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万年轻人漂在景德镇
2022-08-26何焰
何焰
“哐”,“哐”,“哐”。
26寸的行李箱从三楼楼梯上滚了下去,足足翻了两个圈才重重落地。提手断了。箱子里面有近50件瓷器,是雨思亲自手作的杯盘。直到我把箱子捡起来,拉到一边检查,好一小会儿,雨思都没有讲话。箱子里是她过去几个月的心血,也是她将来几个月的生活费来源。雨思1998年生,大连交通大学毕业,如今是景德镇的一个陶瓷手艺人。
还好,一个都没碎。7月29日下午4时,我和雨思在38度高温中,把这些瓷器一一打包好,装进她回家取的新行李箱里。低头打包的时候,汗水就像眼泪一样,一滴一滴掉在我的眼镜上,擦都擦不干。网约车来了,雨思要走了。她要从湘湖村出发,到10公里外的陶溪川市集摆摊。
像雨思这样靠手艺谋生的外地人,我在景德镇遇见很多。
他们原本可能是艺术生、建筑师、律师、大厂离职者,他们也可能漂过北京上海,或者拉萨丽江,但现在,他们都成为了“景漂”。2022年的官方数字是,已有近3万人漂在景德镇,其中不乏外国人。
漂。漂来和漂去,总伴随着一个做梦和梦醒的过程,哪个城市有梦可圆,一代人就漂向哪里。“景漂”这个词语的兴起,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景德镇正在开启一个做梦时代。
似乎,在令人失望的一线城市生活之外,反倒是在景德镇,年轻人们寻找到了一种真正的生活。
果真如此吗?3万景漂,他们到底在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月租250元的大单间
“不用锁,我们这里没人锁门。”
雨思出门的时候兴高采烈。她背后大门上的春联已被风刮走,只剩下一张横批—“自由小孩”。这套两居室大概100平,一年租金10000元,是雨思的工作室,也是她的住处。
雨思是在2020年除夕之前,被爸妈开车从湖北送来景漂的。她在景德镇度过了一个人的新年。“他们不舍得,但是拗不过我。”
雨思不想听家里安排考公务员,而梦想成为一名插画师。因为大学毕业设计,她和景德镇结缘,雨思发现,在陶瓷杯、盘、摆件上画插画是一件能养活自己的事,便执意要来景德镇。
刚到景德镇的两个月,雨思的收入为0,爸爸老是悄悄给她转钱。第三个月,雨思的作品通过了乐天市集的摆摊申请,她开始成为摊主,不再收家里的接济,她爸爸才放下心来,尽管父母内心仍旧不是非常接受。雨思想买一台电瓶车,爸爸也老是劝阻:“买什么电瓶车,你又不是要一直留在那。”但慢慢地,时间长了,父母开始大方地告诉亲友:“我的女儿正在景德镇创业。”
“在景德镇创业”,雨思居住的湘湖村,正是如今景漂创业的一大聚集地,也是许多人来到景德镇落脚的第一站。
这个城中村里,星罗棋布着各式工作室。电瓶车穿梭来去,后座上常是青年男女,木盘端着十来个泥坯。文身的女孩、打扮张扬的男孩,也有蓝眼睛的外国人,都是村里的常住户。村里到处是泥店、釉料店、模具店、公共窑。一个景漂从门外汉到陶瓷手艺人,可以在这里获得极其完备的一条龙服务。
而一个新来的景漂,可能只需要每月300元的租金,就能在这租到一个不错的大单间,先安顿下来。
和雨思分别后,傍晚时分,我在湘湖村遇到了另一个女孩,何芸。
我路过的时候,她正对着墙上的小广告拨通电话,声音很胆怯,“请问您还有房子租吗?”
我陪着何芸去找房。
原来她是湖北美术学院的应届毕业生,学版画的。这是她当景漂的第二天。
村里到处是泥店、釉料店、模具店、公共窑。一个景漂从门外汉到陶瓷手艺人,可以在这里获得极其完备的一条龙服务。
从早上8时到现在,她已经在湘湖村找了整整一天,从300元/月到7000元/年的房子,她陆续看过,没有找到满意的。她需要的不仅是一个住处,还需要一点空间来搞艺术创作。“好多电话打过去,都已经租完了。”
我们向路人打听村里租房的情况。“湘湖的人太多了,已经快饱和了。你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租。”对方建议。
我和何芸继续走,走到河边的一间民房,有过堂风吹来。何芸拿起手机拍照,满屏尽绿,她说:“河边那棵树好美啊。中午我在那下面坐了好久。”
何芸讲述自己这两天的历程,她要来景德镇,同样是“父母管不了”。在一个陌生人社交软件上,她认识了一个在景德镇做陶艺的女生网友,对方展示的景漂生活,“自由、包容、躺平”,她感到向往。
但临行前一晚,何芸突然不舍。她想到自己从未好好打量过家乡,便骑着自行车出门。她在深夜碰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两人结伴跨过了长江,骑过了鄂黄大桥。说到这里,何芸说她今天一直很想哭,想念家,但回家才是真的“躺平”,她想先留在景德镇。
夜幕降临,我和何芸分开。她继续找房,我则回到市区。
迎着满天绯霞,一个布满艺术工作室的城中村在我身后消失,另一个破旧的四线小城景象在我眼前逐步展开。
4天后,何芸给我发来微信:“对了,我在这边找到房子啦,250元一个月,单間的那种,还挺大。”她还找到了一份兼职,在别人的工作室帮忙画盘子,决定先稳定下来,再开始自己的创作。
“我摆摊,是为了不摆摊”
如果景漂有一个快速谋生地图,其中必要一环,就是市集。
当然不是所有景漂都会学手艺。许多人都不知晓,在世界瓷都的名声之外,景德镇还是一座“航空之城”,直升机产业发达。但是对于不想上班的景漂来说,“去摆摊儿”,几乎是他们靠手艺在景德镇立足的第一步。
景德镇有许多个市集,开在上午的是乐天市集和明清园市集,开在夜晚的是陶溪川市集和陶阳新村夜市,开在凌晨的是景德镇的“鬼市”。其中最为有名、游客最多的两个市集,是乐天和陶溪川。
这两个市集,尤其是乐天的摊主,绝大多数是景漂。
乐天市集,只在每周六上午开三个小时。要进乐天摆摊,每个月都必须经过一轮残酷的差额筛选,不管多少人申请,乐天陶社的老板都会把摊主数量控制在百人左右。
7月23日上午,正值周六,我在樂天市集里认识了一个名叫“房子”的摊主女孩,她是从广州辞掉编辑工作来景德镇学陶艺的。在这的一年半时间里,今年7月是她第一次通过申请,在此摆摊。
乐天市集的帐篷,摆在乐天咖啡厅门口的小广场上,围成一个圈。天气酷热,人头攒动,有摊主来向乐天陶社的服务摊位借藿香正气水。“拿走吧,就剩最后一瓶了。”
一圈逛下来,乐天市集的价格相比陶溪川是要高一些的。但凡一个小杯子、盘子、小摆件,最低也在200~300元。体积大一些、工艺更复杂一些的器物,千元往上不等。
但每个摊子都是独一无二的,所售卖的东西跟邻居摊位有非常大的区隔。一个外国摊主用青花元素来做器物;在她不远处,则是一个女性摊主以人体生殖器为原型来创作的一些器物。
我先后询问刚刚摆摊的房子、摆摊一年半的雨思,在景德镇摆摊一个月能卖多少钱?
她们告诉我一个同样的答案:“不稳定。”
房子自己,在7月前四次出摊,一共卖了近5000元。但她不仅是陶瓷手作者,也在乐天陶社教育中心做了一年多助教,这期间接触到了非常多的摊主。房子告诉我,摆摊的收入,要看时运。
她吃过苦,但早已过了刚刚景漂时吃苦的年头。如今志野有成熟的创作,也有客源的积累,虽然没挣到什么大钱,但正过着自己理想中的慢生活。
她身边有卖得非常好,除了零售还接到比较多网络订单的朋友。“通常能接到稳定的订单,就不会再出来摆摊了。”也有暂时“时运未到”的朋友。那个朋友的作品在乐天最高评价的A区,但今年四五月连续两个月份,一分钱都没卖出去,连每次300元的摊位费都挣不回,最后只能迫于生计去找实习,试图挣点生活费。不过这几个月,那位朋友的状态不错。“上次路过,说开张了。”
雨思在乐天市集摆摊的最高记录是去年10月,一个月卖了2万多元。“够我活四个月了。”那一次“大卖”让雨思很开心,她一连三个月都没有出门去摆摊。
“可能是第一次挣到那么多钱,一下子猖狂了。其实我们(景漂)可能都不喜欢摆摊。摆摊多累啊,主要是心累。相比于摆摊,我更喜欢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东西。”
但雨思说,自己更不喜欢直播间。
她开过唯一的一次专场直播,当场卖掉了一万多,最后自己拿到了几千元。“我那天真的好伤心,我不知道我的作品卖给谁了,只看到网友对我的作品指指点点。相比直播挣钱,我要回来摆摊。但我现在摆摊,是为了将来不摆摊。”
雨思想等从摊上积攒到足够的客人,或者小红书上有更多人喜欢她的作品、给她足够的订单时,她就不再摆摊。她想靠陶艺养活自己,也想把自己亲手做出的陶瓷卖给真正喜欢的人。
但雨思当景漂才一年半,在十年景漂历史潮流中,她只能算是一个“萌新”。暂时她还未体味到五年、十年景漂的苦恼。
小城怪人多
我在景德镇的最后一天,一个陌生女孩要“找我聊聊”。
起因是几天前在一个餐馆里,那个女孩听到了我和中国传媒大学博士生卢维林的席间谈话(博士在景德镇做田野调查,也在乐天陶社学陶艺),我和博士交换对景漂的观察心得。其中一个片段是,博士觉得景漂可能是失意者联盟,它接纳了许多大厂辞职者、各行各业的伤心人;而我认为,3万景漂中也不乏一群外地来“淘金”的人,搞直播的、踩在风口上做花盆的,他们在景德镇挣到了一笔快钱。
当时,这个叫志野的女孩就坐在我们邻桌,她不同意我们对景漂的观察。“我来景德镇八年,我身边就不是这样的人。”她几次想插入我们的对话,却被同行的朋友按住。
7月30日,我和志野在雕塑瓷厂附近的一家咖啡馆见面。一番交谈后,之前因“只言片语”造成的误会得以解开。志野发现和我并无分歧,反而是我们各自都通过对方,看见了在景德镇的另一种生活。
志野告诉我,自己在景德镇八年,“一直都在玩”。这些年,志野主业是踩缝纫机做衣服,东西一向卖得不错。她吃过苦,但早已过了刚刚景漂时吃苦的年头。如今志野有成熟的创作,也有客源的积累,虽然没挣到什么大钱,但正过着自己理想中的慢生活。
就在与我见面的前几天,她还和朋友们结伴去山里,大家彼此带着新品,去瀑布边上喝茶、拍照。“是在营业,但也是在享受。”
她很喜欢景德镇,所以老是鼓动外地的朋友来和她一起景漂,说景德镇自由、包容、怪人很多,也有朋友真的因她而来。
“小城怪人多”,是我们的共识。
“作品”是景漂的硬通货,景德镇的人,经常靠作品相识、相交。
与一个艺术家相识于微时,是老景漂之间常有的事。老景漂“饭卷”,早在 10年前就在豆瓣上认识文那。当时文那从清华美院毕业,还没有成为国际上小有名气的艺术家。因为文那一句话,说自己在景德镇三宝村有壁画,饭卷就来了景德镇。如今,他在景德镇漂出了样子,娶妻生子,安顿下来,工作室在一个山涧旁的山庄里。
“我是先喜欢蔷薇的作品,再和她谈恋爱的。”山东人李振从微博上看到一张黑白插画,很喜欢,把它存在了手机里,后来才知道作者也是景漂,名叫蔷薇。两位陶瓷手作者的作品风格差异极大,李振的器物浅淡耐看,蔷薇的作品热烈,爱用大面积的红色。他俩还是相爱了。
也因为作品,一些景漂获得了去往国外艺术交流的机会,也有外国的陶艺家来景德镇交流,甚至留下来,成为景漂的一分子。
新加坡人阿Ken,来景德镇已经12年。
两位陶瓷手作者的作品风格差异极大,李振的器物浅淡耐看,蔷薇的作品热烈,爱用大面积的红色。他俩还是相爱了。
12年前,阿Ken放弃了世界名校南洋理工大学的就读机会,而选择来景德镇陶瓷大学就读。他一进学校就很出名。“有个外国人,拉胚超过了教授。”
后来阿Ken就读书读得心不在焉,拿学费去建窑,一门心思在景德镇搞自己的研究。
2015年,阿Ken沉迷于研究陶瓷材料,混了一个新材料进自己的泥巴里,结果整个50厘米高的雕塑,“像瀑布一样在窑里面化掉了,那还是共享窑”。放进去的时候像火箭一样的东西,出来变成了一滩,还滴到了下一层别人的作品上,整个全都拉丝了。
那一次,阿Ken赔了3000多元,但就此一战成名。
从那时候起,一些景漂们就认识他,而且会相互说:“死鬼老外,东西不要放在他旁边。”
如今,阿Ken已经是乐天陶社教育中心的主管。
2018年他从美国读研回来在景德镇任职之后,乐天陶社的陶艺课程就以每年翻倍的速度上涨,到2022年,已经开设了72门课程。“乐天从来没有招生的困难,但现在课程的类目也快饱和了。”阿Ken向我介绍。他一边盘泥条、做罐子,一边和我说话,不时地自己开自己玩笑,然后“哈哈哈”地带着满堂大笑。
我询问房子,以一个助教的角度,怎么看阿Ken。房子说:“没有阿Ken,这里(乐天教育中心)的很多人都会走。”
景德镇的时间
关于“景德镇在过慢生活”,阿Ken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每一年,阿Ken都要面试40—50个景漂者,他们想来乐天教育中心做志愿者或者兼职员工。面试第一句话,阿Ken就会问对方:你为什么要来景德镇?
接着第二个问题,阿Ken可能就会问:你这个想法是不是从小红书、抖音、微信上看到的?
如果对方说“是”,阿Ken就会直接告诉:“休想!”
“网上说景德镇在过慢生活,那我就要告訴你,你可能是被骗入场的。很残酷的,你知道这些陶艺家们都没人给他们买保险的吗?你的几万元存款,够不够啊?”
阿Ken告诉我景漂生活的另一面。
那是没有社保、公积金、收入极不稳定的陶瓷手作者生活,年复一年要喝藿香正气水的夏天,和捏泥巴双手生冻疮的冬天。还有那些令人烦恼的生活细节,比如,整个雕塑瓷厂片区,每天只来3小时自来水,每晚11时之前要断电。
“你都不知道大家怎么活的,就连我们上课的大空间,从2008年到现在十几年了,夏天热到40度,今年是第一年开空调,你敢信吗?”
阿Ken担心大家把景德镇当作一个太过乌托邦的地方。他认为这里是自由,是包容,但更多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艺术创作,躺平绝对不是景德镇的生存逻辑。
“被误导过来的人很多,连一个哈佛毕业的都要来。他想过悠闲的田园生活,我劝他走。”阿Ken说。
其实,景漂生活的琐碎,我多少也从其他人那里听说过:一些景漂会去薅樱桃咖啡店的羊毛,“因为那家在12时前,美式只要10元一杯”。还有,景漂多习惯于夜晚工作,因为他们觉得,只有夜晚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许多景漂每天工作的时长超过10小时。
慢生活的交锋、10元的打折咖啡、夜晚的工作—时间,似乎是理解景漂的又一个重要信息。
景德镇的时间是有痕迹的,因为许多手艺人的时间,都被阶段性地凝结在了某个器物之中。每一个器皿,都有结绳记事一般的功能。
两年,是景漂离开的高峰期。也许是养不活自己,也许是没找到作品的方向,也许是家里不同意。“如果能待过两年,也许会待更久。”
买手店“一方庭”的老板江智徽,在今年拿出自己十年来陆续收集的年轻陶瓷手作者的作品,在自己的咖啡店二楼办了一个展览,名叫《变局:2011—2021年景德镇年轻陶瓷手作者的群像纪录》。在展览的同名书籍中,他详细讲述了景德镇现代陶艺在乐天陶社兴起之后的十年,许多器物与手作者的故事,这个城市与年轻手作者们的状态和变化。
时间的痕迹,不仅刻在器物里,还印在人的身上。
我在景德镇见到的,景漂两天、景漂两年、景漂五年或者景漂八年十年的人,几乎呈现着完全不同的状态,有着不同的经济实力,和面临着不同的烦恼和选择。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圈子,也有彼此的层次,但他们对待时间,似乎有一个共同的态度:要把时间花在自己身上,那才是自由。
房子和阿Ken,都有一个共同的“景漂两年一坎”的观点。
两年,是景漂离开的高峰期。也许是养不活自己,也许是没找到作品的方向,也许是家里不同意,总之很多人在两年左右的时候离开了景德镇。“如果能待过两年,也许会待更久。”
但三五年景漂,也有自己的烦恼。雨思很喜欢蔷薇的作品,刚来景德镇的时候,常去蔷薇的工作室玩。“蔷薇常常烦恼订单太多。她经常跟我说,不喜欢当时的生活,总在无止境地做同一个作品、画同一个东西,很枯燥,类似工人的感觉。”
“但我那时候就在想,天啊,有做不完的订单还迷茫啊。当时我什么都没有。”但是,等到雨思在景德镇待了一年半,她慢慢就能理解蔷薇在说什么了。
“我已经在往前走了,可是市场还在喜欢我原本的作品,不断地下我以前的订单。”这样的苦恼,许多景漂都向我表达过。
他们之中许多人,当初因为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甲方、加班、无意义的生活之上,才来这景漂。如今仍旧要面临市场的捆绑,为此出卖自己的时间,放弃自己喜欢的创作。于是,许多人开始走上分水岭。有人开始批量生产,有人坚持一件东西只做几次,也有人在两者之中寻求平衡。
但这似乎不是景漂的错,而是,“自由里也有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