翅膀之歌
2022-08-30黄立康
黄立康
小路
小路很少有名字,但无论在哪里,去哪里,世间总有小路。
小路淘气,它隐在一些幽秘处,和你捉着迷藏。当你走在浮动的黑暗中,总有拉你的树枝、绊你的石头,还有在身后拍你肩膀的小鬼;小路野气,你无法抗拒涉险的小诱惑,那自己吓唬自己的童趣、追逐嬉闹的欢笑、摔倒的淤青、被嘲笑的哭声、最后安全到达游戏胜利的窃喜,那快乐仿佛小小的偷窃癖得到了满足。
回忆也是一条小路。回忆那场探险的游戏时,你像是浮着,悄悄跟着儿时的自己。突然你也童心大发,试着偷偷拍拍前面小孩的肩膀,看看胆小的孩童会不会惊乍呼喊慌不择路。
从二大爹家后门到大爹家后门的那条小路,我最怕一个人走。每次准备挤进黑暗去往另一道后门时,我盯着黑,深吸一口气,像要跳海潜水。沿着三家人后墙踏出的小路其实是条排水沟,短短不过百米,但对胆小的我来说,到达另一扇门后、微弱灯光里的那块陆地,不异于敦刻尔克大撤退。胸腔内飞机空袭轰炸,脚下水草淤泥缠腿,能不能有条长长的拉线,咔哒一声,把月亮拉亮?
我想,肯定连电灯都害怕那条小路的黑,缩成一团不敢照远,并且一会亮一会暗,一闪一闪地发抖。没电的时候,母亲会点上一大块松明,放在房间的泥地上。松明燃烧,火光跳闪,还会飞出许多黑丝。我和哥哥一边伸手试图抓住那些会飞的蚯蚓,一边由着母亲帮我们脱下衣裤。待我们睡下,母亲拿上松明离开,关上门,黑暗裹着我,我裹着暖,暖裹着梦,另一条小路从门里延伸出去了。第二天醒来洗脸时,鼻孔里会洗出两团黑,那是夜轻轻按下的黑手印。
白天,小路上的黑海退去,就不可怕了。小路连着一条石板路,石板路是一条界限,将小村中两个世居家族隔开。石板路向上延伸向村后的田地、坟地,向下连到一条弹石路上。弹石路下方,金沙江唱着古调,缓缓流淌。我记得那条石板路上的青石板,那些修补村庄裂缝的石头,人走马踏,光磨雨刻,泛着喜人的亮光。那光亮仿佛原是安睡在石头里的,被你路过的脚步声惊醒,探出头,半睁着睡眼想看看是哪个冒失鬼打扰了它的美梦。我喜欢那些青石板,它们有自己的颜色、花纹和裂痕,它们总让我想到天空,想到光滑的天壁,白色石纹像云,又像河水一样从石头里流过。有些石头镜子一样倒映出大地上纵横的沟壑。有些石头怀着裂痕,我想那是鸟飞过留下的痕迹吧。有时候,石头里下着雨或雪,一点点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有时黄昏会深深印在某块石头里,过了一万天也还是黄昏,那黄昏后的黑夜,成了委屈的孩子,藏在门后,就那么一直等着。
我就是踩着这条石板路到村口的田边,牵大伯家的老牛回家。那是一件让人激动骄傲又害怕的事,我小跑着到田边一小块闲地上,一桩,一绳,一头牛,一大堆晒干的苞谷秆堆放在老牛够不着的地方。老牛低头咀嚼着,它总在嚼着什么,像在私语。我走向木桩把缰绳结下。我不知道我在牛眼睛里是什么模样,当一个小身影怯怯地试探着接近它,它如何确定这个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男孩是“屋头人”(家里人),是要牵它回家?
我知道牛是通灵的。虽然我是城镇里长大的孩子,偶尔回故乡,但在学校大院里,孩子们带着各自故乡的怪事,讲鬼侃神,一个个装胆大、吓胆小,野得很。我听说,眼皮抹上牛眼泪,就能见到鬼,有人不信,抹上牛眼泪,睁开眼,看到许多死去的人都盯着他,把他吓疯了。这个鬼故事没有吓到我,真的。只是,从那以后,见到牛我都会下意识地盯着牛眼睛和潮湿的泪痕看。你看牛无声地流了那么多泪,是不是听了太多人鬼情未了的苦语悲歌?这是肯定的。我还只是个小孩,可是如果到我死的那一天,我一定会有非常多的不舍和眷恋。但鬼和鬼是不会互诉心事的。我敢肯定。你看很多人聚在一起,只自顾自说自己的,希望别人都听他说话,而不会去倾听别人。对于鬼来说,大家都在阳世活过一辈子,谁比谁“死着”更苦呢,于是,不舍和眷恋只能讲给自家牛听。这可苦了不会说人话的牛,它只能一边沉默地嚼着、念着、说着,一边流泪。
老牛是看到我身后跟着的家神了吗?那些逝去的人幻化的家神曾吆喝着它春耕犁地,我遗存的农耕的根骨,如同打在它身上的皮鞭,让它不自觉地颤抖。或者,它是闻到了我身上的气味。这是它不熟悉的气味,没有泥土的腥味、五谷的芳香,没有木楼陈旧霉味,没有经年劳动捂闷沉积的汗味,这男孩身上的味道太硬了,来自另一个世界。但像晒干的苞谷秆入口、反刍后的回甘,男孩的体内有一丝稀淡的血气属于横断山里的这片土地、这个乡村、这个家族。认出来了。这气息,这低头走路的姿势,还有这稚嫩的呼喝声,遗自那个带它到金沙江边洗澡、为它擦洗身体的人。
往事,一下就让老牛变温柔了,它认了我。回家路上,我得意又担心地牵着老牛,缰绳不敢拉太紧,时不时回头看看。老牛慢悠悠地迈着沉缓的步子,它经历了太多岁月,并且又吃得很饱,不急于这一时半刻。踏上石板路时,牛蹄踏在石板上,发出脆响,我想,是老牛在弹琴,它弹响了石纹里的天曲云歌。
长征路
1958年,我父亲出生。那时穿过故乡拉马落的路,只有两条,自上而下的石板路,左右贯通的茶马道。马道连着金沙江边其它村落,也连接着祖先迁徙至此的来路,连接着世代居守于此的岁月,像窄窄的血脉穿过时光,马道停在父亲面前,以后的路轮到他带着家族的痛苦和荣耀往前走。
后来,用了十七年的时间,沿着金沙江修筑了一条弹石公路,那条1974年修好的路在故乡马道和金沙江之间,我们称它为“马路”。马路比马道宽,但尘土比马道多,汽车驶来,大老远就能看到一条土龙吞沙吐泥遁地而来。这是我年少时的记忆,那些在路边竹林下等客车的时光,我总是因炎热而昏昏欲睡,但望穿金沙江也不见客车跋扈而来。有时候要等三四天才能等到有空位的客车去往小县城中甸,而我在枯寂间懂得了时间像马路一样弯曲、索然又虚张声势。
父亲就是沿着弹石公路离开故乡的。这个家族回应了时代的召唤,开始了另一种迁徙:去往城镇,成为“城里人”。自从父亲离开故乡,像棵梨树,将自己嫁接到小县城中甸,他身后的故乡越丢越小,最后剩下的,只是小小的、属于自己的一方坟茔。
1978年的父亲带着乡音和忐忑,走下班车,准备去往迪庆州师范学校报到。学校在路的另一头,那条路叫“长征路”,没有其它路可走,那是那时那城唯一的马路。一条名叫“长征”的路,命里带着的苦难和悲壮、不屈与奋斗,是跨越时代的隐喻,也是一代人的心路。
父亲的师范岁月,我是后来从书柜的课堂笔记中知晓一二的。父亲并没有为我讲述他的求学岁月,他的青春。青春这个词安在父辈身上是多么淡薄矫情不合时宜啊。他也没有为我讲述他寂静贫穷的家乡,那个我后来反身去寻找的地方。关于过往,他很少提起,他不知怎么讲,也没来得及讲一个山野孤儿是如何长大的。那还不是一个重视怀念的岁月,一切都被裹挟着,奔向前,前方充满希望。当我活到父亲求学时的年纪,当我也有了儿子,我发现关于过往,我也无法讲述。一切都在动荡、剧变中,一个父亲如何给儿子讲述不确定的事物?所以,当儿时的我翻看父亲读书时的笔记,一路路认真的字迹,连成他的长征路。但父亲那时或许是慌乱的,他其实不知道自己的路要通向何方,所以他让自己更认真、更努力,每落下一步,都更坚实些。
父亲落在纸上的字俊秀硬朗,在还属于纸和笔的慢时代,父亲活得清晰而坚定。父亲的成绩优异,我曾翻出一个小小的塑料红本,里面写着成绩:98分。毕业后,父亲留在小城中甸教书、生活,一生都与长征路磕绊纠缠。他看着长征路成长,看到的是自己的影子,还是像看着他的两个儿子的长大?
时间一天天,一年年过去,在庸常无声的时间里,一些人世间的炎症,悄悄引起了内心的质变。父亲被困在了时间里,困顿、迷茫、孤单,他开始变得固执而易怒。不知道他的长征路是什么时候停止了征程,而我什么时候遗失了父亲的笔记,我没有察觉。在时光逆旅里,我们都是丢三落四的人。我们是怎样舍弃的?在我们试图回忆之前,我们很早就开始舍弃了。记录着父亲心路的笔记,丢弃在路边,一场雨,俊朗的字被雨水打湿,墨水洇开,模糊成一片,奋斗人生无迹可寻。
长征路也在我身上。1984年,我们出生。万物生长,长征路也曾像孩童的我,瘦小单薄,在我出生的上世纪八零年代,长征路和我手臂上青色的血管一样细,和我胸腔左侧的心跳一样弱,它曾是这片高原最细小的神经末梢,感知着从时代深处传来的震动;在我成长的九零年代,长征路和我都是这片原野上的野孩子,下雨踩水,落雪撒欢,我们都是父母心头注满担忧的伤口。那时的长征路只是一条土路,而我时常将自己弄成一个土孩子。我和长征路都太瘦弱了,长征路像我骨节突出的脊椎,晴时扬尘、雨季泥泞,蓝色的长得像解放军战士的解放牌卡车和绿色的砖头般的“4×4”吉普车咆哮着开过,而偶尔经过的一辆桑塔纳带来的,是路上最飘逸的风景。长征路两旁是瘦骨嶙峋的简易木板房,如我的肋骨,牛毛毡铺成的屋顶,薄薄一层皮包裹着人们冷暖自知的生活。我记得一个阴雨天,我在长征路一间木板房前逗留,那是一间小卖部,但门是锁着的。那时候你若要买东西,得先去其他什么地方叫老板来开门。我正盯着小卖部门口搭出的木板桥看,担心爬满湿暗的泥会让我滑倒时,披着军大衣、带着解放帽的老板来了,他打开门,里面漆黑阴冷。
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长征路明显地热闹、“粗壮”了,柏油路在夏天烈日暴晒下渗出黑色的沥青。长征路两旁的木板房被砖房代替,绿化带里种了常青的松树。2001年,中甸县更名为“香格里拉县”,长征路的名字没有变,路上车水马龙,红绿灯、雕花护栏维持着繁忙的长征路的秩序。
我是沿着父亲来时的长征路离开小城的,2002年,我考上云南师范大学。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回到成长的香格里拉,我带在身上的长征路,也变成了他乡之路。
龙泉路
我是个在县城出生、成长、生活的人,如果有必要下定义,那我是个“小县城人”。虽然现在我的出生地香格里拉和生活的丽江,都是“市”了,但在本质上,还是个县城。台湾作家骆以军说自己是个“省二代”,那我可以顺着话题说自己是“县城二代”。我几乎没有乡村生活的经验,逢年过节回故乡更像是个客人,不用干农活,亲戚还要杀鸡煮火腿招待你,临走时还要给你捎些土特产,她们边塞给你边说:“城里面没有,带上吧。”
我的城市生活经验也单薄,去过的城市也少,留下的城市印象多是些旅游风光和酒醉记忆。相对熟悉的是城镇生活。在香格里拉生活了十八年,2006年大学毕业后到丽江工作生活,不觉间,又已过去十五六年。日子,在哪里过,都是过些寻常时光,像茶,淡,不热烈、不鲜艳,回甘只在舌尖。每天与你交集的只是简单几条街、平凡几个人,“爱情确实让生活更加美丽”,可醉酒、驾驶、一日三餐,也让人疲惫。但就是这样的三点一线的生活,我们却将这空间称为——“城”。
大学四年是在昆明度过的。如果三餐无忧、四季无分的读书生活能算,那昆明是我生活过的第一个城市。在那城市,与我发生密切交集的,是龙泉路的一小段。
毕业多年后,有一次听说龙泉路变成昆明路况最拥堵的道路之一,内心惊讶。我生活的小城从不堵车,我出生的小城没有共享单车,堵车?那或许是大城市疼痛大过于荣耀的苦。我记得读书那时龙泉路上拥挤的只是84路公交车。当然,平时不用开车,偶尔去云师大本部或市中心,自然不会在意龙泉路拥堵不拥堵。
不管怎样,我在城市生活了四年。这个说法其实有象征意味,我的城市生活只浮于表面,读书,恋爱,踢球寻乐,打架滋事,不用谋生,不必涉死,无法深触城市核心的爱恨痛痒。另一层象征意味来自地理空间,因为当时云师大龙泉路校区所在的城乡结合部岗头村,更像是一个荒蛮战场、巨大工地,比我的小县城还混乱、异形。原本属于乡野的一切,在这里被追杀。大学一年级时,中文系在六楼,每当我走神眼光飘向窗外,远处灰蒙蒙的雾霾中楼宇隐约,像笨重的攻城机器。它们快要攻到这边来了。龙泉路师大校区和财经学校中间还有一大片围起来的荒地,到我读大四时,已经填满了商铺小区。每天早晨六点,贪睡梦沉的大男孩被海浪般的车轮擦地声、刺耳的喇叭声碾压,仿佛一个遭遇海难的人,被冲到孤岛岸边,昏迷中,海浪啪啪打脸。
我们常常在黄昏后走出校门,穿过那一小段龙泉路,像踩着火焰,脚步慌忙,内心涌动着热和渴。去网吧争霸,去赴一场酒,或者,去度一个春宵。校门外一溜贴着长条白瓷砖的店铺,多是饭馆、烧烤店。人行道是路边摊的国度,只有夜晚降临才会升起烟雾的旗帜。再往前走,离开校园的范围,路两边,城中村的红砖楼房,狂草般向远处漫去。这里寄存着城中村的鲜艳和喧闹,沿街的店铺顶着遮阳棚,争艳添色:卤面馆、凉鸡米线、招待所、成人用品店……在“梦幻丽莎”发廊,阿珍爱上了阿强。成人用品店,里面有一万只好奇害死的猫。便宜的旅馆亮着艳俗的红招牌,像被指甲刮红的皮肤,里面种着催开的花,让人心痒。
往城中村里走,渐渐安静。四处乱拉的电线让逼仄的空间变成了七巧板拼图,最后万蛇朝拜一样盘在某根电线杆上。廉租房铁门红漆黯淡,窗户罩着铁栏杆,栏杆里挂晒着衣裤,下面晾着鞋、放着塑料花盆。那些红砖房杂乱、无序,露在外的红砖被雨水洗旧,被阳光晒老,毫不修饰的赤裸,刺目,赤贫,与美感毫无关联,也让人担心它的现实漏风又渗凉。楼顶总有后来加建的突兀的简易房。修建得潦草野蛮、青面獠牙的简易房,砖颜色和红砖房的砖不一样,有的用了青砖,有的用了更旧的红砖,看上去像是人额头的斑。屋顶的石棉瓦泛黑,有的铁皮屋顶露出苍白病态的蓝。楼顶上,太阳能水球寂静地挺立着,晾晒的衣服随着风摆动,乱放着的盆栽植物无法点亮红砖楼群里经久沉积的暮色。
大四时,同班好友考研,在岗头村里租了房。周末时常邀我们前去“把酒话乱麻”。我们先去岗头村农贸市场买些酒菜。真是稀奇,在一个高楼围剿的城市里,这个原汁原味的农村集市,像跳漏网之鱼那般活蹦乱跳,水珠般溅开的叫卖声、四处乱窜的买主、简易摊铺上食物泛出鱼鳞般新鲜的光。买凉粉、猪头肉、炸洋芋、排骨,从清幽幽的大陶罐里打出苞谷酒……开始消磨长夜了,那时候胃口真好,不挑食,也不挑酒,上一句许巍,下一句王国维,分一口肉就是兄弟,干一杯酒就是江湖了。
毕业前,全班男生到岗头村一家百年老店牛肉馆聚餐,杯杯盏盏,碰碰跌跌,话语间旧仇多于离愁。百年老店也拆迁在即。一百年有多长呢?被放逐的故乡村庄缓慢得接近永恒,城镇和城市却永远在变,似乎没有什么能全身而退,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到最后我们都像酒气那样散了。城中村里消磨的杯中时光,像昆明城在亢奋与忧伤间的一场醉,待日出后,露水蒸发,一切仿佛不曾存在过。去年路经龙泉路,高档楼盘密布,旧地重游已无旧地。84路公交车倒是仍然在城市穿行。有时候到昆明见到84路公交车,我多想再跳上去,多想它是时光列车,等坐到拥挤昏睡、迷糊疲惫地到“龙泉路师大校区站”下车,脚落地那一瞬间,我又变回了那个卷发浓密、牙齿整齐的大男孩。
福慧路
人生匆匆,异乡,渐渐含成故乡,行色忙忙,最怕遇见的,就是知你过往、懂你心酸的人。你看着他也喝醉了,也只有喝醉,贴心的话,才过得了男人的口。你看着他郑重举杯,敬你。轻晃的酒、一片深海,眼神翻腾、两井岩浆。听他说:“到一个地方,点一盏灯,兄弟要保重,也要常联系。”酒杯轻撞,你垂眼喝酒,辣酒往里,热泪奔外,都挡不住。挡不住的还有时间的洪流,在故乡和他乡,我们都成了异乡人。
到丽江生活快十五年了,快进到几年后,这里就会超过我成长的小城香格里拉,成为我居守最久的地方。前些年哥哥家建新房,我回香格里拉帮忙,开车去新城的建材市场,相似的街景竟让我迷路了。新城建起来的地方,曾是一幅油画:广阔的田地、草坝,蓝天白云下,田野小花一片,小河淌水。田地里种着青稞、蔓菁、洋芋、油菜,白色藏房隐在稀疏林间。后来这里都建起楼房,遮住天边,我迷失期间。当我试着去地图上定位记忆,指南针乱颤,故人的钥匙无法打开新城门。记忆的肉身被填埋,无法附体,我只能是个落魄的魂,新城与旧鬼,隔着时间的忘川。很多年以前,父亲和他的故乡也是这样隔着忘川、隔着哽咽相望,如今,我和所有的故乡间,隔着一声长长远远的叹息。
丽江也是个小城。新城区的三横三竖六条主干道交错着,最繁华的地方,是紧挨着大研古城的民主路福慧路商业圈。这里是个魔幻现实主义的存在。我相信,我们虽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却处在不同的维度里。时空有异,我们的存在就有差别。一座城也是这样的。在民主路和福慧路交汇处,聚集了一座城的多种不同时空。每次从这里路过,我都有一种时空旅行的科幻感。丽江大研古城,古典之城,带着青花瓷的细腻质地,成为许多人向往的诗和远方。距古城不到一百米的地方,是两座钢筋水泥、玻璃魔方的现代建筑,名字宽阔:国际购物广场。XX购物广场,你所生活的大城小城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个异名同质的地方,大城市里常见,小城镇稀奇。对于小城丽江来说,国际购物广场,是一枝大城市的春天里嫁接来的樱花,它让丽江有了“城市感”。小城镇披上了大城市的魔法斗篷,“星巴克、海底捞?稀奇了!我们丽江也有!”
更妙的是,大研古城与国际购物广场之间,隔着华都商贸城。你所生活的大城小城也一定有、曾有这样一个地方。它不似嘈杂的农村集市,不是时尚的购物广场,它光线黯淡、空间狭窄,密布的小间商铺并列、堆叠成一个盗梦空间。一件件仿制的绮梦,挂满商铺的内墙。
那是一间间什么样的梦呢?
有一间梦贴着女生的私处,她红着脸、眼神躲闪地挑选着花纹精美、颜色柔和的内衣,当她手触到柔软的面料,一下便被吸到另一间梦境里。那间梦,窗帘紧掩,灯光柔和,女孩穿上内衣裤,冷着脸、眼神高傲,对着镜子转动着丰满身体、饱满弧线;一个男孩站在一间外贸鞋店里,指尖抚过一双仿真球鞋的硕大标志,他也潜进另一间梦、梦中之梦里。梦里球赛焦灼,他得球果断变向猛突,在三分线处急停甩掉防守队员,高高跃起压哨出手,球进了;还有的梦,花色繁杂,样式老陈,这间梦属于老母亲以及她们对春天的贫乏想象,她们想让枯萎的花枝再次开出艳丽纷繁的花,一开就是一片。所以,你可以看到厚实、纷艳的老人服饰挂满墙壁。甲醛味、油烟味、煤气味、炭火味充斥在这里,毕竟这梦里还有七十二家房客,他们口音陌生、神情奸诈,运送着来自陌生城市暗处薄薄的梦。
有吗,你的小城镇有这样的集市、交流会或者商贸城吗?你认出它了是吧,在丽江这个地方叫华都商贸城,在昆明,叫螺蛳湾。螺蛳湾这个地标性的存在,估计云南人都知道。我问我90后同事知不知道螺蛳湾,她激动地说常常和朋友去买衣服。那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螺蛳湾没有代沟。
曾经在两条江水交汇处看到奇妙景象,交汇处一边浑黄,一边碧绿,颜色分明。在丽江福慧路和民主路交汇的地段,同一时空,一个城的三种时态并列于此。大研古城——农耕、马帮岁月在大地上缓慢隆起的温暖明珠,一砖一瓦、一树一桥,带着古典韵味,承载着人们对过去清雅的诗词年代的念想和回忆;国际购物广场,像电影《终结者》里从未来回到现在的机器人杀手,是从人类城市发展的一线逆时空传送到这里的,它前卫、时尚,正年轻,有些浮华,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夹在大研古城和国际购物广场之间的华都商贸城,在时态上则是介于两者之间,它在“城市长征”中掉队,落到了急切想要跟上城市步伐的城镇生活中。某一时期,它确实引领了城镇的风尚,它是繁华地、温柔乡,但又很快落伍了。它们中有的继续退,退向乡镇、农村,有的还在县城里负隅顽抗,在一些零散的钱币间觊觎、喘息。过去时、现在正在进行时、未来时,这就是小城生活的某一个切面,它呈现出某种慌乱的荒诞。我想,是这样的,我成长的、生活的小城,步履慌乱、神色慌张地模仿着大城市,纸醉金迷的浮华、捉襟见肘的狼狈,好吧,我知道,我们和它们都需要时间。
另一座相邻的小城地震,我发信息给相熟的朋友,他说还好,只是他女儿吓得够呛。我问他,明知是在地震带上,怎么建那么高的楼。他无奈地回,某专家说,城市化,没有高楼大厦怎么叫城市化,于是拼命建高楼。后来,只要一听说那里地震,我就会想起邻市的高楼,地震时,人在三十层高楼上,会不会觉得自己是风筝?
北京路
我曾在北京待过四个多月,算来北京是我生活过的略有时日的城市了。但严格地说,我其实并没有在北京生活过。那时是去培训,食宿舒适、课程轻松,大把时光可以虚度,不用去挤早晚高峰,没有租房买房的焦虑,没买过菜生过火,也不用一路小跑一身大汗地接送小孩上学放学。没在那哭过、病过,死去又活来。梦想没在那破碎,酒杯倒是碎过几个。几场醉,几片忆,那段浮生里,我是云、野风、水中艳影,都没有根。
但有些记忆会悄悄生根,带着醉意和香气。育慧南路上的红柳羊肉串,还有文学馆路那家地下酒馆,欠我一杯精酿啤酒。酒馆出售的“咖啡世涛”,酒液黝黑,泡沫细密,香气浓郁,口感醇厚,像一管黑药水,能将独自买醉的老酒鬼渡向同样黝黑的心渊。
芍药居地铁站,通向另一个摆渡的世界。有时候,等待地铁到站的间隙,看着玻璃上模糊的倒影发呆,毫无防备地会被一阵冲来的烈风袭得摇晃。恍惚间,觉得自己站在故乡的金沙江边,被卷着沙的江风刮得脸生疼。地铁和大江,哪一个入地更深?我把地铁看作是一条暗河,地面上的高楼街市,如同两岸的山野,在这里落下巨大的倒影。山野静默,河水倒映两岸的同时,也在急速流动。地铁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一束江水,带着自身卷出的漩涡,内心翻卷地随着人流向前,无数来自幽暗河床的心绪,如气泡,念起、升腾、成形、破碎、消失,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人们依然一脸淡漠。有时候,我在陌生的地方,才会自在。一个人来往,想事情,被自己的自言自语惊觉。走路也不用回头,不会被突然叫住,然后凑出热情寒暄。在我出生的小城香格里拉,和父母上街是很累的事,父母一路上都会遇到熟人,总要站着聊上半天,让你焦躁。
我和父辈、祖辈的天空不同,注定了不同的飞翔。我只想消失在沉默的人群里,而父辈、祖辈,他们积极地取得了这方水土、这方人的信任,活得安然自如,仿佛手里有一把钥匙,能打开这方时空的锁。到一个地方,点一盏灯,不仅要点灯,还要“取钥匙”。去德钦梅里雪山的路上,每每路经垭口或是煨桑时,藏族人会争先喊出:“格拉嗦啰。”那声音出自胸腔,被嗓管捏细,变得尖利,鹰一样冲出口,直窜云间。后来问藏族朋友,他说“格拉嗦啰”是在致敬神明,借道致谢。去雨崩前,要先到“曲登阁村”取钥匙。“取钥匙”,多好的隐喻啊,取得一片山川的信任。纳西人也时常会拜山祭水,在魔幻与现实交织的村野,在神鬼暗淡的城镇,纳西人相信万物有灵,心怀敬畏,循着禁忌行事,小心翼翼,怕触怒神明,怕失去天地的信任。虽然在小城生活,有时候小孩莫名哭个不停,母亲便会试着泼一碗“水饭”。灵不灵验不知道,但在无奈间,也会给到一些安抚。
如今我们的“钥匙”,是锁在柜子里的几份证明某物属于你的硬壳本子,是出行时的地图、导航、手机和手机里的各种二维码。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城市有不同时态,人也生活在不同层次。和一个丽江诗人聊天,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坐地铁,总感觉那里面幽深,像进迷宫不知道咒语。地铁其实是非常便捷的。但未知带来恐惧。我哥到昆明开会,我张牙舞爪、连比带划告诉他下动车走到哪进地铁站、怎么看标识、如何弄乘车码,便宜又快捷。我哥哼了一声:“麻烦!出站打车方便。”我想,哥哥是不是对不了解的新事物心怀恐惧,选择回避它,不想学习以适应新的节奏?其实我也先进不到哪,近两年才会用携程出行,才会坐地铁。我们生活的小城缓慢,不需要太快的东西。
从丽江坐三小时动车到昆明,边疆人民出行已经是极大地便捷了。带母亲到昆明检查身体,坐在明亮舒适的动车里,母亲又开始忆苦思甜。她说以前从中甸(香格里拉)回故乡,第一天从中甸坐车到桥头镇(虎跳峡镇),第二天坐车到丽江,第三天才能转车回到家。这都还得在顺利买到票的情况下,不然时间更久。现在动车可真是太方便了。出昆明站,出行也方便,坐地铁二号线,沿着“北京路”(北京路、民主路、长征路,都根正苗红),一直到北市区。母亲以前到昆明旅游、看亲戚、体检,多数时候坐公交车,估计也舍不得打车。这次我教她坐地铁。下到入站口,手机刷二维码找出“乘车码”小程序。过安检,健康码,行程码。再调出“乘车码”,注意乘车码一边是地铁的二维码,一边是公交车的。然后将二维码对准识别口,门就会打开。穿过闸机口就行。出站时,会生成新的二维码,识别,门开,出闸机口。地铁里有地图,看好方向,出站。
母亲照着做了。第二天又坐地铁,我过安检时拿背包慢了一拍,起身看到母亲拿着手机,点了记下,对准识别口,从容过闸机。过去之后回头看我。我看到她一脸得意,像小学生答对了问题,像她拿到了一小把这座城市的钥匙。
返乡路
去杭州。
从萧山机场坐大巴车到杭州城,一路张望,苏醒的江南印象,纷纷。
杭州是座怎样的城?有杯黄酒的绍兴、有颗木心的乌镇呢,这些漂游在桨声灯影里的城,都长着轻盈的人鱼尾?
当我坐着大巴进入杭州城,看到很多建筑呈现出疲惫的状态,墙面陈旧,斑痕清晰,像一个眼梢疲惫、白发隐约的中年女子,面容淡雅,内心幽幽。这样的城市反而让人安心亲切,景区之外,是属于杭州人生活着的烟火气里的杭州城,虽然有岁月流过的痕迹,但她遵守着时间的规律,呈现本像,坦然接纳自己的皱纹、斑痕和白发。
有人说起广州,我还没去过的地方。朋友说,广州像个老人。城市显出陈态。昆明算是一座比较新的城市了。有意思的是,我到过的很多县城、乡镇,城的模样都要比大城市新、新得多。很多城镇是崭新的。去泸沽湖经过的小县城、去虎跳峡停驻的小镇,楼房街道崭新、颜色样式统一,托那些峡谷圣湖的福,这些有违自由美学的小城才会被记住。“只有一个颜色的海市蜃楼。”诗人如此形容它们。
《闻撒慈那的传说》组画 赵光亮
脱贫攻坚,前些年没少下乡。我们单位挂钩帮扶的贫困村,在丽江宁蒗原始苍茫的大山深处,高寒偏远,却有着一个个对美好生活无限向往的好听名字:“翠玉”“春东”。每次用汉语读出,像读“耶路撒冷”那样,充满金玉相碰的清脆乐感。第一次下乡时,我的身心都极不适应。我的父辈奋斗一生终于在城里扎下根,没想到到我这一辈,竟然要“返乡”。内心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身体也在城镇干净的格子房里惯得有些娇气了。下乡路不好走,有一段几乎是贴着悬崖走,翻车下去,不是车祸,是空难。到村里,到处是灰,牛屎满路,屏住呼吸、踮着脚走。站在大山深处一家贫困户的木楞房门口,往里面偷看。虽然是白天,里面的黑暗浓厚。火塘烧着火,火烟升腾。木楞与木楞搭成的墙却有很大缝隙,墙只是象征意义上的墙,根本挡不住风,风从木缝里冲进来,带来呜呜声,刮得柔软的火烟四处惊走。这又是一个让我内心无法接受的事实,世间的富贵,圆润饱满,而贫穷是如此尖利冰冷。脱贫攻坚,真是一场必须打的攻坚硬仗啊。下乡当然也会遇到原始苍茫赠送的“实惠”,四月时去东波甸村扶贫,在车上看到弹石路四周杜鹃花一坡一坡开得无忌张狂,连我这样的男人都顶窗惊呼,激动不已。
中转的小镇叫“翠玉”,街面百来米,竟然有KTV量贩、5G手机专卖、购物广场、酒吧。这小镇正在去往城市的路上奔跑着,充斥着野蛮的向往。这是见怪不怪的事了。城镇向往着城市,那城市向往着什么呢?向往更大的城市?
或许你也关注到了,生活理念正悄悄发生着转变,一些思潮正悄悄影响着生活的理念和审美。“做一个有院子的人”“返回乡野,亲近自然”诱惑着有“庭院情结”的人们,这些思潮在商业运作的推动下,吸引着人们回归乡野,“乡野田园梦”,渐渐和“城市梦”一样,承载着人们对“向往的生活”的美好想象。我时常会关注房地产楼盘天花乱坠的广告语:“世外桃源梦,丽江中国院”“雪景玲珑院墅”“心有一愿,有个小院”……有个院子,清晨听鸟鸣,读书、喝茶,闲生、幽居,小院朴素,有花就好。以前我们在乡村做着城市梦,现在又在城市做着田园梦。民宿的兴起也寄托了人们对院子、对自然的向往。民宿,借山取水,入眼即是风景,荷塘、湖泊、雪山、森林,当你打开窗,看见的不是看不见尽头的城市,心中的焦虑会不会得到一些舒缓,那一刻,你心中有没有心动,想有个面朝雪山的小院?但城市里寸土寸金,如何拥有小院?到乡野去吧,返乡,返回绿水青山,返回正在振兴的乡村回到故乡,在旧庭院里重建新生活。乡村振兴,将会给乡野带来新的活力和生机。父辈们进城,到我这一辈,很多哥哥都已经返回故乡生活了。我还知道很多人,已经在临近城市的乡村里租地、建一个小小的院子,种花、烧菜,围着火炉闲聊,听雨眠,鸟鸣中醒来。
我又一次下乡了,2021年是“扶贫攻坚与乡村振兴有效衔接”时期,我们单位负责的村子,列入了“美丽乡村建设示范点”。入户调查时,我看到对面的山包上住着一家独户,一条弯弯的入户路通向他的白房子。天光让水泥路反着淡淡的光,那路,像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