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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大雅·崧高》“有俶其城”释义考辨

2022-09-14

关键词:大雅小雅形容词

彭 慧

(郑州大学 文学院, 河南 郑州 450001)

《大雅·崧高》是《诗三百》中一首颇具代表性的长篇赞颂诗,作者以激昂明快、质朴通俗的笔触歌颂了申伯辅佐周室、镇抚侯国的功劳,塑造了一个勤勉笃行、气概不凡的英雄形象,同时也褒扬了宣王选贤授能的明德及其对申伯的感激之情和优厚礼遇。全文洋洋洒洒、情真意切,今天读来,我们仍然禁不住对诗中的“令德圣主”和“忠荩贤臣”心生敬仰,同时也为君臣之间的隆情厚谊而感叹不已。

不过,对于诗中“有俶其城”一句的释义,前贤时修却有不同见解,分歧主要在于对句中“俶”字的理解。作为《诗》文训诂的始作俑者,毛亨释“俶”为“作”,郑玄沿袭其说,并进一步指出“申伯居谢之事,召公营其位,而作城郭及寝庙,定其人神所处”[1]429;唐代,孔颖达赞同毛、郑之说,亦以“俶”为“作成”之义[2]1775;及至清代,陈奂亦认同毛说,并认为“《传》于《既醉》之‘俶’训‘始’,而此‘俶’训‘作’者,犹上章云‘以作尔庸’也”[3]63。然而,马瑞辰却一改旧说,指出:“《说文》:‘俶,善也。’‘有俶’为城缮修之貌,‘善’之言‘缮修’也,从《说文》训‘善’为允。”[4]991此外,方玉润亦不拘成说,认为“俶”表“始”义[5]554。清末,俞樾则旗帜鲜明地指出:“‘俶’固训‘作’,然凡云‘有’者,如‘有蕡其实’‘有倬其道’之类,皆形容之辞。训‘俶’为‘作’,则非其义矣。《既醉》篇‘令终有俶’,《笺》云:‘俶,犹厚也。’‘有俶其城’,亦当训‘厚’。城贵其高,亦贵其厚。《传》曰‘厚其墙垣’,墙垣犹须厚,而况城乎?故以‘有俶’形容其厚也。”[6]325

传之后世,高亨《诗经今注》承袭毛、郑之见,认为“俶犹筑也”[7]308,周振甫《诗经译注》释“俶”为“修缮”[8]473,袁梅《诗经译注》亦释为“修整”之义[9]886,陈子展《诗经直解》则释为“开始作”之义[10]1013。但是,程俊英《诗经译注》则以《说文》“俶,善也”为据,释“有俶”为“俶俶”[11]489,沈泽宜《诗经新解》亦释“俶”为“善”[12]508。

纵观众说,可以看出,对于“有俶其城”中“俶”字的解释,目前大致存在四种不同看法:一种训“俶”为“作”,以为“修筑、建造”之义;一种训“俶”为“始”,以为“开始、起始”之义;一种训“俶”为“善”,却又变换其义为“修缮”;一种训“俶”为“厚”,以为“厚实、牢固”之义。在仔细揣摩上下文语义、“俶”的实际应用以及《诗》文通例的基础上,笔者以为,“俶”即《说文》所言“善”义,不过古汉语中“善”是一个表意宽泛的词语,此处应具体理解为“高大、壮美”,所谓“有俶其城”即“其城壮美”。这里,笔者不揣浅陋,略为分疏,以就教于方家。

一、 从上下文语义看“俶”的含义

“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诗人开门见山,以简练而雄浑的笔法记叙了申伯精贯朝日、气冲霄汉的非凡气魄和镇抚四夷、扬威四方的丰功伟绩。方玉润称其“发端严重庄凝,有泰山严严气象,中兴贤佐,天子懿亲,非此手笔不足以称题”,“起笔峥嵘,与岳势竞隆”。[5]553在此基础上,后二章“亹亹申伯,王缵之事。于邑于谢,南国是式……王命傅御,迁其私人”则记叙了周王派遣召伯到谢地为申伯营造城邑一事,同时也初步体现了周王对申伯的殷勤眷注和恩宠倚重。当然,结合历史背景来看,宣王赐封申伯于谢不仅反映了二人的君臣之谊,同时也体现了维护政治统治的深层意义。清人李黼平曾指出:“自共和时,荆楚渐张,故召穆公有追荆至洛之役。宣王时,势当又炽,南方诸侯必有畔而从之者,故加申伯为侯伯,以为连属之监,一时控制之宜、抚绥之略,皆于此诗见焉。”[13]222

本章“申伯之功,召伯是营。有俶其城,寝庙既成。既成藐藐,王锡申伯。四牡蹻蹻,钩膺濯濯”则紧承上文,记叙谢城竣工以及周王赏赐车马、申伯启程前往等事情的经过。其中,首句“申伯之功,召伯是营”指明申伯的封邑由召伯建造经营,一个“营”字高度概括了召伯丈量土地、筑造城邑、安置百姓等种种事宜。换而言之,诗人此处并未对谢城的拓荒、丈量和筑造等进行过多的正面叙写,仅仅是只言片语的交待,其真正目的是以封于谢城——构筑谢城——前往谢城——到达谢城为线索,渲染君臣的深厚之谊和申伯的辅国之功。因此,与前文相承,此处“有俶其城,寝庙既成。既成藐藐”应旨在说明谢城建造完毕,并赞美其竣工之时的气势风貌。清末,经学家胡承珙在笺注本诗二章“因是谢人,以作尔庸”时便曾明言:“‘因谢人以作尔庸’者,即谓用谢人筑谢邑,如《召诰》云‘以庶殷攻位于洛汭’也。此章是方作,下章‘有俶其城’乃既成耳。”[14]1438具体而言,“有俶其城”应与上文“定申伯之宅”“以作尔庸”“彻申伯土田”“召伯是营”等句呼应,表现谢城落成时的雄伟壮观和气象万千。另外,后文“寝庙既成。既成藐藐”也为我们理解此句“俶”的含义提供了重要依据。“寝庙既成。既成藐藐”,简而言之,即“寝庙藐藐”,它与“有俶其城”言语方式有别、所指对象不同,却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一者表示城墙之美,一者表示寝庙之美,从不同方位、不同角度展现了谢城的雄伟气魄和壮丽风貌。“藐藐”既为“美貌”,“俶”亦当与之对应,表示“美”义。

此外,《大雅·绵》篇中,诗人对城池的开凿、建造及其落成之时的壮观气势也有类似描写:“乃召司空,乃召司徒,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廼立皋门,皋门有伉。廼立应门,应门将将。”这里,虽然诗人的笔触更为细腻,对修建过程和劳作场面有较多细致的描写,且赞美之辞侧重于“门”,然而两相对比不难发现,其间“作庙翼翼”“皋门有伉”“应门将将”与《崧高》“有俶其城,寝庙既成,既成藐藐”显然有异曲同工之妙,“翼翼”“有伉”“将将”的含义为我们理解“俶”字的意义提供了重要线索。其中,《郑笺》释“翼翼”为“庙成则严显翼翼然”,《毛传》释“有伉”“将将”云“伉,高貌”“将将,严正也”[1]361,《孔疏》则分别释之为“作此宗庙翼翼然而严正”[2]1414、“此皋门伉然而高大也”[2]1416、“此应门将将然而严正也”。[2]1417由此可见,三者均是对城郭庙宇气势恢宏、庄严肃穆的描绘。于是,以此反观“有俶其城”,“俶”亦当为“严正、壮美”之义。而且,《大雅·皇矣》中,作者在追忆文王伐崇的胜利时,同样言及“崇墉言言”“崇墉仡仡”,此二句虽属对崇都城墙的侧面描写,但《毛传》“崇城言言然高大”“崇城仡仡然高大”[2]1485的训释也为我们理解“有俶其城”的含义提供了一定参考。

因此,结合《崧高》前后文语义以及《大雅》其他诗篇的相关表述来看,毛亨、郑玄、孔颖达、陈奂等释“俶”为“作”,不仅与上文“定”“作”“彻”“营”诸字意义重复,也与后文“藐藐”不相衔接;方玉润以“俶”为“始”,则与“其城”意义隔阂,同时也有违上下文间的语言逻辑;马瑞辰引《说文》以释“俶”,本即合理,然而因受旧说的影响,又以“缮”释“善”,不免前后龃龉;俞樾推阐文例、援引《郑笺》,以“俶”为“厚”,显然更加明白通畅。不过,细细体味,“厚”虽亦可通,却稍显拘泥,以《说文》“善也”释之,并理解为“壮美、壮观”则更贴合文义、允当可信。

二、 从“俶”的使用看“俶”的含义

俶音chù,古音昌母觉部入声,《说文·人部》:“俶,善也。从人,叔声。《诗》曰‘令终有俶’。一曰始也。”段玉裁注:“按:《释诂》《毛传》皆曰‘淑、善也’,盖假借之字,其正字则‘俶’也。淑者,水之清湛也。自‘淑’行而‘俶’之本义废矣……许引此为‘善’训之证,而今本《毛传》作‘俶,始也’,《郑笺》易之云‘俶,犹厚也’,岂许所据作‘善’,不作‘始’与?《释诂》曰:‘俶,作也。’《崧高》传曰:‘俶,作也。’《大田》传曰:‘俶,始也。’《聘礼》‘俶献’注:‘古文俶作淑。’是此义亦得假‘淑’为之。”[15]370桂馥义证:“‘善也’者,通作‘淑’。《诗》〈关雎〉‘窈窕淑女’、〈韩奕〉‘淑旗绥章’,《传》并云‘淑,善也’;〈抑〉‘淑慎尔止’,《笺》云‘善,慎女之容止’;〈君子偕老〉‘子之不淑’,《笺》云‘为不善之行’;〈燕燕〉‘淑慎其身’、〈鸤鸠〉‘淑人君子’、〈中谷有蓷〉‘遇人之不淑矣’、〈桑柔〉‘其何能淑’、〈鼓钟〉‘淑人君子’、〈泮水〉‘淑问如皋陶’,《笺》并云‘淑,善也’;《杂记》‘寡君使某,如何不淑’,注云:‘淑,善也。’”[16]687

《尔雅·释诂》:“淑,善也。”郝懿行疏:“淑者,‘俶’之假音也。《说文》云‘俶,善也’,引《诗》‘令终有俶’。一曰‘始也’。‘俶’既训‘始’又训‘善’者,始未有不善,终之为难,故《诗》言‘令终有俶’。以‘俶’为‘善’是必三家《诗》旧说,故许君依以为释。《毛传》训‘俶’为‘始’,《郑笺》训 ‘俶’为‘厚’,并与旧说异也。‘俶’通作‘淑’,《诗》及《礼记》‘淑’字毛、郑俱训‘善’。《聘礼》之‘俶献’注‘古文俶作淑’,是皆‘俶’之假借为‘淑’也。《尔雅》此文亦借为‘淑’,于是‘俶,善’之训仅存于《说文》矣。”[17]25

由此可见,“俶”古义即“善”,许慎为了兼采《毛传》,于是又以“一曰始也”附于其后。在“善”的基础上,“俶”又引申表“始”义,如《书·胤征》:“惟时羲和,颠覆厥德。沈乱于酒,畔官离次。俶扰天纪,遐弃厥司。”《淮南子》:“俶真者,穷逐终始之化,嬴垀有无之精,离别万物之变,合同死生之形。”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文字的音同通用,“俶”表“善”义常常借“淑”为之。于是,久而久之,借字通行、本字被废,一如王宁所言:“本来为某个词造了字,但本字未通行,借同音字记录,同音字反而通行了,本字表意的职务转移到借字上……本字的职务转移到借字身上后,由于借字的长期沿用,约定俗成,借字反而变成承担这个意义的通行字并为用字者和阅读者所承认”[18]102。流传后世,人们对“淑”耳熟能详,对“俶”却倍感陌生。

《诗三百》中,表示“善”义的借字“淑”共出现22次,大体即如上述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中所言,而本字“俶”仅出现4次:

(1)《小雅·大田》:“大田多稼,既种既戒,既备乃事。以我覃耜,俶载南亩。”

(2)《周颂·载芟》:“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载南亩。”

(3)《大雅·既醉》:“昭明有融,高朗令终。令终有俶,公尸嘉告。”

(4)《大雅·崧高》:“申伯之功,召伯是营。有俶其城,寝庙既成。”

例(1),《大田》乃“王者西成省敛之诗”[5]438,作者从农人的角度,极力描写春耕秋收的生产生活场景。其中,首章诸句意在表示“田大而种多,故于今岁之冬,具来岁之种,戒来岁之事。凡既备矣,然后事之。取其利耜,而始事于南亩,既耕而播之”[19]157,因而,“俶载”即“开始从事”,“俶”表“始”义。例(2),《载芟》是周王在春耕之时祭祀社、稷二神的乐歌,“有略其耜,俶载南亩”与《大田》“以我覃耜,俶载南亩”几近一致,“俶”亦为“始”义。例(3),《既醉》乃“祀宗庙礼成,备述神嘏之诗”[20]284,《毛传》以为“俶,始也”,而许慎《说文》则引此以证“俶”表“善”义。比较二说,正如前人所云,许慎所据当作“善”而不作“始”,抑或许说取自三家《诗》而未择取《毛诗》。此外,郑玄虽云“俶,犹厚也”,认为“俶”与“厚”意义辗转相通,但结合前后诸句的笺注——“天既与女以光明之道,又使之长有高明之誉,而以善名终。是其长也……既始有善,令终又厚之,公尸以善言告之,谓嘏辞也”[1]389,郑玄对“俶”的理解显然隐含了“善”义。例(4),“有俶其城”与例(1)(2)“俶载南亩”相去较远,而句中“俶”字与例(3)“令终有俶”中“俶”义相合。而且,结合借字“淑”的使用来看,将“有俶其城”与“其何能淑”“淑旗绥章”“孔淑不逆”等其他用例加以比较,“俶”表“善”义也是合理可信的。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说文》虽以“善”释“俶”,但“善”并非一个表意具体、所指明确的释语,而是一个表意宽泛、意义抽象、使用范围较广的泛义词语。上古汉语中,词汇量不多,加之事物本身各种属性的相关性以及人们认知事物的模糊性,词义的可塑空间较大,一些形容词的意义界限并不十分明晰。“词义系统中同极异类间的共性联系现象,在古人那里,由于种种原因,比今天看得更为密切,以至于联系着的同一极性的不同义类之间,在一定条件下,往往可以根据其联系开展引申。”[21]25因此,以“善”为“大”、以“善”为“多”、以“善”为“美”、以“善”为“吉”等语言现象时有发生,如:

(1)《诗经·大雅·桑柔》:“凉曰不可,覆背善詈。”

(2)《诗经·鄘风·载驰》:“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3)《礼记·中庸》:“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

(4)《管子·小问》:“牧民者,厚收善岁,以充仓廪。”

(5)《韩非子·诡使》:“夫陈善田利宅,所以战士卒也;而断头裂腹播骨平原者,无宅容身,身死田夺。”

(6)《庄子·逍遥游》:“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

(7)《荀子·正名》:“名有固善,径易而不拂,谓之善名。”

(8)《左传·成公二年》:“无德以及远方,莫如惠恤其民,而善用之。”

例(1),郑笺“善,犹大也。我谏止之以信,言女所行者不可,反背我而大詈。言距己谏之甚”[1]423,“善”表“极、甚”义。例(2),郑笺“善,犹多也。怀,思也。女子之多思者有道,犹升丘采蝱也”[1]78,“善”表“繁、多”义。例(3),上句云“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可见“善”即“吉祥”义。例(4),黎翔凤《管子校注》云“善岁,谓有年”[22]960,“善”即“丰收”义。例(5),“善田”犹今言“良田”,“善”表“肥沃”义。例(6),陈鼓应译“列子乘风游行,轻巧极了”[23]22,“善”表“轻盈”义。例(7),上句云“名无固宜,约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则谓之不宜”,可知“善”乃“适宜、合适”义。例(8),李梦生译“如果没有德行播及远方,不如加恩体恤国民,而好好地使用他们”[24]529,可见“善”乃“稳妥、妥善”义。

综上所述,“俶”古义即“善”,但由于文字的音同借用,人们时常以“淑”代“俶”,久而久之,借字通行、本字废除,“俶”表“善”义逐渐不为人知。此外,许慎虽以“善”释“俶”,但“善”在古汉语中是一个内涵丰富、用法灵活的词语,在具体的语言应用中,它可以理解为“极其”“繁多”“吉祥”“轻妙”“适宜”“美好”等多种含义。就《大雅·崧高》“有俶其城”而言,“俶”即“善”义,但结合上下文语境,“善”又指“高大、壮美”。

三、 从《诗》文通例看“俶”的含义

《诗经》作为我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受当时语言面貌的影响,加之四言诗节奏韵律方面的限制,行文中存在加字、重复、倒装等许多特殊的修辞方式,进而形成了大量特殊的句法结构。这些不拘一格、灵活多变的语言结构是《诗》文表达匀称美妙而又丰富多彩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后人理解词义、解读诗意的重要环节,“有X其X”便是其间普遍存在且在后世引起广泛关注的一种特殊结构。纵观《诗经》305篇,我们共发现22例“有X其X”式的四字结构,为便于说明,现依次罗列如下:

(1)《周南·桃夭》:“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2)《小雅·杕杜》:“有杕之杜,有睆其实。”

(3)《小雅·斯干》:“殖殖其庭,有觉其楹。”

(4)《小雅·节南山》:“节彼南山,有实其猗。”

(5)《小雅·正月》:“瞻彼阪田,有菀其特。”

(6)《小雅·桑扈》:“交交桑扈,有莺其羽……交交桑扈,有莺其领。”

(7)《小雅·鱼藻》:“鱼在在藻,有颁其首……鱼在在藻,有莘其尾……王在在镐,有那其居。”

(8)《大雅·云汉》:“瞻卬昊天,有嘒其星。”

(9)《大雅·崧高》:“申伯之功,召伯是营。有俶其城,寝庙既成。”

(10)《大雅·韩奕》:“奕奕梁山,维禹甸之,有倬其道。”

(11)《周颂·载芟》:“有嗿其馌,思媚其妇,有依其士。有略其耜,俶载南亩……有厌其杰,厌厌其苗……有实其积,万亿及秭……有飶其香,邦家之光。有俶其馨,胡考之宁。”

(12)《周颂·良耜》:“杀时犉牡,有捄其角。”

(13)《商颂·殷武》:“有截其所,汤孙之绪。”

例(1),《传》云“蕡,实貌”[1]10,所谓“有蕡其实”即“其实硕大”。例(3),《传》云“有觉,言高大也”,《笺》云“觉,直也”,[1]255虽然二者对“觉”字的理解略有不同,但均将其视为形容词,“有觉其楹”犹言“其楹高擎”。例(5),《笺》云“阪田,崎岖硗埆之处,菀然茂特之苗”[1]266,“有菀其特”无疑是指“其特菀然”。例(6),《传》云“莺然有文章”,《笺》云“窃脂飞而往来有文章”,[1]320二者均以“有莺其羽”为“桑扈之鸟焕然多采”。例(7),《传》云“颁,大首貌”[1]331,“莘,长貌”[1]331,《笺》云“那,安貌”[1]332, “有颁其首”即“其首颁然”,“有莘其尾”即“其尾长长”,“有那其居”即“居处安然”。例(11),一诗之中连续多次出现这种结构,《传》注“有嗿其馌”云“嗿,众貌”[1]473,注“有略其耜”云“略,利也”[1]473,注“有厌其杰”云“言杰苗厌然特美也”[1]473,注“有飶其香”云“飶,芬香也”[1]473,进而参照后世诸家注解来看,所谓“有嗿其馌”即“馈饟众多”、“有依其士”即“男子健壮”、“有略其耜”即“耜刃锋利”、“有厌其杰”即“杰苗美好”、“有实其积”即“粮食充盈”、“有飶其香”即“美食芬香”、“有俶其馨”即“美酒浓香”。例(13),《笺》云“所犹处也。高宗所伐之处,国邑皆服其罪,更自敕整,截然齐壹”[1]499,可见“有截其所”即“其所截然划一”。

综上可知,“有X其X”实乃一种主谓倒置的特殊句式,“有+形容词+其+名词”语义上即相当于“名词(主语)+形容词(谓语)”。细细体味不难发现,“有”“其”虽然不具表意功能,但在句子的结构组织上起重要作用。二者不仅是形成四字结构、调节韵律乃至加强语气的重要途径,也是形成主谓倒置的形式标志。“有”作为形容词附加成分,置于谓语前;“其”作为名词附加成分,置于主语前。

事实上,从《毛传》《郑笺》对“有X”或“X”的释语——“XX貌”“XX然”中,我们便可看出,毛、郑二人已隐约将“有”视为一个形容词标记成分;与此同时,毛、郑二人对“其X”的释语也暗含了对“其”不表意属性的判断。清代中叶,经学大师段玉裁在《诗经小学》中指出:“《诗》言‘有苑’‘有奭’‘有鸧’‘有敦瓜苦’‘有俶其城’,句意皆同。”[25]593虽然段玉裁并未明言“有”的性质,但他已通过相关句式的排比归纳,道出“有X”句法结构的一致性,同时也点明了“有”不表意的属性。之后,朴学大师王引之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旗帜鲜明地提出:“有,状物之词也。若《诗·桃夭》‘有蕡其实’是也。他皆放此。”[26]32“其,状事之词也。有先言事而后言其状者,若‘击鼓其镗’‘雨雪其雱’‘零雨其濛’之属是也;有先言其状而后言其事者,若‘灼灼其华’‘殷其雷’‘凄其以风’之属是也。”[26]50及至今日,向熹则称诸如“有X”“其X”“斯X”“X思”之类的表达为“构词性加字”,并指出形容词加“有”“其”等字以后,增强了描写性,与重言词的作用相当。[27]333

除却“有X其X”结构之外,《诗三百》中还存在大量“有X”“有X有X”“有X者X”“有X之X”“有X斯X”之类的结构。其中,“有”均属王引之所言的“状物之词”,作为不表意的附加性成分置于形容词谓语前,如:

(1)《召南·采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2)《郑风·女曰鸡鸣》:“子兴视夜,明星有烂。”

(3)《邶风·谷风》:“有洸有溃,既诒我肄。”

(4)《小雅·六月》:“有严有翼,共武之服。”

(5)《小雅·小弁》:“有漼者渊,萑苇淠淠。”

(6)《小雅·菀柳》:“有菀者柳,不尚息焉。”

(7)《小雅·何草不黄》:“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8)《唐风·杕杜》:“有杕之杜,其叶湑湑。”

(9)《小雅·白华》:“有扁斯石,履之卑兮。”

(10)《商颂·烈祖》:“嗟嗟烈祖!有秩斯祜。”

为了便于理解和说明,笔者对形容词词头“有”在《诗经》中的使用情况进行了全面的调查和分析,具体结果见表1:

表1 《诗经》中形容词词头“有”的使用情况

由此可见,相同句式的列举归纳以及对“有”字功能属性的准确判断是我们理解“有俶其城”的重要依据。“经之有说,触类旁通,不通全书,不能说一句”[28]203,在贯通三百篇的基础上,通过相同句式的比较互证,“有俶其城”的结构和意义清晰可见:“有”为不表意的形容词词头,“俶”为表意明确的形容词谓语,所谓“有俶其城”即“其城俶俶”,简而言之,亦即“城俶”。

四、 结语

《诗经·大雅·崧高》以夸张而又细腻的笔法描述了周宣王对申伯的优渥宠眷和切切叮咛,同时也表现了申伯作为一代名臣的勤勉尽责和卓著功勋。其中,“有俶其城,寝庙既成。既成藐藐”以寥寥数语概括了谢城竣工后的雄伟壮观和庄严华丽,其背后所蕴含的正是如同《小雅·斯干》“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君子攸跻。殖殖其庭,有觉其楹。哙哙其正,哕哕其冥,君子攸宁”的万千气象和峥嵘气势。

对于句中“俶”字,前人所言见仁见智却又略失偏颇。毛亨、郑玄、孔颖达、陈奂以“俶”为“作”,方玉润以“俶”为“始”均有违上下文间的语言逻辑和《诗》文通例;马瑞辰据《说文》释“俶”义,本即合理,却又以“善”通“缮”,不免前后矛盾,终究未能摆脱旧说的束缚;俞樾贯通全局、立足《诗》文体例,指出“有”乃“形容之辞”、“俶”非“作”义,所言不拘一格、发人深省,然而因受《郑笺》的影响,以“厚”训“俶”却又略显拘泥。

在斟酌上下文语义的基础上,结合“俶”的古义以及《诗经》行文通例,笔者以为,“俶”即《说文》所释“善”义,结合具体语境,则又应理解为“高大、壮美”,因而所谓“有俶其城”即“其城壮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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