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人类世,一个看待世界的新视角

2022-08-26王小豪

南风窗 2022年17期
关键词:人类生态

王小豪

2000年2月,在墨西哥的库埃纳瓦卡举行了一场地质学领域的报告会,科学家们围绕着全新世这一地质年代展开讨论。在会议正常进行时,因发现臭氧层空洞而获得诺贝尔化学奖的荷兰大气化学家保罗·克鲁岑突然打断了所有人,说道:“别再讨论全新世了,我们现在正处于人类世!”

世,是一个地质学概念。根据地质学家的划分,地质年代一共被分为6个时间单位,由大到小依次是宙、代、纪、世、期、时。以正式确定的地质年代划分论,当下的人类正处于显生宙新生代第四纪下的全新世,这是大约从1.17万年前地球最后一个冰河期结束后开始的一个温暖湿润、气候稳定的地质时期。

正是得益于全新世温和的气候环境,人类才能一步步发展壮大至今,成为地球上最强势的物种。刀耕火种、围湖造田、开山填海,隨着人类攫取自然、改造自然的能力愈发强大,维持了一万多年稳定的全新世的地球生态,因人类活动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便是克鲁岑提出人类世的缘由所在。

2002年,克鲁岑在《自然》杂志发表了一篇题为《人类地质学》的文章,系统阐明了人类世的概念。他认为,自蒸汽机发明以来,人类活动对自然界的影响与日俱增,并对土壤、山川、大气、物种等地球生态造成了全球尺度的重要影响。据此,地球已进入一个由人类主导的新地质年代—人类世。

此后20年间,围绕人类世的讨论越来越多,并逐渐超出地球科学的范畴,进入哲学、历史学、经济学、社会学等人文社科领域,成为探讨人与自然关系的前沿概念。

虽然现在我们时不时还能听到来自专业人士的“末日预警”,但对普通人来说,气候问题终究是过于宏大且不可捉摸,因而不可避免地以一种远景式的模样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之中。

然而,高温、雨涝、雾霾等极端气候的频繁发生,使普通人终于对环境与生态问题有了切身感受:人类活动正令地球变得“暴躁”,处理环境与生态问题迫在眉睫。但是,困惑也接踵而至,如果说人类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过去,我们是怎样改变了地球的面貌?未来,我们怎么才能在自身存续的基础上,让地球重新“冷静”下来?

人类世,或许能为我们看待人类历史、理解人与地球的关系,提供一个全新且重要的视角。

人对环境的影响加速

几乎可以确定,人类文明每步入一个新的历史阶段,都伴随着对地球环境的深刻改变,积累至今日,形成了当下的地球生态格局。

冰芯记录显示,自8000多年前人类开始农耕以来,间冰期的温室气体浓度发生了明显异常。如果沿着正常的演化轨迹推算,大气中二氧化碳的浓度应该已经越过峰值,并逐渐下滑,但在农耕活动的影响下,地球二氧化碳和甲烷的浓度却不降反升。

地理大发现之后,地球的各个大陆首次被串联起来,全球化下的人类航海与贸易活动,促成了动植物史无前例的跨大陆迁徙,并产生了竞争、融合,使得物种分布变得均匀,深刻改变了地球动植物的自然演化过程。

化石燃料的发现及使用,极大地提升了碳循环的速度,造成温室效应与全球气候变暖,大陆热膨胀、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等现象相继出现。球型碳粒子随着废气飘散至全世界,并在地层中沉淀下来。

1945年以后,包括联合国、布雷顿森林体系、关税贸易总协定在内的全球新秩序,促成了更紧密的全球联系,再加上人类在药物、农业、生存环境、能源攫取效率等方面的进步,使得人均寿命大幅增加,人口规模激增。从生态维度看,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大气氮分子被转化为肥料,用来种植更多的作物,养育更多的人口。

若将人类世定义于核武试爆,人类就会变成一则由精英推动科技的故事,而且足以威胁整座星球存亡与否。

也就是从这一时期开始,全球能量消耗开始陡然增加,人类对地球施加的影响开始全面深化。二氧化碳浓度、甲烷浓度、平流层臭氧流失量、地表温度、海洋酸化程度、沿岸海水的氮气增加量,都有了明显提升。

更多的人,更多的需求,更多的能耗,对地球生态更多的改变,人类文明以这样的递增模式,加速改变着地球生态。

尽管人类所生产的物质资料也许只能在地球上留存上千年,但是人类对大气变化造成的影响可能持续20万年之久,而人类对生物演化造成的影响,则是永久性的。

定义人类世

在克鲁岑提出人类世的概念之后,相关讨论逐渐升温,围绕着人类世展开的论证分析成果越来越丰硕。学者们对人类世是否到来已不再存疑,并开始呼吁使用“人类世”取代“全新世”,来定义我们所处的地质年代。

2008年,伦敦地质学会地层委员会的21名成员,联名在《GSA Today》上发表论文,认为人类活动已经深刻影响了大气、海洋、生物等多个圈层,并在地层中留下了显著的标记物,这些标记物可以作为人类世存在的地质学证据。

2009年,国际地层委员会下属的第四纪地层分委会成立了“人类世工作小组”,着手进行人类世的认定工作,考察其是否满足作为一个新的地质时代的条件。

此时,学者们争论的焦点,转向了人类世起于何时这一问题上。

一般来说,地质年代的划分要根据地球状态的变化来决定,这些变化反映在化石、岩石等地质沉积物中。要定义人类世,首先要确定人类对地球环境的影响程度;其次,要确定人类对地球环境的影响已经反映在地质沉积物中;最后,要找到能够确定和识别两个地质年代之间的界限标志,也就是全球界线层型剖面和点位,俗称“金钉子”。

为此,有学者将人类世的开始时间,定于8000多年前农业刚开始发展的时候,刀耕火种使得大气二氧化碳及甲烷浓度开始显著升高,并引发了后续的一系列生态变迁;还有学者把地理大发现作为节点,以凸显全球化给地球生态造成的广泛影响;克鲁岑则将蒸汽机的发明作为节点,以彰显工业革命带来的生产力显著提升对地球生态造成的深刻改变;还有一种观点将1945年以来的“大加速”时代作为起始点,从这一时点开始,人类对生态环境施加的影响呈倍速上升的趋势。

定义人类世起始节点的问题之所以如此重要,除了地质学的学科意义之外,更事关人类如何理解自身发展的历史。

西蒙·路易斯在《人类世的诞生》一书中,强调了不同起始节点的叙事意义:“将人类世的开端定位于哥伦布大交换,五千万人的死亡、现代世界的诞生、殖民与奴隶制、资本主义生活模式,都会与地球整体环境变迁发生联系。若将人类世定义于核武试爆,人类就会变成一则由精英推动科技的故事,而且足以威胁整座星球存亡与否。此视角强调‘进步陷阱的重要性,这条科技朝向目标不断迈进的路上,也可能正走向人类发展的终结。人类世的核心因此变成科学、科技与能源。”

历经多年的论证研究,学者们逐渐形成共识。2019年,人类世工作小组以29票赞成、4票反对的结果,将人类世定位在了人口增长、工业化与全球化的“大加速”时代,并将1945年第一个原子弹测试的时间作为其开始的节点。

尽管这一决定有待国际地层委员会与国际地质科学联合会的最终确认,但我们迎来人类世的时刻,已经越来越近了。

生物的危机

一言以蔽之,人类世最核心的观点是,人类已经替代自然力,成为形塑地球生态最重要的力量。不过,这很难说是对人类的赞赏,更多的是对人类前途命运的警醒。因为,人类活动造成的一系列地球生态后果,正在引发全面的生物圈危机和人类生存危机。

从40亿年前地球出现生命开始,一共发生过5次大规模的生物灭绝事件,分别发生于4.45亿年前的奥陶纪—志留纪期间、3.75亿年前的泥盆纪后期、2.5亿年前的二叠纪—三叠纪期间、2亿年前的三叠纪—侏罗纪期间与6600万年前的白垩纪—古近纪期间。

这些生物灭绝事件的成因有陨石撞击、冰河期来临、火山爆发、板块迁移等。以二叠纪—三叠纪期间的大灭绝为例,在这场持续了数百万年的灭绝过程中,共有约70%的陆地脊椎生物和96%的海洋生物灭绝,是史上规模最大的生物灭绝事件。

然而,眼下的地球,正处于第六次生物大灭绝的进程中。有科学家认为,这场灭绝事件的“罪魁祸首”就是人类。

世界自然基金会发布的《地球生命力报告2020》数据显示,从1970至2016年,监测到的哺乳类、鸟类、两栖类、爬行类和鱼类,种群规模平均下降了68%,其中淡水野生动物种群数量减幅达84%。

世界自然基金会发布的《地球生命力报告2020》数据显示,从1970年至2016年,监测到的哺乳类、鸟类、两栖类、爬行类和鱼类,种群规模平均下降了68%,其中淡水野生动物种群数量减幅达84%。有研究估计,自1500年以来,已有15万至26万种物种灭绝。

尽管目前生物灭绝的规模还比不上历史上那些大灭绝事件,但此次生物大灭绝的速度却是过往的百倍。有学者预计,如果物种灭绝的速度继续维持下去,那么到2050年,将有1/4甚至1/2的物种会灭绝或濒临灭绝。

另一方面,人类活动对地球的影响,也逐渐威胁着人类自身的生存。永续研究学者约翰·洛克斯特伦与地球系统学家威尔·史提芬曾提出“地球限度”理论,他们提出了9个关键性的环境指标,分别是气候变化、海洋酸化、平流层臭氧消耗、碳氮循环、全球淡水使用、土地利用变化、生物多样性损失、大气气溶胶负载以及化学污染。如果这些指标被突破,将会对人类社会产生重大冲击。

遗憾的是,如今已经有4项指标突破了临界值。按照标准,大气中的二氧化碳浓度应限定在350ppm以下,才能有效防止气候变暖、冰川融化,但是到了2016年,大气中二氧化碳的实际浓度已经高达404ppm。在氮磷循环方面,每年流入海洋的磷元素应低于1100万吨,氮元素应低于6200万吨,以避免在海洋中形成过大范围的低含氧区域,然而在过量化肥使用的影响下,如今的流入量大约是这一标准的两倍。

原始森林的保有量也不容乐观。2020年5月,联合国粮农组织发布的《全球森林资源评估》显示,自1990年以来,全球已经有4.2亿公顷的森林遭到砍伐,净减少面积1.78亿公顷。

而前述生物灭绝的速度,也大大超越了每一万个物种中每百年消失10个的速度。

理解世界的新视角

从游牧到农耕、从部落到国家、从手工制造到机器大生产,几千年的人类历史,是一个技术不断发展、社会组织不断成熟完善的历史,其间人口规模不断扩大,人类生存品质也在不断提升,人类应为之感到骄傲。

然而,在这样的人类叙事中,地球是缺位的存在。当我们将自然纳入历史,事情的面貌也许就不一样了。从人类祖先离开树木,走向大地的那一刻起,人类就开始了利用自然、征服自然的过程,几乎所有的组织形态与技术能力的迭代,都朝着更具效率地改造自然、攫取自然的方向发展,随之而来的,是对地球生态越来越高强度的改变。

得益于地球几十亿年的积累,在我们不断向地球索取以壮大自身的过程中,我们有底气忽略地球本身的存在,同时建立起一套排斥地球的文明体系。然而,现在的人类历史已经到了这样一个节点:人类的活动正在“掏空”地球,如果持续下去,人类文明将难以存续。

人类世提醒我们,在编排人类社会的历史、文化、制度、组织、结构的时候,要把自然纳入思考框架,我们不能再忽视、排斥地球的存在。换句话说,我们不能再用二元对立的视角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应当将人类活动建立在全球生态变迁的基础之上。

尽管人类世这一概念起始于地质学,但这种看待人类活动与历史的全新视角,早已超出地球科学的范畴,促成了人文社科领域的“环境转向”以及交叉学科研究的热潮。

人类世提醒我们,在编排人类社会的历史、文化、制度、组织、结构的时候,要把自然纳入思考框架,我们不能再忽视、排斥地球的存在。

传统经济学所探讨的内容局限于人的活动,聚焦于特定人类劳力资源所创造的价值、生产与消费。但如果把人类世纳入考量,在人类劳力的基础上增加能源因素,人类经济活动的整体面貌便可以被视为一个不断用高能源生活方式替代低能源生活方式的过程。

此外,人類世的概念还提示我们从生态层面对人类组织形式进行全面反思。杰里米·戴维斯在其著作中表示:“想要理解人类世,意味着我们需要拓宽社会政治批判的关注点,着眼于分析地球物理作用成分之间的权力关系,既包括人类的,也包括非人类的。”

环境史专家杰森·摩尔使用“资本世”的概念,将资本主义与生态环境联系在一起,强调全球气候变化危机背后的全球资本主义积累过程。在他看来,作为一种权力宰制形式,资本主义不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组织形式,更意味着某种组织自然的系统,贯穿于整个地球的生态网络。

颇具现实意义的解读是,我们很难想象以利润为导向的组织方式,如何在现有的文化、组织与制度的惯性驱使下,团结全人类共同应对眼前的气候危机,而在一个不适宜的组织方式中,人类发展与生态保护的矛盾,只会愈演愈烈。

对于这种滞后现象,约翰·麦克尼尔在《大加速》一书中有精准的论述:“迄今为止,有关思想和意识形态、习俗和习惯、制度和政策的较大一部分的体系,仍然牢固地扎根于全新世晚期。在各个层面,对人类世做出的适应才刚刚开始。”

改变这一局面,要求我们对当代世界的经济、政治、话语、身份认同、组织形式等领域建立新的认识,找到一种能够协调人类与地球关系的新发展框架。这既是人类世带给我们的启发,也是人类世带给我们的挑战。

猜你喜欢

人类生态
人类能否一觉到未来?
“生态养生”娱晚年
住进呆萌生态房
生态之旅
1100亿个人类的清明
人类正在消灭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