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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

2022-09-01本大滢金沙

南风 2022年8期
关键词:皇子

文/本大滢 图/金沙

01

乾阳八年六月,溽夏之夜,山泽凝暑气,星汉湛光辉。

怀旧客栈背靠永荆山麓,依地势而建,专为往返商旅提供歇脚下榻之处。萧嫱夜里无睡意,开了半扇木门,摇着素绮团扇坐在客栈的大堂里,望着屋外那树鲜红似火的石榴花出神。

那棵老石榴树已多年无花,偏在今年孟夏花开满树,如一朵赤焰烟云虚虚笼罩在客栈庭院的上空,来往的客商见了此景,无不叹一句祥瑞之兆。

此时已近亥时,不会再有宿客上门,萧嫱起身正要闩门,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忽然搭在门上,萧嫱似乎并不意外,悠闲地倚着门框,朝门口的陶择旭问道:“公子是住店还是做买卖?”

他霎时间怔在原处,尽管已阔别十年,可当这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他仍能第一时间听出是她。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她有着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像是沉在碧水中的黑曜石,此时在淡淡的月色下,更平添几分魅惑。

“找人。”

萧嫱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淡然问道:“找谁?”

“萧三娘。”

她盈盈目光自他身上扫过,莞尔一笑:“我就是。”

走南闯北的江湖商旅无人不知萧三娘的名号,传闻她来历不明,一身武艺非凡,靠着北漠与赵国之界永荆山易守难攻的地势,以一间怀旧客栈为据点,往来于两国黑白二道之间,做着杀人越货和器物走私的亡命勾当。

陶择旭不曾料到她这般不加遮掩,大大方方将身份暴露于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答话。

萧嫱引他进来,为他开了间客房,并送来一份醪糟圆子做宵夜,桌上一盏油灯如豆,晦暗的火光在墙上映出她绰约的身姿,他望着她的影子失了神,脱口叫了一声“阿嫱”。

她端着瓷碗的手忽然一滞,“公子叫我?我不叫阿嫱,公子大抵是认错人了。”

陶择旭知道她不愿认他,轻叹一声,“是在下唐突了,三娘莫要见怪。”

瓷瓶中插着白日里新折的栀子,浓烈的香气弥散满屋,萧嫱在榻上辗转反侧了半个时辰才渐渐睡去,却迷迷糊糊地梦见前尘往事。

府中乌泱泱跪了一地的萧氏亲眷,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似长针般扎在萧嫱的心头,“兹镇北大将军萧正,私通北漠,叛国求荣,上违圣命,下辜民心,朕深恶痛心矣,着褫夺镇北封号,赐车裂之刑。族下男丁充军北疆,女眷流放岭南,永世不得返还长安,钦此。”

话音刚落,便有几名士兵出列,将刀架在萧正脖子上欲将他押解带走,萧嫱从一众女眷中冲出来,哭着去拽萧正的衣角,“我爹爹刚直方正,此事必是遭人陷害……”

一旁的士兵见状,纷纷抄刀挡住她的去路,她抬脚一踢,便听几柄长刀咣咣当当落在地上。

大太监怒喝一声:“放肆!萧氏之女是想谋反吗?”

萧正竭力抑住眶中的泪水,冲她厉声喊道:“阿嫱,回去!”

她眼见着萧正被士兵们越押越远,唯余地上一道深红的血痕,便止不住大哭起来,“我爹爹是清白的……”忽然间便从梦中惊醒过来,枕头已濡得半湿,她低声抽噎着翻了个身,听见漆黑的窗外更漏声声作响,方知已过子时了。

过了子时,便是爹爹的祭日了。

萧嫱拿了香烛纸钱出门,踏着夜色来到屋后的无名冢时,陶择旭已先她一步在那儿了。萧嫱对他视若无睹,跪在坟前有条不紊地烧香烛燃纸钱,陶择旭走过来分她手中的纸钱,她侧身一躲,冷冷回道:“此乃先考之墓,与公子无关。”

陶择旭忽然伸手去触她的脸庞,被她敏捷地反手劈开,他凝视着她的双眸质问道:“阿嫱,你还要易容到什么时候?”

萧嫱身子一颤,起身便要离开,陶择旭忽然抓起地上那坛松酒,朝她脸上泼去,眨眼间脸上的易容面具已消融开来,萧嫱自知多装无益,索性撕下面具,露出清秀而略显苍白的真容。

“阿嫱……”陶择旭一出声已是哽咽,“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我和阿湛……”他自知说错了话,立刻改口道,“我和圣上一直挂念着你……”

02

仔细算来,萧嫱同陶择旭、赵湛二人结识,已是十七年前的事了,那是兰和十五年的初春,十一岁的萧嫱遇上了十二岁的赵湛和陶择旭。

那年国子监领了文帝之命,于长安城中兴办上鹿书院,专供皇家贵胄及达官显贵的子女念学。

上鹿书院里有一方清池,萧嫱初入上鹿书院那日,正好撞见不会泅水的赵湛在池中扑腾,岸上站了一众袖手嗤笑的小皇子,萧嫱当即跳入水中将溺水的赵湛救起。

初春的池水透着刺骨的寒意,呛了水的赵湛浑身颤抖,神志不清地呜咽道:“我的小雀儿……”

一旁的皇子们抄着手讥讽道:“哪来的野丫头,一个傻子的闲事也管?”

萧嫱正忙着替怀中的人顺气,听见这群皇子恶语相向,气得一时口无遮拦:“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几位殿下少时便恶意初露,往后只怕是兄弟阋墙,手足相残。”

此话说得实在僭越,幸得未被有心之人听去。几位小皇子闻言,一时间恼羞成怒,扬手便要掌掴上去,忽然间却横过一只手臂,将那几位皇子的巴掌挡了回去。

一位皇子吃痛骂道:“陶择旭,你一个小小的武安侯也配管本皇子的事?”

“臣自然不敢干涉几位殿下行事,臣只会明日进宫向圣上细述七殿下是如何落水的。”

萧嫱这才知道自己救的是七皇子赵湛,听闻这位七皇子五岁那年生母病逝,他也跟着生了场大病,接连几日高烧不退,太医们耽搁了救治,便成了如今众皇子口中的傻子。

她顺着那人的衣角瞧上去,那男孩子明明与她年龄相仿,左不过十二岁的年纪,浑身上下却透着与年岁不相符的沉稳与果断。

陶择旭既搬出了圣上,皇子们自然都蔫了气势,指着他的鼻子骂了几句狠话便匆匆离开了。

赵湛攥着陶择旭的衣袖哭道:“择旭哥哥,他们把我的小雀儿……丢到池子里了……”

陶择旭伸出被在身后的左手,那只湿漉漉的绒黄雏雀正奄奄一息地躺在他手心里,他拍着赵湛的肩小声哄道:“阿湛莫怕,我会替阿湛把小雀儿救活的。”

此时已有书院的侍从闻讯赶了过来,陶择旭吩咐侍从将赵湛送回宫去,并叮嘱请太医替赵湛看诊,以免染了风寒。

送走了赵湛,陶择旭这才同一旁的萧嫱说起话来:“这位妹妹年纪不大,言辞倒是犀利得很。”

萧嫱之父萧正乃是圣上亲封的镇北大将军,她自小长在父亲膝下,也养成了萧将军一般的烈性子,她知道方才自己说错了话,却也不肯服软,只向陶择旭浅浅一福,“彼此彼此。”

说到底二人都是总角之龄的孩子,一番装腔作势下来,反倒都憋不住笑了起来。

她低头看着那只雏雀,眼中闪着柔和的光芒,全然没有了方才针锋相对的尖锐,温和的春风拂过陶择旭的面颊,混杂着对方香囊的幽幽气味,是与春日格格不入的清冽梅香。

萧嫱道:“等侯爷将这只雏雀救活,我可以来侯爷府上看它吗?”

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陶择旭的母亲赵蓁乃是先帝之女,当今圣上同父异母的妹妹,赵国的康平长公主,他又是御封的武安侯,身世显赫,门府森严,岂是她一个武将之女能轻易登门拜访的。

他温和一笑:“萧妹妹可以随时来看它。”

后来萧嫱便时常往陶府跑,小雀儿一日一日地长大,他们三人也逐渐熟络起来,赵湛总是含着手指屁颠颠地跟在她和陶择旭身后,自此书院里便无人敢再欺负他。

陶择旭同萧嫱之间的情意,既是初见之日的霎时心动,也是日复一日的漫长陪伴,那时他们尚且年少,不知道人心难测,世事无常,还以为日久天长便是情爱原本的模样。

03

陶择旭自榻上醒来时,窗外正是晨光熹微之际,他本是闲倚窗阁远眺山景,却偏偏瞧见了萧嫱与货商私下交易的场景。

她又戴上了易容的面具,脸上浮着一贯的笑意同人虚与委蛇,脚边放着数个打开的红木货箱,其间瓷器字画依次陈放,无一不是官用器物。

赵国律令,走私官用器物,其罪当诛。

送走了货商,萧嫱忽的抬头朝他一瞥,陶择旭来不及躲闪,与她目光交汇,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讪讪的笑意。

陶择旭自楼上下来时,萧嫱已命人将货物收好,只余她一人立在满簇红花的石榴树下,她随手自枝上折下一朵娇艳欲滴的石榴花,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没想到一向光明磊落的武安侯原来也会做这般听人墙角的小人行径。”

“在下也未想到一向桀骜不驯的萧小姐竟会沦落到做这般杀人越货的贼人生意。”

萧嫱轻笑一声:“我是自甘堕落也好,谋财害命也罢,都与武安侯无关,你我早在十年前已是陌路人了。”

她那冷漠的模样令他心中窜起一股怒火,那怒焰一点点燃烧,仿佛要将他整个人都烧着一般,“阿嫱,朝中已着手调查边地走私之事,若你仍旧执迷不悟,便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届时大理寺查到你头上,我便真的救不了你了……”

萧嫱嗤笑出声:“你救我?当初你抛下我另娶他人时可曾念过我?当初我爹爹遭人陷害时你可有帮过我?当初我被流放岭南时你可想过救我?你如今说救我,不觉得可笑吗?陶择旭,我不管你如今是为秉公执法而来,还是为了你那些腌臜的野心而来,你我早已形同陌路,我是死是活,都与你没有半分关系。”

这番话像一记重锤击在心上,疼得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说的对,他寻到这怀旧客栈来,既为圣上亲自嘱咐的公事,也为那放不上台面的私心。

一个月前,圣上赵湛召陶择旭入宫,吩咐他前往永荆山,查一处名为怀旧客栈的走私据点。

面前一袭明黄龙袍的圣上早已不是当年任人欺侮的痴傻皇子,一双眸子深邃如海,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扣了扣案上那张写着“怀旧客栈萧三娘”的纸张,缓缓开口道:“陶爱卿,此去永荆山不仅仅是查走私,更是要查清萧三娘其人……”他停顿片刻,轻叹一声,“若萧三娘便是阿嫱,还望陶爱卿能规劝阿嫱返还长安,莫要再一意孤行。”

自从兰和二十二年萧氏一族被诛,萧嫱在流放岭南的途中潜逃失踪,他和赵湛已寻了萧嫱整整十年,若不是这两年怀旧客栈忽然名声大噪,赵湛亦怀疑不到萧三娘头上。

陶择旭面上波澜不惊,心中早已是汹涌澎湃,他恨不得此刻便飞到怀旧客栈,好瞧瞧萧三娘到底是不是他魂牵梦绕了十年的故人萧嫱。

回到陶府时,赵蓁已在庭院中等候陶择旭多时,她不由分说自他手中夺过纸张,见纸上只有“怀旧客栈萧三娘”七字,心下已霎时明了,“圣上如此大费周折,暗中遣你调查萧三娘,只怕此人与萧嫱脱不了干系。她隐姓埋名,蛰伏十年,必然清楚当年那批证据的线索,你此番前去,务必寻到证据的下落。”

他向赵蓁行了个礼,“儿谨遵母亲嘱咐。”

这便是他来这儿的目的了。

萧嫱转身便要离开,陶择旭忽的叫住她:“阿嫱……不要再以身犯险,做这些刀口舔血的营生……你随我……一同回长安去罢……”

她回过头来,满面笑靥如花,眼中却噙着盈盈泪光,“跟你回去?你已娶了林敏言,要我回去做你武安侯的妾吗?”

04

萧嫱自小便知道康平长公主赵蓁待她亲近,幼时她与陶择旭总形影不离,赵蓁见了,常当着众人的面打趣道:“阿嫱同阿择这样般配,以后嫁给阿择做武安侯夫人可好?”

那时她总羞红了脸跑开,心里却是吃了蜜糖一般甜丝丝的,暗自幻想着自己嫁与陶择旭的情景。

然而到了兰和二十一年,赵蓁待她的态度毫无缘由地急转直下,不仅将陶择旭禁步府中以阻止他同萧嫱见面,更是在除夕宫宴上求圣上赐婚陶择旭与林丞相之女林敏言。

圣上赐婚的御旨传到陶府的当夜,萧嫱翻过陶府后院的高墙,朝他的窗口丢了块碎瓦砾,低声叫他:“陶择旭,你愿不愿同我私奔?”

“去何处?”

“去北地找我爹爹。”

“何时动身?”

“此时此刻。”

陶择旭不假思索,当即点头应声,走出房门将萧嫱拥在怀中,纵身越过青砖院墙。此时风雪稍停,路旁红梅花影绰绰,二人便在这样一个暗香浮动的月夜,开始了一场孤注一掷的私奔之行。

后来他们逃出长安,在凉州城的客栈里,二人于院中月下对饮,她喝得半醉,靠在他肩头问他:“若是长公主抓你回去同林小姐完婚,你当如何?”

他握住她的手,在她额前落了一吻,“我此生除阿嫱以外,不会另娶他人为妻。”

萧嫱酒醒之时已是第二天午后,冰凉的半边床榻和空荡荡的屋子,皆透露着她被抛弃的事实。

当她单枪匹马赶回长安城之时,正逢上陶择旭与林敏言的婚礼。陶府上下锣鼓喧天,宾客盈门,府上的家丁将她拦在门外:“萧小姐,长公主吩咐过了,今日是侯爷与林小姐大喜的日子,若您登门,断不能放您进去。”

萧嫱冷笑一声:“就凭你们也拦得住我?”

厅堂中一切已准备就绪,一身喜服的陶择旭如一只牵线木偶,由下人领着上前同红盖头下的林敏言行拜堂之礼。

“一拜天地——”

萧嫱随手抄起一根路旁的长竹竿,竹竿一扫,只听几声“哎哟”,家丁已齐刷刷被打倒在地。

“二拜高堂——”

她闯破府兵的围攻,一路往厅堂杀去。

“夫妻对拜——”傧相的高唱声回荡在宾客如云的庭院中。

“陶择旭!”萧嫱厉喝一声,所有热闹的欢笑与喜庆的奏鸣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阿嫱……”陶择旭如梦初醒,胡乱抛下手中的喜绸便要朝她奔去。

端坐高堂之位的赵蓁霍然起身,怒斥一声:“陶择旭,你不要忘了那日是如何答应母亲的!”

陶择旭仿佛被戳到了软肋,忽然浑身一颤,迈了一半的步子竟收了回去,赵蓁趁热打铁,朝下人们使了个眼色,冲傧相命令道:“夫妻对拜。”

“夫妻对拜——”

三五个家丁一齐上手,按着陶择旭的头同新娘子行完最后一礼。

“礼成!”

那道刺耳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剑,将她扎得体无完肤,这一刹那她几乎要忘了呼吸,唯有心口的疼痛提醒她自己还活着。

她木然地立在原处,府兵趁机将她拿下,陶择旭慌乱地朝赵蓁作了个揖,竭力压制住声音里的哽咽,“求母亲放过她。”

赵蓁眼角微颤,声音不怒自威:“将她押出府去,放她离开。”

05

萧嫱从陶府出来,一面痛哭一面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怎的便走到长安城郊的陵江边,此时天气已回暖,江中冰雪消融,春水湍湍,她盯着那奔腾的水流看了半晌,竟生出纵身一跃一了百了的念头。

忽然间一只坚实有力的手臂从身后将她拉住,她踉跄几步撞进一个宽阔的胸膛,赵湛的怒骂声在她头顶响起:“你疯了吗?竟为了一个言而无信的男子寻死觅活?”

萧嫱猛然间回过神来,惊恐得一把将他推开,“阿湛……你并不痴傻?”

此处并非详谈的适宜之处,赵湛怒意未消,一把握住她的腕子,厉声道:“跟我走。”

他将她带到一处开阔无人的城郊草坡,同她坦白了这些年假装痴傻自保性命的秘密。十几年来他一直隐藏得很好,他本可以继续伪装下去,可方才情势紧急,他一心想救她,才会在她面前暴露了自己。

她望着面前这个既熟悉又让人感到无比陌生的男子,质问道:“这些年无端夭折的几位皇子,可是与你有关系?”

自打萧嫱记事起,宫闱内便陆陆续续有皇子暴毙夭折,十数年来唯一存活下的皇子只有痴傻的七皇子赵湛,不知何时开始,朝野上下暗中流传起“圣上不仁,天降惩戒”的传闻,这些风言风语传到圣上的耳朵里,吓得圣上旧疾复发,朝政荒废,转而日渐沉迷于丹药之术。

赵湛道:“不是我,是康平长公主赵蓁。”

赵湛的母亲张婕妤儿时同赵蓁是闺中密友,后来她入宫为妃嫔,虽不得圣宠,幸与赵蓁闲暇来往,聊以打发寂寥的宫闱时光。

那年恰逢赵湛五岁生辰,赵蓁遣人送来一盒酥饼,张婕妤食后便开始呕吐不止,行医多年的老太医们竟也查不出酥饼中的毒素,只道是张婕妤突发恶疾,与那盒酥饼无关。

张婕妤在榻上躺了半月,身子逐渐消瘦下去,弥留之际她拉着赵湛的手,嘱咐他装傻自保,韬光养晦。后来赵湛才明白过来,那年死的本该是他,是母妃替他挡了这场灾祸。

赵蓁虽贵为长公主,却野心勃勃,妄图篡位登基为女帝,圣上众多子嗣皆亡于赵蓁毒手,若不是赵湛这些年假装痴傻苟且偷生,他早已同其他皇子一样魂归黄泉了。

这些惊天秘闻令她浑身颤抖,心如蚁噬,陶择旭是赵蓁之子,他必是知道这一切的……怪不得……怪不得他肯抛却与她多年的情谊,答应同素未谋面的林小姐成婚,原来是为了那移天易日的龌龊野心。

她胡思乱想着,泪花便汹涌出来,赵湛替她拭去泪水,轻声道:“阿嫱,如今父皇昏庸,不理政事,朝堂之上党羽林立,奸佞当道,长安已是黑云压城之势,你先离开长安,去北地寻萧将军,以免引火烧身,殃及萧家。”

兰和二十二年五月,萧嫱抵达北地的第二月,有朝中言官上奏称镇北大将军萧正与北漠过从甚密,有里通外敌之嫌。半月之后,便有自长安城来的监御史从萧正的营帐中查出刻着北漠图腾的万两黄金,萧正通敌叛国的罪名由此坐实,圣上龙颜大怒,下旨将北地的萧氏族人皆押解回长安细审。

兰和二十二年六月,萧正获罪受刑而死,萧府遭查抄,男丁充军,女眷流放,百年望族自此没落。

兰和二十四年三月初十,帝山陵崩,赵蓁与林丞相迅速把控皇宫,当夜召集百官聚于勤政殿前,赵蓁正襟立于众人上首,朗声道:“众爱卿,圣上驾崩,举国悲痛,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今圣上未立储君,未存遗诏,宫中皇嗣稀缺,鲜有能担此大任者,故……”

“谁说皇嗣中无人能担此大任?”赵湛的声音蓦然响起,不过片刻间,御林军队已将勤政殿团团围住,一派剑拔弩张之势。

林丞相与赵蓁皆吃惊不小,未曾料到智力低下的七皇子赵湛竟是卧薪尝胆,瞒天过海的伺蝉黄雀。

赵湛自人群中走出来,恭敬地朝赵蓁行了个礼,“父皇宾天,湛悲痛欲绝,然丧礼与继位之事不可耽搁,今日有百官为证,湛独担此重任,誓必秉承父皇遗志,励精图治,勤政为民,若丧仪一事有思虑不周之处,还望姑母与林丞相多费心操持,以慰藉父皇在天之灵。”

此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将赵蓁与林丞相意图谋朝篡位之举偷换成处理国丧一事,纵是赵蓁想要发作,亦寻不到由头,只能暗自捏紧了拳头,面上浮起难看的笑意:“皇侄说的哪里话,此乃本宫分内事,自然会细心料理,皇侄放心便是。”

这场一触即发的宫闱政变便这样被赵湛巧妙化解,兰和二十四年三月十一,七皇子赵湛践祚称帝,改年号为乾阳。

尽管赵湛继位称帝,他这些年的日子也过得并不轻松。赵蓁一派的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影响颇深,想要连根铲除并非易事,赵湛执政的这些年,一直对赵蓁软硬兼施,面上与陶择旭交好,实则暗自较劲,艰难地同赵蓁一党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对峙与平衡。

06

夜色如墨,万籁俱寂,整个怀旧客栈都已沉沉睡去,唯有萧嫱的屋子里亮了一盏昏暗的油灯。

她自脚下的红木箱子中拎出一只新收的白地青花缠枝纹瓷瓶,用桌上的小锤将其敲碎,露出的瓷瓶胎底上赫然出现一块地图的局部纹路。这是最后一块纹路,找到这块瓷片,父亲遗留下来的地图便能完整拼凑,她寻了整整十年的证据,马上就能找到它的准确位置了。

赵蓁一贯是趋利避害、精于算计的野心家,她当年待萧嫱亲近,是看准了萧正手上的赫赫兵权,有意以陶择旭与萧嫱的婚事拉拢萧家,哪知兰和二十一年她修书于萧正说明意图,却遭萧正明言拒绝,气急败坏的赵蓁便弃了这步棋,转而与林丞相勾结,并于除夕宫宴上求圣上赐婚陶择旭与林氏女。

兰和二十二年,赵蓁从安插的耳目处得知,萧正一直暗中搜集她笼络群臣、鱼肉百姓、残害皇嗣的证据,心头大惧,便设法构陷萧正私通北漠、叛国求荣,试图排除异己,销毁证据,哪知当年查抄萧家的官员掘地三尺,也未能寻到半分与那批证据有关的蛛丝马迹。

没有人知道萧正将那些证据藏于何处,包括萧嫱。

这一切,是那年在流放岭南的路上,母亲身染重症,于弥留之际在她耳畔告知她的。母亲知道她爱慕陶择旭,一直不肯将这些丑陋的真相告诉她,就这样瞒了她许多年,瞒到她家破人亡,心如死灰。

得知真相的萧嫱当夜便挣脱铁索,打伤押送的士兵,逃入茂密的山间丛林,没了踪迹。

后来她曾秘密潜回过长安,试图从当年萧府查抄的器物中寻觅证据的下落,却意外发现那年主审此案的官吏暗中贪墨银钱,倒卖官用器物,当初自萧府查没的物什,早已被那群狗官卖入黑市,流落民间,她才不得已走上了这条走私官货的不归路。

父亲性子刚烈,心思缜密,那些贪夫徇财的官吏自然想不到他将线索藏在需要敲碎瓶身才能见到的胎底上,她能想到这一遭,也不过是偶然间忆起儿时父亲教她念的那句“千金散尽还复来”罢了。

萧嫱自柜中取出这些年收集到的瓶底碎片,将其拼凑成一副完整的线路图,又照着线路描绘于宣纸之上,最后将这些瓷片通通砸成难以复原的碎末。她望了望漆黑的窗外,第一声鸡鸣响起,已是丑时了,她想,天就快要亮了罢。

她正要熄灯入眠,却见陶择旭拎着一坛酒走进来,她不动声色地将纸张藏于衣袖中,面色冷漠地问:“你来做什么?”

他将酒坛搁在桌上,拿起桌上的两只杯盏,斟满松酒,“夜里无眠,想来看看你。”

萧嫱不理他,正要起身下逐客令,却听他道:“阿嫱,那年在凉州客栈,我并非有意要抛下你……我只是想……保全你的性命。”

陶择旭永远也忘不掉那年凉州城的月夜,那夜萧嫱和他都喝多了酒,躺在榻上酣眠,大约寅时一刻,一支羽剑刺破窗纸,直直地钉在床头的雕花梨木上,他从梦中蓦然惊醒,酒意醒了大半。

他惊魂未定,自木窗翻身出去,见赵蓁领着一队精锐人马候在客栈外,弓弩手已将箭镞对准屋舍,只待赵蓁一声令下,箭矢齐发,酒醉不醒的萧嫱便会顷刻间丧命床榻之上。

赵蓁立在他面前,身上披着淡淡的银白月色,像一只夜半索命的鬼魅,“阿择,你不是自诩对她一往情深吗?现在我倒要看看,你同你的心上人,是愿意生离,还是愿意死别。”

陶择旭只觉得那一刻被逼至绝境,浑身透着坠入冰窟的寒意,他从来是不怕死的,可他不愿把阿嫱牵扯进这肮脏的洪流漩涡,更不愿她有半分性命安危,他跪地叩首,字字如掷:“孩儿愿意随母亲回长安迎娶林小姐,求母亲放过阿嫱。”

他知道母亲素来手段毒辣,但只要自己顺从于她,她轻易不会动整个萧家,可他千算万算,却不曾料到萧将军暗中搜查母亲罪证,此举触到了她的逆鳞,才会使得她对萧氏一族起了杀心。

萧府被抄没的消息传遍长安城的那日,陶择旭便已经开始做劫持流放行伍的打算,他详细查看了流放所经路线,最终将劫持地点定在密林丛生、便于掩护的栖燕岭。他本已做好万全的准备,只待派去的死士将她救出,便可与她朝夕相处,永不离弃,然而潜伏在栖燕岭的死士等了整整十日,最终只探得萧嫱已于函阳谷逃匿失踪的消息。

陶择旭饮下满盏烈酒,嘴里反复念叨着“对不起”三字,萧嫱只觉心头五味杂陈,千言万语哽在胸口却不知从何说起,缄默良久后也不过轻声道一句“纵酒伤身”。

二人的目光突然相撞,如丹青染料遇了清水,纠纠缠缠,难舍难分,他的吻不知何时已轻柔地落了下来,她舍弃掉那丝仅存的理智,同他一起坠入迷蒙的深渊。

07

萧嫱再醒来时已是午后,空旷的屋内早已不见陶择旭的身影,随他一同消失的,自然还有那份昨夜绘好的线路图。

她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着笑着泪水便落满衣襟,不过是又一次被他抛弃罢了,她早该明白的,他陶择旭首先是赵蓁之子,然后才是她萧嫱的爱人。

赵蓁得了线路图,便马不停蹄地带了一队人马寻到那藏存证据的山洞去,松明火把烈焰熊熊,赵蓁与陶择旭一同进到山洞之中,只见洞内鼠蚁乱窜,并不见传闻中的数箱证据。忽听洞外响起密密麻麻的刀戈声,赵蓁方知中计了,慌忙拉着陶择旭杀出洞去。

山洞外已是短兵相接的混乱场面,赵湛与萧嫱正等候在外,所携军队十里松炬延绵,映得漆黑长夜亮如白昼。

她屏息凝神数着自山洞传来的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眼角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颤抖,像是已做好了什么重大决定,忽然扬手示意,弓箭手领命放箭,霎时间万箭齐发,恍如下起一场稠密的春雨。

甫至洞口的赵蓁和陶择旭来不及反应,便已倒在乱箭之下,血泊中的陶择旭见萧嫱立在赵湛身旁,方知她同赵湛早已联系上了,赵湛安排给他的这份所谓追查边地走私的差事,不过是个引蛇出洞的局罢了。

他知道母亲赵蓁罪无可恕,亦知道自己是在助纣为虐,可当那些善与恶的抉择摆在他面前,他仍旧无法做出取舍,只因为赵蓁是他母亲,纵使他恨过她,亦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些罪证呈于殿上,无法任由赵湛正法母亲而无动于衷。

萧嫱望着赵蓁与陶择旭鲜血淋漓的狼狈模样,冷嗤一声:“陶择旭,只许你骗我,不许我骗你一次么?你千方百计偷走的那份地图是假的,而真正的地图,”她微微一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在这里。”

陶择旭恍惚间惊觉过来,原来萧嫱早已不是十多年前那个纯真伶俐的小姑娘,赵湛也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侮的痴傻皇子,而他自己亦不再是那个不磷不缁的清风少年了。

地上奄奄一息的陶择旭朝着她的方向艰难爬行几步,满是血污的手虚空地抓了抓她的身影,“阿嫱……”

阿嫱,愿你在没有我的余生里夜夜安眠,岁岁无忧。

乾阳八年十一月,大长公主赵蓁党羽被剪除殆尽,圣上赵湛昭告天下,为萧正一案平反,恢复其镇北大将军封号,赐谥号恒毅,以礼制改葬,寻访尚在人世的萧氏族人,特予善养录用。

那日白雪纷纷,赵湛于敬天门前送别萧嫱,仪仗一派庄严肃穆,“阿嫱,萧将军已沉冤昭雪,你大可以留在长安,朕的皇后之位一直为你虚悬,只要你愿意……”

萧嫱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丝笑意:“长安城这座囚笼,已没有什么值得阿嫱留恋的了。”

赵湛自知留不住她,便不再相劝,他的贴身大太监递上一只锦囊,“萧姑娘,您之前嘱咐的武安侯的骨灰,老奴已替您装好了。”

萧嫱接过锦囊道了声谢,欲向赵湛叩行大礼,赵湛一把将她扶住,拂掉她肩头的落雪,“你在朕这里,永远不必跪。”他扬了扬手,背过身去,“走吧,趁朕此时还未反悔。”

她翻身上马,扬鞭启程,刺骨的寒风刮得愈来愈紧,翻飞的鹅毛大雪将她远去的身影裹挟进一片苍茫之中。

回首望去,早已不见巍峨延绵的九重宫阙,她想,天高海阔,余生漫漫,原来都只剩她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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