北魏经营西域政策演变
2022-09-17◎杨喆
◎杨 喆
(新疆大学历史学院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00)
鲜卑拓跋部建立北魏后,曾在西域设立军镇,后逐步撤离在西域的行政管理。余太山对北魏经营西域进行了细致考证,提出了北魏经营西域的四个阶段。王欣则将北魏经营西域分为准备期、治理期、消退期三个阶段,并提出了北魏西域治理与对付柔然间的密切关系。学术界多从北魏对西域实际控制的角度,对北魏经营西域进行阶段区分,但对于北魏经营西域政策的演变,并未有较为全面的分析。下文将从北魏经营西域目的及效果的变化,分析北魏经营西域政策的演变。
一、北魏联络西域缘由
北魏相继攻破长安、平凉后,夏在关中地区的统治基本已经结束,此后其君主赫连定至同年六月被吐谷浑慕璝所俘,夏正式灭亡。河西地区的北凉对魏臣服,西域入魏道路得以通畅,诸城邦与魏间建立联系已具备了条件。《魏书·西域传》载,时至太延年间,西域已陆续有九国前来朝贡,北魏因此始得派遣王恩生等人出使西域。《魏书》记载西域城邦最早入魏朝贡的时间是太延元年,此时北凉与魏尚属友好,直至太延五年六月,北魏始得发兵凉州,在此期间,已有多次西域朝贡的记载,可见在北魏入主西域前,已恢复了中原王朝与西域间的朝贡关系。
北魏前部王车伊洛,延和中受魏册封,欲率部入魏,受沮渠无讳阻挠,在其故地与北凉继续斗争,后率部入魏焉耆镇,至正平年间入朝。唐长孺认为,《魏书·世祖纪》未见车伊洛于延和年间受魏册封的记载,《魏书·车伊洛传》所载或是误记,抑或是《魏书·世祖纪》遗漏。故车伊洛有可能在延和中即接受北魏册封。
《魏书·车伊洛传》载车伊洛为焉耆胡,世为部落帅。姚薇元认为,这是就其逃亡地而言,并非其部族属性。余太山则认为,车伊洛有可能确实为焉耆胡、部落帅,在延和年间贡献于魏后受封前部王,改姓“车”氏,但因出身低微,其经历详见其传记,却未为本纪所载。《魏书·车师国》载车师国在太武朝初期即遣使朝贡,且车夷落在真君十一年的上书中提到:自其父时即向北魏朝贡,并受到赏赐。至少在亡夏的神鹿四年以前,北魏与西域间难以实现顺畅联络,但自延和元年起,北魏具备了联系西域的客观条件后,车伊洛应是最早接受魏册封的西域城邦君主。
车师国“北接蠕蠕”,或是北魏较早对其册封,以及其较早联络北魏的原因。此外,太延二年八月,魏派遣官员出使西域,同月有“高车国遣使朝献”。西域高车国前身为役使于柔然的高车部落,其中较为杰出的副伏罗部莫弗(首领)阿伏至罗因不满柔然奴役,于太和十一年始得率所领诸部自立为王,可见此时并不存在所谓“高车国”。然而《魏书》所载“高车国”于太延二年的朝贡行为,应并非空穴来风。西域高车诸部受柔然奴役,心生不满,此期柔然受魏册封,双方相对和平,在北魏遣使进入西域的同时,或有高车部落莫弗联络北魏,意图对抗柔然。段连勤认为,副伏罗部率领西域高车十二姓建立了西域高车王国。《魏书·高车传》载西域高车十二姓中有乞袁氏,姚薇元认为,魏宁国侯乞伏保源于此家族。乞伏保之父乞居,在献文朝时任散骑常侍、牧曹尚书,赐其妻宗氏、申氏,乞伏保即宗氏所生之子。乞居源于乞袁氏,此时乞袁氏尚为柔然役属,被柔然控制的西域高车诸部尚可与北魏间建立某种政治联系,所以地接柔然的车师国在夏亡后便迅速与魏建立联系,是完全有可能的。由上可见,北魏在平定夏后,为实现其政权稳固,已经开始了与西域政权的联络,虽然史书记载不详,但其联络西域城邦,共同牵制柔然的战略意图已经较为明显。
二、北魏对凉州态度
太延五年五月,魏正式派遣军队进攻北凉,时至同年九月,沮渠牧犍出降,余部西逃。前文已提到,北魏宣布北凉诸多“罪状”,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或是其“北托叛虏,南引仇池,恣援谷军(浑),高傲自大”。柔然可汗郁久闾社仑曾臣服于魏,后叛魏重建柔然汗国,故“叛虏”即指代柔然,可见此“罪状”反映了北凉连接柔然、吐谷浑、仇池等割据政权,意图牵制北魏。
夏亡后,柔然、吐谷浑、北凉皆向魏朝贡,受魏封号,其中柔然可汗郁久闾吴提、北凉君主沮渠牧犍与北魏联姻,互尚公主,与魏间长期未发生军事冲突。北魏于太延二年攻破北燕后,柔然再次“绝和犯塞”。前文提到,“高车国”于同年入魏朝贡,可见此年柔然与北魏间的和平关系出现裂痕。至太延四年,北魏出兵柔然,柔然逃遁。太延五年北魏征凉时,沮渠牧犍向柔然求救,而在征凉行动开始前,北魏遣两万军队屯兵漠南,防备柔然入侵,郁久闾吴提此后果然出兵攻魏,却因行动失败,被迫远遁,可见北魏所言北凉此“罪状”确应属实。
北魏册封牧犍妹为左昭仪,母为河西国太后,牧犍为凉州刺史、河西王,尚太武帝妹武威公主,可见已承认了沮渠牧犍在河西地区的统治地位,北魏对其册封,或非权宜之计。西凉王族后裔李宝,自西域逃回其故地后,修缮敦煌等城池,向魏上表归附。太武帝册封其为沙州牧、敦煌公,四品以下听承制假授,可见此时李宝对其所辖地区具有实际统治权和半独立性。
北魏意图承认北凉的半独立地位,并非北魏统治能力较弱,而是适应此期政治形势的客观需要。北魏在征服夏的过程中,不断有部落归附,统万城附近的上郡匈奴酋长金崖、隗诘归的归附行为,反映了赫连氏对基层的控制能力较弱。北魏的灭凉军事行动进展顺利,但对于河西地区独立性较强的部落、流民,不得不采取安抚措施,例如册封原南凉王子秃发保周为王,命其为魏安抚诸部鲜卑。陈琳国认为,十六国时期广泛存在坞壁组织,十六国政权的统治者不太干预坞壁事务,听之任之。北魏在孝文朝始得推行三长制取代宗主都护制,以更好地控制基层人口。北魏承认北凉的半独立地位,此后也承认李宝对西凉故地的统治,反映了北魏缓解自身政治压力的考量。在寻找出合理的解决措施前,于北魏而言,承认凉州的半独立地位,以顺利承接对西域的宗主权,增加牵制柔然的筹码,远比直接攻占河西地区更有价值。
太武朝于太延五年征伐北凉时,提到其罪状有“知朝廷志在怀远,固违圣略,切税商胡,以断行旅”,可见北凉或有阻断商人、使臣的行为。太延五年征凉前夕,鄯善、龟兹、疏勒、焉耆等国依然入魏朝贡,可见北凉并未阻断全部朝贡、贸易行为。《魏书·沮渠牧犍传》也提到其虽“内多乖悖”,却依然“称蕃致贡”,可见并未与魏反目。然而太延三年时,包括车师在内的多国入魏朝贡,而太延四年时,焉耆王弟素延耆入朝,可见此时西域诸国快速认同了北魏的“宗主”身份。北凉面对其政权独立性的逐步丧失,或心有不甘,采取部分行动,例如阻拦西域遣使。太延五年的西域朝贡城邦中未见车师,可见此时车师王车伊洛或已经被北凉阻拦。
北魏在征服关中地区后,与北凉、柔然的联姻行为,反映了其意图缓和西北对抗形势,奠定其政治地位。从北魏于太延元年正式派遣官员出使西域,可见北魏已经认可了河西地区的半独立状态,将河西地区作为自己与西域交往的商路。北凉逐渐与柔然接近,使得北魏不得不重新调整了战略规划。此后,北魏在向西追剿北凉残部的基础上,于真君九年设鄯善镇、焉耆镇,直接控制了西域东部地区。
三、北魏退出经营西域缘由
北魏通过太武朝的直接军事行动,在西域建立了军镇,并在车伊洛、唐和的协助下,不断对抗北凉残部沮渠无讳。真君五年,沮渠无讳亡,其弟安周与其子乾寿争权,最终乾寿携众入魏,北凉最终被柔然兼并。王欣认为,北魏在正平二年前后,也就是太武帝被弑后,魏庭罢废了鄯善、焉耆军镇。正平年间,唐和、车伊洛先后入朝,而太武帝于正平二年二月为中常侍宗爱所杀,可见车伊洛的入朝,与北魏政局变动有着一定关系。北魏退出西域军镇后,多次组织北伐,柔然被迫远遁。郁久闾予成在位期间,正值魏献文、孝文两朝,与魏发生冲突,多占下风,反映了柔然在与北魏的斗争中始终处于劣势。
以往北魏与柔然间的军事行动中,柔然在其失利后往往“远遁”,逃离漠南,摆脱与北魏的直接接触。从其历次与魏交手记录可见,其核心统治区域应是在西域以北。受柔然役使的西域高车诸部,其活动范围在准噶尔盆地北端,可见在北魏联络西域以前,柔然至少已经对天山北道诸城邦有不同程度的役使行为。但柔然汗国自身较为分散的政治属性,以及此时北凉尚为强盛,对西域诸城邦亦有影响力,使得西域诸城邦保持了相对独立的政治地位。
西域军镇被罢废后,天山南北路诸城邦对北魏的朝贡迅速减少,这与柔然加强了对西域的控制并无太大关系,因为北魏进入西域前,西域存在多个入魏朝贡的城邦,只是割据时期的特殊现象。因此前北凉与柔然两个较为强大的政权在西域对峙而存,西域城邦得以从“夹缝”中生存。在此期间,哪怕在临近城邦之间,也出现了所谓“绿洲大国”的称霸现象,例如焉耆、龟兹。北魏在西域设立军镇,进行军事活动,在客观上加速了地区整合的过程。真君九年,随着北魏进军西域的军事行动逐步开展,北魏在鄯善册立韩拔为王,此后又命万度归讨焉耆、龟兹,在天山南、北路的重要地区攻城略地,消灭了部分城邦。高车诸部本来相对松散,互不役属,至太和十一年时西域高车汗国得以兴起,反映了此期西域区域整合的趋势。吐谷浑将势力范围延伸至西域,以及高昌国的独立,亦反映了此期西域诸城邦经历了更为深入的兼并、整合历程,丧失了此前相对独立的政治地位。政权的兴衰是动态发展的过程,接受高车、吐谷浑等西域政权的臣服,当然也属于北魏实现经营西域的方式。
四、北魏对西域宗主权的另类延续
北魏放弃在西域的军镇后,在河西地区的西平郡另立鄯善镇。北魏另立鄯善镇的行为,应属于侨置州县。颜岸青认为,北魏对于不再控制的地区,出于标榜正统,以备职方的需要,依然在新的地区侨置州县。例如北魏在孝昌年间失去对吐京郡、五城郡、定阳郡原辖地区的控制,于西河郡另寄其治所。北魏设立新鄯善镇,或是安置韩拔及其所属民众,而正平年间唐和、车伊洛入朝,应亦携其部落、属民。北魏安置原西域转移民众后,依然可以对其进行管理,北魏对西域的宗主权,通过此方式得以延续。
此外,西域形势的变动,也是北魏决定撤出西域的影响因素。西域高车与北魏间早有接触,北魏在多次征伐吐谷浑后,吐谷浑对魏保持臣服,此后虽逐渐控制天山南道部分地区,却从未有敢于阻断朝贡的行为。段连勤认为,柔然在郁久闾予成在位时,与魏相对保持和平,当社仑即位后,要求高车随其伐魏,导致了高车国的独立。虽然高车国正式独立的时间是孝文朝,但此前其于太延二年的朝贡,反映了西域高车诸部或早已成为北魏牵制柔然的政治力量。高昌国地处战略要地,与魏直接接壤,从北魏与高昌间长期若即若离的关系,可见北魏希望高昌作为牵制柔然的对象。此外,短暂出现于西域地区的般悦,也早就有联魏对抗柔然的要求,可见西域虽为柔然腹地,也对柔然本身形成了重要牵制。
高车国独立后,始终对魏友好,曾严重打击了柔然的军事力量。吐谷浑与魏接壤,同时与南朝交通,魏因此多次对其发动军事进攻,但吐谷浑长期入魏朝贡,且吐谷浑整体实力较弱,对北魏完全不构成威胁。吐谷浑在北魏中后期,承担了缓冲区的政治角色,部分替代了北魏原期望北凉所具有的政治价值。高车、吐谷浑、高昌对北魏的臣服,使得北魏与西域间的交通并未中断,北魏借此实现对柔然的牵制,维护了对西域的间接控制。
五、结论
北魏灭夏后,开始在西域进行行政管理前,本希望通过册封北凉,利用其承接对西域的宗主权,并连接西域地区不满柔然的势力,以牵制柔然。在北凉联结柔然后,北魏不得不将其消灭,直接控制河西地区。沮渠无讳逃入西域后,北魏为消除隐患,派军队进入西域,并建立军镇,后在完成既定目标后,采取制衡战略,联结西域地区反柔然势力牵制柔然,并逐渐退出在西域的直接行政管理。北魏对西域的经营,既恢复了中原王朝对西域的宗主地位,有效地牵制了柔然汗国,使其未能发展壮大,最终融入了中华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