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画派山水创作的“虚静”观念
2022-08-25韩耀凌
韩耀凌
(济南市文化馆,山东 济南 250022)
“虚静”具有深厚的思想渊源,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庄子说“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本”,老庄哲学指出“虚静”是自然与生命的本质,是心灵追求的平静状态,认为唯有内心澄明宁静才能进入“天人合一”。刘勰《文心雕龙》说:“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指出“虚静”是文学创造历程中的最佳状态。对应于艺术创作,“虚静”是务必持守的一种心理状态,南朝宗炳提出山水画的要旨为“澄怀观道”“澄怀味象”,强调对自然万物清澄纯净的内心关照是艺术创作的审美宗旨,唯以“虚无待物”的心境方能进入创造审美对象的境地。“虚静”既为创作主体达到“物我两忘”提出前提要求,同时为创作客体与自然对象之间建立了一种高层次的审美观照,从而构建起传统山水画所特有的“虚静”审美品格。
新安画派是明末清初活跃于安徽地区的画家群体,这一画派成员众多,力量雄厚,是中国美术史上独具风采的地域画派。在这一画派中,程嘉燧、李永昌、李流芳是画派先驱,最为著名的是以弘仁为首,汪之瑞、孙逸、查士标在内的“新安四家”,中坚团队代表是程邃、戴本孝、梅清、石涛等人。新安画派大多围绕黄山周边风景为描绘对象,在题材内容、笔墨技法、意境追求等方面均呈现出“虚静”的艺术追求,对清中后期及至当代山水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本文对新安画派山水画所体现出的“虚静”观予以分析解读,力求为当代山水画创作提供裨益。
一、“虚静之心”
“虚静”思想源于道家哲学,庄子说:“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提出了“虚静”是达到“大道”境界的一种自由通达的人生状态,后来被引入文学创作领域。西晋学者陆机深受老庄哲学影响,在他的《文赋》“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 中,可见类似的“虚静”状态对文学创作的重要性。至魏晋时期刘勰的“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直指“虚静”是文学创作的关键。由老庄哲学引入艺术创作的“虚静”思想,随着在绘画、书法、音乐、文学领域中的发展,形成艺术创作离不开的心理状态——“虚静之心”。“只有澄心静虑、返溯道心的清明智慧,以朗然的心胸与蕴于万物之道性相映发相融通,才能体认天地之大美”。“虚静之心”是新安画派画家创作具有的重要态度。
新安画派的构成群体是明末清初之际活跃于徽州地域的遗民画家,他们生活于黄山一带,多深受儒释道传统文化的熏陶,如弘仁、石涛二人是对朝廷失意遁入佛门的僧侣,很多都是考场失意的儒生、隐逸山林的布衣。明中期以来徽州经济发达,形成全国稳定且重要的艺术市场,富有资本的徽商为弥补思乡情怀成为家乡的艺术赞助人,使很多画家通过经济自由实现隐居山林的生活,这也是黄山一带画家的审美风尚游离于清代画坛主流的重要原因。身心双修的哲学观自来与艺术密切相连,互为生发、互为养成、互为影响。明末禅宗思想盛行,禅宗与道家老庄哲学十分相似,不少文人面对朝代更迭主动去选择“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生活,或许这是新安画派画家的幸运,他们前半生饱受的压抑伤痕于后半生面对咫尺方寸的画纸得以修复,能通过感受山林轻音、体悟生命悸动使心灵获得舒展。
新安画派画家在出世与入世间始终保持清晰的生命态度。他们笔下的山川造化形态不单是对自然的图像记录,更是对生命感悟的书写表达。新安画派与以“四王”为正统的摹古一路恰恰相反,自觉抬起“师从造化”的写生大旗,常年悠然的游历生活不仅让他们脱离政治背负转向登高而赋、观道畅神,实现了内心宁静和人格独立,同时,在亲近自然时的观察体悟带给他们无限的创作灵感。弘仁面对黄山写生便曾记下,“敢言天地是吾师,万壑千崖独杖藜。梦想富春居士好,并无一段入藩篱。”面对黄山的层峦叠翠、云海变幻、四时光景,精神得到自然万物的滋养,由此进入绘画创作的“虚静之心”,达到庄子提出的“坐忘”境界。魏晋宗炳将山水的绘画目的定义为“畅神”,新安画派的画家正是在“畅神”理论的基础上,将传统山水绘画的韵味情趣与黄山实景造化结合,以创新的笔意表达于尺幅之间,写就了对黄山真山真水的真切感受,以及自身心性的虚静自由,颇具新貌的山水图景为当时画坛带来清新的气息。
二、“虚静”的审美意象
宗白华先生曾讲,中国绘画精神是一种“深沉静默地与这无限的自然、无限的太空浑然融化,体合为一”,“虚静”不仅是艺术创作的审美态度,而且是中国传统水墨艺术重要的审美品格,是中国绘画精神所崇尚的审美诉求。虚静审美意象与隐逸情节紧密相连。自古文人对山水绘画注入一笔清逸超脱、自求至乐的灵魂。宗炳言山水画作的用途在于“澄怀观道,卧以游之”,以观赏山水图画替代生活真实体验,将山水意义提升到安顿精神的高度,成为躲避纷扰生活以安顿心灵、颐养心性的净土。虚静是绘画境界的传达,是对天地之道的呈现状态。文人画家多是学识渊博、性情高雅之士,返璞归真、澄澈虚静是他们的人生理想、精神向往,在绘画中自觉寄情于山水、化物于情思,由画作体现出对生命境界的体悟与追索,整体气韵彰显虚静意象的表达。清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指出,“境界”有“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的分别,认为“无我之境”是比“有我之境”更难得的艺术境界,新安画家笔下的山水真境即呈现为富有虚静意象的“无我之境” 。
由“虚静之心”引发的艺术创作在新安画派的笔下别具特色。笔墨技法与审美意趣密切相关,领袖画家弘仁的山水吸收宋元传统,师法黄公望、倪瓒,在具备成熟画风的作品中,仍可见黄公望山水的清逸秀拔与倪瓒山水的淡静空疏,他笔下的风骨料峭、苍劲荒寒尽显淡然超脱的虚静意味。孙逸山水的简而意足、质朴洁净,程邃山水的润含春泽、干裂秋风,梅清山水的取景奇险、生涩清峻“得黄山之真情”,戴本孝山水的古拙荒寒、平淡冲和,都是在进入“虚静”的心境下,各自与自然对话、汲取传统创新我法,形成的面貌各异的绘画技法。有意味的是,画家们各不相同的绘画技法却塑造同一座黄山的险峻与松树的奇状,并展现出了相近似的超脱凡世的佛道禅意,带给观者虚静澄明的审美意境。
三、“淡远”的审美意境
“虚静”还涉及“淡远”的美学意蕴。唐代张彦远曾说“上古之画,迹简意淡而雅正,中古之画细密精致而臻丽,今人之画错乱而无旨,众工之迹是也”。且不探讨张彦远对历史阶段审美评判的准确性,仅从“上古之画,迹简意淡而雅正”之句即能了解自古绘画的初始阶段便是追求“简淡”的审美意趣。文人画之祖唐代王维提出的“水墨渲淡”的画理亦说明文人大夫书写林泉之志的审美倾向,并为其后历代文人画所传承与尊崇。“远”则上升至人生的精神境界,于绘画是脱离世俗、承载精神、传递情怀的表现,“淡”与“远”将山水意境表达引致高洁脱俗的境界。以简淡笔墨抒发对自然与生命的体悟,淡远轻灵的画意更突出虚无画境。新安画派的绘画风格隶属文人画一路,因此文人画讲求的平淡天真、萧淡隐逸、淡远宁静也是他们追求的审美意境。如在“新安四家”中的弘仁绘画以“淡”为美学思想,精简淡远的山水之境给人以平和宁静的审美享受;查士标能得云林遗韵,王石谷谓其“幽涧淡逸之韵,冷然与尘凡绝矣”;孙逸沉静幽雅的笔墨,疏朗淡远的境界,被誉为“文征明后身”;汪之瑞借助枯笔焦墨写背面山,笔简意老、气格高洁,四位画家在绘画方面趋向为一致追求简淡疏远,格调高雅野逸,构成了新安画派的主色。四杰之外早期的程嘉燧山水笔底的细静枯淡突出青山隐隐的那份悠远景象;画风清奇的梅清将淡泊宁静的心境汇入黄山写生,淡远飘逸笔墨令观者心旷神怡。“姑孰画派”代表萧云从淡远无尘、清墨涩笔描绘出超然冷寂、淡泊致远的境界。清初祝昌的笔法瘦劲、皴法简淡,展现出明净空灵的淡远气象。
新安画派山水中的空灵淡远的意境与他们空间构图手法息息相关。他们极为擅长以“留白”经营布置,一是以大面积的留白表现山色空旷的自然之景,引导观者体味画外之意;二是以小面积的布白穿插于局部笔墨中,借用虚实相间表达悠游自在、虚静融合的内心。中国画的“留白”如同道家虚实关系,笪重光说“无画处皆成妙境”。近代美学家宗白华指出,传统中国画最看重画面的空白之处,此空白之处并非真空,在空白之上充满了灵气往来与生命流动。弘仁画面的空白最为丰富新颖,构图的大疏大密、虚实实虚显示出简洁淡远的气质,而程邃干笔焦墨的丝丝留白,戴本孝笔下枯枯淡淡笔触,简洁的物象、虚化的处理手法,恰与“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虚静美相契合。画面的空白处理显然是经历过深思和经营的,看似虚无的留白就像是画者思想流动的痕迹,秃石、枯木、或几株萧瑟的竹丛,一河两岸,干笔渴墨皴擦勾勒出有形的山水物象,寄托着画家的内心性灵,传递出自然与生命的律动。空寂的山林是自古无数文人隐士的理想归处,新安画派借助留白营造安静而空旷的画面,既能突出山谷的空灵和幽远,亦展现清静悲凉的人生境遇。他们在“虚静”观的指导下,实现对传统文人隐逸理想的写照,以“虚静”的审美意象表达静观寂照的遁世情怀。
四、非功利心的创作
若虚静的审美意象、淡远的审美意境是在虚静之心的创作态度下的艺术表征,那么不受外界影响、观物无疑的非功利心的澄澈状态是对画家自身的内省机制。画家心灵的明朗开阔是对自身文人大夫身份的一种阐扬,是乱世之下知识分子将一片赤心投射于绘画艺事的精神寄托。新安画家身处明清两朝更迭,时局动荡,纵有成就功名圣贤的志向,面对现实的仕途穷厄,只能将才学与志趣转化为艺术创作。近代画家黄宾虹在书中曾说,“画者未得名与不获利,非画之咎;而急于求名与利,实画之害。非惟求名与利,实画之害。非惟求名与利为画之害,而即得名与利,其为害于画者为尤甚”。他将艺术与名利的关系,功利之心对于绘画的干扰作通透诠释。新安画派画家对宋元山水技法一脉传承,同时在绘画的非功利心上也是衣钵传承者,如倪瓒洁身自好、高洁伟岸的性情,以及在其性情下呈现出干净清雅的画面、简洁凝练的笔法;黄公望悠悠山水、坦荡自在以《富春山居》绘出了生命的“痴绝”,他们成为每一位新安画派画家用心揣摩追随仿效的典范,将自然融入内心,将思考赋予山水,深切表达自我生命的意识与经验的认知。
山水创作是新安画派画家寄兴的风雅创作,是超脱于世俗与现实的独享。新安画家数十年间遍游黄山,手中所绘黄山之景不仅是黄山松云石林的自然精神,也是他们对黄山风光、对现实生活、对自我生命的心灵感受,是现实与精神的结合与展现,从而达到一种超越于世俗自然世界的,体验山川造化、天地大道精神向往的高度。因此,新安画家共同在“虚静之心”的创作态度、虚静的审美意象、淡美的审美意境外呈现为各具特色的绘画风格。旨在陶冶涵养、滋养心性的山水创作,无不是在无功利心的虚静态度下才能完成的。在当前功利心切、躁气日盛的时代,以虚静的非功利之心书写内心澄明世界值得倍加珍视。
五、“虚静”观对当代山水画创作的启示
当代学者曾指出,“元代绘画野逸闲静风格的形成,不仅仅是由于文人不堪忍受异族政治统治和文人画家仕途上不得志转而归处林野,其主观成因还是受中国传统哲学观中美学思想中‘虚静’观影响”。明末清初时期的新安画派这批遗民画家,承继元代隐逸画家之路,以“虚静”观为创作指导,将黄山的实景与自我心境相结合,所呈现的艺术审美自然游离于当时以崇古习古为主的“四王”画风,在前人的窠臼外自创“我法”开拓新貌,实现了守正出新、卓然而立、借古开今,成为中国美术史上影响深远的著名画派。新安画派的艺术成就深刻影响了近现代山水画坛,汪采白、黄宾虹、刘海粟、张大千、李可染等大师均能承其学养,从中吸收借鉴,结合大量的黄山写生实践,将简淡清远转化为浑厚华滋,形成自我面貌、卓然成家。
时移世易,面对浮躁、急功近利的社会环境,从宏观角度讲,如何在多元文化共存的世界环境中坚持中国立场,在各类文化的相互碰撞与融合中坚持中国特色,从个人角度谈,如何在凡俗的生活中感悟美、表达美,享受精神的愉悦、保持内心的平静,或许回归文脉传统、以“虚静之心”察道观物的“虚静”观成为可供参照的方向。新安画派的艺术宝库中充满蕴含丰厚的宝藏资源,其中澄明平和的虚静心态,清逸高洁的人格体现,以及“抒胸中逸气”的创作理念,“师我心写我法”的创新实践等思想和做法,以及非功利之心的艺术境界,对于当前山水画家开展创作仍具备现实指导意义,值得我们学习与体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