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率与出口企业“生产率悖论”
2022-09-01何暑子范从来康志勇
何暑子 范从来 康志勇
一、引言
改革开放以来,尤其是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后,中国凭借出口导向型的工业化战略成功实现了经济发展和赶超。然而,过于依赖国际大循环也带来一系列问题,包括核心技术缺失、产业链控制权旁落、经济内生动力不足等等。其本质是一些企业的出口行为受到当时经济环境、政策的影响而产生了扭曲,存在低效率企业过度出口的问题,从而被锁定在全球价值链低端。这种扭曲突出表现为中国出口企业的“生产率悖论”现象。具体而言:以Melitz(2003)为代表的新新贸易理论认为,只有生产率高于一定临界值的企业才能出口,生产率较低的企业仅服务于国内市场。大量国外研究为此提供了支持(Regis,2018)。然而,针对中国的研究发现,出口企业的生产率显著低于内销企业(李春顶和尹翔硕,2009;李春顶,2010;汤二子,2017);并且中国存在大量“纯出口企业”,即出口密度高而无内销业务,亦与经典理论不符(周世民和沈琪,2013;戴觅等,2014;陈文芝,2018)。这一现象被称为出口企业的“生产率悖论”或“生产率之谜”。生产率悖论的存在不利于中国外贸乃至整体经济的高质量发展。为此,有必要反思悖论成因,找到扭曲企业出口行为的因素并对症下药,方能理顺机制,促进国内国际双循环良性互动。这其中,汇率是影响企业出口和生产率关系的重要因素,却未被关于悖论的现有研究重视。本文探究汇率对生产率悖论的影响,有助于弥补这一欠缺。其必要性可以由中国经济现实和理论研究脉络两方面得到支持。
回顾中国经济发展历程,人民币汇率对内外循环格局产生了深刻影响。从改革开放到1994年外汇管理体制改革期间,人民币多次贬值,并在此后较长时期内维持盯住美元的状态。低估的汇率提高了中国产品在国际市场上的价格优势,对出口导向型战略起到重要助推作用。而2005年7月启动汇率制度改革以来,人民币汇率在经历持续单边升值之后进入双向波动阶段。随着人民币汇率制度改革的稳步推进以及人民币国际地位的提升,市场普遍预期,从长远来看人民币将呈升值态势。这或许能够“倒逼”出口企业乃至整体经济转型升级,从而有助于构建双循环新发展格局。
从理论发展脉络看,针对出口“生产率悖论”的成因,现有研究主要从外资企业与加工贸易低效扩张(戴觅等,2014;许明和李逸飞,2018),要素密集度与比较优势影响企业出口倾向(Lu,2010;李建萍和张乃丽,2014;刘竹青和佟家栋,2017),国内市场分割和较高的进入成本阻碍企业内销导致低效率企业过度依赖出口(张杰等,2010;安虎森等,2013;周世民和沈琪,2013;张艳等,2014;赵玉奇和柯善咨,2016;高宇,2016;张学良等,2021),开发区等政府支持政策(李丽霞等,2020)的角度进行探究。汇率作为国际市场上最重要的价格变量,是影响企业出口内销的重要因素,却未被现有研究重视。究其原因可能在于,以Melitz(2003)为代表的经典模型假设国外市场存在高昂进入成本,而国内市场无额外进入成本,因此企业必然优先进入国内市场。即使考虑汇率的调节作用也不会改变这一市场进入次序以及出口企业生产率更高的结论。然而,国内市场进入成本为零的假设并不符合中国现实——地方保护主义造成的国内市场分割、信用体系不完善、融资约束等制度因素导致国内市场存在高昂的进入成本(张杰等,2008)。此时,企业需要对优先出口还是内销进行权衡取舍,汇率成为影响企业决策的关键因素。
与本文相关的另一个研究领域是汇率对生产率的影响。尽管在传统的宏观开放经济理论中,生产率等实际变量不受汇率影响,然而已有大量研究表明,汇率通过多种渠道影响企业乃至宏观经济生产率。例如,从企业进入退出的角度:本币升值削弱了国内企业的价格优势,迫使低效率企业退出(Tomlin,2014);相反,本币贬值相当于为国内企业提供了“汇率掩体”,使低效率企业能够持续生存,从而不利于生产率增长(Harris,2001)。除此之外,汇率还通过规模经济、技术创新等渠道产生影响(Harris,2001;徐涛等,2013;许家云等,2015),其效应尚未达成一致。围绕上述争议,越来越多的研究认为,汇率对宏观经济的影响归根结底取决于异质企业行为(Dai et al.,2021),并与经济发展模式(Alfaro et al.,2018)、金融发展(Aghion et al.,2009;赵勇和雷达,2013)等制度环境有关。
总之,企业的出口、内销行为归根结底是对不同市场的成本收益进行权衡的结果。一方面,针对生产率悖论的大量研究将其成因归结于国内市场分割导致进入门槛过高阻碍了企业内销,却忽视了汇率对海外市场门槛的调节作用;另一方面,大量研究表明汇率通过多种机制影响出口和生产率,但其效应尚存在争议,有待将企业异质性与经济制度差异相结合进行深入探究。基于此,本文以Melitz(2003)的经典模型为基础,在国内市场分割的背景下分析汇率变化如何影响生产率异质企业的出口内销行为,从而影响生产率悖论的形成和演变。在理论推导的基础上,使用2000—2007年的工业企业面板数据进行实证检验。本文的理论贡献在于:第一,丰富了出口企业“生产率悖论”的成因,认为汇率是影响国内外市场进入门槛相对高低的重要因素,因而是生产率悖论的重要解释变量。引入汇率有助于弥补现有研究的欠缺。此外,考虑到汇率的调整远比国内市场分割等制度变量更加灵活迅速,那么本文的研究意味着对“生产率悖论”的探讨宜采取动态视角,而非一成不变。第二,拓展了汇率影响生产率的机制效应,在异质企业模型中分析汇率变动相对于出口企业对非出口企业生产率的影响,并认为以市场分割为代表的制度环境发挥了重要调节作用。现有文献一般假设汇率变动对出口企业的冲击会通过竞争效应顺利地向非出口企业传导,忽视了国内市场分割这一重要制度因素可能阻碍传导、引起出口企业和非出口企业生产率走势差异。本文认为,国内市场分割的调节作用应当在汇率影响生产率的机制效应中被更多关注。此外,本文的现实意义在于:分析人民币汇率影响内外循环的机制及与新发展格局的关系。一般认为,破除国内市场分割是畅通国内循环、促进双循环良性互动的题中应有之义。而本文的研究表明,人民币适度升值是“硬币的另一面”——升值通过提高海外市场的进入门槛对出口企业起到筛选激励作用,有助于高效率企业在国际市场上赢得更大主导权,从而与“双循环”战略有效契合。
二、理论模型与研究假设
本文以Melitz(2003)的经典模型为基础设置消费者和企业行为,基本分析思路如下:利润非负是企业进入潜在市场的前提条件。企业的生产率越高、边际生产成本越低,越有能力支付进入潜在市场所需的各项成本(渠道建设、营销、运输等)。在支付进入成本后刚好盈亏平衡的企业,其生产率即进入该市场的生产率临界值;高于此临界值的企业进入市场,低于此临界值的企业退出市场。
Melitz(2003)的经典模型假设出口海外需要支付高昂的进入成本,对应的生产率临界值较高;相反,国内市场不存在额外的进入成本,因而企业总是优先进入国内市场。然而,这种假设忽视了企业创办运营过程中,国内各种制度环境因素带来的潜在成本。因此,本文以国内市场分割为背景,将国内市场进一步区分为本地市场和异地市场,其与海外市场一样均需支付相应的进入成本。其意义在于:第一,国内市场存在进入成本的情况下,企业需要在优先出口还是内销之间进行权衡取舍,此时,汇率调节国内外市场生产率临界值相对高低的重要性凸显;第二,市场分割导致异地市场进入成本高于本地的假设对模型结论具有重要调节作用,使汇率的影响更加丰富、契合现实。
(一)基本模型构建
1.消费者行为
在需求方面,本文对消费者行为的设置与Melitz(2003)一致。假设市场消费者都有经典的CES效用函数,且预算约束如下:
(1)
其中,表示对类产品的消费数量;表示各类产品之间的替代弹性,一般满足>1,表示消费者偏爱多元化,其消费效用随产品种类的增加而增长;为类产品的价格。求解消费者效用最大化问题可以得到消费者对产品的需求函数:
(2)
其中,为各类产品的总体价格指数。
由于各种产品之间具有对称性,本文以下省略代表产品类型的下标。
2.企业行为
在供给方面,同样遵循Melitz(2003)的经典模型:假设企业处于垄断竞争的市场结构中,每个企业仅生产单一类型的产品,且为该产品的价格制定者;企业的生产过程仅需投入劳动要素,用表示国内劳动工资水平;作为异质性的体现,假设每个企业拥有不同的生产效率>0;企业的边际生产成本可以表示为=,即效率越高的企业边际生产成本越低。
接下来,结合国内外市场特点分析企业的生产销售行为,并在针对海外市场的分析中重点考察汇率的影响。本文将国内市场进一步区分为本地市场和异地市场,与海外市场一样均需支付相应的进入成本;由于地方保护主义的存在,企业进入异地市场的成本远高于本地,由此形成国内市场分割。具体设置如下:
(1)国内本地市场()。假设进入本地市场需支付固定成本,无运输成本,则拥有生产率的企业为本地市场提供单位产品的总成本为:
()=+
(3)
结合消费者需求求解企业利润最大化问题,得到企业对产品的最优价格为边际成本之上的固定加价:
()=()
(4)
其中,=(-1),满足0<<1。
进而求得企业在本地市场的最优利润:
(5)
(2)国内异地市场()。假设进入异地市场需支付固定成本,以及国内运输成本(≥1,意味着运输单位产品只有1单位产品到达目的地),则企业为异地市场提供单位产品的总成本为:
()=+
(6)
同理,求得企业在异地市场的最优利润如下:
(7)
使用表示直接标价法下的汇率,的数值下降表示本币升值,此时国内劳务成本折算成外币计价变得更加昂贵,则企业的边际生产成本折算为外币计价为=();企业为海外市场提供单位产品时,以外币计价的总成本和最优利润分别为:
(8)
(9)
不难看出,本币升值(下降)导致企业出口海外的成本上升、利润下降。
(二)各市场的生产率临界值及汇率影响分析
利润非负是企业进入潜在市场的前提条件。根据企业在各市场上的最优利润,即式(5)、式(7)、式(9)非负,可以求得企业在本地、异地、海外市场生存所对应的生产率临界值分别为:
(10)
(11)
(12)
由式(12)可见,出口海外的生产率临界值与直接标价下的汇率负相关,从而与本币币值正相关。这意味着本币升值(下降)导致出口业务的边际成本上升、利润下降,从而企业必须具备更高的生产率才能抵消升值的影响,保证出口业务有利可图。假设本币币值由低到高变化,则出口海外的生产率临界值由低到高依次经历1<2<3,其与国内市场生产率临界值的相对高低依次出现如图1所示的①、②、③三种情形(图1)。
图1 出口海外的生产率临界值由低到高的三种情况
情形①:出口生产率临界值1<本地生产率临界值<异地生产率临界值。
本币币值较低,对应的出口生产率临界值低于国内市场。此时,企业的市场进入次序为出口、本地、异地。具体而言:位于(0,1)区间的企业生产率低于出口临界值,退出市场;位于[1,)区间的企业生产率高于出口临界值而低于本地临界值,企业仅出口海外;位于[,)区间的企业生产率高于本地临界值而低于异地临界值,企业同时出口海外和在本地销售;位于[,+∞)区间的企业生产率高于异地销售临界值,企业出口海外的同时在国内本地、异地销售。
此时,由于本币币值较低,压低了出口的生产率临界值,企业优先出口海外而非内销。出口企业的生产率均值远低于内销企业,而且大量低效率企业完全依赖出口获得生存空间。这就从汇率角度解释了生产率悖论现象以及大量低效率“纯出口”企业存在的原因。
情形②:本地生产率临界值<出口生产率临界值2<异地生产率临界值。
本币币值有所提高,对应的出口生产率临界值高于本地市场,但仍低于异地市场。此时,企业的市场进入次序为本地、出口、异地。具体而言:位于(0,)区间的企业生产率低于本地市场临界值,退出;位于[,2)区间的企业生产率高于本地临界值、低于出口临界值,仅在本地销售;位于[2,)区间的企业生产率高于出口临界值、低于异地销售临界值,企业在本地销售的同时出口海外;位于[,+∞)区间的企业生产率高于国内异地销售临界值,企业出口海外的同时也在国内本地、异地销售。
此时,由于本币升值提高了出口的生产率临界值,出口企业的平均生产率高于本地市场,但仍低于国内异地销售企业。故生产率悖论仍然存在,但程度有所改善。
通过情形①、情形②两种情况对比可见:升值后,大量低效率“纯出口企业”无法继续通过出口获利,亦无法进入本地市场,直接倒闭退出,形成“劣汰”效应;一部分企业原本可以同时出口和本地销售,现在放弃出口,仅供给本地市场,导致本地市场竞争压力激增;市场分割阻碍了竞争压力向异地传导。
情形③:本地生产率临界值<异地生产率临界值<出口生产率临界值3。
本币币值较高,对应的出口生产率临界值高于国内异地市场。此时,企业的市场进入次序为本地、异地、出口。具体而言:位于(0,)区间的企业生产率低于本地市场临界值,退出;位于[,)区间的企业生产率高于本地临界值、低于异地临界值,仅在本地销售;位于[,3)区间的企业生产率高于异地临界值、低于出口临界值,企业同时在国内的本地、异地销售;位于[3,+∞)区间的企业生产率高于出口临界值,企业在国内本地、异地销售的基础上出口海外市场。
此时,企业优先进入国内市场,达到更高生产率临界值才能开展出口业务,即出口企业的平均生产率高于内销企业,生产率悖论消失。这种情况完全符合Melitz(2003)模型的经典结论。
通过情形②、情形③两种情况对比可见:随着本币的升值幅度加大,更多企业停止出口转向国内市场,本地竞争进一步激化的同时,竞争压力也开始跨区域传导。
总之,国内市场分割本质上是以邻为壑的地方保护主义,提高了企业跨区域经营的难度(生产率临界值)。在国内市场分割的情况下,出口企业难以利用广阔的国内市场缓冲升值压力,只能转向本地市场或者退出。而升值带来的竞争和倒闭压力在本地市场集中爆发,可能进一步激发新的地方保护主义,形成恶性循环。在这个过程中,低效企业依赖政策保护勉强维持,潜在优质企业难以获得成长空间。
(三)研究假设
通过理论模型分析得到如下观点与假设:
首先,汇率是影响生产率悖论形成和演变的重要因素。出口的生产率临界值与本币币值正相关:本币贬值致使出口生产率临界值低于国内市场临界值的情况下,出口企业的平均生产率低于内销企业,而且存在大量低效率的“纯出口企业”,从而形成生产率悖论;随着本币升值,出口的生产率临界值相对于国内市场逐步提升,从而抬高出口企业的平均生产率,改善甚至消除生产率悖论。此时,企业的产销行为趋于符合新新贸易理论的经典结论。由此提出假设1:
假设1:本币币值与出口企业相对于内销企业的生产率正相关,具体而言:本币贬值降低出口企业的相对生产率,形成生产率悖论;本币升值提高出口企业的相对生产率,消除生产率悖论。
其次,国内市场分割对于汇率的影响具有重要调节作用。如上所述,本币升值改善生产率悖论的效应主要通过提高出口生产率临界值实现:一方面,进入海外市场的企业更加高效;另一方面,低效率企业放弃出口,转向国内市场或者直接倒闭退出。这种调整能否顺利实现取决于国内市场环境。如果国内市场分割严重导致出口企业转内销进程受阻,地区竞争淘汰压力过大又激发地方保护主义升级,共同导致低效率出口企业依赖出口退税、补贴勉强维持,潜在优质企业无法进入,则不利于出口企业生产率提高;相反,公平统一的国内市场为企业出口转内销提供了广阔空间,有助于平稳转型。而且庞大的国内市场可以充分发挥母国效应,培育更具竞争优势的企业进军海外市场。由此,提出假设2:
假设2:市场分割对升值的影响具有负向调节效应,即严重的市场分割会削弱本币升值对出口企业相对生产率的改善作用。
最后,上述情形①、情形②、情形③下,不同的汇率水平影响企业的市场进入次序,实际上对应不同的内外循环模式:本币币值较低的情况下,出口生产率临界值低于国内市场。此时,企业优先通过出口积累资金和技术,再回归开拓国内市场,是典型的以外循环为主导的经济发展模式。相反,本币币值较高的情况下,出口生产率临界值高于国内市场。此时企业更多依赖国内市场完成原始积累、培育竞争优势,再进军海外市场,符合以内循环为主、外循环为辅的新发展格局。总之,本币适度升值有助于推动内外循环模式的积极转变,但需要以破除国内市场分割、优化营商环境为配套。如果国内市场环境的改善不足以对冲出口收缩的影响,就会成为抑制投资信心、阻碍转型升级的新短板。
三、计量模型、变量与数据
(一)汇率影响出口企业相对生产率的主效应模型
为了分析汇率如何影响出口企业相对于非出口企业的生产率差异,参考李春顶(2015)的研究,以企业生产率为因变量,以出口状态、汇率,以及两者的交互项为自变量,构建主效应模型如下:
=+++(×)++++
(13)
因变量为企业全要素生产率,分别使用LP方法、OP方法估计得到;自变量为出口虚拟变量,=1表示出口,=0表示不出口;表示汇率(),使用人民币实际有效汇率指数衡量,其数值增大表示人民币实际升值;×为出口虚拟变量与汇率的交互项。控制变量包括:企业规模,用总资产()表示;资本密度(),用固定资产净值除以雇员人数计算得到;融资约束(),用利息支出除以固定资产得到,其数值越大表示企业面临的融资约束程度越低;企业年龄()。代表个体效应,代表年份时间效应,为随机扰动项。
在上述主效应模型(13)中,出口企业相对于非出口企业的生产率差异取决于出口虚拟变量及交互项:+(×)。当=1时,可以表示为+×。其中,交互项的系数反映汇率对出口企业相对于非出口企业的生产率差异的影响,是本文重点关注的对象。根据假设1,本币升值提高出口企业的相对生产率,故预期显著为正。
(二)市场分割的调节效应模型
在主效应模型的基础上,引入市场分割与汇率、出口状态的交互项,构建模型如下:
=+++(×)++(×)+(×)+(××)++++
(14)
其中,市场分割程度()采用桂琦寒等(2006)、陆铭和陈钊(2009)的相对价格法,通过计算相邻省份之间的商品零售价格指数差异估测。该指标的数值越大,表示相邻省份之间价格走势差异越大,从而市场一体化程度越低、市场分割越严重。
此时,出口企业与非出口企业的生产率差异同样取决于出口虚拟变量以及与之相关的各个交互项。其中,交互项××的系数反映市场分割对汇率主效应的调节作用。根据假设2,严重的市场分割会对主效应产生不利影响,故预期显著为负。
(三)数据来源与描述
为了避免全球金融危机的干扰,本文使用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2000—2007年的面板数据进行实证检验,剔除了核心变量数据缺失或异常,以及雇员人数小于10的记录。实际有效汇率指数来自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官网。用于计算市场分割程度的各省商品零售价格指数来自国家统计局网站、国研网。对所有变量(出口虚拟变量除外)取自然对数,以消除单位的影响及可能存在的异方差问题。主要变量的统计描述如表1所示。此外,各变量相关系数均不高于0.6,不存在明显的多重共线性。在引入交互项之前,亦对相关变量进行了去中心化处理,以避免引起新的多重共线性问题。
表1 主要变量的统计描述
(续表)
四、实证结果及分析
本文使用个体时间双向固定效应模型,并使用聚类稳健标准差进行回归分析。为了缓解反向因果可能导致的内生性问题,在回归中使用各自变量和控制变量的一阶滞后项进行分析。
(一)汇率对出口企业相对生产率的影响
为了检验汇率对出口企业相对生产率的影响,针对主效应模型(13)进行回归分析。为了保证结果的稳健性,分别以LP方法和OP方法计算的全要素生产率为因变量,在不加入控制变量和加入控制变量的情况下进行回归,结果如表2所示。
出口虚拟变量的系数显著为正,但数值较小,因而出口企业与非出口企业间的生产率差异主要取决于汇率与出口交互项ln×。交互项的系数显著为正,符合假设1的预期,表明人民币贬值降低了出口企业的相对生产率,是形成生产率悖论的主要原因;相反,本币升值提高了出口企业的相对生产率,有助于消除生产率悖论。具体而言:出口企业对应的=1,在引入交互项时进行了去中心化,对应的数值为_=1-028=072,因此,出口企业相对于非出口企业的生产率差异为+×ln×072。其中,汇率ln变化的边际效应为×072。以表2的第2列为例:人民币实际有效汇率上升1%会导致出口企业相对于非出口企业的生产率上升0.16%;相反,实际有效汇率贬值1%则会导致出口企业生产率低于非出口企业。
汇率ln的系数显著为负,且绝对值远大于交互项的系数,意味着升值引起的竞争压力给样本企业的整体生产率造成了负面冲击,不排除大量低效企业依靠地方保护政策勉强维持,延缓了市场出清。而后文根据市场分割程度划分子样本的检验结果表明,汇率对生产率的负面影响仅在市场分割严重的子样本中显著,从而印证了市场分割放大了升值的负面冲击。
此外,控制变量融资约束ln的系数显著为正,意味着改善融资约束有助于企业生产率的提高;企业规模ln的系数显著为正,表明规模大的企业生产率相对较高;资本密度ln系数显著为负,意味着样本企业优势仍主要来自劳动密集型生产经营;而企业年龄ln系数显著为负则表明新进入企业的生产率更高。
表2 汇率影响出口企业相对生产率的回归结果
(续表)
(二)市场分割的调节效应
检验调节效应的常用方法包括引入交互项和分组回归两种方式。公式(14)引入包含市场分割的交互项来检验调节效应,其暗含的假设是在不同的市场分割程度下,其余各控制变量的系数保持不变。而按市场分割程度高低划分子样本进行分组回归并比较系数差异,则允许各控制变量的系数不同。本文同时使用上述两种方法检验市场分割的调节效应。
针对包含交互项的模型(14)进行回归结果如表3所示。出口、汇率及两者交互项的系数显著且符号与上文保持一致。市场分割与汇率、出口状态的交互项ln×ln×系数显著为负,意味着较高的市场分割程度削弱和阻碍了升值对出口企业相对生产率的改善效应,从而验证了假设2。 具体而言:ln为连续型变量,数值越大表示市场分割程度越高,其5%分位数为-9.43,去中心化后对应的_ln为-0.92。此时,出口企业和非出口企业的生产率差异中,汇率ln变化的边际效应为×072+×(-092×072)。以表3的第2列为例,在市场分割程度较低的情况下,人民币实际有效汇率升值1%,会引起出口企业相对于非出口企业的生产率上升0.54%。基于同样的道理可以推算出,在ln的95%分位数上,人民币实际有效汇率升值1%,会引起出口企业相对于非出口企业的生产率下降0.26%,严重的市场分割产生了显著的负向调节效应。
表3 市场分割调节效应的检验结果(交互项)
进一步,根据市场分割程度的均值划分子样本进行分组回归,以检验市场分割的调节效应。市场分割程度较高组、较低组的回归结果如表4所示(分别以LP、OP方法计算的全要素生产率为因变量)。汇率ln以及交互项ln×的系数在不同分组之间存在差异。使用SUEST检验的结果表明其组间系数差异均在1%的水平上显著。具体而言:列(1)和列(3)表明,在市场分割程度较高的组,交互项 ln×的系数在5%的水平上显著为负或者不显著;相反,由列(2)和列(4)可知,在市场分割程度较低的组,交互项ln×的系数显著为正。这意味着升值改善出口企业相对生产率的积极效应仅在市场分割程度较低的组成立,从而支持假设2,验证了市场分割的负向调节作用。另一方面,在市场分割程度较高的组,汇率ln的系数显著为负且绝对值较大,与上文的全样本回归结果保持一致;但在市场分割程度较低的组,汇率ln的系数并不显著。这意味着市场一体化程度高的情况下,本币升值的冲击能够得到缓冲和化解;相反,严重的市场分割放大了升值的不利影响。除此之外,其余各变量的系数显著且符号稳定,与全样本回归一致。
表4 根据市场分割程度分组回归结果
(续表)
(三)稳健性检验
其次,替换出口的衡量指标。本文以上使用出口二元虚拟变量进行回归,优点是经济含义直观;但对于样本区间内连续出口的企业而言,取值始终为1,不随时间变化,可能在固定效应回归过程中被消除。使用出口交货值的自然对数ln_替换出口状态的二元虚拟变量有助于改善这一状况。
上述回归结果均表明升值改善出口企业相对生产率的主效应,以及市场分割的负向调节效应显著成立,说明本文的结论是相对稳健的。
(四)进一步分析
为了进一步检验上述各效应在不同子样本之间是否存在差异,本文根据企业的融资约束程度、所有制、规模三个指标分别划分子样本进行分组回归。为节省篇幅,仅汇报以LP方法计算全要素生产率为因变量的回归结果,主要解释变量的回归系数如表5至表7所示。
1.融资约束差异
融资约束同市场分割一样,也是导致国内市场进入成本较高的制度因素(张杰,2008)。预期严重的融资约束同样不利于升值积极效应的发挥。根据企业面临的融资约束程度ln均值划分子样本,回归结果表明:总体而言,升值改善出口企业相对生产率的主效应,以及市场分割的负向调节效应在两个样本组均成立。根据系数的显著性和数值差异综合判断,在融资约束程度较高的样本组,无论升值的积极效应还是市场分割的负向调节效应都更弱。实际上,干预信贷投放是地方保护政策的重要构成部分;而且信贷领域存在大量的地域歧视,也提高了区域间的贸易壁垒。因而融资约束与市场分割之间存在一定替代关系。
2.所有制差异
考虑到外资企业和本土企业在贸易方式、税收优惠政策等方面存在较大差异,进行分组回归。针对本土企业的回归结果与全样本一致,表明升值改善出口企业相对生产率的主效应,以及市场分割的负向调节效应均成立。ln×的系数并未出现显著为负的情况(仅在市场分割严重的情况下不显著,此外均显著为正),表明对于本土企业而言,升值的积极效应占据主导地位。针对外资企业的回归结果表明,升值并未显著改善外资出口企业的相对生产率。这可能与外资多从事加工贸易有关——根据上文的分析,加工贸易的生产率临界值低且受汇率的调节作用弱。同时,市场分割的负向调节效应仍然存在。在市场分割严重的情况下,升值对外资出口企业的相对生产率产生了显著不利影响。这表明市场分割同样妨碍了外资出口企业的发展转型,不利于提高外资利用效率。
3.企业规模差异
考虑到企业成长的不同阶段受市场分割的制约程度不同,进一步根据企业规模ln的均值分组回归。总体而言,无论对于规模较小的企业组还是规模较大的企业组,升值改善出口企业相对生产率的主效应,以及市场分割的负向调节效应均成立。其中,升值的积极效应在规模较小的企业组占主导地位,而市场分割的负向调节效应对规模较大的企业组的影响更强。
五、结论与启示
企业出口与生产率之间的关系决定着内外循环格局。本文从汇率的视角重新就中国出口企业生产率悖论进行了研究。通过在Melitz(2003)的模型中引入汇率,本文考察了本币汇率对企业出口和内销决策的影响。研究表明:第一,本币贬值导致企业出口海外的生产率临界值低于国内市场,是形成生产率悖论的重要原因;而随着本币升值抬高出口的生产率临界值,悖论缓和甚至消失。第二,国内市场分割增加了出口转内销的难度,导致低效率出口企业延迟调整退出且不利于培育新的竞争优势,因而削弱了升值的积极效应。
基于中国工业企业数据的实证研究为本文的理论假说提供了支持,具体而言:本币升值显著提高了出口企业相对于非出口企业的生产率;使用交互项和分组回归两种方法均验证了市场分割具有显著的负向调节效应。进一步,依据融资约束程度、所有制、企业规模划分子样本进行分组回归的结果表明:严重的融资约束同时削弱了本币升值的积极效应和市场分割的负向调节效应;对于本土企业、规模较小的企业组,升值改善出口企业相对生产率的积极效应占主导地位;而对于外资企业、规模较大的企业组,市场分割的负向调节作用影响更大。
总之,在过去较长时期内,人民币汇率低估导致低效率企业过度依赖出口;随着汇率市场化改革深入推进,人民币汇率弹性增强的同时适度升值,有利于提高出口企业效率、促进中国外贸高质量发展。并且,升值使得企业先内销后出口、对国内市场的依赖度提升,与新发展格局相契合。作为配套政策,破除国内市场分割、构建公平统一的国内大市场不仅有利于缓冲升值压力,而且可以发挥母国效应培育新的竞争优势,从而实现以内循环为主基础上的双循环良性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