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丽克:声音的双重奏
2022-09-08苑斯淇
苑斯淇
露易丝·伊丽莎白·格丽克(Louise Elisabeth Glück)1968年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头生子》(Firstborn),涉及诸多领域,且从不拘于重复话题,她以简洁精练的语言写成的每一首诗歌都带有纯粹而天然的联系,但在阅读其诗歌时不由自主地会被其中的声音所吸引,格丽克对于叙述声音方面的把控似乎与小说中的复调对话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正如巴赫金描述复调小说那样,“在许多语言中被创造出来的人类存在,表现出两种对立的倾向。有一种离心的力量,把我们向外推入极为多样的声音里,向外推入一种外观的混乱中,那是大概只有上帝才能包容的”。尽管是诗歌,但格丽克的诗歌存在一种声音,她沾染叙述主体的声音,又从局外人的角度将其分裂,又或者操控其前世与其对话,如此种种似乎只有对话一词才能囊括其广阔的声音。
一、现实的声音
格丽克的诗歌常常依托梦境与现实,不断地在现实与梦境中穿梭,此时格丽克经常运用的手法便是,通过现实中的声音将人从梦境中强行拽回,而声音的出现便作为一种将人从梦境中拉回现实的工具显得愈发振聋发聩。
在诗歌《卡斯提尔》中,声音的存在,显然充当了梦境与现实的分隔工具。
诗歌的第一节无疑是现实的,开篇起兴,以天空中漫天飘洒的橙子花显得尤为浪漫的景色与地面上乞讨的孩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橙子花的出现使得现实显得更为残酷。到了诗歌的第二小节中,橙子花再一次出现,这次“我”回忆起,在一棵橙子树下遇到我曾经爱的人,橙子树有着爱情的内涵,使用了“曾经”一词,本身就带有再一次、反复、多次的隐含义,自然而然便继续了第一节诗歌中关于爱情的回忆。有关于爱情的故事发生“在一棵橙子树下”,由第一阶段的天空上飘洒到第二阶段的在地面上的一棵树,可以说,爱情从飘忽不定的阶段到瓜熟蒂落的阶段,从一朵惹人怜爱的小花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从天空到地面,这正是一次转变。果然,接下来的疑问让我们明白,在橙子树下遇见爱人这件事是梦想,梦想向着现实靠近,使得主人公陷入了怀疑的落巢:于是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爱情与记忆,先开始质疑树的存在,又开始质疑人的意义。
“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在橙子树下”这句诗是倒叙的,故事发生的正常语序是在橙子树下,我曾经遇到我爱的人,语序的倒置,似乎增添了许多虚幻的色彩,于是现实中的“我”也用着正常的话语顺序自我诘问,先开始质疑树的品种,不是橙子树的话,难道是金合欢树?又开始质疑来者的身份,难道他和“我”没什么关系,不是“我”爱的那个人,仅仅只是个陌生人。所有的一切都让诗中人产生了疑问,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误将现实与梦境相混淆,于是带着疑问继续回忆,或许是因为“我”在现实中看过这种故事或者是在梦中遇见过,所以便想当然地认为眼前也会发生类似的故事,这更加证明了诗中人承认了自己梦想的迫切,而渴求成真的欲望之烈使得真实与虚拟混为一体,难以分辨。那么既然记忆中的虚假与真实可以混淆,那么现实为什么不能呢?于是,“我”又开始抓住这微弱的希望,迷茫中总有清醒的一天,那么如果一直清醒呢,是不是就会混淆虚拟。这便引出了一个有意思的遐想,人的记忆是会出错的,作者深谙此道,借此引出“我”朝思暮想此事的程度之深,使得记忆也随着自身的愿望而发生了潜意识的篡改,使得本人分不清真假,这是“我”内心最为真实的欲望。而作者借诗中人的口吻表达出一种看法,这种记忆的混乱是可逆的,记忆不仅仅是记忆,幻想不仅仅是虚拟,它同样可以作用在现实。
于是那时,伴随着我的诘问,“我”真的看到了“我爱的他”来到了“我”的身边,以“我”听到的钟声为证,这时的现象更为有趣,“我”先是听到了声音的出现,听见了远方回响的“圣米格尔的钟声”,这时期待感慢慢拉开,果然没过多久“我”就发现了他的标志性头发“金色略白”,这说明这一次的“我”先是有了声音的佐证,声音是来自现实的钟声,紧接着又伴随着视力的证明,“我”看到了他那“金色略白”的头发,这说明“我”在试图证明之前的一切不是幻想,金色是他头发的颜色,略白是由于阳光的照射,这与开篇第一句橙子花在上空随风起舞的基调是一致的。本来“我”已经确定他是幻想,而现在幻想变成了现实,这让她疑窦丛生,同时开始疑问,自我幻想的事情就不曾发生过吗,必须是现实世界发生的事情才是真实吗? 于是“我”有了底气,由自我怀疑的诘问到对于现实世界的质问,梦想的事物就不真实吗?正如诗中人发问:真实必定是在这世界上发生过的吗?她的幻想变成了现实,于是有了继续做梦的底气,她的梦想是可逆的,一一变成了现实,虽然是存在于她回忆中的事实,这对于我们来说十分重要,此时的幻想变成了过去的真实。而紧接着,仅存于她回忆中的事实变成了现实,她再一次拥有了爱人。她梦见的故事成了真,那个他躺在了她的身边,近在咫尺,手可以轻触他的肩膀,从中午到晚上。巨大的幸福席卷了她,使得她又开始对于一切是否存在产生了怀疑,但是来自远方的“火车的声音”使得一切虚拟落到了实处,但她还不能确定,于是通过触觉的感知来确定真实,“轻触他肩膀的肌肤”,又一次的双重性确认现实,第一次通过听觉与视觉,第二次通过听觉与触觉,声音的重要性可见一斑,她的爱情也通过五感的感知落到了实处,声音的存在使得原本的梦境变成现实的同时,又何尝不是一种警示,这是来自现实的提示,她从梦境中质疑现实,但最终意识到内心世界的无能为力,而现实世界有其自在运行之方式,因此回归现实。
二、自然的声音
席勒曾言“为自然与求自然诗人必择其一。……燃烧诗人灵魂的唯一火焰就是自然,顺从自然,方可得其力量;从自然出发,追求自我的声音”。自然中的一切事物与现象,包括风雨雷电、日月星辰、花鸟虫鱼等外在现象为诗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内在情感体验,诗人有感而发,展现出带有强烈个人气息的生动而鲜明的画面。诗人托物言志,依托自然抒发现实情感,表达出的是人类的悲欢喜乐,透过人与自然的互动,将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相联,同时,透过作者的内心世界得以观察现实。
在格丽克的诗歌《野鸢尾》中通过野鸢尾的视角能看到“松树的枝杈晃动不定”“微弱的阳光在干燥的地面上摇曳”,尽管作者描绘出的是一幅自然中的常见画面,但通过这些无声的画面,仿佛这些自然中的意象本就有声音一般向着外界呐喊自我的压抑与空无,“知觉 埋在黑暗的泥土里”,通过这种拟人化画面的描绘,烘托出死气沉沉、难以言喻的压抑氛围,但不论外界对我如何压迫,我都要发声,“从我生命的核心”,抽干所有灵魂,“涌起巨大的喷泉”,自然的声音在那一刻得以释放,生命的活力奔涌而出,伴随着野鸢尾的释放,作者的声音仿佛也得到了片刻的自由,但很快“湛蓝色投影在蔚蓝的海水上”。自然的声音终究逃不开现实。自然有声音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诗人内心的声音通过自然抒发出来,迸溅出更加强烈的色彩。格丽克常常从人生的普遍话题着手,借由三者口吻传达人生道理,包括人生、时间、孤独、两性等,但在这些话题的书写上,她尤其喜欢聆听自然的声音。于是在诗歌《时间》中,诗人自述童年生病时的感受,通过外界的声音,包括“雨淅淅沥沥又稀稀疏疏”“小狗喘着气”等表达出时间的残忍与无情的流逝,而“我”是个孩子,病时被人保护,但是“太阳闪耀”打断了我的回忆,使“我”从精神的世界抽离。回到了现实,长大成人的我一无所有,但时光仍在流逝。整首诗就是诗人独特的童年回忆与内心写照,通过外界自然的声音建构出现实中一个庞大的灰色世界,对于声音的灵活运用使得整首诗附上了浓厚的现实主义哲学意味,声音是流动的,情感是沉闷的;自然是鲜明的,现实是灰色的,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中蕴藏的哲理令人深思。
从诗歌出发,格丽克曾言“作为读者,我经历了诗歌的两种说话模式:一是对读者而言,像是知心好友;一是被窃听的沉思”,格丽克对于人生普遍话题的诘问,透过自然的声音流露出来,读者因此能够检视自我,叩问内心,她对于日常的偶然性与痛苦,生命的存在与死亡的深刻解答,令人沉闷的同时也发人深省,此时自然的声音便振聋发聩般地在人的耳边响起,带领人们感受情感与现实的分裂。
三、对话的声音
格丽克擅长用对话的形式传递本人的抒情语调,从而达到一种复调的效果,以诗歌《野鸢尾》为例。
诗歌《野鸢尾》出自1992年格丽克出版的同名诗集,既是开篇之作又是定题诗。诗中,“你”的存在引人注目。“你”使得整首诗呈现出一种对话的范式,但直到最后读者才得知,诗中的“你”和“我”别无二致,“你”不过是野鸢尾的前世。格丽克通过前世今生的设定将原本完整的“我”分裂,来自前世带有一切记忆的野鸢尾对话今生毫无记忆的“你”,试图唤醒“你”沉睡的记忆,引导你寻找自我。但这种引导,本身就如本雅明所说:“是过去与现代一代的秘密协定。当初的到来毕竟是有所期待,如其他前辈一般被赋予了微弱的弥赛亚的力量,这是为过去所寄托的使命。”时间本身是均质而空洞的,但当它为“现在”所打破时,那么未来的每一分每一秒,弥赛亚都可以穿越。这本身就是一种目前无法证明存在的谬论,而诗人透过过去与现实的对话,将这种谬论的存在置于统一时空,企图去寻找一个理想的世界,那么实际上,这个世界便与过去与现在均无关系,其涉及的只有将来。但是过去与现在的存在并非一无是处,透过两者窥视未来,但作者窥视到的未来依然被“巨大的喷泉”“投影在蔚蓝的海水上”,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为现实的巨大阴影所包围,在这种压抑下,对话的微弱声音变得尤为巨大,变成了对现实的呐喊,这是令人沉思的。
四、诗人的自述
格丽克的诗善以人格假面方式发声,常常想象自己是花草树木,而借其口发声。诗歌《野鸢尾》,以花名定题目。古往今来,人们对于鸢尾花本就有着诸多感知,它的存在代表着忧郁、神秘、傲慢,而其英文名Iris又源于希腊神话中的彩虹女神伊里斯,于是这种神秘色彩有了神话的隐含义,既热烈又高贵。诗中开篇便以饱经风霜的叙述口吻展开,“在我苦难的尽头/有一扇门。”“我”是一枝鸢尾,于是这扇门也打开了“我”记忆的大门,“我”早已望到了人生的尽头,开篇便增添神秘色彩。另外,诗人借助对话的形式,具体在上文已赘述,而诗歌中“你”的多次出现,将鸢尾分裂开来,两个声音一同诉说诗人的前生今世。最后表达出诗人的情感,野鸢尾也就是诗人自己,欲要新生,唯有自我冲出泥土方得救赎。再比如诗歌《雪花莲》中,开篇诗人便以雪花莲的口吻发出声声质问“你可知道我是谁,怎么活着?”从基本身份开始质疑,紧接着从内心情感发出悲鸣“你知道什么是绝望”,那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种“绝望”?是“大地压制”使我冬天绝望,是“潮湿的泥土”在春天强行唤醒并不想清醒的我,于是我只能在众人之中“哭喊着似的冒快乐之险”。这首诗的隐喻义丰富,我们明显得以窥见,诗人借雪花莲之口,表述出人类生存环境的恶劣、外界对于“异类”的压迫泯灭了自我,以及对未来在“新世界狂风”作用下生存的迷茫。
作者还时常以花草树木的身份径直对话上帝,表达自我,例如诗歌《晨祷》,作者直接对话权威。开篇便称呼他为“不可抵达的父”,直接定调,将其身份与我们对立。紧接着我们在“黑暗的年月”“轮流在花园里劳动”,祂是世界的主宰,作者将“花园”隐喻成世界,我们作为花园中的花草树木不分昼夜地劳动着,但我们明白无论多困难,祂也不会出现,因此“我们从没有想过你”,但是我们“正学着敬拜你”,一个“正”字便体现出作者对于权威满满的挑衅之意,果然紧接着,作者借花草之口明示:“我们仅仅知道那不是人类的本性:只爱以爱想报者。”权威的存在,在作者看来是不爱世人的,世人对祂的崇拜仅仅源于对力量的畏惧。
格丽克对于世间事物的看法往往借诗歌主体的口吻方能略知一二,其诗歌主体的自述一定程度上也是诗人自身的叙述,诗歌本身是存在声音的,而这种声音往往是作者内心的呐喊,它与读者内心的期待遥相辉映。格丽克对于声音的感知是独特的,她常常运用第三者“他”的存在模糊作者身份,引导读者自发带入自身经历,提供了广阔的阅读想象空间。通过她对时间、季节、色彩的环境描写,使得事件发生在一个场域之中,增强了读者阅读的真实感受。
五、结语
露易丝·格丽克对声音的把握是独特的,其创作的主题也与声音紧密相连。透过梦境与现实的主题,聆听真实之音;借花草的身份聆听自然之乐,拟化自然,增添对话之趣,抒发自我之意。声音的存在对其诗歌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探究其声音存在的特殊意义,有助于把握其诗歌蕴含的深刻哲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