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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芬克斯因子之殇
——文学伦理学视域下的《道连·格雷的画像》

2022-09-08刘海杰

名家名作 2022年12期
关键词:兽性格雷画像

刘海杰

斯芬克斯因子和其作用之下的伦理选择是文学伦理学新近贡献的敏锐视角,也是分析解读作品和研究现实存在的绝佳途径,用以深入挖掘阐释《道连·格雷的画像》不失为一种珠联璧合的默契之行。王尔德是英国 19 世纪中后期著名的小说家,他因为写作《道林·格雷的画像》被称为唯美主义作家,这其实是对他的误解。根据王尔德自述,小说中的人物不以塑造符合生活真实逻辑为标准,而是遵循艺术理念,往往是符号性的。从本质意义上讲,理念代表更高层次的真实。《道连·格雷的画像》不仅是王尔德曾经饱受争议的作品,也是他击中人性要害的作品。具体到小说中,巴兹尔·霍尔沃德、亨利·沃顿、道连·格雷分别可以视为人性因子、兽性因子和二者之间博弈的对应性象征。《道连·格雷的画像》扫描了社会问题、时代问题,生成了疾病影像,为斯芬克斯因子之间的交战角力探寻根源所在。

一、巴兹尔·霍尔沃德:人性因子的象征

巴兹尔作为王尔德笔下的“超我”,描摹出王尔德的理想追求。巴兹尔狂热崇敬着艺术,对美好的憧憬干净而纯粹。为了创造美,他不惜倾注毕生心力;为了用艺术拯救灵魂,他甘愿牺牲自己。生活在一个人们践踏艺术的时代,艺术难免孤寂,终沦为一种自传形式。“我们丧失了美的抽象感受。”这是巴兹尔的悲鸣,也是一幅浮世绘显像图。然而就在世界即将倾覆之际,道连因为“包含了所有古希腊完美精神的学派”,实现了“灵魂和肉体的和谐……”成为巴兹尔对人间最后一片净土的至高信仰。为了不使道连被俗世浊浪所裹挟染指,巴兹尔始终在场,如门神一般忠于职守,如父亲一样专注教诲。面对道连的圣洁,他视若珍宝,郑重告诫亨利勋爵“别毁了他,不要去影响他”,将之作为理想化身奉上神坛,而当道连将西碧尔之死轻描淡写地归结为“过去”,他目睹了当初淳朴自然如何不胫而走,如今的矫揉造怎样令人不寒而栗,他难掩痛楚之声,悲愤地发出批判,“本来是世界上最清白的人,如今被什么迷了心窍,说起话来全无心肝,没半点同情”。直到目睹画像上道连那副丑陋阴鸷的灵魂,震惊到几近晕厥时,他也仍未放弃,选择规劝,“宽恕我们的罪孽,洗涤我们的罪恶”。为了唯一一个真正影响他艺术的人,使其免于堕入兽性之维,巴兹尔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虽然出场次数屈指可数,但其作用举足轻重,极富决定色彩。巴兹尔的第一次出现便搭建起道连与亨利相识的桥梁,并完成了对于道连认知“美”的正向引导;第二次与第三次出现则见证了道连对西碧尔的爱情从萌生到腰斩的急剧转变;第四次出现则与道连内生罪孽念头到外施罪恶行为的转变同步。可见,巴兹尔对于道连的道德警示并未奏效,反而与道连做出反向选择不无干系。其善意的挽救如同道德施压,必将引起更有力、更彻底的反弹,激化了道连内心理性收缩和享乐扩张的矛盾,使之逐步累积、爆发、骤然外化,正应了王尔德的那句话:“伦理和道德因素所能施加影响的范围是何等的狭窄。”

他是向善灵性的象征,代表灵魂理性属性,是自然选择之后的伦理选择使人称其为人的人性因子体现。

二、亨利·沃顿:兽性因子的代表

亨利·沃顿在小说中的形象设置与巴兹尔·霍尔沃德形成尖锐的观念矛盾。作品中他妙语连珠,俏皮演说俯拾皆是,而大量关于人生百态、风物时事的品评却无不基于“享乐”这一基本信条,他还身体力行,自觉奉行“文明人从不因为享乐而悔恨”,将“唯有享乐值得拥有理论”作为道德评判之标准,所到之处享乐主义旗帜无不高高飘扬。行动标的信仰,他不仅是虔诚的信众,也是疯狂的践行者。当他以敏锐的嗅觉“发现”了道连·格雷之后,便与这绝美的“实验”对象维持着亲密无间的“教导”关系,对这项“伟大”的实验表现出不可思议的、巨大的热忱。满足感官,治愈灵魂,感性至上,理性虚弱。以此为依据进行选择,旺盛生长出自身的伦理角色。即便是西碧尔为情所伤的消逝陨灭对他来讲也不过微风吹过岩石一样,丝毫未能动摇他的意志。道连震惊失措、心生悔意,不过天赐良机,供其趁热打铁地从事教育实验,面对道连最后的良知困惑:“为什么这个悲剧对我的震动不如我希望的厉害?”他四两拨千斤,成功将其归结为“傻事”,发出“像一场绝妙剧本的绝妙结局,具有希腊悲剧动人的美”的冷酷感叹。冷眼旁观、全身而退,以丑陋罪恶为美,无视选择责任,道连以往的清白和谐土崩瓦解。“痛改前非的决心注定没有好结果,是抗拒自然法则的无效尝试,其根源是虚荣,其结果绝对等于零”,经过数番浸透着毒汁的说辞后,道连欲火炎炎地上路了,决计以感官拯救灵魂,用享乐忘却恐惧。现实造恶与艺术求美的角色置换短时间内悄然进行,所负和应负的伦理责任被二人联手埋葬。实验史无前例、成果前所未有,亨利不仅借用西碧尔的死完成了“精彩绝伦”的结业授课,还通过一本“将世间罪孽披上精美衣裳”的黄封面的书,将改造对象里里外外、彻头彻尾包装完毕,助其粉墨登场。道连微弱反抗过的良知和仅存的道德理性被彻底毒毙,被作为“导师”最钟爱的艺术作品送上了不归之路。

他既像嗅探器一样侦测人世,又如同扫描仪一般分析并解构着人性构成。其所秉持的本能原则象征着自然理性占据绝对上风的兽性因子及其发挥的伦理效用。“我现在对任何事情都永远不表示赞同,也永远不表示不赞同。乱发议论是一种对待生活的荒唐态度。我们被送到这个世界上来,不是来发表我们的道德偏见的。”捍卫原欲扩张,漠视人性失衡,“好就是顺乎天性”。可见,诱发亨利展开疯狂追逐的并非源自理性判断的本质真相,而是凌驾于道德立场上的言论快感,以及冲破伦理束缚的生活自由。

三、道连·格雷: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的角力“牺牲”

相对于巴兹尔是人性因子的代表,亨利是兽性因子的集中体现,道连·格雷则更具双重意味、最富深意。他既是维持三人友谊的中枢纽带,也是前两者竭力争取的“阵地”。巴兹尔对他的守护异乎神圣,而亨利对他的“痴迷”近乎病态。他肉体和灵魂的“和谐”让巴兹尔无法自拔,而亨利的一句“你将永远喜欢我”则道出了其对于改造道连的强大执念。“如醉如狂的快乐和更加疯狂的堕落,一切为他所有,而耻辱的重荷将由肖像承担”,道连深埋内心的青春欲望在亨利眼中早已昭然若揭,其行为实现必然会水到渠成。

在作品中,道连·格雷的堕落与伦理选择同步共生,映射出的人性因子逐渐式微。曾经,作为巴兹尔“极富人格魅力的”模特出现时,他的脸上写满了坦率纯正,好像一尊希腊的大理石雕像,代表着画家霍尔华德伟大高尚的艺术理想:“包含着浪漫主义精神的所有感情,和希腊精神的全部完美性。心灵与形体的和谐——那有多美! ”红红的、曲线柔和的嘴唇,直率的蓝眼睛,鬈曲的金发,一切的一切无不镌刻着其不受世俗玷污的高贵品质,引领画家完成了无与伦比、足以举世震惊的肖像画作。这是浑然天成的道连,灵肉和谐的“自我”。而当面对如此卓然不凡的杰作,他不禁暗生艳羡,“如果我能红颜永驻,而画像却日益衰老,那有多好! 要是可能——要是可能——我愿意献出一切。是的,人世间一切东西我都可以割舍。我愿意捐弃自己的灵魂来作交换!”这是道连第一次独自面对灵肉冲突,斯芬克斯因子的两种意志,即心灵代表的理性意志和肉体代表的自由意志首次正面交锋。“每个人身上都有天堂和地狱”,而在自由意志的驱动之下,他选择了地狱,将灵魂的扭曲、痛苦和耻辱抛给画像。道连的理性天平不可挽回地向兽性因子倾斜。随后西碧尔自戕性命则成为其潜在的兽性因子由内而外爆发的导火索。他不仅放弃了倏忽而过的悔过念头,还将之作为精彩悲剧加以冷酷玩赏。自此,他“光明正大”地追求本能,堂而皇之地将观念转化为实践。之后其彻底沦为非理性意志的代言,变成华丽的无耻之徒和冠冕堂皇的恶棍。于是,当再度面对见到画像并已经知晓他全部丑恶和秘密的霍尔华德时,他不仅未能忏悔,反而拔刀相向就不足为奇了。这是对巴兹尔歇斯底里的反叛和绞杀。杀死画像的作者,即杀死父亲,是为乱伦大逆之罪。此种非理性意志的极端实现标志着道连的人性天平彻底倒向兽性一边。只要“除去了这个丑恶的印鉴,他就能获得安宁”。没有它就意味着自由,杀死它就等于杀死往事。这次,尖刀向着“生活在恐惧之中”的画像,他杀死了自己。毁灭是兽性因子统治意志的必然结局,“死去的格雷在地板上,一脸憔悴,皱纹满布,面目可憎,而墙上的格雷画像又恢复了原样,年轻英俊,栩栩如生。”超自然的奇迹再一次向我们展示了人自身才是责任主体。

藏有镜子的阁楼成为暗孕伦理结的伦理场,每次接近那里格雷都能体会到异乎寻常的亢奋和忧虑,镜像作为全知他者全程见证了格雷身上人性和兽性的胶着战事,也真实映照着其在伦理结中艰难挣扎,客观记录着即将也必须做出选择的焦灼心境。在格雷的选择里,我们看到了斯芬克斯因子的两种意志、两种生长,心灵和肉体,肉体和心灵——他们多神秘! 心灵中有兽性,而肉体也有瞬息间精神上的升华。心灵即理性意志,肉体即自由意志。尽管也曾认识到良心“是最神圣的东西”,表示“要做个好人”。但他在非理性意志的驱使下,最后还是做出了错误选择,放弃了自己的灵魂。格雷的选择是一种伦理选择,正是经过选择,他自身和画像的身份才发生了转换。那幅超凡脱俗的完美的格雷画像变成了人性因子,投射理性之光,明辨善恶,将格雷的恶行一一记录了下来。格雷自己则幻化为斯芬克斯狮身,即兽性因子,体现自由意志。画像本身就是一面镜子,在定格了格雷转瞬即逝的良知和绝伦无双的美貌之后,也刻画出他罄竹难书的恶德败行。由此,《道连·格雷的画像》便可理解为一个整体譬喻,揭示着“希腊精神的完美,灵魂和肉体的和谐”。

道德选择是决定人的本质的选择,是善的选择。同时,道德选择也是对人性朝向所做出的选择,因此是做人的选择。道连作为道德形象,显示出浓厚的讽刺意味、劝诫属性和教诲力量,也鲜明昭示着人一旦丧失理性终将陷入自然主义的泥淖,成为魔鬼,受原欲奴役,变得与兽无异。人的肉体在脱离灵魂的情况下会万劫不复,人因为有了灵魂,才能分辨善恶,才能真正同兽区别开来。人之为人在于灵,在于理性约束之下的伦理选择。斯芬克斯因为有人的头脑而认识到自己不同于兽,但是狮身蛇尾所体现的原欲又让她感到自己无异于兽。就外形而言,她既是人,也是兽。她渴望知道,自己究竟是人还是兽。通过提问的方式她表达着自己对于人的困惑,斯芬克斯之谜就此产生。人与兽的矛盾即艺术与生活、灵魂与肉体之间难以调和的矛盾,是小说悲剧的深刻寓言。狮身、人面、鸟翼的斯芬克斯象征着人身上兽性犹存,亘古不灭。于是,在人性与动物性区间内的面对和选择便成了人终究为人还是向兽的千古寓言。达尔文认为,“人的智性是通过自然选择获得的,但是理性则是通过伦理选择获得的”。人性因子转化为理性意志在人身上以及文明演进过程中发挥作用,是引导人作为人,并成为人的根本力量。理性意志由理性精神转换而来,是受理性规训和控制,审度约束着自然意志和自由意志。当兽性因子得到理性关照,并被抑制时,人就会做出正确的伦理选择。否则,人就会坠入伦理选择的漩涡,被兽性本能裹挟,陷于永恒黑暗,无法释放灵魂光华。因此,在伦理选择阶段,最关键的是人如何唤醒人性因子,利用其明理向善的超拔属性约束驯服兽性因子,从而选择做人而不是做兽。“灵魂和肉体,肉体和灵魂,是多么神秘!灵魂中存在着动物性,肉体中有瞬时的灵性。感觉可以升华,理智可能堕落。把精神从物质中分离出来是一大秘密,精神和物质的统一也是一大秘密。”某种意义上讲,道连的画像也许并非出自画家之手,而是斯芬克斯谜题未解、余音未了,穿越而来亲自为其描皮绘骨,以警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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