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的孤傲与求变
2022-09-16莫一奥
文莫一奥
在今人眼中,八大山人是孤傲与求变的先行者。那些翻着白眼的鱼、疏简劲利的线条,勾画出的是一位画者由内而外的超然之态。
·吻·
我们常说,八大山人的花鸟画突出了一个“少”字,用八大山人自己的话说是“廉”。少而有味者,或无第二人。
他的变,大致始于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彼时,“八大山人”四个字的书写方式开始出现变化—“八”字角度变大,“山”和“人”为连笔,四字有了草书体势,整体形态也更接近后人臆想的“哭之笑之”的模样。
是年春,丁香花开,他提笔蘸墨,作一幅《丁香花图》。花叶硕大,花色淡雅,似有芳香溢出画外。这幅画尺幅极小,仅20厘米高,但观其行笔力道和设色章法,却足见功力。
此时的八大山人,已由得道高僧转为世间俗客。他回到南昌5年有余,丢掉使用多年的“雪个”“个山”“人屋”等称号,开始以“八大山人”的名号专心绘事。
《丁香花图》的右侧有跋文:“仿包山画法。”“包山”是指明代画家陆治,比文徵明年轻,属同时代文人。陆治的画深得徐熙遗意,点染轻逸。八大山人取陆治之法而为己用,粗率之余多了几分淡然。
跋文页末,另有一方印,它一边勾连,一边破出,形似无尽的山脉,与“八大山人”的名号对应。于今日观看,它又像是一枚红色的唇印,文雅中透着烟火气,意趣十足。
丁香花图 清 朱耷(八大山人)
鱼镜心 清 朱耷(八大山人)
蕉荫猫石图 清 朱耷(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说:“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摩。”他又言:“想见时人解图画。”几百年前的画中意,就由今人慢慢品读吧。
·雪·
七夕这天,65岁的八大山人展纸提笔作《蕉荫猫石图》。图中,花猫背对观者,立于芭蕉叶下顽石之上,并无交流意愿。它看向远方,以悠然之态将观者的目光引向了同一处。他在画卷上部题道:“庚午七夕涉事。”“涉事”可以理解为仅涉及画画一事,别无他扰。这两个字曾多次出现在八大山人的画跋中,大多意指平常之作。
这一年年末,他再次提笔,又“涉”一画,名为“快雪时晴图”。只是纸上不见宏大雪景,唯有留白的石面和似有雪迹的枯朽老松,印证着画题。怕人不解其意,八大山人又特意题写道:“此快雪时晴图也。古人一刻千金,求之莫得,余乃浮白呵冻,一昔成之。”意思是,我喝着酒,呵气取暖,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才画成此图。显然,八大山人崇尚的并非“快雪时晴”的实景,而是这四个字的意味。
自远离官场的王羲之随意写成那封含有“快雪时晴”的问候信,雪后转晴的轻松畅快便成为文人乐于表达的常见主题。
在这之后,还有一幅《快雪时晴图》,传为明代徐贲所作。图中绘雪后晴空,长松挺立,远处山峰若隐若现,一轮红日映照两山之间。山中楼阁上,游人或在赏雪,或在读书,一派舒畅之态。
至此,再回看八大山人的《快雪时晴图》,会发觉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轻松之作。画中松枝爽利,用笔坚定,老松虽曲折,却透露着生命力。想来,以平淡之心“涉事”,应是好的。
·画与禅·
八大山人画过多幅《猫石图》,于其中一幅上题道:“水牯南泉于到尔,猫儿身毒为何人?乌云盖雪一般重,云去雪消三十春。”从“乌云盖雪”到“云去雪消”,是八大山人从落发到还俗的30年。他貌似在感叹漂泊的一生,实则是借南泉普愿禅师的典故,参悟“变与不变”的禅理。
禅是什么?或许就是顽石上的那只猫,似寐非寐,伏于一隅,静观万物之变。
八大山人提及的普愿禅师,生活于中唐。彼时,禅宗已然出现南北分化—北宗的神秀禅师主张渐悟,因其修行方式太过艰苦,影响力慢慢减弱;南宗彻底中国化,六祖惠能采纳了道家哲学和儒家思想,主张从生活中获得体验,随缘获得顿悟禅机,因此被更多人接受。
从这个角度看,唐代之后的南派禅宗,已经与起始地没有太大关系,它几乎是在中国文化浸润中成长起来的本土化的宗教。明代董其昌提出的绘画南北分宗,并将南宗尊为上,便是在禅宗南北分化的基础上完成的。
快雪时晴图 清 朱耷(八大山人)
最初的禅僧,以静修或苦修为主,不干涉世事,当然也不会去画画。而在六祖惠能的南宗哲学里,生活中的一切皆有可能使人顿悟,绘画则是更易开启智慧的一道法门,所以南派禅宗传至五代十国时,已有了诸多信众,也就有了早期的禅画大师—贯休和石恪。
贯休本是浙江兰溪人,因得罪吴越国主,晚年迁居到了四川。在蜀地,他修禅、写诗,也展纸画画,且擅长罗汉图。罗汉,不同于佛像的慈眉善目,多现奇相。贯休笔下的罗汉更是粗眉大眼,丰颊高鼻,形象夸张,且颇有“胡貌梵相”之意。
造成贯休画中的罗汉形象比较怪异的原因,除去传统西域造像的影响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庄子的文章。
庄子喜欢散步,经常在山野里走来走去,看大鸟、看小虫、看游鱼……他也在市井中观察一些“奇形怪状”的人—驼背的、跛脚的、四肢不全的……后来,这些形象进入庄子的文章,成了五代及宋代画家们画罗汉的范本。
画家贯休接受的是南派禅宗思想,但细看纸上内容,却有北宗的影子。画中之人,大多是苦修的僧人,他们经过多年面壁,豁然悟道。他们长期修行,头上长了肉髻,眼凸眉隆,像是山中岩石。这样的形象,点出了禅宗的一个理念:身心与自然合一。而以绘画参悟禅理,甚至以绘画参悟北宗禅理,又是南派禅宗的精妙之处。
相较贯休,年代稍晚的石恪更为大家所熟知。特别是他那幅禅意满满的《二祖调心图》,令人惊叹。
《二祖调心图》中,绘慧可(一说拾得)和丰干两位禅宗祖师。石恪简化了笔法,充分发挥了水墨效果。需要注意的是,他用的不是普通毛笔,而是用稻草或竹子皮之类的材料做成的画具,通过这些粗糙的线条,我们可以感受到画家笔下强劲的动势。他的笔偶然停下来,形成了大块墨迹,行笔迅速时,飞白出现。
猫石图 清 朱耷(八大山人)
二祖调心图 五代 石恪
画中的虎,象征着人的野性和欲望,禅师伏虎,便是用智慧控制了自己的杂念。虎,本与道教有密切关系,但它何时被纳入禅宗教义,尚不清楚。不过,这也正说明了禅宗与中国本土思想的密切关系。
盛唐之时,禅宗刚刚出现分化,惠能主张去除传统佛教里的大部分繁文缛节,如宗教仪式、佛祠和佛像等,认为这些都是个人顿悟的阻碍。在他的禅理中,身边的一切,都可使人悟道。
于此,缓行驻足,静观半刻,你或许也会像八大山人笔下那只石上猫,悠然之余,悟到生活中的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