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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身之处

2016-11-21宋向阳

躬耕 2016年10期
关键词:新安

宋向阳

1

傍晚,日头夹在西边的两个山谷间,像正在锅里煎着的蛋黄。何新安骑着摩托,后面搭拉着帆布工具包,不紧不慢地驶进了柳河村。到了街口,他望到了自家新翻盖的红瓦房和“北京平”门房,一股暖暖的东西开始在他的胸膛里冲撞起来。

何新安已经四十好几了。他的母亲五年前去世,父亲何春庭身体还算凑合。何新安初中毕业就跟人学了木匠,开始东家串、西家串地耍手艺。今儿个,他是从建筑队回来的。

媳妇秀花正往桌子上端菜。她下身穿着件肥大的花裤衩,嘴里含含糊糊地哼唧着歌。何新安上了台阶,东瞅瞅西看看,然后随着女人进了厨房,贴近她的身子,掐了她屁股一把。秀花尖叫一声,不耐烦地说:干啥呢,一点正行没有。何新安嘿嘿地笑着,抓起一根黄瓜咬了几口,问:何双还没回来呀?秀花白了他一眼,说:他呀,不定野哪儿去了。何新安从冰箱里拎出一瓶啤酒,启掉瓶盖,咕嘟嘟灌了下,坐在凳子上长出了一口气。秀花叫他喊老爷子吃饭。他嗯了声,去了门房。

何春庭仰在被垛边,手里拿着收音机正听评剧,瞄见儿子进来头也没抬。何新安坐了一会儿,才招呼他。

坐在桌子边,何春庭刚拿起筷子,又停了下来,问:何双还没回来吗?

何新安说:他这会儿兴在别处喝酒呢。

秀花也说:吃吧,现在饭也不怕凉。

三个人就不再等了。何春庭一边吃着一边说:何双都二十六了,咋给订不了媳妇?何新安放下啤酒杯,说:这半年,他都相了好几个呢。秀花叹了口气,说:还是缘分没到啊。

这一点他就不如我。何新安脸色微红地瞅着媳妇说,我这个岁数,他早能打酱油了。

何新安说的是实话。他和秀花十八岁就认识了。那年,何新安和师傅去给秀花家打家具。活计没干完,何新安就和秀花偷偷好上了。夜里,秀花趁她爹不注意,跑出家去和何新安约会。打完家具,何新安心安理得地走了。没几个月,秀花的父亲就气哄哄找上他的家门。原来,他的女儿已经怀上了何家的种子。

何新安娶秀花的时候,彩礼给了一千二。女方带来了一套组合柜,外带一台洗衣机。何新安家当时住的是三间老平房,把墙刷了一遍石灰水,又把方格窗涂了一层蓝漆。俩人就入了洞房。一个月后,何新安便当了爹。何双满月那天,何春庭请了村里最好的厨子,又找了十几个帮忙的,置办了三十多桌酒席。鞭炮刚放完,乡里的干部就到了。他们找到何新安,直接把罚单地给了他。何新安一看,顿时傻了眼。一家子东借西借,总算把三千块的计划生育罚款交上了。何新安十八岁就当了爹,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要知道,那时候三千块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如今,孩子都二十六了还没对象,这三口子怎么能不愁呢?

吃过饭,大队喇叭里广播起来:扭秧歌的快来了!马上开始。接着,动人心魄的秧歌曲便放了起来。何春庭回房拿了彩扇子,扭扭搭搭地走了。秀花问何新安:你不浪一圈去?何新安摇摇头说:干了一天活,哪儿有那心思?说完就往屋里走。秀花一把拽住他,说:出了一天的汗,人都馊了,快洗洗去。

何新安进了洗澡间,哗哗地冲了一阵。他突然发现忘了拿手巾,便朝外面喊了几声。秀花送了过来,冲着赤身裸体的男人笑。何新安说:笑啥?又不是头一回见。秀花说:瞧你,跟个白条猪似的。何新安的下边突然有了感觉,拽住媳妇的手说:一起洗洗。秀花说:何双快回来了。何新安说:得了,他半夜兴能家来。秀花拗不过他,出去把大门关上了。回来后,秀花开始脱背心,没卷到一半,两个肥硕的奶子就拥了出来,刷白。何新安刚伸过手去。忽然,外面的大门被人拍响了。紧接着,传来何双的叫唤:大白天,插的什么门?

秀花急忙垂下背心,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

2

吃早饭的时候,何新安拉下脸对何双说:你咋天天回来那么晚?何双一边往嘴里塞着烙饼一边说:有事儿呗。啥事儿?何新安紧接着问。何双白了他一眼,说:爹呀,你明天把我软禁起来吧,谁没点自由啊?秀花咳嗽一声,说:也是,这么大的小子,总不能拴裤带上不是?

何新安瞪了媳妇一眼,埋头吃饭。何双紧着扒拉几口,把碗往里一推,说:我去上班了。秀花说:别急,慢点走。何双点点头,开着面包车去了。

何新安问媳妇:儿子上个月的工资交给你多少?

秀花说:他这么大了,正处对象的岁数,钱咋能抠的忒死?

你这娘儿们,就放纵他吧。何新安说,他要立马给我领个儿媳妇回来,半年不交工资都行,二十六了,不小啦。

何春庭突然用力地把筷子放到桌上,叹了口气,走了。

秀花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说:也奇了怪啦,现在女孩子忒少,村里好像真没几个。何新安点着一颗烟,用力吸了几口,吹出一道烟雾,说:那一茬,计划生育正紧,大伙净顾着要儿子,把女孩都刮下去了,现在倒好,这群男孩子说媳妇都成问题了。

说着话,何新安走下台阶,骑上摩托去工地了。

秀花洗完碗筷,坐在屋里发了一会呆,打通了刘金凤的电话。

刘金凤问她:大妹子,有啥指示啊?

秀花说:大姐,你忙啥呢?

刘金凤说:我正领人去相亲呢。

秀花说:大姐,我们何双的事儿,你可得多操点心。

刘金凤笑着说:我想着呢,你就等着好消息吧。说完便关了电话。

秀花叹了口气,继续坐在那里发呆。?

这时,何春庭使劲咳嗽一声,在外面喊道:何双妈,你在屋里吗?

秀花答应一声,从沙发上抬起身子。何春庭背着手,走了进来。

秀花说:爹,有啥事儿?

何春庭坐在炕沿边,一脸的忧郁,沉默了半晌才说:何双的婚事你们得上心哪,我可紧等着抱重孙子呢。说完就猫着腰走了。秀花追出屋,紧着说:知道,我们也急啊。

何新安在半路上正走着,一辆轿车在他的身后按了一下喇叭,然后贴着他停了下来。他正发愣,车玻璃落了下来。一看,是亲姐夫张贵财。

张贵财头发抹的发亮,白白胖胖的脸侧过来,问他:兄弟,忙啥去呀?

何新安笑笑,说:上工地干活去。

俩人扯了一阵,张贵财先开车走了。何新安也骑着摩托向前去了。

3

几天后,刘金凤骑着电动车来到了何新安的家里。秀花笑眯眯地拽着她的胳膊进了屋。刘金凤四处打量着,嘴里说:不错,不错。秀花让她坐在沙发上,赶忙为她倒上一杯新茶,然后又端出一盘洗好的水果。

这房啥时候盖的?刘金凤问。

去年新翻盖的。秀花说着,把一个又红又大的苹果塞到她的手里。

刘金凤大咧咧地咬着苹果,又上别的房间看了看。秀花在旁边陪笑着,嘴里说:要是有合适的,大姐可千万想着给我家何双念叨一个呀。刘金凤微微笑了笑,说:现在的大闺女条件忒高啊,前几天我说的那个,张嘴就要城里买楼房。秀花吃了一惊,脸刷地白了,说:那还了得,咱农村小院套多好啊。刘金凤说: 如今二十六七岁的男孩多得是,找对象越来越难了,遇到合适的女孩都盯着城里呢。秀花的脸突然又红了,胸脯起伏着,话一下子少了。

送走了刘金凤,秀花往炕上一躺,蒙上被子想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呼呼地喘着气,干脆坐了起来,背靠着墙,用被子围住大腿,又一阵发呆。

何新安回来时,秀花正傻乎乎地看着电视。何新安问:都啥时候了?还不做饭。秀花站了起来,说:急啥,我这就去。说着便进了厨房。何新安靠在沙发上迷糊着了。等他睁开眼,何双已经在屋里了。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何双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筷说:妈,后天给我六百块钱。

干啥?何新安没等媳妇发话,抢先问道。

二小定亲,我得随礼。何双说。

秀花听了,手一哆嗦,碗差点掉地上,一猫腰接住了。何新安瞪了他一眼,嘴里的馒头渣嚼了半天也咽不下去。何春庭坐在那里喘了起来。

二小比何双还小一岁,人长得漆黑,他咋还定亲了,上哪儿说理去? 何新安叹了口气,嘟囔道。

秀花不言语,眼睛直直地望着儿子。

何双阴着脸,使劲揩了一下鼻子,说:人家二小在城里买楼了,当然好找对象了。

何新安愣住了一刻,说:他哪儿来的大钱,买得起楼?

何双说:二小在金华钢厂上班,可以贷低利息的款,还不用找抵押。

在大厂子上班还有这好处?何新安问了一句,又说,城里买楼还不如咱农村好呢,一家一个院套。

现在的女孩,谁不想进城啊?你要是女的就好了。何双叨咕道。

何春庭扒拉几口碗里的稀饭,放下筷子,说:条件高的女孩子找婆家,张嘴就要楼房啥的,都上城里住去,以后农村还不得空喽?

何双看了爷爷一眼,说:以后的事您就别操心了,咱还是顾眼前吧。说完,耷拉着脑袋出了院子。

何春庭拍了一下大腿,说:倒咋整啊?城里的楼房贼贵,哪是咱们买得起的?

何新安说:我大姐夫在金华当科长,让何双也去钢厂上班,事儿就好办了。

秀花便催他:快打电话,快打电话。

何春庭摆摆手,说打吧,打吧。便回了屋,一个人躺在炕上闷着,没去小广场扭秧歌。

何新安拨通了姐夫张贵财的电话。张贵财讲了一堆难处,最终答应看看。

夜里,电视开着,声音不大。秀芬闭着眼睛假睡,不停地翻着身子。因为天热,她上身脱得干干净净,一对大奶子鼓囊着。何新安看了老半天,用腿拨拉她。秀芬瞪了他一眼,说:快睡吧,咋这有闲心?何新安收回了腿,忽然坐起,呼呼地运气,拉亮了灯也不说话。秀芬嗖地又把灯关了,瞪着眼睛瞅他。何新安最终没有了再开灯的勇气。

4

何双在二小家的宴会上喝多了,没等人家客人走完,就趴在那里哇哇地吐了起来。他的几个朋友把他架上车,何双歪着脑袋,嘴里说着:我也要买楼,我也要买楼……

到了家门口,几个人又把他连抬带拽,送到了屋里。秀花见了,立刻慌了神,把儿子安排到炕里,用毛巾被盖上了。

我要买楼,我要买楼。何双眯着眼睛还在念叨着。

听着儿子的话,秀花的心里七上八下,就像锅里的水一下子烧开了。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眼泪淌了出来。

她又给姐夫打了一个电话,询问工作的事儿。张贵财正在劳资科办公室里,说:现在钢厂形势不好,正研究裁员呢。秀花说:何双二十六了,还没一个正式职业,我们都愁死了。

张贵财说:我前几年就让何双到钢厂上班,他偏不来,现在没有好岗位了。

秀花叹了口气,说:何双在批发部开车送货,就图的自在,现在不行了。

张贵财说:我看看吧,要是中就给你回话。然后撂了电话。

秀花听那边没了声音,心里一下子空了。望着被窝里的儿子,眼泪又流了下来。

何双酒醒时,天已经黑了,屋里的灯亮着。父亲还没有回来,母亲做好了饭摆在桌子上。何双下了炕,喝了一大杯凉水,闭着眼睛靠在沙发上不言语。秀花坐到他的跟前,说:你姑父正给你联系工作呢,你也去钢厂吧?

何双睁开了眼睛,大声说:我不去,那个钢厂天天加班,动不动就考试,我受不了。

秀花说:你要去了钢厂,咱在城里买楼就容易了。

买不起我就打光棍,还不行吗?何双吼了一句,气呼呼地出门走了。

秀花望着儿子的背影,心里又乱成了麻。这时,何春庭慢腾腾地进了屋,问:新安还没回来呢?秀花点点头,说:他来电话说加俩小时班,饭熟了,您要是饿,就先吃吧。何春庭说:我不饿呢,就是不放心了。说完坐在电视前看了起来。过了一会儿,老人又问:何双吃饭了吗?秀花沉默了一下,说:他中午吃二小家酒席着,还不饿呢。

何春庭说:人家二小都定亲了,咱何双的媳妇咋还没谱呢?

秀花抬手在额头上抹了一下,没有接下声。

夜里,何新安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秀花说:咱啥时候也买楼啊?何新安用脚蹬了她一下,说:这样下去,驴年马月吧。秀花说:明天,我再找找刘金凤。何新安嗯了一声,掉过身去,把背对给了她。

第二天,秀花又给刘金凤打了电话。刘金凤说:最近找我保媒的人太多,忙不过来呀。秀花说:大姐,这事儿要是成了,感谢费少不了你的。刘金凤呵呵地干笑着,说:咱姐俩好说呀,到时候你们看着办吧。

5

晚上十点多,何双才回来。秀花给他开门的时候,看见他的车里坐着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孩。她一下子愣住了,心怦怦直跳。把何双拽到一边,偷偷地问:这谁呀?咋没听你说过呢。何双说:你别管。秀花说:我咋能不管呢?她和你处对象吗?你们吃饭了没?我给你们做好吃的。何双说:我们已经在饭店吃过了,你睡觉去,别和我爹说这事儿就行了。秀花说:这是好事儿,咋不让你爹知道呢?何双不耐烦地说:你要告诉我爹,现在我们就住旅馆去。秀花迷茫地点了点头,回去睡觉了。

回到屋里,何新安问秀花:你和儿子在外面叨咕啥?秀花喘了口气,说:睡吧。

到了半夜,对面屋里传来异样的声音。何新安两口子都醒了。何新安问媳妇:我咋听着有女人哼唧的声音?秀花笑着把他的嘴捂住,说:睡吧。

三四点钟,何新安肚子里一阵搅腾,赶紧穿上拖鞋跑进了厕所。蹲了一阵,他刚要穿裤子,正房的门又开了。他歪着脑袋一看,何双领着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他吓得立刻缩回了头。何双打开大门,开车带着女人走了。何新安站在门口,像个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直到秀花隔着窗户喊他。

何新安问秀花:那个女人是谁?

秀花说:我怎么知道?可能是搞对象吧。

何新安说:搞对象就跟做贼似的?

秀花瞪了他一眼,说:当初,你把人家肚子搞大,也光明正大了?

何新安听了,嘿嘿地笑,一把将秀花搂在了怀里,一阵乱模。

早晨,秀花还在厨房里做饭,何新安正在洗脸。何春庭从外面遛弯回来,到了他们屋里问何新安:何双领谁上家里来过?何新安愣了一下,匆匆擦了几把脸,说:何双不就一个人吗?何春庭站在他面前,喝道:你再胡说,我都看见了。何新安尴尬地笑笑,说:您看到了还问我,我哪儿知道是谁呀。何春庭想了想,说:要是搞对象,为啥起大早就走,有啥背人的?

过了一阵,何双回来了。秀花赶忙追过去问她:那女孩,你们正处对象吗?何双愣了一下,脸腾地红了。何新安也到了近前,想问个明白。何双不耐烦地上了面包车,要走。秀花说:你吃了饭再走啊。何双说:批发部要去市里进货,你们吃吧。一踩油门便走了。

何新安叉着腰,迷茫地看着秀花,说:你快联系那个刘金凤,给你的宝贝儿子保媒,再这样下去,就出大事儿了。秀花连连点头,说:我这就打电话。吃饭的时候,何春庭没有坐到餐桌边来,又出去绕了。他们两口子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饭没吃几口,也都放下了筷子。

不久,刘金凤又给何双介绍了一个女孩,并且约好了见面的日子。秀花买了很多水果饮料蔬菜肉,把冰箱都塞满了。可是那天早晨,秀花把屋里屋外拾掇的干干净净。就连何春庭都换上了新衣服。刘金凤来电话说:见面地点改在城里了。何新安说:咱又不是城里人,为啥要去那里见面呢?秀花说:你咋那事儿多?咱家有车,城里又不远,去就去呗。何新安无奈地笑了笑,说:不上天边去就行啊。

吃过早饭,何双开车,何新安和秀花一起去了城里。在黄台山公园的一个凉亭里,双方见了面。两个年轻人彼此印象还不错,都互留了电话号码。何新安跑了很远的路,买来满满一塑料兜的饮料,让大家挑自己喜欢的喝。几个大人还借故去一边,给年轻人留了空间。

中午,他们一起去了一家南方人开的饭店,点了一大桌子的菜。女孩的父亲酒量不小,何新安举着酒瓶见他的杯子刚要露底,就快斟满。何新安酒量不大,人家不拒绝,自己就得陪着。半道上,何新安跑到卫生间,把手塞到嘴里搅了一会儿,吐出一摊,又回去接着陪。

客人走后,何新安去前台算账,花了一千八。何新安心一阵猛跳,差点窜到嗓子眼外。临出门,他还望了望卫生间的方向,心想:三百多一瓶的酒让我吐出去一小半,多白搭呀。

回来路上,何新安问秀花:姑娘把见面礼收了?

秀花高高兴兴地说:收了,收了。

何新安又问:刘金凤的好处也给了?

秀花说:给了。

何新安叹了口气,说:见一面,我两个月就白干了,这钱哪,都是大风刮来的吗?

秀花哼了一声,说:钱有地方花了,你愁,要是没地方花了,你更得愁死。

何新安听了这话,一下子大笑起来,说:有道理,有道理。

6

刘金凤来到了何家,说彩礼的事儿。秀花忙不迭地倒茶,又端上新买的水果。刘金凤说:快别忙了,我传圣旨来了。说完,递过了一张红纸。秀花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说:这么多呀?刘金凤撇嘴笑了笑,说:现在女人的地位提高了,不是旧社会了。秀花傻笑着说:我结婚那阵儿只要了一千六,结果还抹去了四百,就给他们老何家当驴做马来了。刘金凤翘起了二郎腿,说:时代在前进麻。秀花说:刚过二十几年,这前进的也忒快啦,都八万八了,倒挺吉利的,呵呵。

吃了饭,秀花给刘金凤带了不少礼品,笑嘻嘻地把她送出了门。刘金凤满意地走了。

不久,两家人又正式吃了一顿定亲饭。客人走后,何新安当着媒人的面,说:这俩孩子也不小了,下半年选个日子,就把婚事办了吧。谁知,亲家两口都没言语。未来的儿媳妇翠香只顾嗑瓜子,把脸扭到了一边。何新安望着刘金凤又说了一遍。刘金凤说:你真是个急性子,刚定亲就想抱孙子了。何新安呵呵地乐,说:是哩,是哩。

这时,翠香突然说道:叔,我们结婚在哪儿结呀?

何新安被她的话噎住了,脸色通红,半晌说不上话来。

秀花吃吃地说:在咱家这儿结呗。

翠香嗖地从沙发上离开,说:不是说好在城里楼房结吗,怎么改地方了?

何新安两口子都坐不住了,把目光都投向了刘金凤。刘金凤脸上现出了尴尬,站在那里一个劲儿搓手。翠香的父母也都异口同声地问刘金凤:你这个媒人咋当的?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说?刘金凤干咳了一下,又冲何新安两口子使了个眼色,对翠香他们三口说:说了,我能不说吗?你们等会儿,我出去和他们谈谈。说完,伸手拽秀花。

到了里屋,何新安关上房门,跺着脚说:大姐呀,你可要了我们的命了,你啥时候说要买楼了?

刘金凤已经冷静下来,她白了何新安一眼,说:你这话说的,我也没说不要啊?天天催着定亲,这又埋怨上我了,个人孩子多大岁数又不是不知道?我已经给你们保了好几个媒,哪个没要楼房?现在还没过彩礼,后悔还来得及。

这时,翠香在对面屋里叫:金凤婶儿,我们要走了。

刘金凤瞅瞅何新安说:你们几口子决定,到底咋着?再说,又不是明天结婚,就是钱不够,还可以想办法,走一步是一步呗。

秀花一脸的苦相,小声地说:倒咋整啊?

何新安看看何双,嘴角抿着不言语。何双脸涨得通红,猛地扭过身子,哭丧着脸说:我,我当和尚去得了。说完,他蹲下身子,使劲揪住了头发。何新安轻轻叹了口气,说:大姐,你就和他们说,我们答应了。说完,他使劲咽了一口吐沫,脸也红了。刘金凤点点头,先出去了。何新安也紧跟着走了出去,嘴里说:买楼房,晚买不如早买,呵呵。

翠香撂下一句话:要是没楼房,我就不结婚。

放心,放心。何新安咧着大嘴说。

等他们走了,秀花沮丧地问何新安:咱手里的钱有干这个没干那个的,拿啥买楼?

何新安说:把我卖了吧。

谁要你啥用啊?秀花一边说着一边落了泪。

晚上,何春庭从箱子底翻出来一个老存折,颤巍巍递给了何新安,说:里面还有两万块呢,这回我手里连买一片止疼药的钱都没了。何新安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往外推着父亲的手,说啥也不接。何春庭把存折摔到了炕上,喊道:都火上房了,跟我还客套啥?

何新安手里拿着存折,就像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说:爹呀,我们还有法子呢。心里却已经乱成了一团。

7

张贵财在钢厂给何双留了一个招工名额。何新安接了电话,高兴地对姐夫说:姐夫啊,你真是我的亲姐夫。张贵财说:得了,别净整没用的了,你叫何双两天以里快来报名,我们这里前段时间裁下去的工人还等着安排呢。何新安说:你放心吧,明天我就让何双报名去,顺便给你拿两瓶好酒。张贵财笑着说:得了,别耍嘴了,我不缺你那两瓶酒。

放下电话,何新安立马联系何双。何双接了电话,态度却冷冷的,说:我不是早说过吗?不想去工厂上班,那里制度太严,我不适应。何新安一听,啪地拍着桌子说:你放屁!不上班,咱贷不了低息款,贷不了低息款,咱买的起楼吗?

我不管这么多。何双嗖地关了手机。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何新安举起电话想摔,秀花弯下腰要接,他苦笑一下,又放下了。

这天晚上,何双没有回家。何新安打了几次电话,儿子始终都是关机。何新安气得直骂人,半宿没睡好觉。

第二天,何新安去了儿子打工的批发部找他。那家老板说:何双早晨就走了,一直没回来呢。何新安坐在批发部门口等了半天,也不见儿子的影子。他的肺都要炸开了,呼呼直喘。老板劝了一阵,他才站了起来,感觉大腿麻的像两根木头棍子似的,脑袋涨得发痛。老板给了瓶矿泉水,他道了声谢,一口灌了下去,骑上车子回了家。

进了屋,秀花问:看到儿子没?何新安说:他死了。秀花说:咱就这一个儿子,你瞎说啥呀?何新安一扬脖子,用手朝下摸着肚子,长长地出了口气。秀花说:何双要是实在不愿意上班,咱再找找借借吧。何新安歪着脖子看了看媳妇,说:你想的轻巧,好几十万呢,咱上哪里借去?说完,他倒在炕上,随手扯过被子捂在脑袋上,大声喊了一句:睡觉,啥也不想了。

晚上,何双还没有回来。何新安喝了一通闷酒,把酒杯摔在了地上,说:他不去,我去。秀花说:你去干啥?何新安说:上班去,我这个木匠干到头了,再也不干了!说完,他蹲在地上,捂住脸哭了。

何春庭扶住他说:儿子,你快别丢人现眼了,天塌不下来。

何新安说:爹,我听你的。说完,擦擦眼睛,回屋里睡觉了。

第二天,何新安骑上摩托出了大门,看见父亲正在外面望着自家院子发呆。他停下来叫了一声:爹。何春庭点了点头,说:新安,你真的要去钢厂吗?何新安笑笑,说:我这个岁数,又没技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要呢?可惜钢厂没有木工这活计呀。何春庭说:你真能说,人家又不是盖房的,要木工干啥?何新安腾出一只手挠了挠脑袋,说:我说着玩儿呢。何春庭皱了皱眉,说:你一个耍手艺的,去当啥工人,能中吗?何新安说:啥都是人干的,只是当普通岗位工,要是成了,好好干,好好学就行了。何春庭摆摆手说:去吧,注意点安全。何新安嗯了一声,走了。

何春庭倒背着手,默默地瞅着自家的院子,心里不停地翻着个,自言自语地说:新盖的小院套,住着多好啊,真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城里就那么好吗?你们都去了城里住,农村还不得空了?

半个小时后,何新安来到了金华钢铁厂。门卫问他有什么事,何新安说:我是来报名的。门卫用质疑的目光看了看他,说:登记一下吧。何新安只好照着做了,然后进了大门。

在办公大楼里,何新安找了一大圈,才见到了劳资科长张贵财。张贵财给他倒了一杯水,何新安接过来就喝,却烫得直吐舌头,说:太热了,太热了。张贵财回身把门关上,说:慢点喝,你急什么呢?何新安笑笑,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姐夫说:你给我安排活计吧,我就去做。张贵财说:哪有那么快,你把身份证户口本先给我。何新安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塑料袋。张贵财从里面取出东西,把塑料袋放在了茶几上,去了对面的办公室。

回来后,张贵财递给何新安一张表,让他填。何新安手里拿着笔哆哆嗦嗦的,不知从哪儿下笔,又抬起头问:都填啥呀?张贵财叹了口气,自己把表给填好,然后往外打了一个电话。

过了一阵,一个穿着工作服的人来了。他笑着跟张贵财点了点头。张贵财对他介绍何新安说:这是我亲小舅子,报名去你那里的。那人哦了一声,也冲何新安点了点头,看了看招工表,随便问了几句,就在上面签了字。

那人走后,何新安又问:我可以上班了吧。

张贵财说:你还要拿着体检表去一趟医院呢。

咋这麻烦?何新安说。

这叫几千人的大厂,又不是小作坊,能那么随便?张贵财说。

何新安拿着体检表刚走出办公室,又返了回来,问:姐夫,我要是上了班,肯定给上那个住房基金吧?

张贵财使劲点点头说:上,当然上,三险一金就包括这个。

何新安吃了定心丸,高高兴兴地去医院了。

8

经过培训,何新安被分配到原料车间当了一名皮带工。没过两天,何双又回到批发部上了班。何新安气得给了他几脚,何双疼的直咧嘴,撒腿想跑。何新安叹口气,说;回来吧,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也懒得管你了。

何双笑嘻嘻地从车里抱出一件罐啤,对何新安说:爹,你尝尝这酒,口感挺好的。何新安瞪了他一眼,没言语。秀花对儿子说:何双,你爹为了你买楼,把干了半辈子的手艺都扔下了,往后你也得多长点心劲,别乱花钱,咱得想法把楼买上,好把翠香早点娶进门。

何新安不再理这娘俩,走进一间闲房,把自己那些木匠工具都找到一起,在地上一字排开,认真清点后,摸了这件摸那件,然后稳稳妥妥地放进一个空箱子里,默默地注视了老半天,眼睛都潮湿了,就像一场庄严的告别式。秀花发现了丈夫这个反常的举动,却没有惊扰他。她掀着门帘,静静地望着丈夫的背影,心里像打开了五味瓶。过了一会儿,她蹑手蹑脚地走了。

老伙计们,咱们这回得暂时分手喽。何新安的泪水终究没忍住,落了下来。

从这屋出来,何新安看见父亲正站在门口,便咧嘴笑了笑。何春庭说:这回真的上班了?何新安说:我都在岗位上干了好几个班了。何新安问:那活计比干木匠活累不?何新安说:不算累,就是刚开始在车间干,有点不适应。何春庭说:时间长了就好了。何新安反应迟钝地嗯了一声。

吃过午饭,何新安蒙上被子睡觉,因为这天他要上夜班了。

下午六点多,秀花叫醒了他。何新安洗了把脸,坐在沙发上发呆。秀花端上了饭菜,何新安还坐在那里没动。秀花说:快吃饭吧。何新安眨了眨眼睛,说:我这回可上了贼船了。秀花说:没有人绑着你,不是你自己要去的吗?现在后悔了?何新安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已经被赶上了火车道,只能往前跑了。秀花说:没那严重,你要实在舍不得那份手艺,就别去工厂了,我让刘金凤找翠香家再商量一下,为啥非得买楼才结婚呢?何新安说:真不明白,咱乡下多好啊,城里人休假还下来吃农家饭呢,城里哪有乡下的空气好?

这时,何春庭走进了屋里。他猫下腰,想坐在凳子上,突然眼前直冒金星,往前一扑差点摔倒。何新安嗖地站起,双手抱住了父亲,扶他坐在了沙发上。老人脸色微红,眯着眼睛,不说话。

爹,你咋了?何新安焦急地问。秀花也慌张地跑到跟前,脸都吓黄了。

何春庭喘了一会儿,睁开了眼睛,说:怪了,我咋迷糊了一下?以前没有啊。

爹呀,咱要不上医院检查一下吧。秀花说。

没事,那娇嫩干啥?何春庭站起身子说,现在啥事没有了。

不迷糊了?何新安问。

何春庭扭了扭脖子,摆摆头,说:没事,可能刚才在炕上躺的久了,没事。

何新安又扶住父亲说:爹,可不能大意啊,要不我请个假,给何双打个电话,让他回来,咱看看去。

何春庭说:啥大不了的?上医院去一趟不烧油啊?我的身体好着呢,你别耽误了上班。

去钢厂前,何新安到父亲屋里看了看。何春庭已经吃了村大夫开的降压药,正躺在炕上歇着。何新安道:爹呀,你没事儿吧?何春庭睁开眼睛,说:没事儿,放心吧。何新安说:那我去厂子了。何春庭转过身去,回头冲儿子摆了摆手。

何新安又嘱咐秀花,让何双晚上在他爷爷屋里睡。秀花点点头。何新安这才骑上摩托走了。

第二天,何新安下班回到家,先去父亲屋里看了看。老人不在,何新安冲正房里喊:秀花,秀花!

秀花听到后,匆匆跑出来问:咋啦?咋啦?

何新安大声地问:爹呢?爹哪儿去了?

秀花松了口气,说:爹去外面溜达去了,放心,他早起吃了三块大烙饼呢。

何新安放心地走进了正房,洗了把脸,坐在那里和秀花一起吃饭。过了一阵,何春庭大步走回了自家院子。何新安跑出屋来,说:爹,你今儿个迷糊没?何春庭说:没事,别大惊小怪的。

到了十点多种,何双开着面包车回来,里面拉着翠香。何新安这三口子见了翠香,嘴都合不拢了。何新安骑着摩托去街上买菜。秀花挽住翠香的胳膊进了客厅,把一大盘子新鲜水果端上来,往翠香的手里塞了一个大苹果,又塞了个香蕉。何春庭从自己的柜子里把女儿给他买的一盒炒栗子也拿了过来。

晚上,翠香跟何双住进了一个屋里。何新安因为多喝了两杯酒,脸色通红,醉醺醺趴在秀花耳朵边说:咱们就要有孙子了,呵呵。秀花推了他一把,说:臭美吧,你。何新安的心里感到了从没有过的畅快,一把将媳妇搂在了怀里。秀花捶了他一下,轻声说:老不正经的,让对面屋听到,你还有脸见他们吗?何新安哦了一声,侧过身,不一会儿就打起鼾声。

9

这天上班,何新安的两根手指被皮带轮碾碎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病房里。秀花的眼睛都哭肿了,正焦急地望着他。何春庭佝偻着腰,坐在板凳上喘。何双铁青着脸,靠着墙一句话不说。何新安看了看那只缠着绷带的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会儿,呜呜地哭。秀花拿着手巾给他擦泪,自己却也哭了。

以后,我还咋干木匠啊?何新安声嘶力竭地喊着,另一只手使劲捶着床沿。何春庭的头一阵阵晕,腿不住地哆嗦着,嘴里却说:新安,啥坑坎都有过去的时候。秀花扶着何新安的肩膀,眼泪更止不住了。

哭了一阵,何新安突然说:这回班也不能上了,买楼更费劲了。说到这里,他哭得越发伤心了。何双咬住嘴唇犹豫半晌,突然走过来对何新安说:爹,我想开了,过些日子就去金华钢厂上班,你别难受了。

何新安听了儿子的话,心里平复了一些,渐渐停止了哭声。

过了一段日子,何新安出院回到了家里养着。何双去钢厂报名,也上班了。

何新安瘦了一大圈,每天就像哑巴一样,除了吃饭,连嘴都懒得张了。一天,秀花出去了,何新安一个人又进了放木匠工具的屋子。他用一只手打开了柜子,望着那些熟悉的家伙,心里翻江倒海一般,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

两个月后,何新安被评了残,金华钢厂支付了各种费用。又过了半年,何家在城里买了楼房。他们给了刘金凤两千块好处费,让她往翠香家跑了几趟,终于商量好了结婚的日子。

何春庭却没能等到孙子成亲的那一天。有个早晨,何春庭上厕所,老半天没有出来。何双在外面叫了好一阵,他也没答应。何双觉出了不对,进了厕所一看:爷爷瘫坐在地上,手里攥着裤带,脸色如灰,已经人事不知。何双吓得大叫一声:爹,你们快来呀!

何新安与秀花听到儿子的呼喊,都跑了过来。何新安抱住父亲,哭着喊:爹,爹……何春庭嘴角淌着血丝,嘴里哼哼着,却说不出话来。何新安吩咐儿子把面包车倒到跟前,几个人手忙脚乱把老人抬上了车,匆匆地送去了医院。最终,何春庭由于脑部出血太多,没有抢救过来。

出殡那天,在吹鼓手奏出的哀乐声中, 一身孝衣的何新安手捧着父亲的骨灰盒,痛哭流涕地把老人带向他的人生最后的一座房子。何新安泪眼模糊地望着小小的骨灰盒,心里仿佛被撕裂一般。

到了墓地,何新安呆呆地跪在父亲的墓穴前。他仿佛也看到了若干年后自己的容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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