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园设计琐记
2022-09-16柳亦春
柳亦春
跨越码头与防汛墙缝隙的坡道 ©陈颢
在过去40年的快速城市化进程中,中国城市往往采取大拆大建的白板式场地策略,从而形成了无论是文化或是社区意义上的断裂。最近几年,大舍的设计项目从郊区新城转入上海城区后,对前述的“白板式”现象进行了有针对性的思考与实践。大舍更多的设计开始有机会在上海黄浦江沿岸的工业旧址上展开。面对很多已如废墟般的工业建筑,拆还是留,或者拆多少,不再是被动的选择,而是可以更好地发挥专业的能动性,去推动和优化政府相关部门的决策。我们努力地保存了更多的工业留存,而且逐渐寻找到了一种方法——和废墟共同工作。在这个工作中,我们也逐渐理解了废墟在当下中国可能的意义。假如将废墟理解为一种自然的地形,也就是承认在一个具体的地块中,无论它曾经的建造是否足够重要,它曾经的建筑是否足够伟大,它的价值都值得被珍视。于是越是普通物的被保留,就越具有一种象征意义——普通的权益得到了尊重,这应该是一种深层的公共性吧。
1 场地,废墟与风景
第一次踏勘场地,去到杨浦大桥以东的黄浦江滨江区域,是从离杨浦大桥不远处的杨浦电站辅机厂进入的,然后横向平行江面走,依次连通着国棉九厂、十厂、十二厂、电站辅机厂东厂、肥皂厂、杨树浦煤场、上海煤气厂。越往东走,留下的厂房建筑越少,最后会被杨浦热电厂巨大的烟囱吸引,在大烟囱下,是紧邻着煤气厂的两个暗绿色煤气包。这种从不同的厂区横向穿越的感觉非常奇特,也许是因为以前船运时代的体验被平移到了岸上,而煤气厂的码头几乎就在密集的信息中被忽略了。
第二次去现场是专为煤气厂码头改造而来的。从杨树浦路垂直江面进入,经过绿色的煤气包,视线迅速被一堵长长高高的混凝土墙所吸引。这堵墙遮挡了江面,墙前有几棵带着几分荒野却又错落有致的树木墙成为这些树的背景,江面是缺省的风景。这幕场景令我瞬间思绪百转,它像是被这个大都市遗忘的、匿名的,且沉默的纪念物,是黄浦江在工业时代繁忙的历史“残片”(Fragment)。同时,它也是我心中对某些园林的感觉,比如苏州沧浪亭。它比之前遇到的所有江边的场址都更让我感动,尽管这也是一个煤码头,是为运送、生产煤气的原料而设的煤炭卸载码头。
这堵长长的混凝土墙是建在高桩码头上挡煤用的,避免在煤炭卸载从高处倾倒呈圆锥状向外铺开时,落到高桩码头和防汛墙之间的缝隙里。而实际情况是,仍有不少煤块落入缝隙,日积月累,尘土覆盖,飞来的草籽生根发芽,竟长成了参天大树。谁也不知道这树是哪一天出现的,它们和这长长的混凝土墙一起,形成了独特的风景,仿佛谁也离不开谁。
在今天,和龙美术馆、艺仓美术馆所在的煤码头一样,这里的卸煤功能也不复存在,它终于回归作为墙体这个物的本身,存在的意义被暂时“悬置”了起来,看上去已如废墟,却充满生机。哲学家齐美尔认为在建筑的废墟中,“仍存活的艺术”和正在涌现的自然产生了一个新的整体,一种典型的统一。正如我们在这个场地上所见,废墟与风景正在融合,“废墟不间断地使其自身进入周围的风景中,像树和石头般与风景一同生长”。它在等待被我们再次阅读,并进入记忆,既是要揭示它自身作为物继续存在的可能,也是在等待它背后的文化意义能再次被体现,或者被携带,或者被因借。但是随着黄浦江从生产岸线向生活岸线的转变受到关注,在当代的媒体状况下,一种集体性的重视很容易让它走向一种“平滑”而甜美的、被点赞的存在。在这座长长的混凝土墙体终日忙碌的那个年代,上海曾是中国最大的、占据最绝对比重的工业经济体。在今天,我们不妨以它背后的某个能量供给源这一微小的局部,去描述曾经的以及今天的上海,或成为对当代点赞美学的一次小小救赎。因为“对美而言,至关重要的不是正在闪光的现在,而是可供持久回忆的曾经所在”。所以这里可以继续匿名,继续作为普通之物,也许静默,或者充满欢声笑语。但是作为一次改变与转化,它需要再次被适度地精确化。
我在翻阅工程师最初手绘的码头施工图时再次被震动到了。它描绘了所有物件之间的精确关系,桩基、码头承板、和码头分离基础的吊架行车轨道梁、防汛墙等。从这一两张图中,你能读到事物运作的原理,了解一个码头如何锚固于江边,同时承载运煤的功能,这种建造与使用的运作关系被清晰地表达在纸上。回想今天在专业分工后越来越复杂的机制,反而造成各个部分各自为政的局面,也许这就是今天的很多建筑物看着光鲜,实际上却支离破碎、无法动人的一个重要原因。如果局部不能叙说整体,它就很难得体,所以得体也意味着可以表达事物的运作机制。必须要说,结构既是造物的基础,也是表达建筑物运作机制的重要因素,这在工业建筑以及城市的基础设施中尤其明了。处于泡沫美学下的当代建筑,它的得体已经被媒体和言语所绑架,这些静默的基础设施,反而呈现了坚实的力量。
2 开放的园林
回过头来,如何让这个堆煤码头曾经的物件再度具有意义,再度精确呢?似乎只是在初见的一瞬间,一段时间以来对很多事情的思考汇集为一个坚定的想法,那就是要把这堵长长的、坚实的混凝土墙作为继续建造的基础,那种具有地基意义的基础,或者说是一个基座,然后一个跨越防汛墙和码头缝隙、穿越那荒野的树的坡道连桥,一个腾空的长廊和一处可以闲坐的亭,都附着在这堵坚实的墙上。在我心里,这也是一个和“亼屮囗”的原型理解密切相关的建造构成。从洛吉耶的原始棚屋到中国的传统木构建筑,再到密斯设计的范斯沃斯现代住宅,构成建筑的要素始终可以化简为构成汉字“舍”的三个部分:亼(屋顶)、屮(支撑)、囗(基座/围墙)。这个基于既有长墙的建筑其实也是“舍”字的隐喻,只不过通常呈水平延展的基座在这里变成了一堵竖向的混凝土长墙,而坡顶,也从双坡变为单坡。这个单坡的屋顶,是由空间意图决定的,它有效地定义了墙内墙外的空间:墙内对着码头和岸边缝隙里带有荒废感的花园,是落地的檐廊;墙外则是挑空的看江高廊,一边是压低的,一边是扬起的,暗示了观看尺度的不同,墙退到了观看之后。由此,这堵混凝土长墙就并非只是失去用途的视觉化景观,而是通过它的结构和空间作用重新成为了场所记忆的一部分。
在码头和岸边的夹缝里的工业废墟,在潮水的冲刷下,就像中国园林的太湖石,它们不再是冰冷的技术物,而是给技术物附着了情感的寄托。在这一点上,我们愿意将这里视为对中国园林文化精神的延续和对空间的拓展。在这里,园林不再是被围墙围住的个人化的审美对象,而是由一墙分隔出左右两个不同尺度的场所,狭窄的废墟般的内园和宽阔的江面的景,形成一个长向的且具有引力的仿佛被长墙所吸附的园林。园林在这里被转化为一个公共化的场所,通过保留长墙和废墟景观,当地的生态系统也得以保留。生物学家在这里发现了在黄浦江边其他地方已经消失殆尽的一种蛾子。由此,项目不仅在场所记忆上保持了一种连续性,也形成了不同物种的生态可持续性。
3 闲逛的场所
边园的建造就像是一次织补(Bricolage),因为一切都是就着现有之物来完成的。这堵厚实的混凝土墙和老白渡的运煤构架一样,它们通过“织补”再度发挥出作为一个结构物的结构性能量,同时成为了新的物体或者说整体的一部分。它们仍然强大,并且依旧静默,兀自保持着曾经作为残片的独立性,却又能融入新的整体,或者说这新的整体就是由它来生发决定的。这笔直的线性几何,令新的精确性悄然而至。更具体地说,这新的精确性是通过切割、打磨、织补来完成的。工人在打磨这堵高墙前面的混凝土码头表面时告诉我,这个地面不平,磨不平,怎么办?这里打算直接利用原有码头的混凝土地面打磨成一个旱冰场,我们需要的并不是水平,它只需要表面光滑,完全可以高低起伏,这才是属于这里的旱冰场。
但是真正的“属于这里”必然还是来自于使用。作为一个曾经的码头,它保有着这一片空旷,让人们终于可以来到这里。它可以容纳很多活动,黄浦江是一个背景,这堵墙也成为了背景,它成为了人们在高处看江的廊,也作为旱冰场的看台,或者反过来,这高处的廊也是一个舞台,上演着人们可以漫步穿越或者呆坐一个午后的日常剧幕。那些纤细的钢柱所形成的细框,仿佛就是电影胶片的帧格,在人们的移动中,框出不同时代的证物——热电厂的烟囱、色彩鲜艳的龙门吊、被潮水反复洗刷的污泥中的混凝土块、江对面开始出现的高层建筑、远处的桥及其他。这里就是一个露天的影院。
在一次陪同著名学者耶胡达·萨弗兰(Yehuda Safran)的现场造访中,他问我这个长墙改造后的建筑应该叫什么?“边园”是整个场所的中文名称,开始想把英文译作“Beyond Garden”,但是西方人对garden的理解是特别私密的,所以就把名称指向了场地里的实体建筑物,是否可以称为“Wall-Pavilion”,墙-亭,意图表述一个由墙向亭的转化。耶胡达马上问道:pavilion? 为什么不是balcony(阳台)、arcade(拱廊)或者promenade(散步长廊)?最后他建议,法文的“passage”也许更为符合这个建筑的空间行为:可以任意停留或穿过的散步廊或通道。这忽然让我意识到在定义这个空间的类型时,那种意义间的模糊与游移恰恰就揭示着事物的本质:这是一个闲逛者(Flaneur)的场所,而“闲逛”,正是一种对普通的公共性价值的最佳注解。
1 越过屋顶看向黄浦江面
项目名称:杨树浦六厂滨江公共空间更新——边园
业主:杨浦滨江投资开发有限公司
建设地点:上海市杨浦区杨树浦路2524 号杨树浦煤气厂码头
规划设计:致正建筑工作室、刘宇扬建筑事务所、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
建筑设计: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
设计团队:柳亦春、沈雯、陈晓艺
结构设计:和作结构建筑研究所
项目协调团队:张斌、王惟捷、王佳绮、郭怡妦
景观设计咨询:一宇设计YIYU Design、上海罗朗景观设计工程有限公司
总建筑面积:268m
设计时间:2018.03—2018.11
建成时间:2019.10
摄影:陈颢、田方方
2-3 场地剖面图 场地轴测图
4-6 废墟中的园 旧墙上的新结构
7 改造后的煤气厂码头
8-10 鸟瞰 局部 北侧端头
11-13 屋面旧墙与洞口形成新的整体 出挑的亭台 墙外的廊与墙内的园
14 墙内的园与远处的热电厂
①罗西在《阿尔多x 罗西:一部科学的自传》(Aldo Rossi: A Scientific Autobiography)中曾这样写道:“在建筑学里,有关残片的问题非常重要,因为这有可能是在说,只有废墟才能完整表达某个事实。那些关于战争状态城市的照片,其中坍塌的公寓楼,破碎的玩具的照片;那些来自德尔斐和奥林匹亚废墟的照片。这种调动局部去言说整体感已经部分消失的机制的能力,一直让我很感兴趣,甚至从形式的角度看。我说的是一种仅仅出自重新聚合起来的残片的统一性,或是系统性。”
②德国当代哲学家韩炳哲认为,“平滑”(The Glatte)是当今时代的标签,除去美学效果,平滑反映出一种普遍的社会要求。他认为我们今天正处于美的危机之中,美被磨平,变成了被喜欢、被点赞的对象,成了随意和舒适的代名词。
③人类学的织补(Bricolage)也译为修补术。克洛德x 列维—斯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一书中认为工程师是在向世界发问,而“织补匠”(Bricoleur)则与人类活动的一批存余物打交道,而且其工作容许把某些人类中介体结合到现实中去。这在改造的项目中可以视为是一种“得体”的动作。
④“闲逛者”(Flaneur)是本雅明在19世纪法国抒情诗人波德莱尔的研究中提出的一个非常重要且影响深远的概念。为研究现代发达工业文明的文化意象,这一词语特指那些因为现代性城市的兴起,而可以游荡在城市各个角落,观察、体验都市生活的人。
1,4-6,8,10 田方方拍摄
2,3 大舍建筑设计事务所提供
7,9,11-14 陈颢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