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宋诗为今诗”
——蒙显鹏七古赏析
2022-09-03毛薆松
毛薆松
古体诗的创作在形式上较近体诗自由,可正由于这种自由,才构成了古体诗创作的困难。这是因为,有规律可循的活动总是更易于入手,近体诗有平仄、对仗这样的外在形式加以规范,又有“起承转合”之类的谋篇之法可供袭用,其篇幅有限,自古以来的近体诗作品又是那样丰富,只要熟读古人的作品,就算是挦撦其语词,也能作出像模像样的作品。但古体诗则不然,若无良好的语感,“以意为主,以气为帅”的充足修养,一作起古体诗来简直无从下笔,勉强作出也很容易露怯。因此,唯有古体诗的创作易于见出诗人的才分。
蒙显鹏博士研究宋诗有年,读其诸作,也大得宋诗之味,尤以所作七言古诗有特色。本文试通过赏析蒙显鹏的几首七古,来指出作者对于宋诗的体悟之处,以及作者在“以宋诗为今诗”上可以给我们的有益参考。
一
浯溪《大唐中兴颂》用山谷韵
天教贤者下浯溪,生发磅礴万古碑。荡攘群凶偶然事,中原气势不异丝。可能物论到天子,来求岑鼎实胡儿。岂无王臣昔謇謇?或焚谏草漫栖栖。后来空恚尤物在,天庭曷诛舞马为。事有至难已如此,元颜文字百世师。入岩疑不用刀錾,金光寒藻自发挥。蛟龙窟尊相持护,此碑不灭世阽危。梯航经过题不绝,或认伤心拜鹃诗。中兴之望无内外,华文九译各有词。我来访古楚天阔,读碑浩气空中随。椽笔何人复草颂?不用遥接千载悲。
浯溪碑林在今湖南省永州市,可以算是江以南名声最著的碑林了。碑林肇始于唐代的文化名人元结和颜真卿。元结和杜甫年代相仿,当时安史之乱初定,唐王朝元气未复,在湖南道州任刺史的元结撰《中兴颂》,由颜真卿书之,刻于浯溪崖壁上,大旨在于歌颂肃宗收复两京,冀望于唐朝之中兴。碑文共三百六十字,即清诗人郑珍所称的“三百六十生铁虬,影写江天光照壁”。名人作颂,名人书颂,浯溪碑林很早就成了著名的文化景点。
北宋崇宁三年(1104),山谷老人黄庭坚从鄂州再贬宜州(今广西宜山),途中经过浯溪,写了《书摩崖碑后》一诗,作者在此次韵山谷原作,除咏此碑本事之外,也寄托了向山谷致敬之意。
诗言,上天将元结这样的贤者措置于浯溪之中,意借其手完成此碑,碑之文气磅礴,横贯古今,它不仅属于唐代,也属于所有的时代。诗以一种代天立言、贯通千古的笔调开始,可谓高屋建瓴。其下从碑文的创作背景说去,“荡攘群凶偶然事,中原气势不异丝”,讲安史之乱的平定有其偶然性,朝廷和藩镇之间实际是达成了一种脆弱的平衡。当时朝廷借兵回纥,回纥兵入中国,见士民凋零,城邑残破,也生出了轻中国之心。《公羊传》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大乱初定的唐朝正处于这种状态之中。
接下来的诗句则将矛头指向玄宗本人,指出唐玄宗即是安史之乱的祸首。天宝之政,其失在于举枉措诸直,爱物过于人。杜甫、元结等人均被李林甫黜落。当时宫中豢养“舞马”,这些马匹听见音乐就会起舞,后来安史之乱,这些马匹被叛军缴获,一次,马匹听见音乐,条件反射般起舞,被军士当作妖物而击杀。按照儒家伦理来说,君子“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如果爱物过于人,无疑是本末倒置的行为。对此,一位越南诗人也写过一首《咏唐明皇浴马图》:“若使爱人如爱马,苍生何至有疮痍。”可谓是直接点破了此层。
“事有至难”原本是元结《中兴颂》中的原句。黄庭坚取用于诗中,作者亦然,这正可显示出作者致敬前贤之处。“入岩疑不用刀錾,金光寒藻自发挥。”讲元颜文字相得益彰,似非人力镌刻在崖壁上。这和李商隐《韩碑》的“长绳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气,先时已入人肝脾”有异曲同工之妙。
到诗的末句,“椽笔何人复草颂?不用遥接千载悲”,作者说,当代何人能挥舞如椽大笔,再撰写一篇《中兴颂》呢?古人的《中兴颂》是大乱初定后的冀望治世之词,现代人如为此颂,则不必再有元结的悲慨,这是我们所处的时代赋予作者的自信。
从元结、颜真卿到黄庭坚,到历代添入的碑刻,以至于现代的诗人自身,浯溪碑林显示出这样一种文化上的层累,这正是中华文化厚重感的一个绝好体现。世虽不同,而心接千载,我们从此诗中看到了作者与古人的文化共鸣。
二
中元祭鬼歌
村南明月歧路中,披草荐肉当凉风。我初阅世翻怜鬼,四方之鬼听我衷。谢汝我生之年少揶揄,不毁我稼全我农。我禽我畜差常丰。今烧黄衫亟送汝,又送马黑与靴红。愿当深巷缓汝步,无为阢陧惊儿童。鬼乎鬼乎我知汝无害,不杀不伐不似握柄公。钟馗自是无情者,日攫孱鬼夸其功。好自深山闭幽键,时跨斯马藏汝踪。菰蒲瑟瑟似有应,萤火飞飞疑鬼瞳。非我先人立不拜,但将浊醪酹数通。
这是一篇体制上别出心裁的七言古诗,全诗命篇之意颇与韩愈《送穷文》相似。篇的主旨在“怜鬼”二字,那么,鬼有什么值得怜惜之处呢?这就见出诗人作翻案文章的本事了。
《晋阳秋》中记载了一个有趣的故事。晋代的时候,有个叫罗友的人是桓温的下属,但没有被重用。有次桓温设宴送一个人去作郡守,罗友很晚才到来,桓温问其缘故,罗友说,我出门的时候遇到一个鬼,揶揄嘲笑我说,年年见你送人作郡守,怎么不见你作郡守的时候呢。我因此惭愧不堪,不觉迟到此会。苏轼的“年年送人作太守,坐受尘土堆胸肠”也是用的这个典故。
作者在这里反用了这个典故,讲我人生中没有被鬼所揶揄,鬼也没有为害于我家,因此知道鬼物本性不坏。进而又称,鬼“不杀不伐不似握柄公”,指出能害人的不是恍惚弱小的鬼物,而是人间握持权柄的名公巨子,而“钟馗自是无情者,日攫孱鬼夸其功。”钟馗在这里成了一个无情地欺压孱弱无害的鬼类,以为自家功劳的人物。须知这是作者特定情景下的立论,是作者“有为而言之”,读者不可以辞害意。
作者进而劝说鬼类,骑上人们烧去的纸马,好好地潜藏在深山之中,不要落入人手,惨遭非命。这时风吹菰蒲,传来瑟瑟之声。萤火虫也上下飞舞,宛如鬼的目光一样。仿佛是在回应着作者。作者为何见鬼不拜呢?因为《论语》说:“非其鬼而祭之,谄也。”于是作者举觞酹地,送鬼而去,诗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此诗除了体制的奇特,立意之反转以外,句式也值得注意。诗以七言句为主,时而添二字成为九言。隔句押韵,然也有如“谢汝”三句,额外逸出一句的。这样灵活的句式正和诗人的运意相辅相成,可以见出诗人对七古的熟练掌握。
此外,诗歌语言上也有精彩之处,如“鬼乎鬼乎”一句,连呼鬼名,如同呼鬼而与之言一般,作者的口气跃然纸上,尤为生动鲜活。杜甫《桃竹杖引赠章留后》一诗中也有类似句式:“杖兮!杖兮!尔之生也甚正直,慎勿见水踊跃学变化为龙。”正是呼杖而与言,作者也许受到这样的句子的启发,也许是自出己意而与古人偶合。不管怎样都是值得称道的。
此诗虚设祝鬼之辞,假托遇鬼之事,而其实用意在于砭刺现实,颇有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意味。
三
庚子小雪与莫师及诸同仁游兴安乳洞,洞在灵渠南,中有被毁者
秦皇将以一提封,史禄凿渠湘漓通。江山千载荒裔外,谪人一例瘴雾中。古人相石如相马,经过搜求好山空。谪人何哀洞何幸,题诗络绎剖其衷。烛火錾刀郢匠神,想见硠礚复硿硿。遂令断取大千来,忽教幽壁生鸿蒙。字迹卧牛倚蹲象,纷挐翥风纠游龙。晔晔猗猗或兰茝,轮轮囷囷杂木丛。银钩虿尾何足大,斑驳老成殊非庸。我好观碑拟七发,心期翠岫烟云重。仰首翘足叹赑屃,取叶涂之得形容。嗟哉何人肆凿棰,笔划熸亡更覆砼。无乃当时世霿乱,欲书他文表其忠。鬼物守护空千年,嗟哉人力剧霜风。
这是诗人与师友同游兴安乳洞所作,洞在灵渠南,因此便从灵渠写起。秦始皇使人开凿灵渠,连通湘江漓江,自此岭南风物进入中原视野。这种连通不只是水系上的连通,实际也是文化上的连通。唐宋以来,文人被贬谪至岭南的不知凡几,如唐代的柳宗元、刘禹锡、韩愈,宋代的苏轼、苏辙、秦观、黄庭坚等。随着这些文人的贬谪,岭南也逐渐濡染上层层文人气息。
古代南方开发较晚,这里的炎热和弥漫终年的瘴气总是令许多文人生畏,就连当地动物也呈现出格外凶恶的面貌。韩愈从阳山量移江陵,写道“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就是其中一个写照。
但是,文人的不幸,恰恰是一方山水、一州士民的幸运。深藏于南荒的灵秀山水经过文人的品题,名声大震,南方的士子经过这些文人的点拨,“为文皆有法度可观”。南方的政事经过贬谪文人的措置,历经千余年仍然被当地人民缅怀。而对于一方小小乳洞又岂不然,古人经过此洞,络绎题诗,各剖其一时之怀。兴安乳洞中丰富的石刻就留下了古来贬谪文人的种种文字,使我们得以一窥古来文人的心境。这正是“谪人何哀洞何幸,题诗络绎剖其衷”。
《维摩诘经》中写道,佛凭其伟力断取大千世界,运之掌上,世界中种种纤毫毕现。作者以此来比喻兴安乳洞中碑刻之包罗万象。
观碑刻之字迹,或如卧牛,或如蹲象,或如游龙。或如兰芷秀出,或如草木丛杂。或银钩虿尾,矫健毕现;或斑驳漫灭,而老成犹彰。这一段描写,大有苏轼《百步洪》之意:“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排比之密集,给人一种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之感。
接下来,作者观察到,部分碑刻被人恶意凿毁,甚而敷上了水泥。“无乃当时世霿乱,欲书他文表其忠。”作者不由感叹道,这些冥冥中被鬼神所护佑的碑刻,历经千年风霜仍岿然独存,却敌不过一时的人心与人力。这又将诗意推进了一层,不仅仅是胶着在对石刻本身的描述上了。
四
屋后有十数本甘蔗,夜半听之,似竹而更健劲,颇爱此声
甲第豪门趋无已,掉头不往归桑梓。归与南山意相高,篱有菊英汀有茝。独爱北窗甘蔗长,一日九到揖之礼。何事人间痴虎头,丹青不施亦怪矣。藤萝夤缘谢跻攀,群芳媚日独不尔。日不见功修本心,学道之人肯如此。余惭未解传君神,写传谁问丁仪米。人将取叶饱池鱼,却之而难说此理。但言留取西风夜来听,会有铿锵鞺鞳长入耳。
古人写松竹梅菊的作品很多了,写甘蔗的倒很少。宋代的梅尧臣是一个开拓诗歌题材的探险家,他将生活中很多古人未曾入诗的事物首次纳入诗中,对这些事物进行审美化的过程,其实正是宋诗体现其特色的过程。
此诗写甘蔗,其实是作者自写胸中之趣。诗中说,世间之人追求富贵,无时或已。作者也许是“知难而退”,也许是“知其非而退”,掉头不顾,回归家乡。家乡有好山,有兰芷,一切都足以与诗人相娱。又或者,是作者本人胸中自有丘壑,故而走到哪里都有好山相随。
《楚辞》说:“沅有芷兮澧有兰。”但对于诗人来说,不必要篱落之菊、汀洲之茝,才能引起诗人的欣赏。诗人所爱的,倒是那窗外的长长甘蔗,每天出入相见,总要作个揖,如对名士一般。这不禁让人想起了米芾拜石的故事。其实这样的行为艺术未必真要落到实处,只是心境的一种表达。
令诗人可惜的是,甘蔗之为物,古来似乎不怎么见于画家的笔下,真可谓咄咄怪事。那么,在作者看来,甘蔗的妙处在哪里呢?藤萝善于攀缘,甘蔗则挺干直生。群花向阳而开,各呈媚态,甘蔗则独立无所慕。这正是“物皆呈我色彩”,就看诗人如何诠释了。每天甘蔗就秉持着这样的品格,保持其本心,这正和修道相似,每天看不到用功的地方,在本性上确然不移,自然清虚日来,滓秽日去。
作者对甘蔗作了这样一番有意味的描述,却自惭无以表现甘蔗的精神。在人们要摘取它的叶子去喂饱池鱼时,作者连忙阻止,留着甘蔗的叶子,可在风吹雨打之时听其铿锵鞺鞳之声,这也是作者难以向旁人表述的取乐之方了。
晋代的支道林养马,旁人说“道人畜马不韵”,支公答“贫道重其神骏”,其实甘蔗在作者这里也一样。甘蔗之为物,似乎并没有什么雅致之处,然而作者爱听其与风雨相战的声音,正是“重其神骏”。这正是作者写其胸中之趣的地方。
纵观蒙显鹏的七古,可以看出以下几点。
其一,作者善于吸收古典,自成机杼。如次韵黄庭坚《书摩崖碑后》一首,《游兴安乳洞》一首,都可以说是咏怀古迹,最后却归到现代,这表明,作者既熟悉旧有的范式,又能用它来书写目前。又或者借用古人的体制或句式,出以我之口吻。正是“古为今用,人为我用”。
其二,作者往往能从一些生活的小细节中发掘出诗意,并加以不寻常地表现。比如,从村庄的祭鬼出发,引出一篇祝鬼之词,将人鬼之辩重新演绎。又如,将甘蔗和听甘蔗审美化。宋诗之生活化,取材之广泛,理趣之突显,在作者笔下体现得十分鲜活。
宋诗的创作,不能简单说是对宋代的回归,宋诗的诸多特色有它在当下的生命力,创作宋诗,是与宋人的一次邂逅,一次文化共鸣,也是对我们自身一些特质的审视。品读蒙显鹏富有宋诗风味的几首七古,我们能够在“吸收古典,书写自身,从生活中发掘诗意”从而“以宋诗为今诗”这一点上得到一些有益的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