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控制论到西蒙东:迈向一种生成性的媒介观
2022-09-13宋一凡孙海峰
宋一凡 孙海峰
摘要:文章通过区分线性媒介和递归媒介,将数字媒介的认识论问题置入控制论语境下进行反思,并从法国哲学家西蒙东的思想中获得启发,最终提出一种新的媒介发展思路。线性媒介是一种无意识的被动中介,递归媒介以自反性特征克服线性媒介的缺陷,使媒介具有自主运作的可能。然而递归媒介在数字时代的发展,却使媒介发展成为中心化的平台设施,媒介程序的黑箱化也抗拒使用者对其程序的阐释和重构。因此,需要超脱自主—被动二元的媒介观念,在新的理论话语下重新思考媒介。西蒙东对控制论的反思及其个体化概念,为一种生成性的媒介观念提供哲学基础:一是媒介与人是一种协同共生的关系;二是媒介通过积蓄交流系统的内部张力,从而导向人、物、媒介的共同进化。这一观念不仅是理论上的补充,同时对数字媒介的现实发展也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控制论;西蒙东;个体化;生成;媒介研究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8883(2022)16-0040-03
基金项目:本论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社会民意的网络表达与疏导机制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0CXW021
一、线性媒介
控制论提供了一种媒介分类的视野,从媒介的结构和功能层面将其划分为递归性的和线性的媒介。前者依照严格的线性因果运作,后者遵循自反性的循环因果。
线性媒介具有两个特点:第一,线性媒介在其端口与端口之间维持相对固定的关系,这一关系是由媒介的外部所预先设定的。以相机为例,早期的相机,使用者只需要按下快门、调整光圈,就可以通过银离子的感光原理,让光线在底片上保留下影像。操作者的手势和经验、操作环境的温度水平区间都是相对确定的,它与外部的关系是在媒介被制造出来时就预先设定好的。
第二,作为一个事先封装好的媒介装置,线性媒介往往无力抵抗普遍性的熵增趋势,外界的偶然性变化也可能造成媒介的失真或损毁。根据热力学第二定律,依据线性因果逻辑组织起来的媒介装置,由于无法从外界获取新的信息来重新组织自身,其内部系统的熵值将越来越高而不可避免地走向自我崩解。
二、控制论与递归媒介
控制论在生命体与机器之间,抽象出了“信息—反馈”式的局部逆熵结构。逆熵的机器有类似于人的胳膊和腿的效应器官、与外界交往的感觉器官以及执行反馈和调节的中枢决策器官[1]。在控制论机器中加入反馈设计,使机器可以评估运行效果和外部环境的变化,从而实现自我调节和进一步组织化。由此,控制论以机械的方式提出了一种有机主义的思维,它克服了以往机械论和生机论之间的对立[2]。
(一)递归媒介
这种递归式的控制论思维在今天的媒介程序中得到了普遍应用。递归媒介根据运行结果评估自身模型的拟合度,进而调整内部的知识结构。在此意义上,媒介不只是寄存和传输的线性装置,它还具备学习和预测功能。
递归媒介有两个特点。第一,递归媒介所维持的外部关系不是前定的,而是在时间中累积变动的。不仅媒介本身是一個自优化的装置,媒介的使用者也需要不断适应媒介的变化,更新自己的习惯、手势。
第二,随着循环计算不断加深,递归媒介将呈现难以理解的复杂性。在大算力支撑下,通过递归计算训练起来的媒介算法成为黑箱,媒介提供推荐或决策,但其运作过程和代码构造变得不可解释。
(二)中心化的控制媒介
控制论同时蕴含两种世界观:一种是将社会看作一个有机体联结的整体,通过通信和反馈让社会实现良好运作;另一种是从管理和控制的角度出发,突出中央处理和调配的重要性。
但回顾控制论和互联网相互纠缠的发展史,控制论的有机思维在现实世界中的机械式发展使递归媒介逐渐成为高度中心化的控制媒介。从美国反主流文化中成长起来的第一批加州创业者,曾经在控制论的启发下对一个扁平、民主的全球通信社会充满向往[3],然而这一期待在千禧年金融危机后遭遇破产。斯诺登事件之后,人们意识到互联网并未如愿成为构建全球网络的民主工具,而是逐步中心化,处在政府和资本巨头的监听之下。
在数字时代,自我优化的媒介系统不断将外界事物纳入总体性的计算之中,数据集中化存储在少数中心节点,“自由的控制论”在现实中逐渐发展成一种“黑暗的控制论”。
三、西蒙东与控制论
法国哲学家吉尔伯特·西蒙东既是控制论的支持者,也是控制论的批评者。他对控制论的批评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对类比方法的误用、对信息的概率化定义。
类比是控制论的重要思维方法,控制论学者把生命体的递归结构类比到机器设计上,同时又用控制论机器来类比生命。但这种从结构上进行的类比,在某些情况下是无效的,因为其忽略了个体的特殊性。不过,西蒙东并未就此否定类比方法的合法性,相反他很重视类比的价值。在他看来,哲学是类比的知识,它的作用就在于统一缺乏统一性的科学门类[4]。
类比应该在事物的操作(operation)层面进行:结构上的类比侧重于事物在空间维度上的联系,而操作则注重时间维度的联系。西蒙东认为,操作是使结构得以生成的因素,或者是修改结构的因素[5]。他区分了相似和类比:“相似性是由结构关系给出的。伪科学思想实质性地利用了相似性,有时甚至是词汇的相似性,但它并没有利用类比。”[5]也就是说,生命体和机器的记忆机制只是在结构上相似而已,有时候甚至仅是语用上的相似。结构需要同时在操作的维度(即事物的生成维度)加以考虑,结构为事物的发展提供空间化的基础,而操作则使得静止的结构在时间上不断发展。
此外,西蒙东采取了不同于控制论的定义信息的方式。在控制论和信息论中,信息是一种概率表述,因此可以通过数学方法来表述和计算。然而,相比概率描述,信息有更加普遍的意义,它在心理上唤起共鸣,引发观念的转变。西蒙东认为,需要建立一种非概率化的信息定义方式[5]。这种定义方式类似于贝特森,将信息理解成“可以制造差异的差异”[6],这是一种对信息的非还原表述,从更具普遍性的意义上来理解信息。
西蒙东对于控制论的批评也为在控制论的认识论之外研究数字媒介提供了思想工具:这一思路强调媒介的生成问题,从个体化(individuation)而非个体的层面来思考数字媒介。
四、从个体化的角度思考媒介
西蒙东在《交流与信息》中讨论了交流和个体化的关系,“交流有助于个体化的完成、维持、再生或转化”[7],交流的意义要同个体化概念联系起来进行思考。而媒介可以看作交流的物质基础,它使交流得以产生。
(一)个体化与媒介
所谓个体化,即个体从前个体的混沌状态中生成的过程。西蒙东寻求一种能够解释进化的哲学,个体不是静止的,已经成型的个体不过只是个体化的某一阶段。在《以形式和信息观念重新理解个体化》中,他借用晶体学说明个体化:在晶体成为一个个体从溶液中析出之前,母水处于一种无定形(amorphous)的状态,富于能量但缺乏结构,是一种自组织的混沌[8]。只有当溶液内部张力达到一个临界状态时,西蒙东称之为亚稳定(metastable)状态,晶体才有可能产生。但个体化的启动仍需满足三个条件:能量的条件(溶液迅速过冷)、物质的条件(特定结构的晶胚)和信息的条件(内部的不对称性)[5],它们的作用在于启动一种新的内部耦合关系,从而引导系统产生结构化的转变。这三个条件都可以看作启动个体化过程的关键媒介。
媒介在个体化中的作用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将能量或者张力引入环境中,从而在相对稳定的环境中营造一个亚稳定环境;第二个阶段是引导亚稳定环境向新的耦合关系转变,它是通过引入“一个低能量值”的事件带来一种“具有放大效应的耦合”[7]。也就是说,从个体化的角度来看,媒介的重要性一方面在于引入张力,积蓄起一个支撑个体涌现的前个体环境,另一方面在于构建关键性连接,引导一种新秩序的诞生。
媒介与人的关系也在个体化框架中得到启发:媒介是人—物系统中的一分子,个体化的发生同时带来了人、物、媒介的进化和发展。这打开了一种数字媒介的批判视野,同时也可以在控制论的机械递归范式之外,构想一种人与物协同生成的媒介范式。
一方面,从个体化的前提来看,生成需要一个富有张力的亚稳定状态,而中心化数字媒介所构建的数据关系难以支撑个体化的发生。首先,交往关系是在情感、共鸣、故障等感性碰撞中建立起来的,而数据关系是对交往的图示化,它被归入一系列属性、类目存储在数据库中,二者是一种对应而非再现关系;其次,数据关系将关系外在化,同时也使得关系可被计算,平台可以凭借数据画像从用户的注意力中刨取价值;最后,数据关系的强度难以支撑个体化的发生。社交媒体上的用户可以在平台的推荐下关注新的好友,同时也可以因为异见随时随地删除好友,个体间看似在不断建立新的联系,但在平台算法的介入下,往往只是重复同质化的连接。而同一化的系统过于稳定,内部缺乏足够的张力而难以导向个体化。如洛文克更为激进地断言,“无论媒体替我们塑造了多少思想、情感,或试图让社交资本膨胀,机器都不会替我们建立起关键的连接”[9]。
另一方面,从个体化的结果来看,数字递归媒介的结果在于优化自身的结构模型,而非导向人与媒介的持续生成。个体的行为数据被饲喂给媒介程序,以此来优化算法的内部知识结构。人们的交往经验沉淀为数据,促进了外在化技术媒介的发展,但人的内部经验却越来越贫瘠而未能与媒介协同发展。于是,数字媒介带来了一种新的异化,使用者在操作中所获得的交往经验没有沉淀在使用者内部,而是存储在技术媒介之中,而媒介黑箱化又会抵抗使用者阐释和重构程序。这仍然与西蒙东对技术异化的分析类似,媒介异化了交往,交往所产生的经验和共识没有物化成为个体化的基础。
(二)迈向生成性的媒介观
由此看来,媒介应该导向个体间的协同发展,为个体化创造一个充满张力的前个体环境。线性媒介背后是一种被动的媒介观,媒介作为沟通过程中的无意识角色而存在;数字递归媒介代表一种能动的媒介观,媒介是提供决策、影响交往活动的有一定技术意识的主体;个体化则启发了一种协同生成的媒介观念:媒介与人的关系不是单向的而是双向协同的,通过积蓄张力迈向生成发展。
这一观念可以通过网络社群的自组织过程来说明:在一个初始的社群中,个体与个体之间最初处于一种相对离散的状态。媒介连接个体,激发观点交锋,而非以媒介的内部原则过度干涉连接。当内部差异或者张力达到一个临界点时,社群处在亚稳定状态。此时,个体间的争议要么导致社群解体退回之前相对稳定的状态,要么在临界点向某一共识汇聚,向更高的组织化程度发展。
若某一具有竞争力的观点在媒介的连接下出现,则社群内的差异也会向这一观点收敛,进而形成小范围的共识。但共识并不意味着异见的彻底消失,社群只是暂时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从社群中涌现出来的共识,需要及时以象征、条例或者程序代码等结构化形式被固定下来,这些物化的共识也在既有的媒介之上建立起了新的交往规范。但个体化的进程不会终止,成员的交往实践将引入新的差异,在既有结构中积蓄张力,直到社群再次达到亚稳定状态,进入下一次的个体化。
在个体化的过程中,媒介的作用体现在两点:引入张力,然后导向转变。围绕媒介的交往同时带来了沟通者、社群、媒介的发展,人、物、环境都在个体化中进化到一种新的关系模式中。
五、结语
在当下平台化的媒介现实中,数字递归媒介倾向于构建同质化的连接,而非积蓄一个充满张力的前个体环境;交往的经验和知识封装在媒介程序内部,抗拒人的参与和解释。为应对这种总体化的媒介风险,需要反思媒介的控制论范式:媒介既不是完全无意识的被动中介,也不是主导知识生产的自主性个体,而是处在人与物所构成的复杂环境中的生成性媒介;媒介与人、媒介与生态不是一种压抑性的关系,而是协同进化的关系。这种媒介观念具有多重意义:其一,要将媒介的价值重新定位成在交往系统内积蓄张力、激发争论和异见的中介;其二,媒介的技术迭代应该同时引导人的进化和发展,减少媒介算法在自动化决策方面的设计,提高媒介程序的开放性和可参与性;其三,围绕媒介所产生的交往经验要能沉淀为进一步交往的公共基础,个人数据和隐私应去垄断化,结合零知识证明、隐私计算等技术工具,结合具体的现实情境,开发公共物品(public goods)的生产模式,以此来探索人与媒介协同生成的发展路径。
参考文献:
[1] 维纳.人有人的用处[M].陈步,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1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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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巴特雷米.吉爾伯特·西蒙东作品中的50个关键词[C]//吉尔伯特·西蒙东.存在与技术.爱丁堡:爱丁堡大学出版社,2012:205.
[5] 西蒙东.以形式和信息观念重新理解个体化[M].阿德金斯,译.明尼苏达:明尼苏达大学出版社,2020:661,666,695,70-71.
[6] 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M].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136.
[7] 西蒙东.交流与信息[M].巴黎:法国大学出版社,2010:59-60.
[8] 斯库尔班.西蒙东的哲学:在技术与个体化之间[M].克雷费茨,译.伦敦:布卢姆斯伯里出版社,2013:85.
[9] 洛文克.社交媒体深渊[M].苏子滢,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20:31.
作者简介 宋一凡,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媒介理论。孙海峰,文学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媒介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