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宏大叙事之间拯救历史
2022-08-26段志强
段志强
关于“宏大叙事”的讨论多了起来。一方面,许多学者和社会公众对各式各样的宏大叙事越来越警惕,“人”乃至“普通人”“具体的人”是他们的关怀所在;另一方面,也有一些评论者从社会发展的角度出发,反对解构或者削弱宏大叙事,要求巩固老的,或者建立起新的宏大叙事。
到底什么是“宏大叙事”?学者们关于它的定义有很多讨论,但我更想从语言实践中总结出它的几个特征:第一是超越具体经验,第二是明示或暗含某种社会规律,第三是确定性预期。宏大叙事覆盖的范围有大有小,大到人类文明的终极命运,小到特定人群的发展历史,都可进入宏大叙事的范畴。它不但存在于历史领域,也渗透入现实,甚至于指向未来。
如此来看,宏大叙事不可避免。人们总是希望超出混杂的具体生活,发现(或想象)一种趋势性的总结。换言之,只有通过这些简洁的、必然会模糊掉无数细节的概括,我们才能有把握宏观历史与现实世界的可能。除非放弃思考,否则“大而化之”“总而言之”“笼而统之”就会永远存在于语言和思维当中。
深入来看,宏大叙事与宏大叙事之间又可以大不相同以致针锋相对。人类文明线性进步是宏大叙事,人类文明一直在堕落也是宏大叙事;西方文明中心论是宏大叙事,多元文明共存交融也是宏大叙事;帝王将相主导历史是宏大叙事,人民群众创造历史也是宏大叙事。進而言之,确定性的历史规律是宏大叙事,以确定的口吻言之凿凿断言今天已经进入了一个“不确定的时代”又何尝不是宏大叙事呢?
如此看来,反对宏大叙事者不见得真的反对一切宏大叙事,呼吁维护宏大叙事的人,大约维护的也只是特定的宏大叙事。究其原因,凡能称得上“宏大”的“叙事”,都不会是对全部经验事实的归纳,而是带有特定标准的提纯和过滤,自然也就有意无意地承载某些价值。有关宏大叙事的争论,是这些价值之间的竞争。
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那些声称反对宏大叙事的人,往往自身的生活比较“宏大”,也就是说,历史知识丰富,拥有全球视野,属于文化精英的一员。较易为宏大叙事所激动的人,则往往更需要保护。这似乎提示我们,宏大叙事有其特定的心理功能,对于大多数无缘史书留名的我们而言,成为宏大叙事的一部分,也是寻回价值感的少有途径。
因此,抽象地维护或反对宏大叙事于事无补。无论我们态度如何,不断生产出来的宏大叙事都将是思维的宿命。即便是那些以“解构”为号召的理论,常常不过是戴着反派面具的另一种宏大而已。幸好,叙事再宏大,也必然会容纳部分事实,而不同的宏大叙事所盛放的事实常有不同,即便相同的事实,角度和解释也经常大相径庭。
正是这些差异给历史留下了喘息之机。只要宏大叙事足够多元,创造宏大叙事的环境足够开放,我们就不必担心它们会吞噬掉“普通人”“具体的人”。帝王或乞丐,都能找到合适的宏大叙事,也总会在不同的叙事中以不同的方式存在下去。后来的读者,会拼出他们自己的拼图。
必须相信,不同的人需要不同的叙事,也包括不同的宏大叙事。取消一切宏大叙事固然不可能,将宏大叙事定于一尊、抑彼扬此更属不智。前者扼杀了历史的呈现,后者则摧毁历史存在的根基。毕竟,在信息爆炸性增长、记录主体日益普及的今天,历史将存在于多元宏大叙事的差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