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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梦

2022-08-30短篇小说梁浩然

滇池 2022年9期
关键词:美术课李老师

短篇小说 梁浩然

正欣坐在半山腰上的一块裸露出来的石头上,他刚刚完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壮举。

他在一个阳光很好的星期二上午逃掉了一节美术课,准确地说,是一节被数学老师占用的美术课。本来逃课这种行为算不上是什么壮举的,他那些总是说着:“逃课只要有了第一次,就会有无数次”的同学经常在上课铃还没有响的时候就消失了,正欣有时候会怀疑老师看到那张空的板凳究竟能不能想起是谁不在了,在这样的一个乡村中学里,老师很少,学生很多。

正欣的逃课与前者是不同的。

数学老师张宏宇走进教室,然后说出那套只要在中国上过学就一定会听到过的说辞:“美术老师请假了,这节课上数学。”台下的学生也一致地用不满的叹气声回应。张宏宇黑色的方脸上,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就连眼球上的血丝也在扫视着学生,他并不叫学生安静,而不满的叹气声却不见了,仿佛这节课本来就属于数学老师一样。

黑色的方脸挤出一点笑意:“闹够了?闹够就上课,之后还你们一节美术课。”

同桌的小胖戳了戳正欣的胳膊肘,“听到了吗,他要还一节课呢。”

这种承诺就像是借用卫生纸一样,正欣心想,你借我卫生纸什么时候还过?既然你不会,那么老张也不会还小李老师一节课的。

他虽然这么想,却不愿意给小胖解释什么,他不想伤害这个仍然笃信各科老师会还给他占用的各种各样课的中学生,他本来在考虑这节课要再问问上节美术课小李老师没讲完的米洛斯的维纳斯,那个失去两个胳膊,未曾谋面也显然不可能谋面的希腊女神,比张宏宇看起来亲切得多了。

小胖在戳没有失去胳膊的正欣的胳膊,他似乎对同桌的无视很不满。

“你听到了吗,他要还一节课呢。”

“但愿吧。”

张宏宇在黑板上抄写着这节课给学生们出的数学题,那些扭曲纠缠的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字母显然以一种和数学书上不相似的方法排列组合着。小胖用手撑着脸,于是他光滑洁白的脸蛋出现了一层一层的起伏,虽然动作很像是在思考,但正欣知道同桌多半是在思考还一节课的事。

小胖的另一只手摆弄着桌上的泡沫塑料铅笔盒,那个铅笔盒的盒盖被打开、关上,关上又打开,发出啪塔啪塔的声音,弄得正欣心烦意乱,这种铅笔盒班上只有小胖一个有,是他在城里跑长途的叔叔送给他的。如果这些初中生在阅读语文教材推荐的课外书目时足够认真仔细,就会发现铁凝在1982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哦,香雪》中就已经有学生在用泡沫塑料铅笔盒提升自己在同学眼中的实力了(至少正欣是这样想的)。正欣用手指卡在了那个铅笔盒的盒盖和盒身的中间,阻止小胖这种周而复始的行为,烦人的啪塔啪塔声戛然而止,这时他的目光刚好看到铅笔盒内的课表,周二上午的课程依次是“语文、美术、数学、数学”。

“竟然有这样的道理?”正欣忽然意识到接下来要连着上三节这样无聊的数学课,本来已经消散不少的不满升腾而起,他抬头看向站在教室前门的张宏宇,他正和什么人打着招呼,脸上的笑意比刚才挤出来的多很多,那人从数学老师的遮挡中露出脸来,分明是小李老师!

这显然是不符合规矩的,“被请假”的老师至少应该在办公室里坐着喝茶,而不是来个本来应该属于他的课堂上露一下脸,来刺激正欣这样接下来要上三节数学课的,一个热爱美术胜过数学的初中生!

于是他决定逃课,他要去追问小李老师,问他为什么要把课让给数学老师,并且问他米洛斯的维纳斯。他蹭地站了起身,张宏宇刚刚从门口走回讲台,他被这个学生反常的举动吓了一跳,这个平日里规规矩矩的好学生,正怒视着他。

“你怎么了?”

“老师,我要上美术课。”正欣提出了他的诉求。

整个教室的学生都看着正欣,他们未必想上美术课,但肯定不想上数学课。

“胡闹!你给我坐下。”张宏宇被气乐了,他已经宣示了对这节课的主权,自然不可能再让出去。

“我要逃课!”

“你敢?”他又要睁大黑色方脸上的眼睛,用眼睛里的眼黑、眼白和血丝扫视着学生。

正欣离开座位,然后昂首挺胸地从教室的后门出去了,他敢也不敢,他敢逃课,但不敢顶着那样的目光从老张把守的前门出去。他想,这已经是前无古人的逃课了,首先是以往没有人敢于反抗数学老师,其次是以往没有人会在课上喊着“我要逃课”然后离开教室。这样想着,他觉得自己像是得了胜仗的将军,这将是后无来者的壮举,他头也不回,没看见张老师的黑脸变得更黑,也没看见小胖的嘴张大,足够吞下那个泡沫塑料铅笔盒。

然而张老师终究黑着脸追出来,对着昂首挺胸的正欣的背影说:“别去水边,别在公路上乱跑,听见没有?”正欣忽而感觉到有些愧疚,但少年人的怒气又迫使他不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结果他却从办公室的其他老师口中得知小李老师真的请假了。

现在正欣坐在半山腰上的这一块裸露出来的石头上,阳光的照射使得石头散发出温热。多好的阳光啊,他想,多好的石头啊,他想,这块圆润的大青石究竟是被谁打磨,是呼啸的风还是潺潺的水,是火山喷发造成的还是从哪里的山上掉下来的,他想,他从地理课上学到的知识似乎还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总之这块圆润的大青石就这样兀自出现在了一个黄土山的半山腰,就像……他想,就像正欣自己兀自出现在了大青石上。

他随手捡起一个小石子用力扔了出去,石子划出一个曲线,消失在视野里。山下就是正欣的家乡,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他想到电视中有人做这样一个采访,你的故乡是什么样的?很多人也许会回答,两座大山中间有一条小河流过,一条路在高一些的地方与小河平行地延伸,河的两边是村里的田地,而路的两边是村民的房屋。

这同样是正欣的回答,但他的回答会丰富许多,他会说清晨时分对面的青山是如何苍翠而云雾缭绕;会说那条河流在他父母小时候还时常发大水而现在却浅到无法在河里游泳;会说那条过去由黄土夯实的公路被城里来的施工队用柏油覆盖后又被自然用黄土掩埋;会说远处山里传来隆隆的声响是在修建一条由省会通来的高速公路,而近一些的声响是在修建新的房屋;会说村庄本来是叫什么名字而现在变成了什么镇的社区;他也许还想说那些田里分别是什么作物,新修的大棚里又种着什么蔬果,家里的花狗叫什么名字,在溪水里打水花需要什么样的石头。

补充的部分有的已经和“故乡是什么样的?”这个问题没有逻辑上的联系了,但这就是少年人对家乡的认知。无论前面的回答如何,他一定要说自己想把这片家园的景色画下来,这就是他总缠着小李老师的原因,也直接促成了他这次逃课的壮举。

这样看来,逃课的行为虽然被美术老师请假取消了一部分正当性,却还是“理直气壮”的。

为了能随心所欲地作画,正欣多年来已经做了许多准备,最早也许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他刚出生时,同龄的所有孩子都有可能在辛劳一日的父母刚睡着不久后就大哭着唤醒他们,宣告自己正式尿床了。正欣决计不会如此的,他一定是等到第二天早上才会笑着向父母展示自己在床单上绘制的大作,作品有时像是广袤的欧亚大陆,有时像是波涛汹涌的太平洋,他的父母未必知道所谓欧亚大陆和太平洋具体是长成什么样子,但既然孩子笑着,也就不好斥责他了。如果你拿这件事去问现在的他,他固然不会承认,那些大作早已被勤劳的母亲销毁了,可以说“死无对证”。

有据可查的努力当然也有,正欣五岁时看到家里院子里种的月季花开了,那红色的花瓣一层一层地紧挨在一起,这是记忆中第一次看到月季开花,为此他决心将花朵保存下来。用摘的方式显然是不可行的,他在花朵还没开放时就已经用肉乎乎的小手验证过月季杆上皮刺的锋利程度了。他感觉自己可以将这朵花画下来,但又遇到没有材料的困难,敏锐的观察告诉他母亲有一只红色的蜡笔,但那是被她独占的,并且不常拿出来使用,刚好与月季的颜色相似。敏锐的观察同样告诉他,父亲不久前用油漆将家里新修起来的小楼粉刷一新,正适合做他的画布。农忙时节,正欣家里的人都在外劳动,农村的孩子不需要上幼儿园,只有他和小他两岁的妹妹在家。他足足用了一下午的时间,用那只母亲独占的蜡笔在父亲的画布上围绕着那朵玫瑰花进行了审美和模仿。

父亲比母亲先回来一些,当他笑着拉父亲去看院子里开花的月季时,父亲也对他慈爱地笑着,当他又拉着父亲去看墙上那朵月季时,父亲却笑不出来了。父亲很欣赏正欣的画,如果不是画在新刷完的墙上,何况墙根处还摆放着一根用完的口红。

父亲点燃了一根两块钱一盒的卷烟,他摸着小画家的脑袋,说:“一会你娘回来了,表现得乖一点。”

正欣听不懂什么叫“表现得乖一点”,但对父亲看到自己的画作的反应是不满意的,他应该叫好才是。于是等母亲回来后,他又拉着母亲来看自己的画作,这下触怒了天威,尽管他仍旧笑着向她展示自己的大作,却换来了屁股上的几个红印,母亲对她独占的红色蜡笔被盗用极为不满,却对正欣的画作进行了称赞。平心而论,当其他孩子(为数不多的几个拥有蜡笔的,例如小胖)还在用一个红色的类似恐龙脚印的色块表示一朵花的时候,正欣已经在用短弧线描绘层层的花瓣了,虽然笔迹歪歪斜斜,但无论是谁看了这朵花,都会觉得它是月季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事后母亲获得了一根新的口红,正欣则获得了一盒8色的蜡笔和一沓村委会要来的废纸。那朵红色月季花也保留在墙上,成为家中收藏的第一幅画作,此后十多年里正欣的画作都会被贴在那面洁白的墙上。而他对绘画的追求则一发不可收拾,村中各种报刊杂志上的绘画、小胖的叔叔偶尔从城里带来的画报、商品包装袋上的卡通人物、课本上的插图都成为了他模仿的对象。

升到初中后,支教老师小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几十本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美术课本,并且在学校开了一门美术课——原本是没有的,因为没有美术老师,小李也不是什么正经美术老师,他在大学学的是历史,在学校最开始教的也是历史。小李毕业后来到这个小山村,那时他准备在这里支教一段时间,一转眼5年过去,他的一段时间却还没有到头。他受到学生们的喜爱,孩子们招呼他时叫他“李老师”,私下里却叫他“小李老师”,这样叫的原因是“小李老师是自己人”。

美术课获得了孩子们极大的欢迎,大部分学生觉得会减少张宏宇的课时,事实上确实每周减少了一节数学课。还有人表示极大极大的欢迎,正欣一定是其中最欢迎的,他甚至竞选成为了美术课代表,并且借着职权的便利把一部分美术书带回家看,下课后仍缠着小李老师给他讲画画的事情。

如果有人称赞正欣学习成绩真好,他一定会摇着头笑着说:“这没什么,只要努力谁都可以学好。”但他人称赞正欣画得真好的话,他会把头微微抬高一点,依旧是笑着,却绝不说一点谦虚的话。

他觉得称赞的人说得很对,自己和自己的画作对得起这样的评价。

正欣意识到自己发了挺长时间的呆,阳光的热力催生出他额头上的点点汗珠,屁股下的大青石也不只是温热,而是烫起来了。

也该回去了,他想,现在回去的话,凭借着他优秀的数学成绩以及他和张宏宇的“私交”,他理应能坐着听完剩下的两节数学课。

当他从大青石上站起身来,准备返回教室时,他忽而看到学校的教师宿舍里走出来一个穿着蓝色短袖的年轻人,正抱着一些东西往校门处走。学校离山很近,正欣认出那好像是小李老师。

他一边大喊着:“李老师!”一边飞快地从山坡上狂奔而下,平日里老师们总告诫学生下山要慢一些,究竟有多少孩子听话则不得而知。

那个抱着东西的人影听到正欣的呼喊声之后就停了下来,果然是小李老师,他的目光跟随着狂奔的正欣一起移动,从半山腰到山脚,又从山脚到他的面前。

“李老师,你为什么请假啊?”

“正欣?你不是应该在上课吗?”年轻人先是疑惑,又想到不应该用问句回答问句,“城里书画院来人送文化下乡,我想去听听,接下来也好给同学们讲课。”

正欣听到书画院,眼睛都快放出光来,“我也要去!”

“可是你要上课啊。”

“这不是问题,我逃课了。”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轻松,全然没有了先前的愧疚感,他感觉就应该逃这节课,甚至可以说是命运安排的逃课——不逃课,怎么能撞上李老师,又怎么能参加书画院的什么“文化”什么“乡”的活动呢?

“逃课,从张老师的课上逃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小李老师在心中默默为这个初中生竖起了一根大拇指,倘若是他自己,是不敢逃张宏宇的课的。

“下次不许逃课!”

“遵命!”

跟在小李老师身后走,正欣能明显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地猛烈跳动着,在这样一个通了公路却仍然闭塞的山村,他终于有机会能得到更高水平的指导。小李老师虽然在艺术理论方面懂得很多,实操水平却不见得比正欣高出多少,我们已经讲过,他不是什么正经的美术老师,他在大学学的是历史,在学校最开始教的也是历史。

无论那些书画院的人来究竟要教授什么,素描、油画还是国画,他总应该能学到一些,只要学到了,他就会离梦想更进一步。以往也有文艺工作者来表演节目,不过那些戏曲歌舞更受正欣的爷爷奶奶喜欢,和绘画有关的这是第一次,至少是正欣能参加的第一次,可能他们之前也来过,正欣却因为在学校上课而错过了。

除了表演歌舞,也有骑着自行车或者摩托车来乡间放电影的放映队,正欣没看过多少电影,但电影中的主角追逐梦想的规律已经被他搞清楚了:首先得是主角有一些不同常人的爱好,比如喜欢音乐或者喜欢搞一些小发明,虽然主角展现出一些天赋,但身边的人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反对他,志同道合的伙伴也可能因为一点小误会而分道扬镳……电影的结局往往都是主角在某次事件中证明自己后和伙伴重归于好,周围的人也纷纷支持他的梦想,最终他果真实现了自己的梦想。

正欣不会知道这种规律被理论学家总结为“英雄之旅”,变成量产冒险题材电影的模板,他只是在某个夏夜观看一部名为《音乐萌犬》的动画电影时察觉了艺术作品和现实生活的巨大差异。那个电影的内容他早已不记得,但那时他深感自己的梦想被阻隔的原因并不是什么众叛亲离,相反,周围的人都很支持他的爱好,他只是在山村的闭塞中获得不了需要的帮助,就像一粒掉在公路裂缝里的种子长得肯定不如长在田里的好。

一辆大货车在公路上呼啸而过,扬起一阵黄土,正欣向路的右边移动了一点。走在这样一条乡间的路上,左手边时常有卡车发出恐怖的声响,而右手边则是长满青苔的排水渠,中间只剩下的那一点点人能通行的小道,上面往往还星罗棋布了牲畜的粪便,牛粪和驴粪居多,他们是村里重要的劳动力,有时拥有比人更高的路权。

经过一段“艰难”的跋涉,小李老师和正欣终于来到村委会大院——过去是村委会现在是社区服务点,那个放着两张乒乓球案子的活动室上正挂着一条红色的横幅。

“广泛开展‘三下乡’活动 不断提升‘三农’服务水平”

活动室里挤着十几个人 ,开着的一扇窗户里飘出一缕一缕的烟雾,屋子里有人在吸烟,正欣只认识老支书一个,他正笑着和一个富态的中年男人谈话,那个男人前额上油亮亮的,却有着中年人少见的茂密黑发,他在活动室里对着窗外比划着,烟雾也就随着他宽大的袖口流动,这使正欣没来由地想起课本里“徐喷以烟,使之冲烟而飞鸣,作青云白鹤观……”的句子。

那烟不是香薰,是点燃烟叶发出的焦油和尼古丁。这股味道传到正欣的鼻腔,一切美好的意境都被破坏了,他嫌弃地捏住了鼻子,看到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女人用手扇着烟雾从门里走出来。那女人看见正欣捏着鼻子,露出一个笑容,转头对屋子里的人说:“来了个小朋友,别抽烟了。”

屋子里的人也注意到了来者,老支书指着小李老师给众人看,“介绍一下,我们村最有文化的人。”老支书咳嗽几声,“名牌大学生,现在在中学教,呃,历……”

那个富态的中年男人把烟叼在嘴里,已经隔着窗子伸出大手。

小李老师没等老支书说完,快走两步接住中年男人的手,“李湘,我在中学教美术。”男人听说是教美术的,更加热情地摇着胳膊,“我姓徐,徐春云。”

正欣早已溜进活动室里,他看到两张乒乓球案子的网被拆掉,上面铺着巨大的毛毡,桌的一边放着颜料碟、砚台和大大小小的毛笔,几叠裁好宣纸放在桌的另一边。桌上已有不少画好的作品,牡丹在纸上一团团一簇簇地晕染着,梅花苍劲的杆子上落着钛白色颜料洒出的雪,还有一个抱着胖头鱼的娃娃,农村人很喜欢这样题材的吉祥画,但用水墨绘制成的正欣是头一回看见,那条红色的鱼足有娃娃两个身子大,穿着红肚兜的胖孩子露出一条屁股缝,正扭头对着正欣笑呢。

正欣痴痴地看着这些画,刚才走出去的女人又回来,她问正欣:“看上哪一张了?我送给你。”

有一则寓言故事说,贪心的人遇到仙人展示点石成金之法,不要金子,只想要能点石成金的手。正欣觉得他就是那个贪心的人,他的手抓着毛毡,抬头看向那个女人,“我想学。”

女人能想到很多可能的回答,无论是想要牡丹、梅花还是娃娃,甚至想要画一些其他的内容她也可以画给正欣,她对这个围观的小弟弟颇具好感,不单是因为他在参加活动的人数不多的情况下前来捧场,也因为他和自己一样不喜欢院长和老支书他们吞云吐雾。可是她没想到正欣想要学习国画,这项技艺在城里也称不上有多受欢迎,家长更愿意送孩子去学素描——素描更容易在中考中获得加分。此外,国画并不是容易的项目,下乡活动一天的时间很难教会他多少东西。不如就教他画一下最基础的部分,再送他一幅画吧,她虽然这样想,却没直接对正欣这样说,“那你先试着画一下你感兴趣的内容吧。”

正欣照着桌上一副水仙花画了起来,水仙是正欣过去用其他方法画过的,因此最为熟悉,水仙的根部就像是人们常吃的大蒜,而经过写意抽象的叶片则与葱叶几分神似,他用短短的二十分钟就将那副水仙模拟了一遍。

女人拿着正欣的画作给徐春云,“院长,你看看这个。”

徐春云这时正在给居委会题写诗词,看到正欣的水仙也感到惊讶,他用手抹了抹光亮额头上的汗珠,先前李老师向他推荐正欣,他是不相信这个少年能当得起“天才”这样的称号的,现在内心却产生了一些动摇。

是个苗子,和谁学的?

“他自己画的,没人教他。”

徐院长觉得这真是邪门,这幅水仙虽然笔法和上色方法糟得一塌糊涂,却有着一些原作的神韵,中国古代美学理论里讲“形似”和“神似”,大多数画家更看重“神似”,这幅水仙就具有一部分后者的特质。

“他说他想学国画。”

正欣这时凑过来补充道:“我想把家乡用画画出来,我看了你们画的山水画,这真是……”他找不到一个词汇来形容这样的巧合。

“Deus ex Machina”一旁另一个男人说着,他看起来比小李老师大不了几岁,却有着众人之中最长的胡须,他看着周围的众人都等着他解释,才说:“扭转乾坤之力,我们就是被舞台机关送来解决问题的人,我们早就该来这里。”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正欣学到了他此前多年感到困惑的内容,他第一次知道画牡丹的花瓣时笔根部要蘸白粉,而笔尖蘸曙色;生宣纸遇到墨容易化开,而熟宣纸则不会;画山上的树时有各种各样的穿插,画山石有所谓积墨法、破墨法和泼墨法,他感觉到自己来到了一个城市文化丰盛的草地,和先前所处的艺术荒原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正欣不但翘了上午的三节数学课,他还翘了下午的四节课,有关学校的事情都被他扔在教室里没带走的书包里了,如果不是天色已晚,书画院一行人要去往下一个村庄,正欣还想翘掉晚上的睡眠和明天的课。

那个载着一行人来的小面包车在扬起一路黄土后消失在了夕阳下落的地平线上,他们留下了许多民俗画作,这是送给乡亲们的;几张苍劲有力的书法作品,这是喜爱书法的老支书的;一支毛笔,一本画集,这是送给正欣的。

那本画集的扉页上还写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落款是“春云赠”,正欣想起自己忘记问他们是否还会回来,看着那些还没有落下的扬尘,内心无比满足的同时却又感到有些空虚,他好奇城市里的孩子是不是每周都能去学习绘画,这些未曾谋面的同龄人会不会早就和面包车一样绝尘而去,将他甩在身后了?

他想着学到的东西,不知怎样就和小李老师告别了,也忘记去取他的书包,不知怎样就回到家,他不知怎样吃完饭后趴在桌上,又不知不觉就昏昏欲睡。

他未必不知道此后又将从这活动室被赶回由数学老师占住的美术课堂,从城市文化丰盈的草地被赶回乡村的荒原,从一日学了多年未有知识的一日中赶回到多年所学不如一日的多年中去,这在他看来显然是生活的现实,但正欣不愿意向自己解释,就像是他不愿意给小胖解释数学老师不会还课那样,他不喜欢唤醒人的迷梦。

正欣的内心呼唤着一场更大的壮举,他告诫自己不应该再任性,却又认定这个生他养他的小山村或是一个牢笼,他有逃离的愿望,在逃离课堂之后,逃离家乡的愿望。

正欣睁开眼睛,他坐在早上的那块圆滑的大青石上,手里拿着那只他收到的毛笔,此时的他有些希望自己的生活真的能像是一个冒险题材的动画电影,像动画电影里的主角那样,因为自己的家人不支持自己的爱好就离家出走。但他没有这样做的理由,他眷恋着自己和亲人朋友的关系,他不能再给老张和小李老师添麻烦,他自己外出之后是没有谋生的能力的,况且,村口的道路不知什么时候建起了一道巨大的栅栏,完全封住了离开的路。

他感觉自己睡不着,又在月光下回到大青石处坐下,白天发生的事在他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播放,他察觉到这座山的景色发生了一些变化,在暗淡的月光下却一时说不出来。白天他的大脑里已经产生过太多的想法,所以到晚上则是完全的失去了思考能力,体验过失眠的人应该有过近似的感受,脑海里乱糟糟的,却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不知坐了多久,天上的那轮新月逐渐落下,而高悬在天空中的群星正如照耀着他的先祖一样照耀着正欣,黄土高原上的夜风正吹动着他的衣襟,山用树叶的摩擦声奏乐,河流卷着浪花高歌。

这富有节奏的合奏曲调是乡村中学的上课铃,实在滑稽,仿佛自然在催正欣去上课一般。

他听到身后传来发动机的声音,转头看时正是那辆熟悉的小面包车,车窗中正飘出散发着金光的烟雾,他要打招呼时,那辆车却从山坡上冲了出去。

正欣想要惊呼,却出不了声,小面包车在雾气缭绕中飞了起来,同时飞着的还有红色的,足有娃娃两个身子大的胖头鱼。

天空中的云彩聚集成一个圆环,圆环外的天穹是夜的深蓝,而圆环内则是澄澈的群青色。远处山头的树木忽而由绿变红,这种变化像是浪潮从远处山头席卷而来,到近处时才能认清,原来是山上生长的绿树全部变成了盛放的腊梅。

正欣为这眼前的现象而惊讶,他揉了揉眼皮,再睁眼时仍是满眼的奇异景色,他在内心中抱怨着怎么不开两朵牡丹,然后身边梅树的树梢上果然开出两朵牡丹。于是他用毛笔沾着胸中积郁之气抬高了小河的水位,使得河流足够全村的人在其中畅游,他在田野里掀起金色的麦浪,在平地上拔起高楼,将村口的栅栏击得粉碎。

“你在画什么?”他问自己。

“美。”

“美是什么?”他问自己。

你自己不会看?

他的耳畔忽而响起另一个问题“谁在作画?”

那个声音是如此猝不及防,以至于将他惊醒。

正欣忙看向窗外,好在青山还是青山,没有被自己肆意改造成别的东西。他在桌子上流了一大滩口水,父亲的大衣正披在他身上,那件厚衣服弄得他浑身是汗。

夏天为什么要盖这么厚啊。

院门前的公路上传来卡车的呼啸声,那声音很大,并且过不了几分钟就要重复一次。

正欣推开房门出去,当他看到路的一边亮起了远光灯,他深吸了一口气,等卡车呼啸着要过去的时候,他大喊着:

“正欣!”

群山回响着:

“正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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