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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体的进程
——海德格尔对现代本质的追问

2022-09-14洪祖利

关键词:开端笛卡尔海德格尔

洪祖利

(安徽大学 哲学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39)

我们对于海德格尔技术思想的研究颇为丰富,尤其是技术的本质,但是对于海德格尔图像思想的研究相对来说较为缺乏,并没有引起我们过多的重视。实际上,海德格尔的图像思想是非常重要的,是我们把握海德格尔后期思想不可忽视的一个部分。现代(Neuzeit)的本质乃是世界成为图像,倘若没有对于现代本质的追问,就不能获得对于技术本质的追问。技术的本质是现代的本质进一步深化的结果,是现代的本质开启的一个问题,它需要从现代的本质那里获得奠基。世界图像的时代,乃是人成为主体(Subjekt)之后的事情。人的主体性的历史与形而上学的历史是统一的,它们都发生在存在被遗忘之后,可以说是形而上学的命运所决定的。在形而上学中,发生了对存在本质的反思和对真理本质的决定。形而上学通过对存在者的某种解释和对真理的某种理解,为一个时代的本质形态奠定了基础,从而建立了一个时代。这个原因支配着这个时代的所有的现象。[1]75现代的本质进程的速度是迅猛的,对人类生存的改变是难以想象的,尤其是技术方面,近几十年技术的发展对人类造成的改变远远超过了过去几百年,这是毫不夸张的事实。世界成为图像乃是现代的产物,在早期希腊是不可能有图像这类东西的。随着现代技术的发展,随着人的主体性的提升,我们才把世界图像化,一切都成为了可以把握的对象(Gegen-ständige),一切都成为了可以计算的东西。但是,可计算性乃是现代的本质所造成的一种带有诸多假象的结果,因为,始终有很多东西是无法计算的。在世界图像的时代,我们需要的是用沉思来打破这种无思的状态,从而对人类长期以来无家可归的状态进行拯救。海德格尔关于世界图像的思想是很有见地的,他的思想乃是基于存在的思想。世界图像的时代,乃是一个充满了危机的时代,海德格尔之所以要对现代的本质加以追问,乃是出于对人类生存的本质性的思考的缘故。

一、从觉知到表象

从觉知(Vernehmen)到表象(Vor-stellen),乃是存在者作为在场者的无蔽的状态被存在者作为非在场者的摆置的状态取代了。存在者成为摆置的东西,也就是成为了对象,当存在者成为对象的时候,表象就出现了。存在者之所以会对象化(Ver-gegen-ständlichung),是因为人这个存在者从一般主体(Subjectum)变成了主体。人成为主体后,人就以成为主体后的人的本质把自己同其他存在者加以区分,乃至加以对立,其他存在者成为了人这个存在者的对象。随着这一历史事件的发生,思想终结了,形而上学的历史开启了。

存在者的对象化是在表象中进行的,因为表象的目的是把每个存在者呈现在自己面前,使计算存在者的人能够获得一种确定性。[1]87把存在者带到我们面前来,也就是以对象化的思维方式来对待存在者,把存在者当成主体之外的客体,我们以这种方式对存在者进行把握,确切来说应该是对存在者进行计算,从而获得一种确定性。存在者的对象化与存在者的表象化乃是同时发生的。最早在笛卡尔的形而上学中,存在者被规定为表象的对象性,真理被规定为表象的确定性,包括尼采在内的整个现代形而上学,都坚持笛卡尔对存在和真理的解释。[1]87存在者的独立性在此丧失了,现代形而上学在笛卡尔那里得到了奠定,现代形而上学的特征在笛卡尔那里得到了确立,即主体与客体的二分。很显然,海德格尔对于这种状态是持以批判态度的,认为后来很多哲学家都走在了笛卡尔的这条道路上,直到尼采那里,形而上学才走向了终结。从希腊到尼采,西方所有的思想都是形而上学的思想。[2]430海德格尔这里所说的形而上学的思想并不包括开端性的早期希腊思想家,比如说,阿那克西曼德、赫拉克利特、巴门尼德,同样也不包括智者学派的普罗泰戈拉,他们属于早期希腊。思想的开端在早期希腊,哲学的开端在古典希腊,哲学开始于思想隐失之后,对于海德格尔来说,思想与哲学乃是完全不同的事情。不过海德格尔有矛盾的地方,比如,在《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中,海德格尔认为第一开端是形而上学的历史,在后来的《形而上学与虚无主义》中,海德格尔把第一开端中的早期希腊和古典希腊进行了严格的区分,形而上学与开端是不同的,形而上学既是对开端的延续,又是对开端的放弃。形而上学是对开端的延续,说明它属于开端,确切来说是属于开端性的终结;形而上学是对开端的放弃,很显然放弃的乃是思想的开端,正是对思想的开端的放弃,才开启了哲学的开端。如果我们需要对表象进行进一步追问的话,那就必然追问到希腊。在希腊,虽然表象尚未形成,但是已经有了存在者表象化的预兆,发生在柏拉图那里。

从觉知到表象的过程,其实就是从一般主体到主体的过程。按照海德格尔的解释,希腊意义上的Subjectum并不专指人这种存在者,而是根据、基础的意思,Subjectum专指人这种存在者,乃是由笛卡尔所开创的,在笛卡尔那里,Subjectum变成了Subjekt。我们通常所说的主体就是Subjekt,而不是Subjectum。Subjectum指的是眼前现成的东西,它作为基础,把一切都聚集到自身那里。主体概念的这一形而上学含义首先与人无关,没有任何与自我的关系。[1]88我们通常对普罗泰戈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是有误解的,海德格尔在此重新解释了普罗泰戈拉的这句话,认为在普罗泰戈拉那里,人尚未成为主体,普罗泰戈拉所说的人乃是一般主体,与笛卡尔那里的主体是完全不同的。任何主观主义在希腊智者学派中都是不可能的,因为在那里,人永远不可能是一般主体。之所以不能成为一般主体,因为在那里,存在是在场的状态,真理是无蔽的状态。[1]106在笛卡尔那里,人被解释为Subjectum,但是很显然,这里Subjectum已经丧失了它在希腊语中的原意,变成了突出人这一存在者的Subjekt。海德格尔在解释笛卡尔的哲学时,有时用的是Sub-jectum,把Subjectum加了连字符,为的就是强调一般主体从普罗泰戈拉到笛卡尔所发生的变化。这种变化乃是主体性树立的过程,表象正是在这种过程中出现的。

在希腊那里,人乃是被存在者所直观的人,是被自行开启者向着在场而在它那里聚集起来的人。人被牵入存在者的敞开领域,并且在存在者的敞开领域中被扣留,从而被这种敞开性所包含,被它的对立面所驱使,被它的分裂所标识,这就是在伟大的希腊时代中的人的本质。[1]90-91在希腊,人尚未成为主体,存在者尚未成为对象。如果人已经主体化,那么存在者必定也已经对象化。因此,在海德格尔看来,在希腊那里世界不可能成为图像。觉知和表象是我们对于存在者解释的不同的阶段,但是觉知是原始的阶段,与表象有着根本的不同。知觉和表象并不是连续的关系,而是断裂的关系,从知觉到表象乃是通过跳跃(Sprung)的方式来完成的,而不是通过循序渐进的方式来完成的。跳跃,是一种冒险。[7]227跳跃之所以是一种冒险,因为它抛弃了一切我们所熟悉的东西,这些熟悉的东西都是形而上学所规定的。海德格尔是在积极的意义上说跳跃的,如果我们想要获得另一开端,就必须要以跳跃的方式进行。从觉知到表象,同样需要以跳跃的方式进行,此时的跳跃乃是从消极的意义上说的,但是它同样需要勇气,没有的话也就不会有思想的隐匿,思想也不会得到保存。无论是从非形而上学的视域(Horzont)到形而上学的视域,还是从形而上学的视域到非形而上学的视域,它都需要跳跃,也只有跳跃才能完成这种转换,因为它们有着根本的不同,不具有继承性。如果觉知和表象不是这样的关系,那么我们对于现代本质的追问将会面临合法性的危机。追问的目的在于对被遮蔽了的地方进行解蔽,解蔽并不是以一种对象化的方式进行的,而是真理发生的需要,使存在者返回到原始的视域当中。

二、世界被把握为图像

世界成为图像乃是现代的本质。图像是表象所带来的最直接的结果,如果没有从觉知到表象这一跳跃,那么图像也就不会出现了。当世界被把握为图像时,意味着表象性的程度得到了空前的深刻化。表象的深刻化是通过表象者的表象活动来完成的。没有人作为表象者的表象活动世界是无法被把握为图像的,一旦当我们进行表象活动的时候,世界便被把握为图像了,这是不可逆转的,早在柏拉图那里存在者的存在状态被规定为样子的时候就已经预示了现代的这种本质。自从人的主体性通过笛卡尔获得了确立后,我们对存在者进行对象化的解释总是在不断加强,形而上学的力量不断地促逼着这一进程。

世界指的乃是存在者整体,这一存在者整体,不仅仅包括宇宙、自然,还包括历史。世界是庞大的,我们是很难去穷尽它的,恐怕只有以存在为视域我们才能对世界的概念有所把握。我们通常所谓的图像指的是某个存在者的画像,对于世界的图像而言,图像不仅仅指的是画像,它的世界不仅仅指的是我们所直观到的东西。世界的图像指的是存在者整体的呈现,它不同于一般的画像。从本质上说,世界的图像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而不是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无法穷尽的世界是如何被把握为图像的,这是问题的关键。世界成为图像乃是人这个存在者成为主体之后的事情,如果没有人成为主体这一形而上学的事件发生,那么世界是不可能被把握为图像的。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不是被其他任何存在者所把握的,而正是被人这个存在者所把握的。图像,从根本上来说,它所表达的是我们在图像中。[1]89我们之所以身处于世界的图像中,是因为我们对某个存在者了如指掌。因此,如果我们想要了解某个存在者,那么我们尽管把自己置入到某个存在者的图像中就可以了,事情本身就像在我们面前一样。我们对某个存在者了如指掌,不仅意味着把某个存在者摆置到我们面前,还意味着把存在者作为一个系统摆置在我们面前。[1]89存在者被摆置到我们面前,而且存在者是以系统性的方式摆在我们面前,这种事件在中世纪还没有发生,在希腊更没有发生,它只属于现代,从根本上说乃是形而上学历史的一个阶段。形而上学的发展正是以体系性的方式奔向现代,这并没有让现代措手不及,反而符合了现代的需求,毕竟现代的本质乃是建立在形而上学之上的,它们具有同一性,既是形而上学的命运,也是形而上学的规定。这一遭遇早在遗忘存在之际就已经被注定。表象,仅仅是把存在者带到面前,它尚未系统化,图像并不是这样。在此可以看出表象和图像的不同,只有对存在者达到了如指掌的时候,系统化才能形成,系统化形成的时候,世界才能被把握为图像。因此,我们可以把图像看成是表象的更高的一个阶段,从觉知到表象、从表象到图像,构成了现代的本质进程的一个完整的进路,前者是断裂的,后者是连续的。把存在者当作对象摆置到我们面前,也就是把存在者表象化,人不但没有发现这种方式存在的问题,反而引以为豪。人把他必须面对作为对象的存在者的方式归结在了自己的身上,并且这种方式从此就在人类中开始了,它占据了人类能力的领域,从而能够获得对存在者整体的支配。[1]92人类往往沉迷于主体的力量,甚至一发不可收拾,不能认识到它的局限性。倘若人没有成为主体的话,世界是不可能成为图像的,人凭借着成为主体后聚集起来的力量,世界才被把握为图像。

只有当存在者成为表象的对象时,存在者才以某种方式丧失了存在。当存在者丧失了它的存在后,也就丧失了它在希腊那里所具有的意义。存在者丧失存在,乃是存在者成为表象之后不可逃脱的命运。海德格尔认为,存在者丧失存在乃是以一种不清晰的方式进行的,但是这种丧失很快会得到弥补,我们会赋予存在者一种价值,并且把价值当作尺度来衡量存在者。一切的活动和行为是一种文化,那么价值便成为了文化价值,文化价值往往成为了作为主体的人的自我保障服务的最高创造目标的表达,乃至于价值成为自在的对象仅仅是一步之遥。[1]101我们用价值来弥补存在者丧失存在这一状况,很显然依旧是舍本逐末的,这种弥补依旧是沿着形而上学的道路而走的,不但不会找回存在者的存在,而且还越走越远。倒不如说,这种弥补,对于形而上学本身来说是最为切近的,它的有用性是立竿见影的,这也是我们沉迷于现代的本质当中的一个原因。这种弥补,既使我们获得了主体的优越感,又使我们丧失了对现代本质的沉思。尼采洞见了现代的本质,乃至洞见了现代的本质所造成的危机,因此他才有重估一切价值的勇气,试图突破这一困境。虽然尼采摧毁了旧的价值,但是他又建立了新的价值,新的价值依旧在形而上学的规定之下,始终没能逃脱形而上学的命运。在现代,也只有在现代,世界才能成为图像。海德格尔认为现代的根本现象有五个,分别是科学、机械技术、艺术成为体验的对象、人类活动被当作文化来理解和贯彻、弃神,海德格尔主要是在科学的视域中来谈世界成为图像这一现象的。[1]75-76现代科学的本质有很多,比如说筹划(Entwurf)、严格性(Streng)、方法(Verfahren)等,总而言之,现代科学追求的乃是确定性,而确定性则是现代科学最为显著的本质。科学乃是不思的,而我们恰恰要去追思。所有的科学思想都只是哲学思想的派生的形态,因此也是一种固化的形态。[8]20想要走出现代的困境,我们必须要重新审视科学,对思想加以追问,并且要以返回的步伐进行。

世界图像并非从一个以前的中世纪的世界图像演变为一个现代的世界图像,倒不如说,根本上世界成为图像,乃是标志着现代之本质。现代的基本进程,实际上是对作为图像的世界征服的过程,也就是以图像化的方式来征服世界。[1]94主体代替了一般主体,表象代替了觉知,主体的表象活动把世界把握为图像。当世界成为图像后,存在者整体只有在被具有表象和制作作用的人摆置时,它才是存在着的。存在者的存在受制于人,需要通过人的摆置而获得存在,这显然已经丧失了它的存在,成为了对象化的东西。

三、人成为主体了吗?

世界成为图像的过程与人在存在者中成为主体的过程是相同的。[1]92我们现在需要追问的是,人成为主体了吗?很显然并没有。在1938年写作的《世界图像的时代》中,海德格尔认为人成为主体乃是现代本质的进程之一,但是他并没有对人是否真的成为主体进行探讨,仅仅在“附录”中涉及一点,他后来的著作对这一问题的涉及比较多,比如1949年写作的《观入存在之物》、1953年写作的《技术的追问》等。在此我们将对《世界图像的时代》中的人为主体进行进一步的追问,以期对现代的本质获得一个完整的答案。

虽然人没有成为主体,但是必须要以成为主体的方式来完成现代本质的进程,这是必不可少的,否则世界不会成为图像。人在存在者对象化的进程中无疑已经是主体了,但是在现代的进程中人又丧失了主体的地位,因为在现代的进程中,科技理性,尤其是技术理性逐渐占居了主导的地位,甚至在这一进程中,人逐渐成为自己制造的现代的附属物,这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现代的危机。实际上,人从未真正实现主体性,但是每一层级与阶段都有人成为主体的短暂时光。在人想要摆脱神学理性的时候,却又走进了科学理性。不可否认的是,人在摆脱的那一刹那,人的主体性树立起来了,人无疑成为了主体,但是人享受的主体性的时光总是太过匆忙。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是因为人对于成为主体这件事并不能完全控制。人成为主体后,理性的力量往往会被无节制地发挥,理性的力量一旦突破了理性的界限,往往就会走向理性的反面。危机的根源在形而上学形成之际就已经预示,虽然那么遥远,但是又如此贴近。

早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中海德格尔就表明了自己的担忧,认识到了人成为主体的局限性,只是他并没有对此进行过多的阐述。海德格尔认为,现代的主体性的自由完全消融到了与主体性相适应的客体性中了。[1]111现代技术迅猛发展的今天,看似是人成为主体的结果,实际上恰恰人在这种技术的时代中丧失了自己。技术起初可能是人的工具,但是越往后,技术就越来越脱离人而发展,甚至处于主导地位的是技术,而不是人。对于技术理性的批判是现代启蒙的主要任务。技术不仅规定了我们的现在,乃至于规定了我们的未来。“现代技术的发展已经达到了这样一个地步:它愈来愈脱出人类的控制而成为一种统治人类的自在的力量了。”[9]33我们必须对现代进行追问,尤其是对现代中的技术进行追问,只有这样才能对我们是否成为主体加以回答,对我们的未来加以沉思。海德格尔认为科学乃是技术之本质的运用,虽然现代技术比现代科学出现得晚,但是它却具有主导性的地位。现代科学不是别的,它就是技术。[10]126-127海德格尔颠覆了我们以往的观点,他之所以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因为在他看来现代技术的本质与现代形而上学的本质是同一的。技术并非后来才不再是一个工具,相反,技术从它的本质开端以来,从未成为人类的一个手段。技术从一开始就摆脱了作为手段的待遇,尽管技术的成就和作用的日常假象假装成另一个东西。[11]61在海德格尔看来,我们通常对于技术的追问仅仅停留在表象,对于技术的反思乃是不充分的,没有触及技术的本质。我们只看到技术带来的危害是不够的,并不能对技术的本质有所认识,依旧没有跳出形而上学的控制范围。海德格尔对于技术的认识比我们通常对于技术的认识要深刻许多,乃是根本性的,他把技术的本质等同于形而上学的本质,这就彻底解释了现代技术带来的诸多问题。

很显然,虽然海德格尔认为人成为主体是现代本质的进程之一,但是他并没有说人的主体性地位是始终不变的。人在技术时代的遭遇并不是我们通常所想的那样,技术早已不再是人的工具,随着技术的不断具体化,情况刚好相反,人在慢慢成为技术的工具。我们所做的很多东西已经偏离了我们生存的需求,对我们的生存造成了诸多不利的影响,甚至是毁灭性的影响,能够让我们从地球上连根拔起。技术不仅不是人的一种能力,更不是人的一种工具,技术有它自身发展的逻辑,一旦当我们把生活世界和技术结合以后,那么技术就成为了人类生存的一部分,我们越来越不想离开它,甚至根本就离不开它。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不是我们主宰技术,而是技术主宰我们。海德格尔对于技术的追问是有一些变化的,主要是越发具体,之所以后来对技术的追问越来越具体,是因为他对人类的生存状态的担忧,因为技术的发展越来越超乎人的想象。海德格尔对于技术的思考始终都是放在形而上学的视域下的,因为,现代技术的本质与现代形而上学的本质是同一的。我们之所以要沉思现代科学的本质,是为了在其中看到形而上学的原因。[1]86形而上学为现代的本质奠定了基础,这是我们把握海德格尔技术思想的关键。现在在关于技术的判断中,我们只关注它们是如何表象技术的。它们不是根据技术的本质和起源来考察技术的,它们考察技术的目的在于技术对于所有实现之物的作用,而关于实现之物,人们以为,它是在技术的本质领域之外自为地出现的:文化、政治、道德、宗教……人们技术地考察技术。这种观点符合技术;它已经屈服于技术评估的强力。[11]58对海德格尔来说,现代的危机乃是形而上学的命运,是不可逃脱的。以技术的方式来考察技术,不可能切近技术的本质,不可能达到真正的追问。雅斯贝斯表达了与海德格尔相似的观点:“把用技术手段消灭技术看作是完全能实现的任务,就意味着将开辟通往灾难的新道路。”[12]141当人类已经被技术主宰时,再用技术来解决技术的问题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海德格尔抛出的东西是解决问题的根本的方式,但是在面对现代危机具体的问题上,我们想要以根本扭转的方式来解决是艰难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所以,在面对眼前必须要解决的问题时,我们不仅要思考海德格尔抛出的问题,也要思考面对已有的现状应该作出哪些决断。当然,海德格尔知道技术发展到今天,已经陷入到了困境之中,而这困境同时也是一种僵局,因为我们的生活已经很难离开技术。针对此,海德格尔认为我们面对现代技术最好的态度就是泰然任之了。

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人并没有获得绝对的主体性地位,甚至情况刚好相反,我们和其他存在者一样成为了可计算之物,成为主体的乃是技术。理性从它自身出发,并没有返回到自身,对于现代的人来说,理性依旧是不在场的。作为终有一死者的人在大地上的存在,其实就是居住。[13]149很显然,在现代本质的统摄之下,作为终有一死的人,不但没有成为主体,而且还遭遇了无家可归的状态。在世界图像的时代,我们与这个世界的距离在逐渐疏远,当世界被我们把握为图像时,世界就已经隐匿了,与其说我们面对的是世界,不如说我们面对的是图像。虽然在现代世界变成了图像,但是从事情本身来说,世界和图像乃是完全不同的东西。我们一向身处事实当中,但是往往又对事实一无所知,就像叔本华所说的:“我们就像田野上的羔羊,在屠夫的注视下恣意欢娱。”[14]2我们像羔羊一样,沉醉在世界的图像中,对自己可能面临的危险毫无察觉,我们对自己的命运是缺乏沉思的。海德格尔想告诉我们的是:“如果我们自然人类还要有未来,就必须恢复这样一种感觉:我们是被规定的。”[15]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中,技术对我们的规定越来越强,我们对命运的感觉越来越弱。在世界图像的时代,主体的力量促逼着我们产生了一种假象,让我们误以为真的掌握了这个世界,实际上,我们始终是被规定的。我们的这种姿态,让现代的危机不断逼向我们,这是我们必须要面对的问题。海德格尔对现代技术的反思很显然已经触及了根本性的问题,我们只有破除了对于形而上学的迷恋,对于理性的盲目,才能真正从现代的迷梦中醒过来,这既是对存在的拯救,也是对我们自己的拯救。

四、结语

追问不是别的,乃是思想的虔诚。[13]36海德格尔对现代本质的追问,既是他对现代本质的担忧,也是它对现代本质的沉思。形而上学虽然沉思存在者的本质并且决定真理的本质,但是它的沉思和决定乃是在遗忘存在的情况下进行的,现代本质的根源正在于此。我们在一开始就走向了一条偏颇的道路,注定了最终要面对现代的危机,承担起思想的重负。普罗泰戈拉的“人是万物的尺度”变成了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觉知变成了表象,这种变化乃是命运般地发生的,一切不可阻挡,如同思想的自行隐匿一般。我们还没有思想,是因需要思想的东西从人那里扭身而去,而不仅仅因为人没有充分地转向需要思想的东西。[13]34隐匿乃是处于隐而不显的状态之中,思想的自行隐匿,只是思想向我们扣留了自身,它并不是消失了,它始终是存在的。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扣留乃是本有(Ereignis)。海德格尔说的近乎神秘,乃至于很多人难以理解,不免会造成一些误解。海德格尔和欧根·芬克在1966/1967年冬季学期主持了弗莱堡大学举办的“赫拉克利特讨论班”,海德格尔在与欧根·芬克对话时说,哲学只能通过道说的方式来显示,不能通过描画的形式来显示。[16]34海德格尔这里说的哲学很显然不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哲学,形而上学意义上的哲学恰恰是能够通过描画来显示的。如此来看,就容易明白海德格尔的用意了,他想要打破的乃是传统,就像尼采一样,尝试对一切的价值进行重估,很显然,在这条道路上,海德格尔走得远比尼采要远,进行得远比尼采要彻底。在世界图像的时代,我们似乎掌控了一切,可计算性占居了主导的地位,面对这种情况的发生,思想自然扭身而去。世界图像的时代,既是现代的本质,同时也是现代的危机。确切地来说,这种现代的危机乃是人的危机。人成为主体虽然是现代本质的进程之一,但是人在成为主体后又迅速丧失了主体性。在世界图像的时代,我们陷入了蒙昧之中,要想脱离蒙昧,启蒙是必不可少的,不仅需要对现代的本质加以追问,还需要对形而上学加以克服。人类自始至终居住在大地之上,但是世界图像的时代却让人类出现了无家可归的状态,这是现代人必须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否则永远不会找到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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