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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西湖龙舟

2022-09-15

福建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龙舟队龙舟福州

林 叶

中国有很多个西湖,福州西湖在众多西湖中不是最出众的,但它像一个活得很久的人,无意间度过了各种人生劫难。走在西湖,看它不经意又处处流露出的深邃,或许是城中其他湖比不上的,龙舟就是其一。

2015 年清明后,我带着摄制组在福州西湖拍摄一个城市宣传片,取景点在古“堞斜阳”。“古堞斜阳”本是志书上记载着的西湖旧景之一。不过现在能看到的图景,是新造的,有亭台水榭、荷叶汀步,一堵仿古城墙上“古堞斜阳”4 个大字十分醒目,虽是命题再造,也算古朴有致。

当天的拍摄很顺利,在太阳落山前得以结束,摄制组就地解散。我看天色很美,就一个人沿着栈道溜达,往北走不远,就到了左海龙舟房。这是一个面阔五开间的仿古建筑,里面集中摆放着十来艘的福州传统龙舟。它们属于西湖公园周边拆迁前的几个村落,官家村、湖头村、高峰村、后浦村、荷亭村、华大村等。2012 年,左海龙舟文化园建成后,这些村里的龙舟就集中存放在此处,每艘龙舟相应的本境神祇也被集中安置在边上的公园一角,各建小庙,香火供奉,让这一处成了西湖中延续过往日常的乡土秘境。但今天引起我注意的是,在龙舟房右边栅栏门上多了一张红底黄字的广告,好奇地凑近一看,是印在喷绘布上,设计再简单不过的招募启事,大意是福州西湖龙舟俱乐部诚意招募队员云云,落款留了教练的手机号码。我心念一动,当即打了过去。

教练问,之前划过龙舟吗?我答,初中时划过几次。那已是20 年前的事了。教练又问,会游泳吗?会。教练还说,要有体育精神。我一时不知具体指什么,但赶忙说有。于是我成了西湖龙舟俱乐部的一员。体育精神有无尚不自知,但对龙舟,自小热爱却是真的。

放下电话,我在兴奋劲中顺着提及的往事回味了一晌。我是上街人,在福州西郊,那是一个不久的过去还是水道纵横的地方,古名令人神往,叫“花屿”。我刚能记事那会儿,家门不远处的河道还能通潮,每年端午,本境龙舟就在河边下水,先就近划上两圈,算是巡游过本境,然后就顺着蜿蜒的村间水道消失在不远处浓荫里。各村的龙舟都是这样,顺着毛细血管一样的乡间河流,汇集到一处干流河道,开始端午连续5 天的竞渡。上街镇传统以来的竞渡点是袁岐头,这是流过上街全境的闽江支流溪源江的一段。每当我在村边河岸看着龙舟划出视线,就会转头飞奔回家,找一个大人央求着他带我去看。好不容易等到初中,我算是勉强有了上船的资格。我清晰地记得上初一那年端午节,中午从学校骑着自行车冲到袁岐头,刚好碰上村里的龙舟在岸边休息,船上一位族叔看我眼巴巴的样子,就冲我喊:“要不要上来试试?”我扒开人群,从岸上一跃而下,双脚踏上船头狭窄的船板,船身猛烈摇晃起来,我扭动身体企图保持平衡,但不到10 秒,最终众目睽睽下,一头栽到了河里。

如此糟糕的第一次,丝毫不影响我痴迷其中不可自拔。可惜情长日短,随着我去县城读高中,与龙舟的亲密故事开个头就断了。

高中之后,到外地读大学,再之后开始工作,龙舟渐行渐远。虽然辗转多年后又回到福州生活,碰到端午节还是会心痒,但也仅限于凑个热闹,抽出半天在岸边看看。这些年变化太快了,时过境迁,风俗流变,家门口的河已经成了臭水沟,村里本境的龙舟也已经多年不下水,划龙舟的人一直在减少,乡间龙舟队不断合并,一个行政村只剩下了一两艘龙舟,与之前盛况全然不可比,并且我久不在老家生活,人事疏远,总觉得不能得其门而入,直到那天打了一个兴之所至的电话。

福州西湖龙舟俱乐部藏在西湖边一条逼仄的断头巷子——后营后巷。从湖头街拐进去,这是夹在一个小学和楼房之间被遗漏的一隅老城中村——湖头村仅留的一小部分。挤挤挨挨的房子,尺宽的天际,晒在头顶的衣服,门里混杂着麻将声与福州话,穿过不及百米的巷子,尽头是一栋自建的三层砖混楼房,属于湖头村境庙的庙产。楼房一楼是庙,两间供殿,一间供着齐天大圣,一间供着本地境神大梦山墨池殿言真人,俱乐部就借用二楼三楼的场地,二楼喝茶谈事,三楼可以做器械训练和洗澡。

福州西湖今天的正大门在南面,是1930年修建的。在这之前,福州城里的人要前往西湖,要先出西门,沿湖朝北行,由大梦山麓进入西湖。处在大梦山麓,西湖旧入口的湖头村因而得名。湖头村的龙舟队,被称为西湖红马,供的神是齐天大圣,船头安坐的是红马头,为何如此的原因不晓,但这倒也符合福州民间信仰习俗斑斓杂糅的特质。西湖红马和我老家的龙舟一样,经历过20 世纪90 年代后的低落,划龙舟的人变少,常常端午节一村凑不齐一条36 人的传统龙舟。大致在2012 年,以村境为组织单位的西湖红马开始往俱乐部转型,变更为福州西湖龙舟俱乐部,成员不再局限于本村,而是面向整个福州的龙舟爱好者开放。2013 年开始,最高级别的全国性龙舟赛事中华龙舟大赛,连续把端午节站的比赛安排在福州进行,重新带起一股延续至今的福州龙舟运动热,许多年轻人开始回归这项运动。

因为队员各行各业,大部分白天需要上班,俱乐部平时训练都安排在晚上。第一次参加,我比约定时间早半个小时到了俱乐部的龙舟码头。夕阳的余晖还在湖面上,一片闪耀金光中,两艘国际标准龙舟泊在岸边浓荫之下,靠近大梦山麓的雄兵桥。我迫切地近身去,见那狭长的船身随着湖面轻微晃荡的一瞬间,船舷一道跃动的光斑闪了眼,久远的热情毫无征兆地被重新点醒了。我忍不住先跳上龙舟,心神随之荡漾,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在被我视为故乡象征的所有事物里,在这一刻以后,龙舟重新清晰地占据了第一位,而续接少年时故乡龙舟之河的,正是福州西湖。

福州西湖,是福州城区最古老的水体,公元282 年,晋太康三年郡守严高所凿,并引西北诸山之水注入而成。它的龙舟竞渡历史也很悠久,最早的传说可以追溯到五代十国的闽国时期。之后自宋以下,各代文人都描写到了福州西湖龙舟竞渡的场景。宋朝的蔡襄写:“前雨气晓才收,水际风光翠欲流。尽日旌旗停曲岸,满潭钲鼓竞飞舟。”明代的谢肇淛写:“棹影群龙戏,涛声万马过。楫飞晴散雨,鼓急水惊波。”及至现代,西湖龙舟传统在20 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度中断,直到1984 年恢复。西湖龙舟恢复竞渡的第一年,据说涌入了6 万多市民观看,盛况空前。之后,龙舟在西湖再次延续了下来,年年都有。虽然改革开放后加速的城市化进程,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过去千年来龙舟队运行的组织基础——西湖周边如今已经不再有以传统村落形式宗族聚居的地方了,过去一个境社的人,因拆迁而被分散搬进了各个现代城市小区,但龙舟还是以顽强的精神感召力,能把大家尽量聚拢起来。虽然划龙舟的人少了,但总有办法,福州传统龙舟要坐36 个人,有时候一个村境的人坐不满,那就把龙舟做短,于是西湖出现了22 人龙舟、16 人龙舟,以及国际标准形制的玻璃钢10 人龙舟。再坐不满,就撤并重组,几个自然村合出一条。还有的,就如福州西湖龙舟俱乐部一样,打破村境的局限,转变为更为开放的体育民间组织。

与之对应,端午节岸上看的人也少了。现代生活丰富多彩,流连其间的很多人,不再把那么多的热情投注在这老旧的事务上,但只要还愿意登上龙舟的人,丝毫不会受这些个影响,一样锣鼓敲得飞起,一样淋漓痛快地投入全部气力,那是身体里的古老感召,也是心里的精神归属感所在。对于很多福州人来说,这份归属感有着致命之魅。所以至今你总还会听说,很多在外生活的福州人,甚至在海外的,到了端午也千方百计编着理由回来几天,榕树下聚一聚,龙舟上坐一坐。一年风尘惶然,似乎都因此得以抚慰。

从2015 年后,每当入夜,我就从一天的工作中抽身出来,穿过后营后巷。巷子里的湖头村居民差不多刚吃好饭,三三两两在门口闲坐攀谈,加上陆续到来的龙舟队员,逼仄的小巷一时显得熙熙攘攘,如同记忆中小时候穿过嘈杂的古厝弄堂。偶尔还会碰上巷子口在放露天电影,每当这时,穿过人群,走向幕布背后巷子的一刻,便穿越了时光。到了庙里的俱乐部,有的喝茶,有的热身,差不多人到齐整,就换好训练衣服,拿上各自的划桨,一起再走出巷子,在湖滨码头登上龙舟,解缆动桨。船身破开夜色与湖水,在整齐划一的动作中,在全船逐渐齐整合成一声的低沉号子中,穿过湖中拱桥,直到西湖最开阔处。

有的夜晚,天高月明,有的夜晚,烟雨蒙蒙。当一次次的高强度训练后,停舟漂荡,有置身世外之感,眼见四周高楼万家灯火,身体蒸腾起团团热气,伸手可掬清凉湖水,才是最真切的生命畅快。训练中场,船会泊在岸边。环湖栈道每天晚上散步乘凉的人都很多,老福州人看到龙舟,话头一起,滔滔不绝,尤其如果是曾经住在西湖一带的居民,更会加重语气,大为感叹。世事都在变,遇上一些不变的,总让人们感到亲切。而更多的是新福州人或者游客,他们往往对龙舟抱着好奇,要很大力气才可以吧?要会游泳才能划吗?是不是说女生不可以碰龙头?不是端午节,也有划龙舟吗?对于这些,龙舟上的人都乐于一问一答,把由衷的喜欢传递给他们。

最热闹的几天当然是端午节。左海龙舟房在端午前就开始热闹起来,各村境的人过来打扫整理,乡宴的厨师团队进场起锅,五月初一第一天下水前要进香、祭神,然后传统龙舟就会被各村境划手抬下水,还有一些周边的龙舟也会抬进西湖,总计有10 多条。哐呛哐呛是福州传统龙舟才有的锣声,咚咚咚是鼓声,传统的规矩是锣在前,鼓在船腰,互相配合着发出不同速率的三声、四声节奏,交汇响彻西湖。闻讯而来的人,开始站满湖岸有利地形,对绘着不同花色在湖面巡游的龙舟品头论足。每当有两艘凑到一块有斗上一程的意思,就会引发岸上人群一阵哄闹,接着就看舵手渐渐摆正船身,等双方龙头差不多齐的时候,锣鼓渐起,船速起来后逐渐加快,催动桨飞如轮,劈开水浪似雪。临近冲刺的时候,坐龙头的人会一个劲地把点燃的鞭炮丢向空中,与两岸观众一波波声嘶力竭的呐喊不断撞击汇合,燃爆整个湖面。第一次身临其境的外地人,此情此景,多是七分惊叹,三分诧异,搞不清这些人为何如此费蛮力,如此痴狂。对此,福州话里的总结是“癫”。福州人把爱好龙舟的人形容为“龙船癫”,已经不仅仅是爱,是迷,已经到了“癫狂”之状,极为到位。

福州的龙舟历史久远,但起源和屈原并无关系,闽越古人善驾舟御水,演化出竞渡的习俗是自然的事情。演变到今天,福州的龙舟依然超出祭祀英雄的单一内涵,更普遍认为是一种祈福仪式,所以福州人有“划平安”的说法。端午节时候,龙舟代表神灵下水,驱赶水中邪祟,也展示村境宗族力量,是分别在精神和世俗层面求平安。因此,在端午节时候或者其他神诞日,福州的龙舟俱乐部都会“做福”,祭神聚餐,办的是传统的乡宴。端午节下午每天竞渡结束后,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大快朵颐的时候。我刚进西湖龙舟俱乐部的头几年,乡宴还被允许直接办在湖头街边的湖岸空地榕荫下,对面是湖滨小学正门,边上是西湖公园大梦山入口,写着“齐天大圣”“红马”等字样的彩旗插满湖岸护栏,披上红布的圆餐桌摆上十几桌,就紧挨着街沿,人来车往,并不妨碍,福州人已经对这景象习以为常。大厨们会在树下临时支起好几个大灶,一个是炒锅,其余多是蒸锅,上面叠起七八层的竹蒸笼,火一上来,热气腾腾,氛围拉满。福州菜讲究原味鲜,很多菜多是在蒸笼上炊熟,上桌前再浇入额外熬的高汤而成。这保证了上菜的速度,宴席一开,流水而上,绝无迟滞,酒过三巡之后,还会放上一通烟花炮仗。所有人高谈阔论,三句离不开龙舟,每一次对外比赛的细节,都会在这样的场合被无数次激动地复述,要一直到下一次比赛出现新的谈资才会被替代。这样的夜晚,不单单是龙舟俱乐部的成员相聚,也是日常四散城中的全部湖头村村民重聚的日子,他们彼此问候叙旧,讲讲过去,在早已经变了模样的“老地方”。如果要说福州的烟火气,古城之味,这是常常被提及的生动一幕。

之所以说“提及”,是因为在我加入俱乐部两年多后,湖头街湖岸空地上的乡宴就没有了。聚会乡宴和其他龙舟队一样,搬到了左海龙舟房后面的角落,两年之后,彻底消失。2020年后,所有龙舟队都不再在西湖水域划龙舟。福州西湖龙舟俱乐部另觅新址,转移到了临近闽江的光明港,并且更名。其他龙舟队中有个别放不下龙舟的“龙船癫”,就投了其他的龙舟队。同时,左海龙舟房被扩建成七开间,所有西湖龙舟集中存放,以便游人观赏。

西湖龙舟竞渡就这样在时间的荒野中不见了。对我个人而言,这是2015 年起五年多私人记忆的封藏,临比赛前在斗战神佛前的一炷香;外出比赛拿到成绩回到西湖,巷子口等候的鞭炮声和欢呼;榕树下的地道乡宴,高高的蒸笼、招展的旌旗,醉人的酒与乡情;最多的是,在龙舟上度过的每一个西湖的日与夜,春风吹皱湖面,夏雨打在脸上,惊慌跳上龙舟的鱼,还有掠过船头的水鸟,端午节欢腾的场面,以及平日每一个训练的夜晚,挺直腰背、心神合一,一次次把手中的桨前抛,再全力插入水中……是龙舟让我更深切地感受了这方风土,触摸到这个城市非同别处的特质,凝视到自己精神原乡的面貌。

世界都在变。2021 年端午,我特意回过一趟西湖,望见那些被锁住的龙舟,在龙舟房里静静守候岁月,光穿过栅栏,尘粒在光中飞扬,是沉默的千言万语。俱乐部所在的后营后巷那一小片城中村,也已经在旧城改造中被拆迁,湖头村端午节的传统聚餐“做福”最终改到了附近饭店里举办。

觥筹交错依然。偶尔,有人说起前些年湖边榕树下的热闹,但很快就被其他更新更热的话题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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