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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主人《笑林广记》出版时间订误

2022-09-08李驳紊

图书馆研究与工作 2022年9期
关键词:笑林刻本书目

李驳紊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 上海 200433)

1 引言

由于笑话在中国古代属小流末技,难入高文大典之林。更何况《笑林广记》内容“庸俗猥亵”,甚至在同治年间(1862—1874年)曾被列为禁书[2],因此更不会在清代的官私目录中留下痕迹。据“全国古籍普查登记基本数据库”显示,目前国内各大图书馆馆藏《笑林广记》有24种,其中最早的是藏于内蒙古自治区图书馆的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三德堂刻本《新镌笑林广记》12卷(1册,存一至二卷),此外还有嘉庆(1796—1820年)、咸丰(1851—1861年)、同治(1862—1874年)、光绪年间(1875—1908年)刻本。明清时期,大量中国典籍东渡日本,其中不乏笑话书一类的流行读物,《笑林广记》亦在其中。《笑林广记》在日本造成大规模流行,不仅产生多种译解本,还对日本笑话书的编撰产生重要影响[3]。因此,在日本亦保存了数量较多的《笑林广记》。其中,内阁文库收藏了3部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的《新镌笑林广记》(4册本两部,2册本1部),其中金阊书业堂梓行的4册本是目前可见最早最完整的版本。该本遂成为后世影印、整理、研究《笑林广记》的底本。

在清政府禁毁小说的高压下,书坊主为求营利、作者为求自保,“有的书坊主人刻书时不著明刻书者与刻书年代,许多作者也不署真名,使禁书者无从查起”[4],目前可见最早的《笑林广记》即属此类情况。据查《明清善本小说丛刊初编》影印的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新镌笑林广记》,卷前仅有一篇题署“掀髯叟漫题于咲咲轩”的序,该序中未透漏任何有关作者及编纂时间的具体信息;各卷卷首题署“游戏主人纂辑、粲然居士参订”,“游戏主人”“粲然居士”两名号亦无从查考。如此具有影响力的《笑林广记》,其编纂者游戏主人的身份则是一团迷雾,成为历史上的一桩公案。后世研究者无法得知游戏主人真实生活的年代,便根据现存最早的版本年份认定该书最早出版于乾隆年间(1736—1795年),这一认定,也成为目前学界流行的说法(详见后文)。但是,笔者在翻阅《舶载书目》的过程中,发现一则关于《笑林广记》的重要信息,可对前述成说提出有力的质疑,并对此书的刊刻出版时间提出新的认识和判断。

2 《舶载书目》著录《笑林广记》版本信息考辨

《舶载书目》第22册中关于《笑林广记》的著录信息如下:“《新镌笑林广记》,四本,十二卷。康熙癸未年编次,征远堂游戏主人纂辑、粲然居士参订。序:康熙癸未掀髯叟漫题。目次:古艳部七十、腐流部百十三、术业部八十三、形体部百四十四、殊禀部百八、闺风部百三十、世讳部八十六、僧道部六十四、贪吝部九十二、贫窭部四十八、讥刺部六十七、谬误部七十八。”[5]479-480

首先对《舶载书目》略作说明。“《舶载书目》五十八卷,共四十册,日本佚名编,日本宫内厅书陵部藏日本江户时代写本……收录日本江户时代前期传入东瀛之中国典籍书目文献,按时间顺序编排成册,起于元禄七年(1694),讫于宝历四年(1754),逐一著录书名、套数、本数、卷数、作者、解题等,解题又含刊本、校刊者、序跋、目录等信息。”[5]3该书目于1972年由日本学者大庭修主持编印出版。根据大庭修的考证,《舶载书目》所参照的素材应为中国典籍运入日本长崎进行书籍检查时的原始记录[6]。因此,笔者认为该目中的记载是比较可靠的。

其次,根据《舶载书目》所载,可读出以下几点信息:

第一,《笑林广记》至迟于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编集出版(以下简称“康熙本”)。《舶载书目》的该条解题中如实载录了该本之序的题署“康熙癸未掀髯叟漫题”,可以说明,《笑林广记》刊行之初并未刻意隐瞒成书年代,后世刻本如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金阊书业堂刻本为何删去序中“康熙癸未”(1703年)字样,尚难推知。

第二,游戏主人的堂号为“征远堂”。关于游戏主人的身份,学界目前没有定论。《舶载书目》为我们提供了进一步的讯息——堂号,但遗憾的是,笔者未能查考到关于该堂号的更多信息,故留待考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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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康熙本比乾隆四十六年本(1781年)《笑林广记》(以下简称“乾隆本”)内容更加丰富。《舶载书目》详细记载了康熙本中各卷笑话的具体数量,笔者将其与乾隆本进行比对可以看出,康熙本各卷笑话数量均多于乾隆本(见表1)。可以想见,《笑林广记》原始版本内容体量之大。随着书坊的一再刻印,《笑林广记》原书也在各个书坊主的操持下不断删窜、修改,从而导致许多笑话文本在版本的流动中归于湮灭。

表1 康熙本和乾隆本各卷笑话数量对照表 单位:个

第四,《笑林广记》于雍正三年(1725年)就已传入日本。根据著录《新镌笑林广记》的《舶载书目》第22册卷前所记年号“享保十年乙巳”以及“六番舩书籍改(旁附小字:朱耒章持本)”字样,可以得知《笑林广记》在享保十年(雍正三年,1725年)随六号商船抵达日本接受书籍检查。为了进一步验证该信息是否属实,需要查证朱耒章其人,但并无所获。由于《舶载书目》是江户时代(1603—1868年)写本,因此,笔者疑“耒”字当作“来”字。果不其然,确有此人。朱来章是福建汀州府医师,曾于享保十年(1725年)二月五日乘六号船抵达日本,享保十一年(1726年)五月十三日乘午三号广东船回国[7]。所以,《笑林广记》确实曾于雍正三年(1725年)由朱来章所乘六号船携入日本。

综合以上所述可以得知,《笑林广记》大约编集出版于康熙年间(1661—1722年),其时间下限最晚不超过雍正三年(1725年)。因此,笔者认为目前学界普遍认定《笑林广记》最早在乾隆年间(1736—1795年)出版的说法是错误的。为了厘清这一错误认知的来由,下文将以时间为轴,对有关《笑林广记》出版时间的各种说法进行梳理。

3 关于《笑林广记》出版时间的诸种说法

鲁迅是关注中国小说研究的第一批学者,其于1927年发表在《语丝》周刊上的《关于小说目录两件》一文中摘录其所见《内阁文库图书第二部汉书目录》中子部小说类传奇演义杂记之书的书目信息,两部《笑林广记》赫然在列,所记如下:“《笑林广记》(十二卷。游戏主人编。乾隆四十六年刊。四本。);《笑林广记》(同上。乾隆四十六年刊。二本。)”[8]268鲁迅在文章开头即述明自己得见两件小说目录的始末,“去年夏,日本辛岛骁君从东京来,访我于北京寓斋,示以涉及中国小说之目录两种:一为《内阁文库书目》,录内阁现存书;一为《舶载书目》数则,彼国进口之书帐也,云始元禄十二年(一六九九)或其前年,而迄于宝历四年(一七五四),现存三十本。时我方将走厦门避仇,卒卒鲜暇,乃托景宋君钞其前者之传奇演义类,置之行箧。不久复遭排摈,自闽走粤,汔无小休,况乃披览。而今复将北逭,整装睹之,蠹食已多,怅然兴叹。窃念录中之刊印时代及作者名字,此土新本,概已删落,则此虽之简目,当亦为留心小说史者所乐闻也,因借《语丝》,以传同好”[8]262。此段内容说明,鲁迅虽然得到过《内阁文库书目》和《舶载书目》,但因其时处于颠沛流离的境况,所以仅托旁人抄录《内阁文库书目》中传奇演义类书目,这两种目录未及亲自披览,便已残缺不全。因此,笔者推测鲁迅并未仔细翻阅过完整的《舶载书目》,倘若当时对《舶载书目》中小说类书目亦进行抄录,其中有关《笑林广记》的版本信息得以为国内学界所见亦未可知。

周作人在《苦茶庵笑话选》(1933年)的序言中称《笑林广记》改编自明代冯梦龙的《笑府》[9];赵景深在《中国笑话提要》(1936—1938年)一文中进一步指出,《笑林广记》不仅改编自《笑府》,它还容纳了明代李贽的《笑倒》和清代石成金的《笑得好》里的一些内容[10],这说明赵景深认为《笑林广记》的成书时间是晚于《笑得好》的,关于这一说法是否准确,有待进一步考证①。

1993年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笑林广记》,其在前言中称:“《笑林广记》最早见于宋代的刻本,但民间流传甚少,后经元、明、清几代人的搜集整理加工,内容不断充实,篇幅不断增加,随之出现了几种刻本。相比之下,清代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刻本为最佳,内容齐全、刻工精巧、残误甚少。”[11]笔者认为《笑林广记》最早见于宋代刻本这一说法缺乏版本和史料依据,只是依笑话故事内容历代承袭这一认识所作出的猜测。但这一说法不乏追随者,如陈维礼、郭俊峰主编的《中国历代笑话集成(第四卷)》(1996年)中说:“此书早在宋代就有刻本,但民间流传甚少,后经几代人的搜集,加工整理,内容不断充实,随之出现了几种不同的刻本。相比之下,以清代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刻本为最佳。”[12]再如王光汉评注《笑林广记》(2010年)前言中称:“此书最早刊刻于宋代,明清两代不断增益,在所有刻本中以清代乾隆年间署名‘游戏主人纂辑’的刻本最佳。”[13]又如王杰文的论文《中国古代荤笑话中的模式化人物——以〈笑林广记〉为例》(2005年)中说:“《笑林广记》是我国古代一部通俗笑话集,其中有些内容最早见于‘宋代人的笑话集’,后来经过元、明、清几代人的整理修订,直至清代乾隆四十六年最终形成迄今最为完善的刻本,该刻本由游戏主人纂辑,粲然居士参订。”[14]

卢斯飞、杨东甫合著的《中国幽默文学史话》(1994年)中提到:“《笑林广记》是清代很有名、传布极广的幽默文学作品集,题‘游戏主人纂辑,粲然居士参订’,成书于乾隆末年。”[15]

廖东辑校《笑林广记二种》(1996年)前言中称:“《笑林广记》既保留了《笑府》的原有特色,又以新的面目出现,成为清代重要的笑话集。尤其值得称道的是,《笑林广记》成书于清代文字狱最为严酷的乾隆年间。”[16]

台湾学者黄克武、李心怡2001年发表的论文《明清笑话中的身体与情欲:以〈笑林广记〉为中心之分析》中提到:“《笑林广记》为清代游戏主人(生卒不详)所纂集,乾隆年间有刻本出现。”[17]这样的说法似乎模棱两可,但黄克武在其2016年的新著《言不亵不笑:近代中国男性世界中的谐谑、情欲与身体》的导论中明确表明:“第二章《明清笑话中的身体与情欲——以〈笑林广记〉为中心之分析》(与李心怡合著)一文将焦点集中于最早在乾隆年间出版的《笑林广记》中的性笑话”[18],便坐实了他认为《笑林广记》最早于乾隆年间(1736—1795年)出版的论断。

石昌渝主编的《中国古代小说总目(文言卷)》(2004年)中《笑林广记》一条采自宁稼雨所撰提要,该条载:“游戏主人、粲然居士二人始末未详。仅据刊刻年代,知为乾隆间人。”[19]

张兵主编的《五百种明清小说博览》(2005年)中介绍《笑林广记》为:“清代文言短篇笑话集。十二卷。题‘游戏主人纂辑,粲然居士参订’。作者生平未详。成书于清乾隆年间。”[20]

孙虎堂的论文《略谈日本汉文笑话集》(2008年)首次提到了《舶载书目》中著录的中国笑话集,但也仅将《舶载书目》中“享保十年(1725),《新镌笑林广记》一部”的信息抄录过来,并未对《笑林广记》一书有更多着墨,因而与《笑林广记》出版时间的问题失之交臂②[21]。但是,孙虎堂在该文中的一些论断,反倒为《笑林广记》的出版时间增添了一点旁证。孙虎堂说:“据笔者所知,当时流行的和译中国笑话集有十种左右,比如,松忠敦译《鸡窗解颐》(1752),内容出入于《笑府》《笑林广记》《开卷一笑》《宋稗类钞》《太平广记》《谐噱录》等。”[4]1752年即为清乾隆十七年,早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若孙虎堂这一论断准确的话,那么《笑林广记》的出版时间必定早于乾隆十七年(1752年)。此外,俞梦娇的硕士论文《日本笑话对中国明清笑话的受容——以对〈笑府〉的题材受容为中心》(2012年)虽参考了《舶载书目》,但亦未对《笑林广记》的出版时间进行辨疑[22]。

吴兆华的硕士论文《情欲的流动:游戏主人〈笑林广记〉荤笑话研究》(2010年)写道:“清乾隆年间金阊书业堂梓行之《新镌笑林广记》刊本几乎为各版《笑林广记》之底本……自清代金阊书业堂刊行问世后,《笑林广记》已刊行多次”[23],表明他默认乾隆年间(1736—1795年)金阊书业堂刻本为《笑林广记》最早的刊本。

闵宽东等人著《韩国所藏中国文言小说版本目录》(2015年)载:“《笑林广记》,十二卷,清游戏主人纂辑、粲然居士参订。有乾隆四十六年(1781)金阊书业堂刊本、乾隆五十六年三德堂刊本、光绪十三年(1887)刊本等。游戏主人生平不详,据该书刊刻年代,知为乾隆间人。”[24]同年,杨文倩在《〈笑林广记〉里的笑话类型研究》一文中亦表明《笑林广记》成书时间在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25]。

以上将几乎所有关于《笑林广记》出版时间的观点进行汇总可以发现,目前学界大多数学者认为《笑林广记》最早刊刻于清代乾隆年间(1736—1795年),更准确地说,是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少数学者认为早在宋代就有刻本出现,但这样的说法并无依据。笔者认为,产生前一种认识的原因在于:第一,在中国古代,笑话书尤其是《笑林广记》这样的消遣读物不受传统士人重视,因而缺乏书目文献记载,故想厘清其版本问题只能依据书籍实物。第二,目前可见最早的《笑林广记》版本是清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刻本,并且该本并未显示更多的时间信息,所以导致大多数学者误以为该本就是《笑林广记》最早的版本,并据此推测《笑林广记》成书于乾隆时期(1736—1795年)。第三,《舶载书目》是日本江户时代(1603—1868年)写本,深藏于宫内厅书陵部,其原本并不多见。鲁迅有幸获得该目,但由于各种原因,可能并未仔细查阅。直至1972年,《舶载书目》才得以公开影印出版。研究《笑林广记》及其相关内容的学者,或许未曾留意该目,又或者没有关注《笑林广记》的版本问题,因而纷纷与此问题擦肩。

4 余论

通过上述考察可以判定:《笑林广记》的首次出版时间并不是目前大多数学者认为的清乾隆年间(1736—1795年),更可能是康熙年间(1662—1722年)(不排除《舶载书目》所记“康熙癸未”有误的可能),更保险地讲是雍正三年(1725年)以前,但绝不会晚于雍正三年(1725年)。

《笑林广记》的出版时间问题,从文献学的角度来讲,是最基本的版本问题。从书籍社会史的角度来看,这也是一个不能忽略的重要信息点。上文曾引述有学者提出《笑林广记》成书于清代文字狱最为严酷的乾隆年间(1736—1795年)[16],这一说法是引起笔者警觉的关键之处。倘若《笑林广记》果真成书于乾隆年间(1736—1795年),那么在文字狱或者说禁书最为严苛的时候,怎么会出现这样一部笑话书?并引发大规模流行?作者和书商是如何合谋完成这样一笔成功的生意?此类问题将会接踵而来。如果不是乾隆年间(1736—1795年),而是雍正(1723—1735年)甚至康熙(1662—1722年)以前,因时代背景、社会文化土壤的不同,关于《笑林广记》的书籍社会史研究则会有完全不同的解答。

注释:

① 赵景深先生曾发表专文《〈笑林广记〉的来源》,载于1933年12月2日《青年界》。

② 孙虎堂在其后完成的论著《日本汉文小说研究》第二章第二节《诙谐类小说:18世纪中叶至19世纪初的汉文笑话集》中亦仅罗列《舶载书目》所录笑话集条目,其中《笑林广记》条目摘录如下:“享保十年(1725):《新镌笑林广记》,四本,十二卷(康熙癸未末年编次 征远堂游戏主人纂辑 粲然居士参订 序 康熙癸未掀然叟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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