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刃(上)
2022-08-23赵小赵
赵小赵
世间最奇妙的是我头上的灿烂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准则。
——康德
楔子 盛夏如血
我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我们相处四年,阔别八年。往事如旷野的萤火忽隐忽现,很多人的面容被时光切割得支离破碎,但我一直清晰地记得他的样貌。在我的从警生涯中,他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甚至在我的整个生命中,他都是一个神秘而特殊的存在。
我和陈野是政法大学的同学,上下铺的兄弟,都是学刑侦的。他不爱说话,经常翘课,大部分时间泡在图书馆里,要不就是宅在寝室里看犯罪片。偶尔去上课,他也是魂不守舍,经常望着窗外那棵姿势奇特的黄桷树,或者盯着墙上的某个地方看,其实那里什么都没有。我总搞不清楚,他那颗头发如芭茅般杂乱的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但他的成绩永远是全系前三,这不得不说是个神迹。他还有个怪癖,隔三岔五就去画画。学刑侦的画画不奇怪,我们那时开了比较冷门的选修课——模拟画像,绘画也算是专业范畴。怪的是他不在白天画,只在晚上画。他画雾都江边闪烁的灯火,画金刚岩笼罩在暮霭中的老式民居,画慈溪口凌晨寂静的巷子,画葛萝山午夜叫春的野猫……我从没见过如此另类的画风,基调都是黑色的、阴沉的,光线只是可有可无的陪衬,仿佛整个世界陷入了末日般的仓皇,一种孤独悲伤的气息扑面而来。有时我觉得他就是从自己画里逃逸出来的一个人,也是黑色的,披着黑色的斗篷,手里攥着黑色的魔法石,像个扑朔迷离的寓言。
陈野在大学期间做过一件很牛×的事。邻校发生了一起命案,一个外语系的女生跳江身亡,因为有遗书,一开始以为是自杀,尸检后才发现是他杀。这个女生是校花,跟不少男生有暧昧关系,情杀的可能性很大。警方划定了六个嫌疑对象,都是跟被害人有过情感纠葛的,但找不到确凿证据,始终不能锁定真凶。死者家属天天在学校门口摆花圈烧纸钱,到处上访,校方和警方都非常头疼。
那封伪造的遗书是用A4纸打印的,看不出笔迹,上面也没有嫌疑人的指纹。那段时间,陈野天天往邻校跑,我一度以为他是恋爱了。每次回来,他都会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忙活半天,跟地下党发报似的。或者盯着几张写着乱七八糟字的纸看,仿佛那是达·芬奇的手稿,他琢磨着卖个什么价钱。
我记得那是大二下学期,雾都像个穿旗袍的少妇,在暮春雨水的浇灌下曲线毕露妖娆无比。某天清晨,在电脑前熬了一夜的他突然大叫一声,找到了!
寝室里所有弟兄都被陈野那一声大喝惊得从床上跳下来,这是以前地震造成的条件反射。菜头准备拉开房门裸奔时,被陈野叫住了,他说不是地震,是他找到了校花被害案的凶手。当时除了我,大家都不相信——那么多刑侦专家都没破的案子,他凭什么能破?我看着这个神经质的室友——他血红的眼底,如同傍晚天空中的火凤凰。我感受到了一种神秘的力量,无法言说但又毋庸置疑。
那时国内刑侦领域还基本没有“语言指纹”的概念,这是一门很前沿并且充满争议的学科。所谓语言指纹,通俗点儿说,就是每个人的语言方式都是独特的,跟指纹一样。通过语言,能判断一个人的性别、职业、籍贯、性格、兴趣爱好、教育背景,甚至能描摹出对方的长相。陈野把这个概念应用到了实践,他从各种途径,找来了那六个嫌疑对象的微博、QQ日志、演讲稿、书信、论文,其中还有一个嫌疑对象发表在校报上的散文。
这些文字汇集在一起,成了一堆杂乱无章的密码,而陈野就是那个解密的疯子,一个天才的破译员。抽丝剥茧后,他在密码中找到了跟那封“遗书”相似的遣词造句的方式,至少有三处。
我们的刑侦学老师最初也不信,陈野当着他的面反复论证这个发现后,他才打电话告诉了自己的同学——刑侦支队重案队的曹队长。尽管警方同样抱着怀疑的态度,但还是马上着手调查陈野锁定的那个嫌疑人——被害人所在学校一个叫董鑫的青年教师,计算机系的。警方其实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态度进行调查的,反正没有别的有价值的线索。董鑫以前就查过,没有问题。这次警方加大了侦查力度,通过秘密走访,得知案发前董鑫曾到化学系维修过一台电脑,当时只有他一个人在。警方用技术手段恢复了这台电脑被格式化的硬盘数据,终于找到了证据,董鑫就是用这台电脑打印的那封“遗书”!
案子破获后,陈野成了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如果你去查那年暮春时节雾都出版的大小报纸,基本上都能看到这个案子的报道,能看到陈野的名字和照片。那时的他,白皙文弱,有些阴柔,像川剧里的小生。
陈野还没毕业,曹队就主动抛出橄榄枝,说重案队随时欢迎他加盟。寝室的弟兄都替他高兴,刚毕业的菜鸟一般都要到基层历练几年,能直接留在大城市,到大名鼎鼎的重案队当一名刑警,需要八字很好才行。陈野对曹队的邀请却不置可否,他继续泡图书馆、翘课、走神、夜间作画,诡异得像只在幽暗中滑翔的蝙蝠。我们还都以为他志向高远,想要考研读博,然后留校从事学术研究。但我发现他看的大都是跟专业无关的书,连文史和动植物学之类的书都看。
大学期间,除了陈野,我们寝室都交了女朋友,连菜头都谈过两个。菜头真名叫齐勇,体重一百八十斤,肥头大耳,一顿能吃十个馒头。刚入校时,陈野的孤僻古怪让女生对他敬而远之,尽管他五官还算英俊。校花被害案破获后,追求他的女生一夜之间如过江之鲫,其中一个还是我暗恋过的女神。但我从没看见陈野跟哪个女生暧昧过,菜头总骂他是资源浪费,可耻至极。
大三那年暑假,我和陈野、菜头去菜头老家的缉毒队实习,那是雾都东边的一座小县城,菜头他老爸是县公安局局长。一同在那儿实习的还有个川大新闻系的女生,叫鹿芳,长得有点儿像香港的一位女明星。那阵子我刚跟女朋友分手,处在空窗期,我对漂亮的鹿芳一见钟情。让我郁闷的是,一向不解风情的陈野似乎也对鹿芳动了心。他虽然没有像我这样赤裸裸地表现出来——经常给鹿芳买早点,请她吃消夜、唱卡拉OK,但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了。他平常的眼神都是暗淡的、冰冷的,像雪夜里的一块石头。当他注视鹿芳的时候,眼神瞬间变亮了。怎么形容呢?对了,就好像是一道车灯突然照在夜间的彩色玻璃上,光芒四射。
我们四个人都住在菜头外婆家,那是一栋建于清末的老式阁楼,最初是当客栈用的,房子晦暗破旧得像深山里的古寺。鹿芳本来住姨妈家,她姨父在那座县城当检察长。我杜撰了那栋阁楼的历史,说里面住过许多名人,一位女英雄就在这里跟地下党接过头。在我的游说下,鹿芳搬进了阁楼。鹿芳的专业跟刑侦没有任何关系,但她想采访一线的缉毒民警,就通过姨父的关系到缉毒队实习。我们四个年轻人实习之余,就在阁楼里打牌、唱歌、摆龙门阵,日子过得充实而惬意。
菜头经常开着一辆快报废的警车,带我们几个去“考察”他家乡的大好河山。县城就在长江边上,沿岸有许多如同水墨画般的吊脚楼,长长的麻石台阶一直延伸到江水中,那上面都是历史的印记。很多次,我们坐在麻石台阶上边喝啤酒边眺望江面,长江在这里拐了个急弯儿,颇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的气势。我们三个学刑侦的经常观察过往行人,从表情、穿戴和言谈举止来判断他们所从事的职业,然后鹿芳故意上前套话,来验证我们的准确率。我的准确率能到百分之六十五,菜头百分之四十,陈野则达到了惊人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有一次,我们看见一个中年男人,他戴着近视眼镜,衬衣和裤腰处有粉笔灰,他坐在台阶上不停地抽烟,屁股底下垫着一张报纸,似乎在等船。我和菜头都猜他是老师,陈野却不认可——那个男人身上的粉笔灰有白色的、红色的、黄色的、绿色的,老师很少用彩色粉笔。而且现在又是假期,老师怎么可能上课?他屁股底下垫的是一张《市场营销报》,这种报纸属于行业报,一般人不会去买,属于企业订阅,他一定是顺手把自己办公室的报纸带出来了。还有,他抽的是高档烟,但每支烟只抽半截就扔掉了,说明他不在乎烟钱,但从他的穿着打扮来看不像土豪。综上所述,他应该在卷烟厂宣传部门工作,刚画完黑板报出来,抽的是免费或低价处理的内部烟。
鹿芳上前搭讪,果然印证了陈野的分析,那个男人的确是卷烟厂的宣传干事,刚刚翘班出来,到码头接一个亲戚。
陈野的洞察力是如此之强,就像一盏刺进黑暗深处的射灯。
相对于公安局其他部门,缉毒队是最危险的,面对的是不惜以命相搏的毒贩,很多瘾君子还有艾滋病和梅毒。队长郭启龙的妻子就是被毒贩杀害的,尸体扔进了长江,至今没有寻获。这里遍布崇山峻岭,水系发达,所以贩毒分子时有出没,出过一些大案,缉毒队几乎每年都有队员伤残甚至牺牲。当初出于安全考虑,我并未打算到这里来实习,是陈野执意要来。恰逢那时我失恋了,脑神经一短路就跟着来了。
后来我经常想,如果那次我没跟着去实习,就算陈野去了,那件惊天动地的事是不是也不会发生?鹿芳说,肯定的!一只亚马孙雨林里的蝴蝶扇动翅膀,都能引起全球气候的变化。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如果我不在那里,就不会怂恿菜头开车带我们去参加抓捕行动,陈野就没有机会跟毒贩丁老黑面对面……
他妈的,都是因为那该死的蝴蝶效应,陈野的命运跟那条奔腾的大江一样,在这里拐了个急弯儿。很长一段时间,我害怕看见蝴蝶,仿佛那是一种食人昆虫,能钻进我的体内吞噬血肉和骨髓,乃至灵魂。
出事那天没有任何征兆,跟往日毫无两样——
太阳闪烁着黄金般的光泽,风是静止的,云像棉花糖。站在阁楼上,能听到遥远的江边传来的汽笛声。门前香椿树下的阴影里,一如既往地蜷缩着那只毛色灰白的老猫,这家伙似乎总也睡不醒。连对面茶馆里唱的川剧也没变,是《武松杀嫂》,都唱了一个礼拜了。我甚至觉得浮荡在空气中的茶香也是一样的,是峨眉竹叶青。
那天缉毒队得到线索,一个叫丁老黑的男子携带十公斤冰毒进入这片区域,郭队立即开始设卡布控。丁老黑非常狡猾,曾经在一次毒品交易中被警方抓了现行,但他趁还没戴上手铐之际,把毒品扔进了长江。销毁了证据,他就嘴硬起来,死不认罪,最后连牢都没坐。所以这次郭队强调要人赃并获,不能再让丁老黑钻法律空子。布控地点在云溪镇,周边的高速、国道、省道和乡道全都秘密设了卡子。
本来这次行动跟我们毫无关系,为了保障实习生的安全,郭队平常只让我们做一些边缘性的工作,大部分是内勤。眼看实习期就要结束了,我们还没参与过一次抓捕毒贩的行动,回校后太没有炫耀的资本了。更为重要的是,我想在鹿芳面前表现一番。我跟她吹过牛,说我初中就开始练散打,是半个武林高手。
在我的怂恿下,菜头开来那辆破警车,瞒着郭队,带上我们几个来到云溪镇附近,远离布控路段,想着能不能捡个漏儿。事先我们已经通过协查通报掌握了丁老黑的基本信息,包括体貌特征和车牌号码。我们坐在车里守株待兔,我对大家说,等丁老黑出现了,菜头负责开车堵截对方车辆,我上前抓捕,陈野负责搜赃,鹿芳就留在车上拍照记录我们的这一壮举。我那种果敢、麻利、血气方刚的气度似乎感染了鹿芳,我察觉到她看我的眼神里有了些崇拜的意味。
阳光从刺目的金色渐渐变成了柔和的银白色,远山像一列巨大的绿皮火车沉默地偃卧在平原上。我们紧盯着窗外,时间如同一团橡皮泥,被激动和忐忑拉得格外之长。最初的兴奋过后,菜头打起了呼噜,鹿芳戴着耳机开始听王菲的歌。我和陈野也觉得无聊,就下车走到江边一艘驳船前抽烟。
山野的气息清新湿润,我问陈野,毕业后是不是到曹队手下当差?
他看着江面的漩涡说,还是先下基层吧。
这个回答让我大感意外,金窝银窝他不选,非选狗窝,是不是脑壳有包?
你啷个瓜兮兮的?我说,曹队是神探,能被他看中,你娃发达指日可待!
郭队也是神探,跟着他干几年能学到不少东西。
原来陈野想留在郭队身边,难怪这半年他跟菜头走得近。郭队是缉毒神探的确不假,据媒体报道,经他之手缉获的毒品总价值超过一亿元。传闻黑道对他发出了追杀令,两百万买他的人头。
郭队在警界是个传说,年轻时做过卧底,破获了一起特大贩毒案,亲手把十几个贩毒分子送上了刑场。他多次遭到毒贩的暗杀,但每次都吉星高照安然无恙。遗憾的是,他当医生的妻子还是遭了毒手。没到这里实习前,我以为郭队是个身材魁梧、不苟言笑的硬汉。见了面才发现他像个知识分子,皮肤白净,身材单薄,性格也很开朗,经常做东请队里的弟兄消夜、唱歌。而且他很有文艺细胞,会拉二胡,会唱川剧,听说还在报上发表过诗歌。郭队曾教导我们几个实习生,搞刑侦的,特别是缉毒警,穿上便服要让别人看不出身份。这样不仅能保护自己,也能麻痹犯罪分子。
鹿芳曾经找来郭队写的一首诗歌朗诵给我们听,是缅怀妻子的。在他的诗歌中,妻子是江上的白鸥、风中的蒲公英、窗前的马蹄莲、春天的玉兰树、夏天的梅雨,思念无处不在。看得出,郭队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我突然意识到,陈野跟着郭队可能是想镀镀金,相对于其他部门,缉毒队立功的机会更多。有了资本再回城搞刑侦,升迁更快。
陈野似乎不想深入讨论这个问题,他把话题转移到了鹿芳身上。
你好像对她有点儿意思。
难道你不是?我扔给他一支熊猫,笑道。
陈野望着远处的山峦说,第一次看见她,就觉得在哪里见过,这种感觉不常有。我没有认真想过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鹿芳,单纯是因为她漂亮?似乎不仅如此。我很难形容她给我的感觉,人有时候会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喜欢一个人也可能是莫名其妙的,无法解释。
我说,那我们要竞争了。
竞争?没必要吧,她只是吸引了我,我还没打算追她。陈野吐了个烟圈,轻描淡写地说。
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娃别后悔。陈野的态度让我的心里轻松了一些。
我要是后悔,就不会跟你到这儿来了。我是给你娃创造机会,晓不晓得?
我一头雾水,没明白他的意思,到这儿来,怎么成了给我创造机会?
他笑着解释说,你不是想在鹿芳面前表现个人英雄主义吗?这里是个合适的地方,既没有任何危险,又有抓捕的气氛,等回去后,你的形象就会在她心目中高大起来。
我说,你啷个晓得这里没有危险?
他说,到处设了卡子,丁老黑要冲破铁壁合围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在这里不可能有收获。
我承认他说得很对,在这里守株待兔,基本上是做个样子,是做给鹿芳看的。
他又说,如果我是丁老黑,感觉到了危险,我不会选择冲卡。
我问,那你会怎么做?
陈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让我上车,然后叫醒菜头,让他把车开到两公里外的一片树林里。从这儿可以看见一条机耕道,路面很窄,如果是机动车,只有摩托车和手扶拖拉机能开过去。
我会丢弃汽车,带着毒品选择自行车、摩托车,或者步行,绕开交通要道,从不引人注意的小路逃走。陈野回答了我之前的那个问题。
来云溪镇的路上,陈野用手机查阅了地图,对当地的交通有了比较详尽的了解。情报显示,丁老黑是驾驶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缉毒队是在轿车可能经过的路口设卡,轿车无法通行的机耕道并没有布控。当然,警力也有限。云溪镇周边有许多条机耕道,陈野说,我们现在蹲点的这条是最隐蔽的一条。大部分路段都在树林中,从这里逃窜,很难被发现。他又补充了一句,这是唯一可能捡漏的地方。但陈野并不建议我们在这里蹲守,毒贩都会随身携带凶器。丁老黑一次携带十公斤冰毒,抓到了就是死刑,他身上肯定有枪。我们四个都赤手空拳,万一狭路相逢,危险性太大。不如回到刚才守株待兔的地方,凑凑热闹,感受下气氛。
我自然不想在鹿芳面前当逃兵,菜头也不愿意离开,他豪情万丈,说自己脂肪多,如果丁老黑有枪,他就第一个上,有脂肪保护,子弹不容易伤到内脏。表决时,鹿芳站在我和菜头这边,她说,见势不妙我们就躲到车上,开车撞那个毒贩。陈野孤立无援地笑了笑,那就少数服从多数吧。
谈话间,一辆黑色轿车突然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鹿芳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我要她别慌,那辆车是从城区方向过来的,不可能是毒贩的车,而且车也不是福特,是皇冠。菜头看出来了,是缉毒队的车辆,但挂的是民用车牌。他沮丧地说,糟了,抢地盘的来了,漏捡不成了。
皇冠车直接开进树林,停在破警车旁边。郭队摇下车窗,吃惊地看着我们四个,问道,你们躲在这儿干吗?我们扭扭捏捏地下了车,我赔着笑给郭队递了一支熊猫,指着树上的鸟巢说,在这儿摸鸟蛋呢。菜头附和道,队里今天有行动,我们想摸些鸟蛋回去给各位师兄师姐加个菜,补充维生素。郭队当然知道我们是在扯淡,他说,你们学刑侦的,没学野生动物保护法?
我们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谁叫你们到这儿来的?郭队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
我们只好把来这儿的经过陈述了一遍。
陈野站在车旁一直没有吭声,他不时瞟着那条机耕道,像一个眺望远方的诗人。必须承认,他做事比我沉着冷静,郭队的威严和呵斥并没有让他分心。
郭队下了车,打量着陈野。我以为他会责备陈野把我们引到这种危险的地方来,但他没有。他脸上的怒气如同海潮渐渐消退,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他拍了拍陈野的肩膀,赞赏地说,小伙子,脑子挺灵光,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郭队告诉我们,他就是来堵这个漏的。警力全都派出去了,他只能一个人在此蹲守。我们意外加入,能帮他巩固这道防线。不过郭队再三提醒我们,原则上实习生是不允许参加这种危险行动的,没有他的命令,我们必须老老实实待在警车上,不许下来!我们一口答应。此刻,我热血沸腾,有郭队亲自坐镇指挥,意味着我们的行动就有了合法性,安全感也大大增强。我看见郭队佩在腰间的手枪,是把六四。太阳透过树叶缝隙照在黑色的枪把上,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
我们正要上车,突然听见陈野轻声说,他来了!
机耕道上出现了一辆摩托车,骑车的男子戴着头盔,完全看不清五官。
郭队叮嘱我们立刻上车,然后一个箭步蹿了出去,隐身在路口附近的一棵大樟树后面,同时拔出了手枪。
上车后,菜头问陈野,你啷个晓得就是那个毒贩?
陈野分析道,那个男人边骑车边东张西望,说明他心里有鬼。他的穿戴很时尚,脖子上好像还吊着大金链子,但骑的摩托车很破旧,是老式的型号,听发动机声音就能听出来。这说明摩托车很可能是偷的,或者是临时买的二手货。而且,他似乎不习惯这种凹凸不平的机耕道,骑得很小心,方向也有些拿不准,这说明他不是当地人,很可能是第一次来,不熟悉地形。菜头听得心服口服,尽管我内心也认可陈野的推理,但嘴上没说,我不愿意在鹿芳面前赞美另外一个男人,尤其这个男人是我潜在的情敌。我不断安慰激动得浑身发抖的鹿芳,要她放松些,说有郭队在场,今天的抓捕没有任何危险和悬念。
摩托车快到路口时,郭队从樟树后闪身而出,表明身份后,他要对方熄火,摘掉头盔,下车接受检查。那个男子很配合,他不慌不忙地熄火,下了车,但很快就原形毕露,他把摘下的头盔猛然朝郭队掷去。
我们看得很清楚,就是协查通报上说的丁老黑!
郭队头一偏,头盔擦着耳朵根飞过,丁老黑扑上去,跟郭队扭打在一起。丁老黑身强力壮,牛高马大,一出手就知道是练家子。搏斗中,郭队的手枪掉在了茂密的荆棘丛中。没有郭队的命令,我们不敢上前帮忙,只能坐在车上,眼睁睁地看着两人厮打。尽管身高和体重都不如丁老黑,但郭队格斗技术精湛,他渐渐占了上风,把丁老黑骑压在身下。他正要去拿手铐,丁老黑突然从后腰摸出一把匕首。鹿芳吓得尖叫起来。郭队迅速躲闪,但匕首还是刺中了他的右肩。丁老黑趁机跳起来,拼命地朝摩托车奔去。
看见郭队受伤,我们再也按捺不住了,全都跳下了警车。刚要去追丁老黑,郭队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喝令我们站住,说,丁老黑手上有凶器,危险!我们只好停下脚步。郭队捂着伤口去荆棘丛里找自己的枪,但荆棘太深太密,又都是刺,一时没能找到。眼看丁老黑已经发动摩托车,就要跑掉,郭队顾不上寻枪了,他冲上去,拦在了车头前。丁老黑跳下摩托车,打开后备厢,拿出一把仿制手枪和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他朝郭队开了一枪,但子弹卡壳了,他撒腿就跑。郭队在后面穷追不舍,鲜血洒了一路。
我们冲上去,在荆棘丛里四处寻枪。几分钟后,陈野终于找到了。有了枪,就有了底气,我们决定追上去助郭队一臂之力,至少可以把枪交给他。我们顺着郭队的血迹一路追踪,鹿芳边跑边哭,说郭队流了这么多血,都疼死了。
离机耕道大约五百米远的地方就是一个废弃的码头,丁老黑和郭队已经站在了江边,我们呈扇形包抄过去。陈野把枪交给了郭队。这次,郭队没再叫我们回去,他朝天开了一枪,对丁老黑说,你跑不掉了,马上放下武器和毒品,争取宽大处理。
丁老黑突然笑了,他说,我哪有啥子枪和毒品?你们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查车,我啷个晓得是真警察还是假警察?我带把管制刀具是为了防身,就算误伤了警察,最多也就坐两三年牢。
郭队立即明白了丁老黑要做什么,他猛地扑过去,但丁老黑迅速往后一退,然后把那把仿制手枪和装有毒品的塑料袋都扔进了长江。
我们全都傻眼了,这王八蛋竟然故技重演!
郭队把手枪和手铐朝我们一扔,大喊道,看住他!说完他就跳进了滚滚长江,奋力朝那个还没完全沉没的塑料袋游去。
我和菜头捡起手枪、手铐,冲上去铐住丁老黑,将他一顿暴揍。
当时正值汛期,江水湍急,无数漩涡重叠在一起,像是可怕的黑洞,把江面上能看见的所有东西都卷入江底。可能不到一分钟,也许更短,郭队和那个塑料袋就消失在了我们的视野中。陈野情绪失控,要跳江去救郭队,被我和菜头死死拽住。我们都知道,汛期的长江就是一条死亡之水,即使是奥运会游泳冠军,跳下去也不太可能活着回来。我们打电话求救,手机却没有信号。时间仿佛停滞了,我们失魂落魄地站在江边,目光不断搜寻着江面,幻想出现奇迹,能看见郭队浮出水面。鹿芳不停地哭喊着“郭队”,回应她的只有涛声和水鸟的叫声。
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奇迹始终没有出现。深红的残阳倒映在江面上,整条长江似乎成了一条恐怖的血河。我终于理解到了什么叫血流成河,这他妈就是!我甚至闻到了一股血腥味,一丝一缕的,钻进了我的每个毛孔。事隔多年,我仍然记得这股血腥味,比我在任何血案现场闻到的血腥味都要浓烈。
陈野突然从我手中夺过郭队的枪,朝铐在一边的丁老黑冲去。
我大吼一声,陈野,你要干啥子?别乱来!
陈野目光怨毒,他双手举枪,对准了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的丁老黑。我和菜头,还有鹿芳,都不敢上前拽他,害怕他手枪走火,伤到了犯罪嫌疑人,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我们以为陈野是因为过于愤怒和悲伤,想吓唬一下丁老黑。菜头甚至说,丁老黑,你个狗日的,信不信我们一枪崩了你,扔到长江里鬼都不晓得!
丁老黑斜眼看着我们,胳膊上的狼头刺青龇牙咧嘴,他挑衅道,有种你们就开枪,不打死老子就是我孙子!
这时,远处传来警笛呼啸声,应该是听到枪声的缉毒警赶来增援了。
丁老黑的眼神像蝎子,恶毒地盯着我们四个看,继续挑衅。老子记住你们的样子了,等从牢里出来,老子挨个儿收拾你们。然后他的目光停留在鹿芳丰满的胸脯上,淫亵地说,这女娃儿长得不错,老子先奸后杀。说完,丁老黑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气极,却无可奈何。丁老黑贩毒的证据已基本灭失,那把仿制手枪也不可能寻回来了,持刀袭警根本判不了他几年。就在这时,枪响了,而且是连响三声,丁老黑的胸口一片血污,他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咽了气,但眼睛还圆睁着,似乎心有不甘。枪响的瞬间,我们还以为是增援而来的缉毒警开的枪,回头却发现他们还在几百米开外。
我这才意识到开枪的是陈野!
我们都惊呆了,万万没有想到陈野居然会枪杀丁老黑,这比郭队被江水吞没更让我们震惊。陈野的表情比我们平静得多,他的嘴角甚至还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放下枪,转身面对赶来的警察,伸出了双手。
两个月的实习期中,缉毒队的许多警察都成了我们的朋友,但陈野在众目睽睽之下枪杀已经被铐住的丁老黑,谁也不敢包庇他,只好给他戴上手铐。得知郭队跳江失踪后,缉毒队的警察立即沿江搜寻。但谁心里都明白,郭队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很多年过去了,郭队的遗体一直没有寻获。我总是想,郭队会不会是跟他的妻子团圆去了?
陈野被押上车前跟我们仨告别。
他挤挤眼,朝我笑道,我说过了,不会跟你竞争的。
他对菜头说,减减肥吧,我刚才试过了,脂肪扛不住子弹的。
丁老黑膘肥体壮,身上的脂肪不比菜头少,一枪就撂倒了,另外两枪不过是让他死得更透一点儿。很显然,陈野根本就没打算让他活着。
他对鹿芳说,美女,把我写得正能量一点儿,拜托了。
我们三个上前紧紧拥抱了陈野,鹿芳哭得稀里哗啦。
我说,我回校找老师给你当律师。
菜头说,我跟我家老头子打声招呼,放心,不会有人难为你的。
鹿芳泣不成声地说,我会发动舆论声援你!
然而,我们仨都没有兑现诺言,学校的老师不愿蹚这股浑水,担心母校名誉受损。陈野很快被异地关押,菜头父亲打招呼也没用。对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犯罪嫌疑人连开三枪,明显是故意杀人。开枪的又是在缉毒队实习的刑侦专业学生,而且这个学生以前还帮警方破过大案。从正面典型蜕变为杀人凶手,影响太恶劣了。所以,媒体集体保持沉默,鹿芳的文章根本发表不了。不过,考虑到案子的情况特殊,陈野是出于义愤杀人,法院从轻判决他十年有期徒刑,赔偿被害人家属五十万元。
菜头说,那笔赔偿金是他老家全体警察凑的,以陈野的名义交给了丁老黑的家属。
毫不夸张地说,那个血色黄昏,陈野开的三枪,是我从警以来听到的最嘹亮的枪声,它惊痛了所有人的灵魂。
第一章 葛萝山反杀事件
二〇二〇年秋天如同一部3D打印机,整个世界仿佛是被设计出来的,逼真而魔幻。漫步在雾都街头,我就像一个孤零零的稻草人,经常有种身处异乡原野的生疏感。这座以雾霭和潮热闻名于世的山城总是影影绰绰,生活在其中的人似乎都有些神秘兮兮,不显山不露水,内心深处隐藏着外人难以窥破的秘密,至少我有这种感觉。如果不太忙,我会坐在金刚岩一间叫“有风来”的茶馆里,喝喝茶,听听川剧,用一台CPU经常发烧的老式电脑写点儿什么。作为重案队副队长,每天被那些沉重的案件包围,精神容易抑郁,我必须找个宣泄口,比如文字。从我习惯坐的那个角落往外看,有一棵据说是某位名作家种下的黄桷树,孤独却蓬勃地立在盛世浮华中。再往远一点儿看就是江水,总是在我的视野里闪烁着一种晦暗青白的柔光,就像太阳照耀在旧年的银器上。
这天下午,我在有风来点的康定藏茶还只喝了一小口,写作刚开了个头,就接到菜头的电话——洋槐公馆发生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洋槐公馆在葛萝山上,是一栋很有历史和文化底蕴的老房子,传闻中国近代的不少风云人物都在里面住过。因为门前有几棵大洋槐树,公馆由此得名。现在的房东是个在慈溪口开按摩店的小老板,叫刘二,据说是一位国民党中将的后人。洋槐公馆年久失修,背阳潮湿,交通也不是太方便,刘二并未住在里面,而是租给了三位住户。楼上一户,是个在刘二店里上班的女按摩师,叫周艳虹,她是本案的犯罪嫌疑人。楼下两户,其中一户的男主人是葛萝山下某大学化工学院的硕导,叫何万里,也是本案被害人,其妻是川剧名旦袁凤珠。
曹队这半年身体不好,重案队全由我负责。我不敢耽搁,立即开着我那辆猎豹Q6赶到现场。菜头说是周艳虹自己报的警,声称何万里闯进屋里想杀她,反抗中她拿起水果刀自卫,不小心把何万里给捅死了。周艳虹已经被带回局里,死者还没被运走,老程他们正在勘查现场。菜头拉开警戒带,引领着我往楼上走,边走边抱怨,过了恁个久才来,到哪儿潇洒去了?你娃也不叫上我!
别废话,何万里为啥子要杀周艳虹?
我边走边抬头张望,发现洋槐公馆没有装监控。
何万里以前侵犯过她,为了堵住她的口,说会在化工学院给她安排正式工作,但一直没兑现。她要去学校举报他,何万里急眼了,就想杀她灭口,结果被她反杀了。哦,都是周艳虹自己说的,还没被证实。
现场就在周艳虹租住的房子里,准确地说是在客厅,但客厅和卧室之间并没有墙,只是被一个简易电视柜隔开。何万里仰卧在地板上,衣服全被血染红了,地板的血迹还没有完全凝固。让我意外的是,何万里还戴着一副手套。法医程良说,他们比120先到,人已经死了,就没让医护人员进来,以免破坏现场。初步尸检表明,死者身中五刀,伤口全在胸腹部,至于是哪一刀造成了致命伤,需要解剖才知道。墙角有一把水果刀,刀刃沾满血迹,应该就是凶器。我注意到茶几上有个果盘,里面装着几个苹果,其中有一个已经削掉了半边皮。
地板上有一只砸碎的花盆,有两粒弹壳,有顶白色棒球帽和一个口罩,有一个黑色登山包。还有一支五连发,这种猎枪发射霰弹,威力巨大,是涉黑团伙的最爱。墙壁、家具和家用电器上有明显的射击痕迹,一块彩色窗玻璃还碎了,一些弹丸和玻璃碎碴儿散落在地。我问菜头,周艳虹是否受伤。他说没有,但她身上都是血,是何万里的。菜头还说,周艳虹杀人后就在现场等警察到来,他是第一个赶到的,发现周艳虹全身发抖,精神几近崩溃,站都站不稳了。
我有些可怜那个叫刘二的房东,发生了这起命案,估计房屋价值会大幅缩水。刑侦工作干久了,对“人生无常”这句话感悟特别深,众生皆如琉璃,太脆弱了,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下楼后,见习生陶笛向我报告,死者的妻子在万州演出,已经联系上了,正在赶回来的路上。
我就在这个时候看见了他。
一开始他戴着口罩,拉开警戒带就要往里面闯,说是一楼的住户。但被人拦住了,他被告知,现场发生命案,已经被封锁,住户暂时不能进去。
我认识你们赵队。他说,那个胖子也跟我熟。
菜头上前,瓮声瓮气地问,你谁啊?
他摘下口罩,嘴角带笑。
陈野!
我和菜头几乎是同时发出惊叫。
陈野上下打量着我们,调侃道,穿上警服都人模人样了,连门都不让我进了!
菜头当胸擂了陈野一拳,叫道,你娃不是判了十年吗?啷个就……
走,去喝杯咖啡。我打断菜头的话,这小子嘴上没个把门的,说话总是不注意场合。当众说陈野判过刑,这不是让他难堪吗?
行啊,我先回屋里放本书。陈野并没有表现出尴尬,他扬了扬手中的一本《现代主义美食》。
一本破书急个锤子,又不是金屋藏娇。我揽住陈野的肩膀,走吧,等勘查完现场再回去。
菜头已经发动了那辆猎豹,我把陈野往车里推,二十分钟后就到了慈溪口的“图兰朵”。一如名字,这是家很文艺的咖啡馆,卡座的隔断都是用古城墙的砖头砌成的,上面还有工匠名字和烧造年月,很有时光的沧桑感。
陈野说,他在监狱里表现良好,还检举揭发了一名同监犯人隐瞒的犯罪事实,因此获得了减刑,三个月前就出狱了。陈野以前在雾都监狱服刑,头几年我和菜头每年都会去探监,但他死活不见。我们尊重他的意愿,后来就不去了。原本打算等他出狱那天去迎接,没想到他提前出来了。
陈野告诉我们,他在葛萝山下的一所烹饪学校学烹饪,已经学了两个月,还有半年毕业,以后打算在慈溪口开个小饭馆。
我喝了口咖啡,说,你这个刑侦专业的大才子就甘心当厨子?要不我介绍你去一家保险公司,那里有许多理赔的案子需要勘查,也算是专业半对口,能发挥你的特长。
菜头补充道,咱们班的耿子豪还记得吧?每次考试都有几门挂科的那个,毕业后先去了派出所,后来跳槽到保险公司,现在都开上了大奔,牛气烘烘的!
算了。陈野在咖啡里放了块方糖,他说,蹲了八年大牢,专业都废了,我就不去丢人现眼了。
我和菜头劝了一会儿,陈野还是听不进去,只好由他。
我突然想起陈野和被害人、犯罪嫌疑人都是邻居,就问他,案发时你有没有在洋槐公馆里?
从葛萝山上下来的路上,我已经把基本案情告诉了他。
陈野用不锈钢小圆勺搅动着方糖。我早上七点就出门了,一直在上课,听说洋槐公馆发生了杀人案,我才赶回来。他又笑道,我可没有作案时间。
菜头也笑了,你娃属于劳释人员,可是重点嫌疑对象。
我问他,你跟那两个租户熟吗?
点头之交吧。哦,对了,跟唱戏的那个女人稍微熟一点儿。
啥子情况?菜头插嘴道,人家可是有夫之妇。
“有夫之妇”这个词像根鱼刺在我心头猛然扎了一下,我想起了鹿芳,她现在已经是人妻了。那年夏天实习结束后,我和鹿芳就确立了恋爱关系,每个月我们至少见两次面,不是我去成都看她,就是她来雾都找我。毕业后,她到《雾都晨报》当了记者。我在下边当了两年刑警,因为破了几个大案子,被调了回来,在曹队手下当差,去年提了副队。菜头则是一毕业就进入了重案队,刑侦支队的副队长是他父亲的同学。我能调入重案队,菜头在曹队耳边吹了不少风。
鹿芳的妹妹鹿慧以前也在雾都工作,学音乐的,在慈溪口一家叫“打火机”的酒吧当DJ,在圈子里小有名气。前年情人节的晚上,鹿慧嗨过头了,毒驾出了车祸,没抢救过来。鹿慧生前曾告诉鹿芳,自己是被一个绰号小木匠的男子拉下水的,K粉也是他提供的。我托缉毒队的老周查过这家伙的底细——真名叫王宇凡,就住在葛萝山脚下,玩过两年摇滚,吸毒成瘾,被强制戒毒过。王宇凡两次被拘留,一次是因为猥亵妇女,还有一次是到葛萝山非法捕鸟。这杂皮在慈溪口开了家寄卖行,经常帮人处理烂账,但没找到他吸贩毒品的证据,所以没法动他。鹿芳咽不下这口气,雇了几个“棒棒”想揍王宇凡一顿,被我拦住了。鹿芳为此很不满,跟我拜拜了。这一事件只是压死爱情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们分手还有其他原因。
鹿芳的老公是一个房地产商,据说是做保健品发家的,资产过亿。我见过,典型的暴发户形象,一身名牌,嘴上叼的一支哈瓦那雪茄抵得上我小半个月工资。菜头感叹,鹿芳嫁给他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说牛粪肥花,你娃懂个锤子!
陈野说,他可没有勾引有夫之妇,因为他和何万里的妻子都喜欢照顾流浪狗,所以打过几次交道,但不算深交。对了,鹿芳呢?他问。
这小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说,她嫁了个大老板,估计准备造富二代了。
菜头给我和陈野各分发了一支娇子,在乌烟瘴气中,我把跟鹿芳的事简单地陈述了一遍。最后自我解嘲说,我一个月工资不够她买个包包的,养不起啊。
菜头说,我们俩都是假钻石王老五,快上大街贴征婚启事了。
陈野吐了口烟圈,加上我,是三个。
我们哈哈大笑,笑声中有几分苦涩和无奈。我又把话题转移到案子上,作为犯罪嫌疑人和被害人的邻居,陈野是走访的重点对象,迟早要找他调查的。我问他,你觉得周艳虹和何万里的关系如何?
好像还可以吧。经常看见何老师上楼找周艳虹做推拿。我听何老师的妻子说,她老公有颈椎病。
老公找异性按摩,那女的不吃醋?菜头有些惊讶。
别想复杂了,异性按摩也有正规的。陈野说,何老师的妻子有时也会去找周艳虹做推拿,她腰有伤。
我深吸了一口烟,略微思索了一下,夫妻俩都上楼去做推拿,说明袁凤珠对周艳虹的人品和技术是认可的。
案发前,楼上楼下有没有啥子异常的动静?我问陈野。
没注意。他说。
我往嘴里塞了粒腰果,继续问,案发现场有支五连发,你见过吗?
没有,如果那支枪是何老师的,他肯定不会当着我的面拿出来。陈野摁灭烟头说,我也没去过他家。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陶笛打来的,说何万里的妻子回来了,非要去现场见丈夫的遗体,怎么办?我说肯定不行,她要是情绪失控,容易破坏现场,让她到我这里来吧,我先跟她聊聊。
陈野知趣地说,那你们忙,我先回去了。
我要陈野别急着回去,现场勘查还没结束。我让菜头带陈野去找家上档次的火锅店,两人先聊着,晚点儿我过来一块儿吃饭。两人走后,我给鹿芳发了条微信,告诉她陈野出狱了。抽完两支烟,她还没回复。分手后,她对我发的微信都很怠慢,迟回或不回都是常事,我已经习惯了。而以前,她基本上是秒回。我正在感叹,陶笛领着一个女人走过来。
师傅,这就是何老师的妻子袁凤珠。
我招呼她坐下,问道,喝点儿啥子?
柠檬茶吧。到底是唱戏的,袁凤珠的声音很好听,像是风从琵琶上吹过。
柠檬茶端上来后,袁凤珠小口小口地抿着,鼻子不断抽动着,眼圈通红,难抑悲伤。我想,古人说的梨花带雨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我没有急着问话,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枕边人突然阴阳两隔,任谁都难以接受,先等她平静下来再说。这是我第一次跟戏曲行业里的人打交道,还是个女人,这让我有点儿好奇。我点了支烟,近距离观察这位川剧名旦——身穿紫罗兰风衣,体态婀娜,皮肤白皙,气质非常好。她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得多,何万里应该有四十多岁,她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她眼角还残留着没有擦净的脂粉,应该是听到丈夫的噩耗后,来不及洗尽铅华就匆匆赶回来了。
陶笛坐在旁边做好了记录的准备,看见我和袁凤珠都迟迟没有开口,她有些不知所措。这女娃儿是四川警察学院毕业的,很青涩,也很理想主义。据说父母在浙江开家具厂,不差钱,想让她留在身边当乖乖女,坐享其成。但她偏要当警察,梦想成为中国的李昌钰,女版的。
鹿芳终于回微信了,发了个不可思议的表情符号,说找个时间她做东,请陈野吃饭。然后说自己正在洋槐公馆采访,并嗔怪道,这么有料的案子也不及时告诉她一声,幸好她消息灵通。鹿芳现在已经是记者部的主任了,事业有成,婚姻幸福,俨然人生赢家。想想我还是老光棍儿一条,欠了几十万房贷,肝和胃都不太好,觉得挺失败的。
袁凤珠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后脸上已经没有了泪痕,似乎还化了淡妆。我知道她已经调整好状态,可以问话了。
很抱歉,本来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打扰你。我说,但我别无选择,我必须了解一些情况,这对查清你丈夫的案子会有帮助。
我晓得,你们是为了工作,我不介意。袁凤珠盯着茶杯,眼神有些空洞。
你们啥子时候住进洋槐公馆的,为啥子要在那里租房?
去年秋天住进来的。我们已经拿了加拿大的绿卡,家里的房子卖掉了,准备明年夏天就出国,我丈夫要把这一届研究生带完。袁凤珠说,洋槐公馆离我丈夫的学校近,所以就在那儿租了房。对了,我丈夫在洋槐公馆租房还有一个原因。
啥子原因?
我们住的房间下面有个地下室,可以改造成实验室。袁凤珠说,我丈夫是个工作狂,经常把在学校没完成的工作带回家里做。
那时候周艳虹住进去了吗?
还没有,她是今年端午节住进来的,我记得那天吃粽子。我家对面那户更晚,两个月前才搬过来住,是个单身汉,烹饪学校的学生。
你有没有觉得你丈夫跟周艳虹的关系不正常?我尽量让语气温和一些,以免袁凤珠反感。
我没觉得有啥子不对劲。她端起茶杯,只是湿润了一下嘴唇,并没有喝。
周艳虹说你丈夫侵犯了她。我在烟雾中看着袁凤珠说,你觉得你丈夫会做这种事吗?
不可能!袁凤珠斩钉截铁地回答,他是个有身份的人,享受政府特殊津贴,是著名的化学专家,啷个会看上一个按摩女苟合?退一万步讲,就算有,也不会是侵犯,只可能是对方勾引。
身份显赫并不意味着道德高尚,名人和官员违法犯罪的情况屡见不鲜。但我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妻子维护丈夫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袁凤珠不这样回答,我反而会觉得奇怪。
你对周艳虹的印象如何?我特意强调了一下,我说的是以前。
她是从农村来的,比较单纯、老实,性格有点儿内向,不爱说话。
第一次去找周艳虹做推拿,是她主动提出的,还是你或者你丈夫主动提出的?
是我丈夫,他经常做实验,颈椎间盘突出。我腰也不好,练功时受过伤。
你们为啥子不去按摩店做推拿?
我和我丈夫平时工作都很忙,周艳虹就住楼上,找她做推拿比较方便。而且我丈夫心地善良,说一个农村小姑娘出来打工很不容易,找她做推拿,也算是照顾她的生意。
推拿都是在周艳虹住的地方做吗?我问。
袁凤珠点点头,有时也在我家里,但很少。
来图兰朵之前,袁凤珠已经从陶笛那里得知了周艳虹报案的说辞。当我问起她是否见过那支五连发猎枪时,她很坚决地回答,没有!她说平常去超市,何万里都不买活鱼,因为他不敢杀生,他啷个可能杀人?袁凤珠还冷笑了一声,何万里是化学专家,智商很高,他要杀人,不至于愚蠢到用枪这种笨拙的方式。
袁凤珠的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她怎么会知道何万里有高智商的杀人手段?面对我的疑惑,袁凤珠解释说,有一次她和丈夫在家里看美剧,具体片名忘记了,剧情是讲一个变态杀人狂的,何万里当时就说,那个变态的作案手法漏洞百出,他要是杀人,肯定不会用这种低智商的方式。
他说过具体手段吗?我慢慢地咀嚼着一颗坚果。
袁凤珠摇摇头,她把喝剩的柠檬茶放在酒精炉上热了热,说,我以为他是开玩笑,没当真。
从警这些年,我见过各种各样的谋杀手段。的确,智商越高的人,谋杀手段越高明。那种动刀动枪之类的谋杀都是普通人所为,基本上都能破案,只是时间早晚问题。而那些久拖未决的悬案,凶手大都心思缜密智力超群,社会地位也较高。就像当年那个校花被杀案,凶手就是大学计算机系老师。他们犯罪后,通常会伪造现场,清理痕迹,销毁作案工具,甚至毁尸灭迹。而且,这种人平常看上去毫无犯罪征兆,道貌岸然,但一旦作案,必定是杀人之类的大案要案。
可以跟你打听一个隐私问题吗?我看着眼前这个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女人。
嗯,你问吧。袁凤珠喝了口刚加热的柠檬茶。
你丈夫对你忠诚吗?
袁凤珠点点头,虽然社会上有些关于他的风言风语,但我不相信。他在学术界很有权威,还是化工学院的副院长,树大招风,你们懂的。
我饶有兴趣,啥子风言风语,能说给我听听吗?
啷个说呢,就跟狗血电视剧一样——给学校寄举报信,在网上散布消息,说他潜规则女学生和女下属。有关部门调查过,都是无中生有的造谣。一开始我丈夫还挺生气,后来就无所谓了,身正不怕影子斜。
身边有这样一个容貌和气质俱佳的妻子,从逻辑上来说,男人应该心无旁骛才对。但生活经常混乱不堪,缺乏逻辑,热爱拯救失足妇女的男人,很多家里都有一个美娇娘。不过,此时此刻,不适合跟袁凤珠讨论这种人性的问题。
似乎是为了给自己的论断加注脚,袁凤珠说,我丈夫以前有过一段婚姻,他前妻是心脏病猝发去世的。我们在一起后,他很珍惜这段感情。为了照顾我的事业,他连孩子都没要,怕我怀孕后身材变形,唱不了戏。
我和陶笛对视了一眼,都有点儿意外。
又聊了半个小时,我看见袁凤珠有点儿累了,就让陶笛送她回去休息。这时,菜头也打电话来了,说在袍哥火锅,离我这里只有五百米远,菜都点好了。我要菜头给鹿芳发了个位置,说她也在洋槐公馆,叫她过来一块儿吃。
从图兰朵出来,我慢慢地往袍哥火锅店走,鹿芳还没来,我不必赶时间。天色还很亮,刚刚五点,踏着如同一张张书签的青石板,我在脑海里把案情粗略地梳理了一遍。洋槐公馆的三位租户是不同时间搬过来的,之前并不认识,是成了邻居后才有交往。作为被害人的妻子,袁凤珠的叙述可能有不少主观成分。何万里的作风是否有问题,还需要调查。周艳虹说自己是正当防卫,失手杀人,这只是她的一面之词,是否另有隐情,也需要进一步核实。不过,根据以往的办案经验,女人杀死男人,以情杀居多。
刚走到袍哥火锅店门口,菜头的电话就来了,说鹿芳早就到了,你娃啷个还磨磨蹭蹭?进了包厢我才知道,菜头给鹿芳发位置的时候,她已经从葛萝山上下来了。自从跟鹿芳分手,我跟她就没有了默契。以前不管约在哪里见面,我们不是同时到,就是前后脚到。
鹿芳紧挨着陈野坐,对我的到来视而不见。她不断对陈野嘘寒问暖,抱怨他提前出来也不说一声,好让我们去接他。陈野很客气地说,知道我们都是大忙人,不想添麻烦。下到火锅里的菜已经煮熟,菜头吃得不亦乐乎,顾不上跟我搭话。我被晾在了一边,有点儿尴尬,只好也埋头吃喝。陈野出事后,鹿芳念叨他的次数比我提起他的次数还多。在她心目中,陈野是不折不扣的英雄。她觉得他那三枪惩罚了一个可能逃脱法律制裁的毒贩,打出了一个男人的血性,捍卫了警察的尊严。尽管那时陈野还不是警察,但在鹿芳眼里,他已经跟警察无异。
鹿芳的妹妹死后,陈野的血性跟我的“懦弱”更是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毫不怀疑,如果陈野没有入狱,鹿芳很可能会成为他的女朋友,乃至妻子。我现在这个副队长的位子,也很可能是他的。陈野很会察言观色,他撇开鹿芳,问我,何老师的妻子还好吧?
还算坚强。我边涮羊肉边说。
我见过许多被害人的家属,有号啕大哭的,有语无伦次的,有歇斯底里的,还有精神失常的。像袁凤珠这样能平静地坐下来跟我对话的,并不多见。
洋槐公馆成了凶宅,你要不要搬走?鹿芳剥了只基围虾,放在陈野的味碟里。
不用了。陈野说,我交了大半年房租,现在就搬走,租金退不回来,不划算。
我也不建议搬。我夹了块毛肚说,袁凤珠还住在洋槐公馆,你搬走了,她一个女人更不敢住了。案发现场随时可能补充勘查,要是租户都搬走了,啥子人都可以进去,现场就被破坏了。
别心疼那几个租金。鹿芳根本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她对陈野说,我帮你租个房,租金我出,条件保证比那个破房子好多了。
我有点儿悻悻然,但不好说什么,退不退租是陈野的自由,他也没有义务帮警方保护现场。
不全是租金的问题。陈野说。
还有啥子问题?鹿芳给陈野舀了几块鸭血。
山上空气也好,负离子多。陈野说,我有过敏性鼻炎,空气不好容易发作。
菜头终于吃到半饱,他擦着满头的汗水,大大咧咧地说,陈野怕啥子凶宅,他还亲手杀过……
我瞪了菜头一眼,这厮把后面的字吞了回去,改口道,陈野在号子里蹲了八年,里面啥子牛鬼蛇神没有,胆子早练出来了,他还怕个锤子!
我帮腔道,最近雾霾严重,住山上也好,清肺。
鹿芳这才放弃让陈野搬家的念头,她开始回忆当年我们的实习生活。我们也被她的话带回了那个阳光闪耀的夏天,追忆在阁楼里唱歌、打牌、嬉闹的日子,还有坐在麻石台阶上眺望长江的闲适时光。但我们都刻意避免提起那个血色黄昏,那是我们四个人的伤疤,是青春岁月里最深的痛。
中途鹿芳借口上洗手间,悄悄买了单。自从嫁了土豪,每次我们几个吃饭,她都抢着买单。菜头觉得天经地义,说这叫打土豪,劫富济贫。我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觉得不是在打土豪,而是被鹿芳打了脸。吃完火锅,我们仨跟陈野互加了微信,交换了手机号码。鹿芳一再交代陈野,有事就跟她联系,似乎她比我和菜头更靠谱。鹿芳要赶回报社写稿,我要菜头回去给周艳虹做个笔录,案发好几个小时了,她应该已经平静下来了。
我开车送陈野回洋槐公馆,现场勘查已经结束,周艳虹租的房子贴上了封条。陈野住的房间就在案发现场楼下,结构也差不多,卧室和客厅之间没有墙,被电视柜隔开。屋内陈设很简单,没有色彩也没有生气,一看就是单身。墙角立着一个画夹,上面大概有十几幅画,画的全是夜景。我说,你娃这毛病还没改呢。
陈野笑道,改不了,一个礼拜不画几笔,就觉得手痒,各种毛病都来了。
大学期间,我曾经问过陈野,为什么喜欢晚上画画。他说夜晚的世界更真实,白天很多人和事物都是虚幻的,有一层面纱,夜晚才会现出原形。他甚至说夜晚的颜色比白天更丰富,是五彩缤纷的。那时我无法理解他的话,觉得他要么神经短路,要么故作高深,像那些朦胧诗人一样,故意把一些不知所云的词组合在一起,糊弄读者。从警后,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在悄悄发生改变。强光之下,很多事物扭曲变形,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人亦如此,在光天化日之下容易循规蹈矩,到了夜晚,在阴暗的角落里才会揭开伪装暴露本性,所以夜晚的犯罪率要比白天高得多。从这个角度来说,夜色中的世界的确要更真实一些。在白天,我们容易看到假象。陈野总是先知先觉,让我自愧不如。认识这么多年,我发现我其实从没看透陈野,就像我从来看不懂他的那些画一样。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白天更真实一些,还是夜晚。
暮色深浓,袁凤珠住的房间门窗紧闭,亮起了灯。今晚对她来说一定是个不眠之夜,我不忍心去打扰她。我和陈野在葛萝山上散步,沿着一条鹅卵石铺砌的小路。从这里俯瞰,慈溪口万家灯火,比白天更显璀璨和妖娆,空气里似乎都有一股荷尔蒙的味道,被风一直吹到了葛萝山上。此刻,四周寂静无人,谈话不用设防。我问起陈野在监狱里是怎么熬过来的,漫长的八年啊,抵得上本硕博连读了。他说基本上靠看书打发时间,狱方给了他一些特殊照顾,没怎么让他参加劳动改造,还让他当了普法小组组长,给犯人讲法律。我递给他一支熊猫,问他后不后悔开那三枪。他似乎没听见,望着远处渔火闪烁的江面,沉默地抽着烟。
我说我后悔当初胆子不够大,没有在郭队和丁老黑搏斗时上去帮忙。要是早点儿出手,郭队不会殉职,陈野他也不会有牢狱之灾。还是因为太年轻,缺乏临场经验,我们都被郭队的口头命令给束缚住了,没有见机行事。但人不能穿越到过去,历史不可能改写。我经常拿这件事教导下属,不要拘泥于程序和命令,要掌握临场处置的技巧,宁愿犯错,也不能后悔。错误也许可以弥补,但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吃。陈野没有附和我的话,他似乎不愿意提起那些过往。我完全能够理解,那起枪击事件对他造成的冲击波是核爆炸式的,他比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都更想遗忘。
我们找了块平整的山石坐下来,陈野问我怎么舍得把“那头可爱的小鹿” 放走了,我说不是我要放她走,是我驾驭不了她。我说了我跟鹿芳的那些恩恩怨怨,陈野说,曾经拥有也不错,鹿芳把最美好的青春奉献给了你,你娃就知足吧。然后又说,那个见习生好像对你有意思。
我一愣,陈野跟陶笛也就一面之交,好像还没搭过话,他怎么看出来的?没错,我的确感觉到这女娃儿对我有那么点儿暧昧,天气变化的时候,她会发微信提醒我注意增减衣服。我有慢性咽喉炎,她经常偷偷在我的茶杯里放些枸杞、胖大海和西洋参。立秋那天,她送给我一个银色的ZIPPO打火机,正是我喜欢的款式,上面镌刻着一只飞鹰,要大几百,我一直没舍得买。一开始,我以为这女娃儿会来事,是在讨好我这个副队长。有一次,抓捕涉黑头目,我被那王八蛋一枪打中胸口,当即倒在地上。陶笛以为我光荣了,放声大哭。她不知道我穿了防弹衣,只是被子弹巨大的作用力震倒了。我忍着肋骨错位的剧痛,一枪将那个涉黑头目送进了医院ICU。自那以后,不光我,全队都知道这女娃儿在暗恋我。
陈野只跟陶笛打了个照面就洞悉了这个秘密,眼力够毒的,他没能当上警察,真是警界的一大损失!陈野的这种禀赋似乎来自天赋,他是丰都人,出身单亲家庭,母亲是中学美术老师。我从没听他提起过父亲,也许是亡故了,也有可能是离异。上大学时,我们的老师说过,刑侦其实也是一门艺术,跟所有的艺术门类一样,后天的学习固然重要,但天赋更为重要。破案是需要灵感的,就像搞文艺创作,有时苦思冥想得不到一行佳句,一片雪花掉在头上就可能出口成章。陈野的绘画才能倒是得益于母亲的言传身教,他母亲喜欢宗教和神话传说之类的绘画题材。我看过他母亲的一幅画,画的是人的因果轮回,充满了神秘气息。陈野的画风跟他母亲一脉相承,沉郁悲凉,压抑晦暗。
我送陈野回洋槐公馆,交代了他几句,案发现场还需要保护,不要让无关人员进入。陈野说尽力而为吧,他每天都要去烹饪学校上课,在公馆里待的时间并不是很多。临走时,我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周艳虹住的房子,月光照在爬满青藤的窗台上,屋内寂静无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回到我在北岩的家,正要上床睡觉,收到了陶笛的微信:师傅,明天有小雨,出门记得带伞,别淋雨,换季容易感冒。
我回了条微信:快十一点了,啷个还不睡?不会是被今天的现场吓到了吧?
她发了个书的封面过来,是一本叫《生花妙手》的书,日本人写的,她说,我没那么玻璃心,我在看这个,一会儿就睡,先道晚安了。
晚安,小笛子。
“小笛子”是我对她的昵称,她很喜欢。刚来重案队的时候,陶笛每次看到血案现场都会狂吐,能把胆汁都吐出来。现在好多了,能坐在尸体旁吃盒饭。除了破案,她热爱插花,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女娃儿。她的长相和身材也是上等,配我绰绰有余。但我对她并不怎么来电,也许,我那块爱情电路板的电量已经被耗光了,还处在一个缓慢的充电过程中。
第二天果然有雨,我却忘了陶笛的叮嘱,没有带伞。不过雨很小,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车里,没怎么淋雨。但湿度很大,空气凉飕飕的,体感很不舒服。在案情讨论会上,发言前,我习惯性地先喝水,揭开保温杯盖子,发现里面放了生姜和红糖。陶笛朝我调皮地笑了笑,茶还没喝,我就感觉到心底有一股暖意。
我把昨天从陈野和袁凤珠那里了解到的情况说了一遍,菜头陈述了周艳虹的口供——昨天她休假,没去按摩店上班。中午一点左右,她正在家里削苹果,准备做个水果沙拉,突然听到敲门声。她问是谁,对方说是查燃气表的。她没有疑心,就打开门,一个男子闪身进来,他身穿灰白色的运动服,脚穿旅游鞋,头戴白色棒球帽,脸上戴着口罩。更奇怪的是,他还背着登山包,戴了副手套,手上拿着一支枪。那男人要她脱光衣服。她以为碰到劫色的了,就把钱全掏出来,要对方放过她。但对方不肯。她突然觉得男人的声音有点儿熟悉,像何万里,于是趁他不备,把他的口罩扯下来,果然是何万里!她问何万里想干什么,何万里说想让她死。她马上明白了,何万里是怕她去举报,想杀人灭口。她苦苦哀求何万里放过她,但何万里不为所动,朝她开了两枪。可能是因为紧张,两枪都没打中。慌乱中,她先是拿起花盆砸何万里,然后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一顿乱捅,接着就看见何万里倒下去,至于捅了多少刀她已经不记得了……
程良说,致命伤在左胸,锐器致左肺上、下叶破裂,引起失血性休克死亡。尸检表明,死者身上的所有创口都是由现场遗留的那把水果刀所致,刀上只检验出了周艳虹的指纹。
我问,现场还有别人的指纹吗?
程良说,现场有三个人的指纹,何万里夫妇和周艳虹的。何万里夫妇的指纹是在一张按摩床上提取到的,应该是以前做推拿留下的。除此之外,现场没有第四个人的指纹。对了,那支五连发的枪膛里还剩三颗子弹,可能是因为何万里戴了手套,枪上面没有检验出任何指纹。
我又问,硝烟反应做了吗?
程良点点头,他说在何万里的衣服、手套和鞋帽上都检验出了射击残留物,开枪的应该就是他。
我喝了口热乎乎的生姜红糖茶,继续问,死亡时间呢?
程良说,下午两点左右,误差不超过一个小时,跟周艳虹说的时间基本吻合。
参与勘查的孟凯说,何万里在现场穿的那双耐克运动鞋有六成新,鞋码四十四,比何万里的实际鞋码要大两个码子。在现场遗留的那个黑色登山包里发现了几样东西:一套银灰色的西服、一双棕黑色的皮鞋,都是意大利品牌,价格不菲。西服上衣口袋里有一串钥匙、一包没开封的龙凤呈祥香烟和一个一次性打火机。登山包里还有一个装五连发枪用的枪套、一部半旧的华为手机。机主不是何万里,但手机上检测出了何万里的指纹。我问孟凯机主是谁,他说叫廖志强,成都人,号也是成都的。除了手机自带的APP以外,手机里没有安装任何别的APP,也没有任何信息、通话记录和联系人,极有可能是被删除了。最蹊跷的是,在登山包里还发现了十二块青砖,总共有二十三斤重。
孟凯最后这句话引起一阵骚动,纷纷猜测登山包里放这么多青砖的用意。
菜头脑洞大开地说,不会是从古墓里盗掘出来的砖块吧?大家可别小看了古代的砖头,有的墓砖上面雕刻了各种图案,跟壁画一样,很有历史文化研究价值。听说故宫室内的地砖,叫苏州御窑金砖,要经过二十九道工序才能制作完成,一块砖就能卖几十万呢!
杨磊说,何万里是化学专家,还不至于落魄到去盗墓。
孟凯也说,那些青砖都很普通,到处可以捡到,不像文物。
我点了支熊猫,说何万里把青砖装在登山包里是想增加体重,跟他故意穿大两码的鞋一样,是企图让警方误判凶手的体貌特征。对了,何万里抽烟吗?
陶笛说,我问过袁凤珠了,她丈夫爱喝酒,但从不抽烟。
程良补充道,在那包香烟和那个打火机上,都检测出了何万里的指纹。
这么说,香烟也是为了伪造现场准备的。我扫视了一眼与会者,我们姑且认为何万里是持枪行凶的犯罪嫌疑人,如果他犯罪得逞,很可能会在现场留下烟灰,或者一个无法检验出DNA的烟头,来干扰我们的侦查视线。
孟凯打着哈欠,看来昨晚加班到很晚。他说,在洋槐公馆后面采集到了几个新鲜的鞋印,已经做了比对,跟何万里脚上穿的那双旅游鞋完全吻合。
程良说,袁凤珠回来后,我们到她家里做了勘查,没有找到那双旅游鞋留下的鞋印。经袁凤珠辨认,何万里在案发现场穿的那身行头,包括登山包、华为手机,以前她都没见过,何万里用的是苹果手机。但登山包里的衣服和皮鞋,还有钥匙,都是何万里的。
听袁凤珠说,她家里有个地下室被何万里改造成了实验室,勘查过了吗?我问。
程良点点头,袁凤珠说这个实验室没运转多久,今年四月份就停用了。我们勘查过了,实验器材早已经搬空,恢复了地下室的原貌。
我弹了弹烟灰,问道,为啥子停用?
程良回答道,袁凤珠说地下室通风效果不好,家里经常有股难闻的气味,她抱怨过几次,何万里就把实验室撤销了。
那部华为手机有没有可能不是何万里的?我又问。
已经给这部手机的信号定过位了,最近一直在葛萝山附近活动。孟凯说,这部华为手机可能是何万里瞒着妻子买的。
我觉得案情已经很清楚了。菜头说,何万里为了防止周艳虹举报,就乔装打扮,想伪造强奸杀人的现场。当然,他肯定不会真的在案发现场强奸周艳虹,这样会留下证据。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杀人灭口。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被周艳虹反杀了。
陶笛同意菜头的意见,她说,何万里没有用自己的化学知识,而是用一种最愚笨的手段杀人,就是为了在案发后洗刷自己的作案嫌疑。他原本打算作案后,找个地方换下在案发现场穿的那身行头,所以,他预先把自己的衣服和鞋子放在了登山包里。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这女娃儿来重案队见习不久,进步倒挺快。
杨磊问,赵队,周艳虹反杀何万里,算正当防卫吧?
菜头抢在我前面回答,当然算!他持枪闯入周艳虹家里,开了两枪,这就是故意杀人!周艳虹的生命安全受到了严重威胁,她拿起水果刀奋起反击,完全是合法的,也是必要的!
我没有像菜头那样肯定地回答杨磊,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虽然,菜头说的很可能是对的。又讨论了一会儿案情后,我给大家分配了接下来的任务:把那些青砖和那支五连发枪的来源搞清楚;何万里案发现场穿的那身行头,包括那个登山包,是在哪里买的,啥子时候买的,都要查个一清二楚;还有,那部华为手机要重点查,要尽快恢复已被清除的数据,要尽快找到那个叫廖志强的机主,让他协助警方调查;周艳虹上班的那家按摩店有必要查一查,看看是否有色情服务;还要查周艳虹的底细,重点了解她的人品和社会关系;何万里和周艳虹的手机、电脑都要查,看看他们之前是否有过跟本案有关的聊天记录;要调取监控,掌握何万里和周艳虹在案发前的活动情况……
我和陶笛驱车去了何万里所在大学的化工学院。
去之前,我已经调看了何万里的开房记录,有上百条之多,开房的酒店大部分在本市,其中有七成是钟点房。当然,开钟点房并不一定意味着乱搞男女关系,但一个已婚男人在本市有家不回,非要开钟点房,确实让人浮想联翩。我还看了网上有关何万里的一些负面帖子,全是控诉他利用职权搞潜规则的,但都是传闻,并无实锤。陶笛说,基本可以肯定何万里是个伪君子,道德败坏,这种男人就应该化学阉割,免得祸害妇女同胞!
陶笛告诉我,案子已经上了热搜,舆论一边倒,都在声援周艳虹,谴责披着人皮的“叫兽”。她说上高中时,有个老师以辅导功课为由对她动手动脚,被她一脚踢到要害,从此就老实了。我调侃道,你这是故意说给我听呢。这女娃儿精灵古怪,反过来调侃我,师傅,你要是有胆骚扰我,就不会到现在还找不到老婆了。
在董家桥路口等绿灯时,陶笛问我,听说昨天去洋槐公馆采访的那个鹿记者是你前女友,长得不错嘛。但我觉得她不适合你,她身上有股傲气,你也有。两个太有棱角的人在一起,会刺伤彼此的,你应该找个线条柔和一点儿的。
我没有搭腔,我看着不断摇摆的雨刷,从警后,我对爱情,包括整个世界的认知,就像雨雾中的这块挡风玻璃,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敲开化工学院办公室的门,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女秘书。
她说何副院长前天上午还在给学生讲课,没想到昨天下午就出事了。她带我去校保卫部看了监控,何万里是前天上午十一点零五分驱车离开学校的。
他昨天有课吗?我打量着这个身上香水气味浓烈的中年女人。
没有。女秘书说。
他的生活作风怎么样?我问。
女秘书圆滑地说,领导都到洋槐公馆慰问何副院长的妻子去了,关于何副院长的隐私,我不了解,也不方便透露,需要先请示领导。不过,何副院长在学校的口碑还是很不错的,特别是学术方面。他的不幸离世,不仅是学校的重大损失,也是化工领域的一大损失。
我们不是来给他开追悼会的。陶笛有点儿不悦。
我晓得。女秘书继续打太极,何副院长的作风肯定没问题的,我们学校很注重师德师风建设的,他又是领导,当然要做表率啊。
我知道问不出什么了,拉着陶笛就走。走到一间阶梯教室门口,我对陶笛说,你不用回去了,就在学校找个招待所住下,把警服脱了,客串几天学生,把何万里的那些隐私给我打听清楚。
陶笛调皮地冲我敬了个礼,是,师傅!
我拉开车门,正要坐进驾驶室,一个高高瘦瘦的男生走过来问道,您是来调查何老师的案子吗?
我意识到这个男生有话要跟我说,我点点头,让他上车,然后把猎豹开到几百米开外的一棵香樟树下,远离女秘书的视线。那个男生说,他叫孙晓东,昨天中午十二点半,何老师给他发了条信息,要他下午两点半来洋槐公馆谈论文的选题。我看了孙晓东的手机,何万里确实给他发了这条信息。孙晓东说,他两点二十五分来到何老师家门口,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开,打何老师的电话也没人接。他以为何老师临时有事,就走了。昨天傍晚听说何老师出事了,他非常震惊。看到网上说何老师有杀人灭口的嫌疑,他很气愤,觉得这不可能。如果何老师昨天下午蓄意杀人,怎么可能在杀人的同时段约他到洋槐公馆谈论文选题呢?
孙晓东反映的这个情况很重要,我查了周艳虹的报警记录,是两点四十八分打的报警电话。菜头说,周艳虹反杀后,因为害怕,在现场发呆了一个小时左右。
你啥子时候离开洋槐公馆的?我问孙晓东。
两点三十八分!走之前我给何老师发了条信息,说我先回去了。
孙晓东把手机短信调阅给我看,的确是两点三十八分。
你没发现洋槐公馆有异常吗?
没有。听说何老师是在楼上被杀的,他家在楼下,我没上楼。
孙晓东走后,我坐在车里琢磨了一会儿。何万里在案发的同时段约孙晓东去家里谈论文选题,确实有些蹊跷。何万里是一点半左右进入周艳虹家的,杀人、伪造现场、逃跑、销毁作案工具、换装、回家,这个过程至少也得半小时。刚杀完人就在家里跟学生谈论文,这心理素质也太强大了吧?
我驱车上了葛萝山,离洋槐公馆还有一段距离时,我把车停下来,以洋槐公馆为圆心,在附近走了一圈。雨已经停了,水滴凝结在常绿乔木的叶子上,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草地里钻出了许多小蘑菇,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散发出阵阵幽香。如果没有发生昨天的那起血案,这里倒是个休闲的好去处。洋槐公馆位置比较偏僻,只有一条路通往葛萝山下,四周都是茂密的树林。如果公馆里面有什么动静,哪怕是开枪,外界都很难听见。如果闯入周艳虹家的不是何万里,而是一个流窜犯,他作案后确实可以从容逃逸,而且不会被人发现行踪。树林中并没有安装监控探头,这是一个治安死角。
洋槐公馆前停着两辆轿车,一辆奥迪A8,一辆宝马X5。奥迪A8昨天就停在这里了,是何万里的车,宝马X5应该是袁凤珠的。楼道里有一辆电瓶车和一辆自行车,昨天陈野跟我说过,他每天骑自行车去上学,看来电瓶车是周艳虹的。自行车的轮胎沾满了泥,陈野应该刚回来。
敲开门,陈野对我的到访一点儿都不意外,他正在下方便面当午餐,我说给我也来一包。公馆后面的树林里雾气氤氲,屋内弥漫着一股方便面的气味,我们就着老干妈,边吃面边闲聊,好像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青葱岁月。
听我说了孙晓东反映的情况后,陈野说,如果周艳虹的口供没有问题,那何万里昨天约孙晓东到他家里谈论文选题一定有深意。
啥子深意?我问。
如果周艳虹被杀,同住洋槐公馆的我和何万里都会是警方的嫌疑对象。陈野喝了口面汤,说,要想摆脱作案嫌疑,我们最好是提供不在场证明。案发时我在上课,我当然可以提供。
何万里约学生到他家里来,恰恰证明了案发时他就在洋槐公馆。我说,这不是故意给自己找麻烦吗?
他不是自找麻烦,而是给自己找证人,不在场的证明。
可是孙晓东来洋槐公馆的时候,案子已经发生了。难道何万里想串通孙晓东做伪证?我觉得不可思议,这也太冒险了吧?他就不怕孙晓东举报他?
陈野用纸巾擦了擦嘴,笑道,他好歹是大学教授,当然不会恁个脑残。
你娃就别绕弯子了,直说行吗?我被他绕得有些毛焦火辣。
如果伪造作案时间呢?陈野反问。
我看着陈野,还是不解其意。
我们假设一下,昨天下午两点半,孙晓东准时来到何万里家,两人见了面,正在谈论文选题。这个时候,楼上突然发出某种动静,比如说尖叫声、枪声、凶手下楼的脚步声,那孙晓东就可以证明案发时何万里不在现场,作案者另有其人。
那必须有人配合才行。我说,除非何万里有同伙。
也不一定吧。陈野点着了我扔给他的一支熊猫,说,我以前看过一部纪录片,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美军飞机经常投掷一种炸弹,当场不爆炸,几个小时后才会爆炸。过去了好几十年,这种延时技术现在应该不是啥子高科技了。会不会有这样一种设备,预先把案发现场的声音录下来,然后延时播放,不知情的人听了,会误以为这才是案发时间?
我恍然大悟!延时技术的应用现在已经很广泛了,闹钟、空调、电视、电脑、照相机,等等,都有这种延时功能,录音设备肯定也有。如果何万里把录有现场声音的设备放在周艳虹家里,延时到两点四十分,或者三点整再播放,然后他让孙晓东在楼下等待,自己一个人上楼,以查看动静为由把录音设备藏好,那孙晓东对何万里来说,就是一个完美的人证,可以证明他案发时根本就不在现场。
为了求证我和陈野的猜想,我敲开对面房门,袁凤珠眼睛红肿,显然刚刚哭过。她很讶异我和陈野认识,陈野笑着说何止认识,读大学的时候,我们的衣服还换着穿呢,就差合穿一条裤子了。袁凤珠连忙打感情牌,赵队长,我和陈先生是邻居,也是朋友,我丈夫死得太冤了,网上很多暴民都往他身上泼脏水,你们一定要还他一个清白!我打了几句官腔,说我们肯定会查明真相,不会冤枉好人。你放心,舆情不会影响我们的侦查。
我让陈野陪袁凤珠聊天,我以查看老公馆的装修风格为由,在各个房间转悠了一下。这套房子比陈野和周艳虹住的房子都大,是三室两厅,还带一个书房,装修风格充满了浓浓的民国范儿。在书房里,我看见电脑旁放着一个类似遥控器的东西,是SONY的产品,上面有播放、停止、回放、定时等按键。我用手机查了一下,这个叫数码录音播放器,有定时播放功能。我按下播放键,一开始没有任何声音,过了几秒钟,里面突然传出两声枪响。
听到声音,陈野和袁凤珠都跑进了书房。袁凤珠一脸蒙圈地问我手里拿的是啥子,刚才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我看着她,这是在你家发现的,你不认识吗?
袁凤珠摇摇头,她说除了打扫卫生,她一般不进丈夫的书房,以前也没见过这个东西。
我感觉袁凤珠没有撒谎,如果她知道这是数码录音播放器,里面有对她丈夫十分不利的证据,她应该会把播放器藏匿或者销毁。我拿着播放器上楼,站在周艳虹家门口,按下播放键,然后问坐在何万里家的陈野,是否能听清楚枪声,他说能听到,但声音有点儿小,如果不注意听,很容易忽略。
我记起何万里的电脑旁有一对小音箱,我取了音箱重新上楼,把音量调到最大,又试验了一次。这回陈野说枪声听得非常清楚,甚至有现场感。我对袁凤珠说,这个数码录音播放器和这对音箱都是本案的物证,我需要带走。袁凤珠点了点头,她眼神绝望,脸色苍白得像张纸。
从何万里家出来,我发现洋槐树下蜷缩着一条黄毛小狗,身上脏乱不堪,还沾了好多带刺的苍耳子。看见陈野,那条狗站起来摇了摇尾巴。陈野把狗毛上的苍耳子一一摘除,说这是条流浪狗,他和袁凤珠经常给它喂吃的,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麦兜。我记起上大学时,陈野是很讨厌宠物的,有一次菜头抱了只流浪猫回来,陈野差点儿跟他绝交,菜头把猫抱走两人才和好。我有点儿意外,陈野在牢里天天“与狼共舞”,不仅没有沾染上戾气,反而越来越有慈悲心了。
陈野送我到停车的地方,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说坐牢让你的专业都荒废了吗?我看一点儿都没废,金子就是金子,任何时候都会发光。陈野说,他不过是受那部战争纪录片启发,有了点儿小灵感,根本不是啥金子,就是块破铜烂铁。
陈野出狱后,我发现他很多方面都没变,包括长相,似乎还停留在大学时代,清清秀秀的。不像我和菜头,一身油腻,整个人都长变形了。但有一点他跟以前迥异,那就是低调。当年的陈野,在专业上是相当狂妄的,他不止一次跟我们说,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对了,他还有一点也变了,竟然喜欢小动物了。
我去了趟看守所,当着周艳虹的面打开了数码录音播放器。听到枪声,她吓得尖叫起来,表情十分惊恐,看来昨天那惊魂一幕在她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但周艳虹说,这不是现场录音。何万里开第一枪没打中她,她拿起窗台上的一盆花朝他砸过去,何万里躲开了,然后才开的第二枪。录音里的枪声却是连续的,没有间隔,也没有花盆砸碎的声音。
我并不奇怪,音频有时间标记,是案发三天前的上午十点二十分。我查了下相关路口的监控,这个时间何万里的确在葛萝山上,并不在学校或者别的地方。何万里事先录好枪声,也许是担心在现场录音会把自己的声音录进去。回到局里,我把这个播放器送去检测,果然在上面提取到了何万里的指纹。经过鉴定,音频里的枪声的确是五连发猎枪的射击声。
第二天开案情讨论会,我当众播放了这段音频。
大家都说,这应该是何万里蓄谋杀人的铁证了!
菜头说,他找到了那部华为手机的机主廖志强,巧的是,他正在雾都出差,是个医药代表。廖志强说他不认识何万里,以前也有人盗用他的身份证办了手机卡,还欠费了,移动公司催他还钱。
廖志强能提供不在场证明吗?我问。
能!我初步核实了一下,案发当天他在乐山出差,昨天下午才到雾都。跟他一块儿出差的还有个女的,也可以做证。
毫无疑问,周艳虹口供的可信度越来越高了。
开完会,我意外地接到了鹿芳的电话,问我有没有空,中午能不能一块儿吃个饭。我感觉她语气低沉,似乎有心事,于是答应了。我约她到慈溪口的图兰朵吃西餐,那里环境清幽,谈话方便。鹿芳比我先到,坐在最偏的一个卡座里。她点了两杯咖啡,一杯是给我的,加了糖。其实我喝咖啡从不放糖,她似乎已经忘了。她神情忧伤,还有黑眼圈,昨晚应该没休息好。平常总戴在无名指上的钻戒也不见了,这让我有些惊讶,我知道那枚钻戒是她丈夫送的,据说花了好几十万。看我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她惨淡一笑说,我离婚了。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差点儿被一口咖啡呛到。她补充了一句,刚刚办完手续,容我当回祥林嫂,行吗?
我点点头,说吧,到底出啥子状况了?
鹿芳说,她嫁给那个土豪并不快乐,幸福感都是装出来的。土豪的文化素养差,连泰戈尔是干啥的都不晓得,还以为是泰森的弟弟。两人根本没有共同语言。其实结婚前,她已经看出来两人不合适,但女人都有虚荣心理,她也不能免俗。而且,她很自信能在婚后改造他,把他变成自己喜欢的那种男人。所以,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然而,她的改造不仅没有奏效,他的劣根性反而暴露得更彻底了,因为结婚后,他不需要像婚前那样掩饰了。最让她愤怒的是,他竟然在外面找小姐。后来还发展到包养情人,据她暗中调查,他至少包养了三个情妇,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她忍无可忍,提出了离婚。但她爱面子,一直没跟任何人说这些,包括自己的父母。离婚官司打了半年多,今天尘埃落定,她自由了,也得到了她应得的补偿。让她感到庆幸的是,她有先见之明,一直没有要孩子。
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看似华美如缎的婚姻竟然百孔千疮。我也很惭愧,身为警察,自诩神探,居然对她的不堪生活毫无察觉。她掏出一支薄荷烟点上,动作娴熟,我很吃惊,我从没见她抽过烟。她自我解嘲,我烟龄都一年了,晓得你不喜欢女人抽烟,所以我从不当着你的面抽。今天我不装绿茶婊,自毁形象算了。
我安慰鹿芳,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土豪。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暴富,站在时代广场的楼上,扔十个苹果下去,能砸中五个土豪、三个CEO,还有两个是一夜赚了上千万的股神。我的调侃并没有让鹿芳释怀,她反而嘤嘤哭了起来,说,你当初要是有点儿血性就好了。言下之意,她现在所受的伤害我难辞其咎。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她哭,第一次是她妹妹去世时。
跟我分手那天,她一滴眼泪都没有。
吃西餐时,我笑着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张开你热情的双臂迎接新生活吧。
她叉起一块牛排问我,那个见习生是你女朋友吧?
我差点儿被一块比萨噎住,她怎么也看出来了那女娃儿对我有意思?
是直觉,她看出了我心里的疑惑。
我不置可否,我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
她喝了口蘑菇汤,然后说,要是能回到从前该多好。
说完,她看着我,眼睛多情得像我在藏区见到的海子。
哦,还想吃点儿啥子?我避开她的视线,这家店的提拉米苏不错,要不要尝尝?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像个警察,倒他妈像个逃犯。
鹿芳眼里的海子渐渐暗淡无光,如同这座经常云遮雾罩的城市。
她放下刀叉,不用了,我饱了。
我默默地吃着比萨,不知道说什么好。
案件有进展吗?她又点了支烟。
有,但还在侦查阶段,不方便透露。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就是现在的证据对何万里很不利。我扫光了盘子,吃得有点儿撑了。
这个案子没有悬念。她很优雅地吐了个烟圈。
我突然发现女人抽烟的样子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粗鄙。
根据我的采访经验,一个女人去杀一个男人,大都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女人是草食动物,男人是肉食动物,草食动物只有在保护幼崽,或者逃生的时候才会奋起反击。那个王八蛋对我实施过家暴,当时我也有杀死他的念头,但理智还是战胜了冲动。为了一个渣男去坐牢,甚至抵命,太不值得了。鹿芳喝了口橙汁,我真想去采访一下何万里的老婆。
我喝着已经变凉的咖啡,这个时候最好别去打扰人家,她很伤心。
她有啥子好伤心的?别人替她除掉了身边的渣男,财产都是她自己的了,要是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鹿芳如此痛恨渣男,看来是真的被那桩婚姻伤透了心。
我调侃道,你可以休个长假,出去散散心,说不定旅途中有艳遇。
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我他妈怎么又绕回去了?
她弹了弹烟灰,老成地说,艳遇是一首摇滚,适合小青年玩儿。我这个年龄的女人,还是喜欢抒情点儿的。
我想给陈野凑点儿钱。我再次岔开话题。陈野入狱没多久,他母亲就去世了,虽然是因病,但陈野这件事肯定加速了他母亲病情的恶化。陈野出狱后,并无生活来源,现在花的应该是母亲留给他的积蓄。一个教师能有多少遗产?陈野的人生要重新开始,该花钱的地方很多,手头肯定拮据。
多少合适?鹿芳问我。
两三万吧。主要是我房贷还没还完,也不宽裕,菜头也刚买房。
你们那点儿死工资还是留着娶老婆吧,这钱我出。鹿芳叉起一块杧果,细细地咀嚼着,我拿三万。
这不行!不能让你一个人出。
离婚前,我偷偷收集了那个王八蛋一些见不得光的证据,离婚时狠狠宰了他一笔,这也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说实话,我就算不工作,这辈子的钱也够花了。三万块也就相当于我做几次高档点儿的美容的花费,这两天我就把钱给陈野。
晓得你不差钱,但陈野也是我和菜头的朋友,我们应该表示点儿心意。
表示心意有很多种方式,以后你和菜头多去看看他。他不是要在慈溪口开小饭馆吗?你们罩着他,别让他被那些杂皮欺负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也只好由她去了,否则会显得我矫情。
能不能开个后门,让我去看守所采访一下周艳虹?
再等等吧,何万里是知名人士,还是格瑞程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的股东,这个案子影响很大。现在舆论已经很沸腾了,不能再推波助澜。否则,别人会质疑警方对案件的定性是顺应舆论,而非出自公平正义。
鹿芳没有勉强,那等案子定性了,记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应该快了。我说。
三天后,再次召开案情讨论会。除了陶笛还在化工学院卧底,各种调查都有了反馈。孟凯说,查了何万里的苹果手机,他和周艳虹并没有互加微信,也没有互留电话号码,两个人也都不用QQ,所以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互动记录。何万里的个人电脑也查了,包括家用的和办公室的,没有跟本案有关的线索。但在他的家用电脑里发现了许多淫秽小视频,全部是从色情网站下载的。浏览记录显示,他经常登录这种网站。他的手机也不干净,有他跟一些女人的暧昧聊天记录。粗略统计了一下,跟他暧昧的女人至少有好几个。他喜欢吃窝边草,这些女人大部分是他的学生和下属。
果然是“叫兽”!警花宋卉说。
负责走访调查按摩店的杨磊说,那家店的口碑还不错,没有色情服务,店里都是正儿八经的技师。刘二是按摩店的老板,也是洋槐公馆的房东,他说周艳虹很老实,上班下班,两点一线。她不爱逛街,舍不得花钱,连男朋友都没有。平常她也不跟男顾客开玩笑,单纯得很。
孟凯补充道,周艳虹的微信上有几个男性朋友,但很少聊天,她的情感世界应该还是一片空白。杨磊说,周艳虹的老家在黔江山区,父母已经不在了,她有个哥哥在法国留学,已经知道她出事了,但一时赶不回来。她哥哥的学费,都是她打工赚的钱。
负责调取监控的钟杰说,案发当天周艳虹在休假,没在任何监控里出现,她应该就待在洋槐公馆里。案发头天晚上,八点十三分,何万里开着奥迪从葛萝山上下来,去了龙溪镇武陵路的一条背街。
能确定是他开的车吗?我问。
驾驶人穿了一件连帽风衣,戴了口罩和眼镜,看不清脸。钟杰说,我把监控截图发给了袁凤珠,她说不能确定,何万里平常不戴眼镜,也很少戴口罩,但那身连帽风衣何万里确实穿过。我觉得这应该是他故意伪装。
他去龙溪镇干啥子?
不知道。钟杰说,那里监控设施不完善,只拍到他停车的画面。从车上下来后,他就消失在监控中。大概过了二十分钟,他回到了车上,然后一路没有停留,直接开回了葛萝山。
案发当天呢,何万里有没有离开过洋槐公馆?我问。
不确定,葛萝山上很多地方都没有监控。钟杰说,可以确定的是,他本人和他的车,都没有出现在任何监控中。
宋卉说,何万里的网购记录中,没有他在案发现场穿的那身灰白色运动装和旅游鞋,也没有那个黑色登山包和白色棒球帽,应该是在商店买的。运动装、旅游鞋和棒球帽都是班尼路的,登山包是美特斯邦威的,都是大众品牌,到处都有销售。因为不知道是哪天买的,查找起来难度比较大。一周之内的监控已经查过了,没有发现何万里有购买行为,正在扩大查找范围。
那个登山包里的青砖呢,找到来源了吗?我问负责调查的卢浩。
没有。卢浩说,我问了好几个砖厂老板,这种青砖至少是三十年前的产品,早就不烧制了。我怀疑是何万里在拆迁工地上捡的,正在查相关监控,看何万里是否在这些地方出入过。
菜头说,何万里是通过啥子方式购买的手机黑卡,暂时还不清楚,但手机数据恢复了,用户在网上搜索过“杀手”的关键字符,还进入过一个“杀手吧”,可能觉得那里面都是骗子,没多久就退出来了。
用户有联系人吗?我塞了粒口香糖在嘴里,这几天烟抽得比较多,我觉得嘴里有些苦涩。口香糖是陶笛送我的,是我喜欢的草莓味。
没有电话联系人,只有一个微信好友,但已经被用户删除了。
是啥子人?
微信名叫彬哥,用户半个月前主动加了彬哥的微信,说是朋友推荐的,问彬哥可不可以卖枪给他。两人沟通了几次,最后成交。彬哥以六千元的价格卖给用户一支盾牌五连发猎枪,应该就是案发现场的那支,还送二十颗子弹。交易的时候两人相约不见面,彬哥把枪和子弹藏在一个废弃的配电房里。用户拿到枪弹后,把现金放在藏枪弹的地方。交易完成后,两人微信互相删除对方。
遗留在案发现场的那支五连发里有三颗子弹,除掉已经射出去的两颗,以及何万里录制音频用掉的两颗,还有十三颗子弹下落不明。
剩下的子弹肯定被何万里藏起来了,要不要再到他家搜查一下?菜头问。
我把玩着ZIPPO打火机,先找到那个配电房再说,位置在哪儿?
在葛萝山烈士陵园后面,是华为手机用户选的地方,还没来得及去勘查。对了,彬哥这个微信号捆绑的手机号已经打不通了,机主叫孔勤,一个七十三岁的老人,两年前就去世了。菜头说,彬哥应该是盗用孔勤的身份证办的黑卡。
我点燃一支烟,尽快找到彬哥!
下午三点多钟,我带人在葛萝山烈士陵园后面找到了那个废弃的配电房。
四周荒草萋萋,连条路都没有,也看不见一个活人,除了坟堆。
程良和孟凯进配电房勘查,我和菜头站在外面闲谈。我观察了一下地形,说如果不是对周边环境非常熟悉,很难找到这里。菜头说,那部华为手机的用户告诉彬哥,配电房就建在一块形似乌龟的大石头上,很远就能看到。我这才注意到,我们站在“龟头”的位置。何万里住在葛萝山上,他知道这个地方是完全有可能的。
勘查很快结束了,程良说没有找到子弹。
我要程良和孟凯先回去,我和菜头去龙溪镇查访一下。
龙溪镇是市区治安的重点防控地带。在武陵路的那条背街,我们找到了何万里案发前一晚停车的地方,发现这一带正在拆迁,除了几家经营麻辣烫的小饭店,其他店子都关门了。
到饭点了,我和菜头找了家还算干净的店子开吃。
菜头把鸡翅在香油碟里蘸了蘸,嘟囔着,难道何万里是来这里吃麻辣烫?
不可能!我嚼着魔芋,要吃麻辣烫,慈溪口就有几家老字号,正宗得很,他没必要舍近求远来这里。
会不会是来耍“小姐”的?菜头脑回路清奇。
我问店老板,这一带有没有“小姐”?
我和菜头身穿便服,店老板以为我们是来耍的,就说,以前有过,一到天黑,幺妹儿就出来了。后来公安整治了好几回,就没有了。
我一下没了头绪,就转移了话题,我把鹿芳离婚的事告诉了菜头。
菜头兴奋地说,好事啊,你娃可以傍富婆了!
老子又不是吃软饭的小白脸!
晓得你娃是条硬汉子,全身哪里都硬,行了吧?菜头一脸坏笑。
除了办案,这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埋头吃着海白菜,懒得跟他讨论软和硬的问题,不然,他一张嘴全是荤的。
菜头吃得油光满面,他唾沫飞溅地说,找个富婆包养,是我一生的梦想!
我家楼下贴了张富婆重金求子的小广告,要不要我打个电话,隆重推荐你?我嚼着一块鹅肝,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店门外的马路牙子上。
华灯初上,街道两旁摆了许多地摊。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就走。
菜头在后面喊,做啥子,老子还没吃完呢,说好你娃买单的,啷个跑了?
我找了一家卖衣服的地摊,卖的全是那种价格低廉的大众品牌,而且都是旧的,显然是回收的二手货。好几个民工在挑挑拣拣。摊主还卖包包,就挂在旁边一棵低矮的黄桷树上。我看见了一个美特斯邦威的黑色登山包,跟案发现场的那个包款式很相似。
没费多大劲儿,我又在这个地摊上找到了班尼路的棒球帽、运动装和旅游鞋。毫无疑问,何万里案发前来这里不是吃麻辣烫,而是购买行凶时穿戴的行头。我甚至找到了一副手套,也跟何万里在案发现场戴的手套相似。
我亮明身份,从手机里调出何万里的照片,问摊主前几天晚上有没有见过这个人。摊主说那个人戴了帽子、眼镜和口罩,没看到长相,不能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但有一点他印象深刻,那个人要买双四十四码的旅游鞋。摊主说他的脚穿四十二码就够了,但他还是买了四十四码的。
我刚采购齐全,菜头就叼着牙签过来了,一看我手里的东西,他立马明白了。他“噗”的一声吐掉牙签,满口蒜蓉味,龟儿子,死得还真他妈不冤!
两天后,配电房的勘查报告出来了。现场发现很多动物粪便,可能是因为山上小动物多,跑进了配电房,破坏了现场,没有提取到鞋印。但在一个配电箱上提取到了几个指纹,经过比对,指纹都是何万里的。
我把在地摊上买的六件套跟何万里案发时的穿戴做了仔细比对,无论品牌、质地、颜色、款式,都完全一样。
卢浩和宋卉那边也有了新发现。在葛萝山下一个已经停工的拆迁工地上,卢浩找到了一种青砖,跟案发现场留下的青砖完全相同!但工地上没有监控,还不能证明何万里来过。宋卉在追查监控时,发现二十天前,何万里出现在一个公厕附近,把一沓钞票交给了一个骑电瓶车的男子,很奇怪,两人一句话都没说,给钱就走人。而那个公厕,离卢浩发现青砖的拆迁工地不远,不到四百米。宋卉根据电瓶车的牌照追踪到了驾驶人,将他带回来了,他承认自己是卖手机黑卡的。
我在讯问室见到了这个叫姜大鹏的男人,二十八岁,本市人,家住野猫溪。他对二十天前的那次交易记忆犹新,因为买黑卡的人比他还谨慎,要把卡装在一部旧的华为手机里,放在葛萝山山脚下的一座公厕后面,那地方臭兮兮的,到处是绿头苍蝇。买卡人说会在远处用望远镜观察,确认他把手机放在指定位置后才会给钱。他大概等了十五分钟,买卡人过来了,给了他两千块钱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记起何万里的书房中有个带三脚架的望远镜。
我把何万里的照片混在一大堆照片中,他一眼就找出了何万里。
就是他!姜大鹏说,跟特务接头似的,那龟儿子是不是谍战片看多了?!
他是啷个联系上你的?
他打电话问我,有没有黑卡,最好是跟手机打包卖。
通话记录还在吗?
应该在,我记得我没删除。
我把姜大鹏的手机拿过来,他在菜单里翻找了一下,喏,就是这个号码。
我一看是个座机号,问他,你确定?
确定!那天是我老婆生日,接到那龟儿子的电话我还高兴了一阵,有生意做了,可以给老婆送件像样的生日礼物。
我要菜头马上去查这个号码。
他啷个晓得你的电话号码?我审视着他。
我啷个晓得噻,现在是卖方市场,都是客户找我。
我嗤笑了一声,你娃以为自己是世界五百强企业,不做广告就有客户找上门?
广告肯定是要做的,信息社会嘛,要懂得推销自己。
广告都打在哪儿了?
网上网下,到处都有。做我们这行的,都是大面积撒网,能不能捞到啥子就看运气了。
有没有在葛萝山这一带贴广告?
这个不好说,我都是雇人干这活儿,他们把广告贴哪里,我他妈真不晓得。
谁帮你贴的小广告?
在路边找的,就是那种发小传单的,前前后后可能有二三十个,干完活儿就拿钱走人,姓啥子我都不晓得。
我知道从这家伙嘴里掏不出什么来了,就给治安大队打了电话,叫他们把人带走,另案处理。从讯问室出来,我有点儿疑惑,何万里行事那么谨慎,怎么会选择在有监控的公厕附近跟卖黑卡的交易?我和宋卉驱车去了那个公厕,位置很偏僻,旁边就是江,过往车辆和行人都很少。监控探头设置在一棵枝叶茂密的榕树上,不仔细观察的话,很难发现。宋卉说,这个探头很隐蔽,何万里没有察觉,所以才百密一疏,在监控中现出了原形。
刚刚结束实地勘查,菜头就打电话过来,说那个号码查过了,是公用电话,就在葛萝山白鹤公馆附近,但正好处在监控盲区。菜头还告诉我,看守所打来电话,说周艳虹想见我,要补充交代。
我立马驱车来到看守所,提审了周艳虹。
这是一个长相秀丽的姑娘,二十四岁,她的那种美是天然的,未经任何雕饰,如同出水芙蓉。她还有一种跟她职业不符的书卷气,从眼角眉梢散发出来的。在案发现场勘查时,我注意到她房里有个书架,上面摆着许多文艺类的书籍,其中有本诗集《野鸢尾》,是今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露易丝·格丽克的作品。但诗集的封皮比较旧了,应该是周艳虹在作者获奖前买的,这说明她看书还挺有品位的。
周艳虹说,她曾经在何万里的车上悄悄放了一个微型录音笔,录下了他和别的女人车震的证据。我很诧异,她竟然搞了这种小动作。看来她并非我想象的那样单纯,颇有些小心机。很多从农村出来的女娃儿可能都不知道录音笔是什么,更不要说用来收集证据了。我上网搜索了一下她说的那种录音笔——体积很小,只有一块口香糖那么大,能放在车内任何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比如储物格、手扶箱、座位底下,可以强磁吸附,待机时间长达一周,隐蔽性强,能伪装成打火机,让人毫无察觉。这种高科技电子产品处于监管的灰色地带,既方便携带,又能当窃听器使用刺探他人隐私。
周艳虹满脸怨气,他欺负了我,说给我安排正式工作,但一直没兑现。我想举报他,但又没有证据。有好几次,我看见他趁老婆不在家,把不同的女人带回来。我就想收集他乱搞男女关系的证据,再来要挟他。
你啥子时候在他车上放的录音笔?
一个多月前吧,具体日子不记得了。
录音笔在哪儿买的?
在地摊上。
哪个地摊?我点了支烟,在烟雾中观察着她的表情。
她想了想,金蓉巷到桥头观音的那条石板路上。有人摆地摊,卖各种电子产品,其中就有这种录音笔。
大学刚毕业时,我在慈溪口租房住了四年多,对那里的环境很熟悉。周艳虹说的这个地方我去过,坡陡路窄,平常走的人不多,基本上都是监控死角。即使监控能看到,过去了一个多月,数据也被覆盖了,查找的意义不大。
何万里后来晓得你在他车上放了录音笔吗?
晓得。
啷个晓得的?
我主动告诉他的,他说我卑鄙。周艳虹冷笑了一声,我告诉他,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想,她果然是看了不少书的,连北岛的这两句诗都知道。
她用一种胜利者的口吻说,我把他乱搞男女关系的录音下载到优盘里,然后把录音笔扔到了江中,我用录音要挟他写了一份保证书。
啥子保证书?
保证给我安排一个正式工作,如果不能兑现,就给我五十万。对了,我还要他把侵犯我的事实写在上面,以免他翻脸不认账。
我有点儿激动,这可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证据!
那天他朝我开枪前,问我把那份保证书放在啥子地方,我骗他说藏在花盆里。他要我拿出来,我就搬起花盆砸他。
我迫不及待地问,优盘和保证书在啥子地方?
我不敢放在家里,怕他偷走,就装在一个铁皮盒子里,埋在洋槐公馆西侧的一棵法国梧桐树下。那里就一棵法国梧桐,很好找。
这件事你以前为啥子不说?我紧盯着她的表情。
她避开我的视线,低头看着地板,显得有些不自在,声音也小了下去:我,我怕你们说我敲诈勒索。
那现在为啥子又要主动交代?我咄咄逼人地问。
过了这么多天,你们还没有放我。我担心你们不相信我是正当防卫,所以,就想证明给你们看,何万里就是一个衣冠禽兽!
这个说法合情合理。
我突然话锋一转,何万里当初是啷个侵犯你的?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她抬头看着我,似乎有些不悦。
我确实在口供里看过她对这件事的叙述,我之所以再问,是想判断她现在的说法跟之前有无出入,如果有,甚至前后矛盾,就不能排除是撒谎,毕竟死无对证。当然,我也理解她的心情,没有人愿意把伤疤反复揭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
这是程序,你需要把他侵犯你的经过复述一遍。
她没再抗拒,说道,那是三个月前。有天中午,何万里的老婆不在家,我正在午休,他敲门进来,说颈椎病犯了,想做个推拿。虽然我很困,但还是答应了。每次做完推拿,何万里给的钱跟按摩店里的挂牌价是一样的,但没有老板那块提成,所以很划算。
然后呢?
我铺开按摩床,让他躺在上面。推拿的时候,他又用手触碰我的隐私部位。
我注意到了她说的是“又”,问道,以前他也有过类似行为吗?
她点点头,几乎每次都这样。但那之前,我都以为他是不小心。他比我大那么多,又是教授,德高望重,我没往坏处想。
他有没有言语上的骚扰?
他经常说我很漂亮、性感,要是他年轻二十岁,一定找我做女朋友。
你没有表示反感吗?
没有,做我们这行的,肯定不能得罪客人。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便一笑置之。
你接着说。
给他做完推拿后,他突然抱住了我,说喜欢我,还强行亲我。我吓坏了,拼命推开他,但他力气很大,把我推倒在按摩床上。
她脸上呈现出痛苦的表情。身子微微发抖,像风中颤抖的芦苇。很显然,这段经历对她来说是一场梦魇。
我于心不忍,但还是觉得有必要问下去,你呼救了吗?
她点点头,我嗓子都喊哑了,但那个时候洋槐公馆里只有我和何万里在,不可能有人听见。
我完全能想象那个绝望的画面——那是一头狮子对羚羊的狩猎。
羚羊除了哀鸣,除了接受被吞噬的悲惨命运,完全无力反抗。
你保留他侵犯你的证据了吗?我继续问。
她摇头,说,我完全蒙了,不停地哭。我还是个处女,被他侵犯了,以后还啷个嫁人?过了好一阵子我才想起要报警,但他说不会有人信的,谁会相信一个大学教授会强奸一个按摩女?他可以说是嫖娼,或者说我引诱他。我打了他一个耳光,说那就告诉他老婆。他开始说软话,说可以在化工学院给我找一份正式工作,有编制的那种。
你答应了?
她点点头。我不是贪图这份工作,而是觉得事情曝光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名声全毁了。但他一直不兑现诺言,总是找各种借口搪塞。后来他干脆不认账了,我咽不下这口气,才想到收集证据,抓他的把柄。
她的讲述跟她之前的口供毫无出入。
我看着她的眼睛,清澈得像两潭不含丝毫杂质的水。我突然想到了当年陈野锒铛入狱那件事,他跟周艳虹一样,也是忍无可忍杀了一个人渣。不同的是,周艳虹被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是正当防卫,可能过不了几天,她就会无罪释放,而陈野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蹲了八年大牢。而且,他失去的不仅仅是自由,还有许多,包括学历、工作、梦想、爱情、金钱,甚至母亲。
两个小时后,我和菜头找到了周艳虹说的那棵法国梧桐树。
那棵树离洋槐公馆大约三百米,在一个陡坡下面。
我们用工兵铲挖出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是装饼干用的,里面果然有一个优盘和一份保证书。保证书写在一张A4纸上,是手写的,内容跟周艳虹说的一样,末端有何万里的签字和他摁的手印。我要菜头把铁盒子里的东西带回去鉴定,他问我去哪儿,我说去看看陈野,把案件的进展告诉他。
菜头立马就洞悉了我的心思,你觉得他听了会开心,对吧?
老实说,我就是这么想的。陈野肯定希望周艳虹能无罪释放,不要重蹈他当年的覆辙。因为他深切地感受过人生被逆转的痛苦,知道自由有多可贵。
你娃还是没有释然。菜头说。
你放下了吗?
好像也没有,日他个仙人板板,老子经常在梦里被那三枪惊醒,都快神经衰弱了。菜头长舒了一口气,老子以前窝囊,保护不了陈野,现在能保护这个女娃儿,也算是一种补偿。
说完,菜头扛着工兵铲朝猎豹走去,像扛着一支AK47。
我从来没发现他这么帅气,有点儿像《英雄本色》里的小马哥。
菜头上车后,我双手插在裤兜里,转身朝洋槐公馆走去。这天的阳光就像八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明晃晃的,山河沉静,粉蝶纷飞。我浑身通透,脚步无比轻快,我甚至感觉衣摆飘飘,有种电影里慢镜头的意味。
走到洋槐公馆前面时,我又看见了那条叫麦兜的流浪狗,它依旧无精打采地蜷缩在树下。看见我,麦兜只是掀了一下眼皮,动都没动。在它的生活中,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类。也许它看我,就跟我看它一样,心里都是怜悯。
奥迪A8和宝马X5都停在远处,袁凤珠应该没有外出。我没打算惊扰她,我给陈野带去的是好消息,对她来说,则是坏消息。我不想看到一个女人的痛苦和泪水,这个案子里,最不幸的人是她。但我知道,自己迟早得再次面对这个女人的悲伤。那剩下的十三颗子弹还没找到,我开出了搜查证,何万里的办公室和实验室已经搜过了,一无所获。也许明天,我就会带人进她家搜查。
陈野的自行车不在楼道里,他应该还没回来。我坐在麦兜旁边,很悠闲地抽烟。很快就要结案了,我琢磨着请手下的弟兄们到哪里撮一顿,既要吃好,又不能太贵,我还欠着狗日的房贷呢。就在这个时候我接到了陶笛的电话,我这才想起她还在化工学院卧底。案子进展到这个地步,她卧底调查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陶笛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
师傅,我听说了何万里的很多传闻,哎呀,这家伙简直就是个西门大官人,让他教书,太误人子弟了。
我“哦”了一声,对这个兴趣不大,我脑袋里还在想聚餐的地方。
他以前带过一个叫郭雨晴的女研究生,后来这女生得精神分裂了,再后来,跳楼了。
为啥子疯,又为啥子跳楼?我的注意力回到电话中。
有人说何万里想潜规则她,女生精神受到了刺激。
日他先人,这龟儿子造了不少孽!我忍不住骂了一句。
我查过了,那个郭雨晴的老家就是您以前实习过的那个县城,她父亲还是个警察,但很多年前因公殉职了。
我的心脏突然抽搐了一下,就好像发生了早搏。
说不定您还认识她父亲呢,是缉毒队的队长。
我的脑海里似乎钻进了一股飓风,在里面盘旋着,呼啸着,我的人生全都摇晃起来。
她父亲叫郭启龙,您有印象吗?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手机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听到话筒里不断传来陶笛的声音:
师傅,师傅,您在听吗?您怎么不说话?您没事吧?别吓我啊,您在哪儿?快告诉我!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悲壮的一幕:郭队纵身跳进滚滚长江,打捞那个装满冰毒的黑色塑料袋,一个浪打来,他消失在了被残阳染红的江面上。
当初为了替郭队报仇,陈野不惜在深牢大狱里坐了八年。然而,住在他对门的那个男人,却又一手摧毁了郭队女儿的人生。如果陈野知道这个残酷的事实,如果何万里还活着,也许,陈野会报复,就像他当年打出那惊天动地的三枪一样。想到这里,我浑身打了个激灵。陈野住进洋槐公馆,与害死郭队女儿的何万里为邻,难道仅仅是个巧合吗?
秋日的暖阳温柔地照在我身上,我却不寒而栗。
第二章 上帝之手
从树上悬挂的名牌来看,公馆前这几棵洋槐树都有两百多年的历史,遍体都是岁月的痕迹。远远看上去,就像一柄柄巨大而威武的金色华盖,很有王者气度。但于我而言,这些在风中瑟瑟发抖的黄叶并无诗意,而是像极了被当成冥府买路钱的纸币,充满死亡的意味。也许,这种心理感受跟我的从警经历有关。我见多了死亡。我经常看见死者家属抛撒那种黄表纸做的冥币,跟黄叶很相似,连飞舞的姿势也大同小异,都是盘旋着,起起伏伏,有种迟迟不愿落地的悲伤。
我扔了一地的烟头,终于看见陈野骑着自行车回来了。离着很远,他就跟我打招呼。洋槐公馆前是一条有些陡峭的上坡路,他弓着身子,吃力地蹬着车,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如同一条洄游的三文鱼,竭力挥舞着双鳍,逆流而上。
一下车,陈野就问我案子是不是碰到什么棘手的情况了。这家伙鬼精鬼精的,肯定是看见满地的烟头,猜到我心情郁闷。我话里有话地说,确实,越来越扑朔迷离了。我们没有进屋,就坐在洋槐树下抽烟。我把案件的进展和郭雨晴的事都告诉了陈野,他听了非常惊讶,然后是愤怒,说,何万里真是死有余辜!
我认真观察陈野的表情,无论惊讶还是愤怒,他的反应是自然而然的,没有任何刻意的成分,至少我没有看出来。我一度为自己的认真感到滑稽可笑,陈野住进洋槐公馆也许是命运冥冥中的安排,而非有什么特殊目的。或许他和我,还有菜头和鹿芳,都是被一双看不见的上帝之手所指引,聚集到洋槐公馆,通过周艳虹反杀案,来揭开郭雨晴跳楼的真相,以慰郭队在天之灵。
但现在就下结论,说郭雨晴是被何万里害死还为时过早,我需要证据。
你准备调查郭雨晴的死亡事件吗?陈野一边给麦兜喂香肠一边问我。
我说,必须的,不然对不起郭队。
也许是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陈野谈起了鹿芳,说她昨天下午来过了,两人聊了一会儿。鹿芳说自己离婚了,临走时还塞给他三万块钱,他不要,她坚持要给,说这是她和我,还有菜头,三个人的一点儿心意。
陈野笑着说,这笔钱就当是我借的创业基金好了,以后再连本带息还你们。
我没有说钱是鹿芳一个人掏的,那样的话陈野会更不好意思。我说别恁个见外,等你开饭馆赚了钱再说。
我们回到屋里煮方便面,刚吃完,袁凤珠就推门进来。见到我,她有些意外。陈野问她有什么事,袁凤珠说她昏睡了一个下午,起来后在书房里打扫卫生,擦拭望远镜时,在保护镜头的塑料套里发现了一些不明圆柱物体,她想让陈野看看是什么东西。我和陈野来到袁凤珠家的书房,那些圆柱物体横七竖八地放在书桌上。我一看就知道是霰弹,正好十三颗!霰弹旁边还有一副眼镜,我问袁凤珠,何万里平常不是不戴眼镜吗?她闪烁其词地说,这副眼镜也是在保护镜头的塑料套里发现的。我拿起眼镜戴了一下,是平光的。
看来不必大张旗鼓地进屋搜查了,物证已经齐全。
我把那些霰弹和那副眼镜都放回保护镜头的塑料套里,说这些东西我要带回去鉴定。袁凤珠没有任何态度,也许,沉默就是她的态度,她似乎已渐渐接受了丈夫蓄谋杀人的残酷事实。
我故意对那架很像迫击炮的望远镜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问袁凤珠,这个是不是用来看星星的?袁凤珠说不是,她丈夫闲暇时喜欢用望远镜观赏鸟类活动。我把望远镜放到洋槐公馆附近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扫描着葛萝山脚下。夕阳正好,整个慈溪口笼罩在一层淡青色的暮霭中。
姜大鹏交代说,买卡人声称自己会在远处用望远镜观察,确认他把手机放在指定位置后才会给钱。我在镜头里找到了那座公厕,调整焦距,公厕周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连路过的汽车的车牌号码都能看清楚。我还看见了烈士陵园后面那座废弃的配电房,孤独地突兀在那块形似乌龟的山石上。
我把望远镜还给袁凤珠,她要开车送我下山。我婉拒了,说自己徒步欣赏这种向晚的景致也别有风味。陈野说徒步下山要四十分钟,走不动了就打个网约车。在慈溪口租房住的时候,葛萝山我来过多次,对这里的风景很熟悉。徒步观光不过是句托词,但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人走下山。人总是有些无来由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就像这座遍地坡坡坎坎的城市,经常莫名其妙地发烧和流泪。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我歇了会儿脚。晚风送来空灵的鼓声和木鱼声,夕照中的宝轮寺半明半暗,就像一个隐喻。我突然看见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往山上跑,离我只有几十米远。是陶笛!她穿着一身运动套装,像个大学生。她也发现了我,停下了脚步,呆呆地看着我,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我迎上前去,看着她因呼吸急促而显得绯红的脸,她的衣服被汗水濡湿了,像是刚淋了一场雨。
你啷个到这儿来了?我问道。
你怎么突然挂我电话?发信息你也不回!陶笛反问我。
我这才想起,陶笛告诉我郭雨晴的事情时,我因为震惊,手机掉在了地上,后来我把电话挂了,调成了静音,想安静地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陶笛以为我突然出了什么状况,她打菜头电话。但那时菜头正开车回局里,车上放着摇滚乐,没有听见手机响。陶笛就打车回到局里,刚好看见菜头在停车,问了他才知道我在葛萝山。她开了辆警车一路鸣笛朝葛萝山方向疾驰,快到山脚时碰到堵车,她干脆弃车飞奔上山。
你真坏,你把我吓死了!她扑到我怀里哭了起来。
我有些感动,没想到她如此在意我。而我从没这么在意过她,就好像她只是我身边的一只茶杯,或者,一本闲时才会翻阅的书。我搂着她的腰肢往山下走,这是我第一次跟她如此亲密,我把八年前那个夏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我说郭雨晴就是郭队的女儿,我必须把这起跳楼事件调查清楚。对我来说,这甚至比周艳虹反杀何万里的案子更重要。
她说她打听过了,郭雨晴的男朋友叫吕修伟,在西南大学读博。
从葛萝山上下来,我们找了家小饭馆吃了两碗挞挞面。回到局里,我把从袁凤珠家里提取到的霰弹和平光眼镜交给了正在加班的程良,然后驱车直奔北岩。
吕修伟读博的西南大学就在北岩,跟我住的小区只有一街之隔,我决定去找他了解一下情况。这是一座非常有年代感的高等学府,很多民国老建筑掩映在参天的古木中,随便一座老房子就是一部传奇的中国近现代史。空气中浮荡着桂花香,丝丝缕缕,像是从遥远的时空里飘过来的。陶笛的前期工作做得很好,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吕修伟——一个高高瘦瘦、书卷气十足的大男生,他正在黄桷树下烧纸钱。他说最近忙着写论文,没关注新闻,今天下午才在网上得知何万里被杀,他特意去买了一些纸钱,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郭雨晴。
我开车把吕修伟带到金刚岩的有风来茶馆,找了个僻静的位子,点了壶峨眉竹叶青和一碟葵花子。陶笛在旁边记录谈话内容,她皮肤本来就白,月光透过窗口流泻在她身上,更像是镀了一层白银。吕修伟说郭雨晴跳楼是今年三月二十二日下午四点零五分,这个时间对他来说刻骨铭心,所以他记得非常清楚。
我说,先从她得精神分裂说起吧,她啷个得病的?
吕修伟说,得病是去年秋天的事,那时候她在准备论文,但何万里老是对她的论文吹毛求疵,她压力很大。
是压力大导致的精神问题?
我觉得不是。
他近视眼镜后面的目光变得阴郁。
那是为啥子?我问。
雨晴跟我说,何万里经常用一些充满性暗示的话骚扰她,她不理会,所以就给她穿小鞋。
陶笛插话道,她为什么不向学校举报?
何万里是她的导师,得罪了他,可能就毕不了业。再说了,何万里骚扰她的那些话模棱两可,很难当作证据。
后来呢?我继续问。
有一天雨晴告诉我,她发现了何万里的一个秘密!
他刚才还阴郁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闪亮起来,像漆黑的旷野里突然点了支火把。
啥子秘密?我有点儿好奇。
她说何万里制毒!
我和陶笛对视了一眼,非常吃惊。这的确是个天大的秘密,也是个天大的新闻——教授制毒,那是美剧《绝命毒师》里的情节。
她发现这个秘密是在患病前还是在患病后?
我问话的意图显而易见,如果是患病后,郭雨晴的说法就很难让人相信,精神分裂症患者经常会产生各种幻觉。
患病前,那时她神志非常清醒,她还做家教,给高三学生补习数学。
到底是博士,他思维敏捷,马上洞悉了我的意图。
她是啷个发现这个秘密的?
她说何万里有间实验室,从来不让别人进去。有天晚上,小偷把那间实验室的锁给撬了。是她第一个发现的,当时她在另外一间实验室做实验。她出来后,小偷就跑了。她打电话把这件事告诉何万里,何万里显得很紧张,叮嘱雨晴不要报警,说实验室里没什么可偷的,报警影响不好。何万里还交代她别让任何人进那间实验室,他马上过来。雨晴很好奇,就进去看了一下,结果在里面发现了毒品。
啥子毒品?我点了支烟。
甲卡西酮。他扶了一下眼镜框。
丧尸药!陶笛惊呼一声,惹得茶客纷纷朝她这边张望。
幸好我穿着警服,没人把我们当成瘾君子或者毒贩。甲卡西酮也叫丧尸药、浴盐,它还有个浪漫的名字,叫“香草的天空”。吸食后,能导致精神亢奋、性欲增强,但会造成不可逆的脑损伤,甚至猝死。
我有点儿疑惑,她啷个晓得那是甲卡西酮?
她当时并不知道,是觉得何万里的反应很奇怪,所以就偷偷从那间实验室里拿了些晶体状的东西,到自己的实验室里化验,化验后才知道是甲卡西酮。
我更奇怪了,晓得是毒品,她为啥子不报警?
吕修伟喝了口茶,然后说,雨晴拿到化验结果已经是几天后,何万里那几天一直在清理自己的实验室,雨晴怀疑他在销毁证据。她担心报警后警方找不到证据,她还会被何万里反咬一口,说她论文不过关,怀恨在心,故意诬陷导师。她想找到证据后再举报。
何万里晓得郭雨晴发现了他制毒的秘密吗?
肯定!雨晴说,她后来发现何万里的那间实验室装有监控,肯定拍到了她从实验室拿走甲卡西酮的画面。这之后没多久,雨晴就得病了。
吕修伟眼镜后面的亮光又暗淡下去,像是一盏电量不足的灯。
她到底啷个得病的,能说得具体点儿吗?
她上课时突然发病,胡言乱语,手舞足蹈,送到医院被诊断为精神分裂。校方说她是因为论文不达标,精神压力过大。但我不相信,雨晴不是那种脆弱的人。她父母早就去世了,父亲还是烈士。这些年她跟外婆相依为命,外婆走了后,她自己照顾自己,很坚强的。
你觉得她是啷个得病的?
何万里是化学专家,熟悉各种有毒的化学物质,雨晴肯定是被他下了毒。
他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有证据吗?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夜色,一脸无奈,说,没有。
她的病一直没治好吗?
有段时间差不多好了,就出院回到了学校,还能正常上课、做实验。但后来复发了,而且比以前更严重。学校准备把她送去住院的头天下午,她突然跳楼了。
在哪里跳楼的?
化工学院的实验楼,十三楼。
他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嘴唇抽搐了几下,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
她跳楼时,你在哪儿?
在寝室看书。
有人看见她跳楼吗?
好几个学生都看见了,但没来得及拉住她。听说她当时精神恍惚,像中邪了似的,翻过走廊的护栏,直接跳了下去,一点儿犹豫都没有。
学校报案了吗?
报案了,警方去了现场,一看是精神病患者自杀,就没过多调查。
你有没有向学校举报何万里的事?
举报过了,没人受理。我还向警方举报何万里制毒,警方说我报假案,我被拘留了五天。
吕修伟眼里的阴郁似乎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深浓。
送吕修伟回学校后,我把陶笛送回她在黄坪坝的住处。
她在车上就睡着了,到了黄坪坝,我没有马上叫醒她,坐在车里抽了几支烟。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我脑子有点儿晕,就像电脑出了故障,跳出来的全是乱码。我现在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想在这迷离的夜色中发发呆。
陶笛睡在我身边,好像也是夜色的一部分,如此温柔,如此恬静。我有一种亲吻这片夜色的冲动,但我忍住了,我怕堕入夜的沼泽中不能自拔,而我是一个刚刚泅渡上岸的幸存者,我害怕再次沦陷。一包烟抽到最后一根时,她醒了,羞涩地笑了笑,问我要不要去她租住的公寓里坐一坐,看看她的插花作品。在暧昧的深夜里,她的邀请是一种暗示,我犹豫了几秒钟,还是逃避了,说有点儿困,要回家睡觉。
这一夜我睡得不是很沉,凌晨五点半就醒了。我推开窗户呼吸负氧离子,整座城市一如既往地陷入蒙蒙雾气中。我泡了一杯速溶咖啡,站在阳台上。我住在十三楼,正好是郭雨晴跳楼的高度。十三这个数字有点儿不吉利,但这层楼的房价相对其他楼层更便宜。我想,到底是什么样的遭遇让郭雨晴有勇气飞身一跃?她发现的那个秘密到底是否属实?是否跟她离奇的患病和自杀有关联?这些问题纠缠在一起,像一道深奥的数学题,让我茫然不知所措。但我必须解开这道题,这是我从警以来最想破译的一个谜团。
一到局里,菜头就交给我一份从程良那里拿来的鉴定报告。
在那份保证书、十三颗霰弹和平光眼镜上,都提取到了何万里的指纹。
保证书上的字迹、签名经过鉴定,的确是何万里的笔迹。
菜头还鬼头鬼脑地问我,要不要听车震的录音?何万里跟两个女人的,很火爆!
我没心情听菜头剧透,进了办公室,我把郭雨晴的事告诉了他。听完后,他嘴巴大张着,像是被一根鱼刺突然卡住了喉咙。
良久,他才叹了口气,郭队一家也算是团圆了。
我倒了杯水,你去一精(市第一精神病医院)查查,郭雨晴在那里住过半个月。还有时间的话,就去趟化工学院,找校方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
他点点头,脸上露出少有的认真。
菜头刚走,蒋副局长打来电话,问我周艳虹的案子进展如何。我说证据链已很完整,基本可以认定是正当防卫。但还有一个涉案人员没有抓获,是卖枪给何万里的彬哥,正在追捕中。蒋副局长督促我加大抓捕力度,早点儿结案,以便平息反杀案的舆论。我立了军令状,说最多三天逮住那龟儿子。
默默地抽了支烟,我给缉毒队的老周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哪里为人民服务。
老子正在缉毒现场,你娃有话就说有屁就放,别他妈拐弯抹角!
靠!我说我隔着话筒都能闻到你瓜娃子嘴里冒出的臭气。
又想让老子给你介绍女娃儿嗦?上次你娃相亲还是老子买的单!
缉毒队有三朵金花,老周都给我介绍过了。有一朵没看上我,有两朵表示可以跟我发展一下。但微信上聊了没几天就熄火了,我不擅长打字聊天,总是找不到深入交谈的话题。一朵金花跟老周抱怨,我聊天就跟系统回复一样,太程式化了,没有情趣。曾几何时,我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的我妙语连珠,鹿芳说我的嘴巴能打死白骨精。变化好像是从鹿芳嫁给那个土豪后开始的,我的身体,包括语言,一下子苍白干枯起来。
我问老周有没有何万里制贩毒品的线索,他说收到过两次举报,其中一个举报人是何万里教的一个女学生的男朋友,举报内容子虚乌有,被拘留了几天。还有一个是匿名举报,就在何万里死后的第二天,说何万里任股东的格瑞程集团秘密生产毒品。我派人查了,生产的是抗抑郁症药物帕罗西汀。估计是同行恶意举报,搞不正当竞争。老周还说,格瑞程集团旗下的一家制药厂确实生产精神类管制药品,但都有合法手续。
挂了老周电话,我发了会儿呆,通过缉毒队找线索的希望破灭了,看来得另辟蹊径。我打电话问负责抓捕彬哥的熊飞,有没有那家伙的下落?熊飞说,已经通过线人掌握了彬哥的一些基本情况,他应该在菜园坝一带活动。我要熊飞抓捕时小心,那龟儿子身上肯定有枪,务必零伤亡。熊飞笑道,放心吧老大,我一定当好护花使者!陶笛申请参加了抓捕小组,熊飞可能以为我担心她的安全。我无声地笑了笑,没做任何解释,装了一回傻。
上午十一点,菜头打来电话,说一精和化工学院都去过了,没啥子收获。一精说郭雨晴是突发性精神分裂,幻听、幻视、幻嗅,有被害妄想。这种精神障碍的发病机制一直没搞清楚,是困惑全世界医学家的难题,所以他们不能对郭雨晴的发病原因妄下结论。化工学院那边则强调,郭雨晴发病就是因为论文不过关,心理素质差。以前也有过类似学生,但病情没有郭雨晴这么严重。当年跟郭雨晴同寝室的三个女生也联系上了,她们的说辞跟校方一致,应该早就统一了口径。调查陷入了僵局,我问菜头在哪里,他说还在化工学院打望美女。我要他半小时后在慈溪口的“老江湖”等我,把陈野叫上。这厮第一句话就是:哪个买单?
当然是你龟儿子!我挂了电话。
驾车行驶在这座著名的雾都,快到中午了,似乎还有一层白色的水汽沉浮在一栋栋高楼大厦间。我总觉得城市像个闷骚的女人,看上去羞羞答答犹抱琵琶半遮面,实则内心炽热欲望汹涌,连方言都是潮湿多汁的。据说来这里的男人都恨结婚太早,确实如此,正是这种闷骚让男人欲罢不能,愿意把身体和灵魂都安放于此。到了老江湖,菜头和陈野已经面对面坐在那儿摆龙门阵。
一共点了四个菜,一碟凉菜、一碟小白菜、一碟麻婆豆腐和一碟农家小炒肉。我问菜头是打算减肥还是准备吃斋,他大言不惭地说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厉行节约。我把服务员叫来,加了酱爆鸭子和石锅牛蛙,又要了三罐王老吉。菜头在一旁肉疼,嘟囔着说人到中年了,要吃清淡点儿,小心三高。我说别人买单时你娃吃得那个欢,啷个就不怕三高了?他厚颜无耻地说,那是给别人面子,我不多吃点儿,别人以为菜没点好。
在我来之前,菜头已经把他调查郭雨晴的事告诉了陈野。事实上,我也是因为这件事来找陈野的,我想听听他的意见。出乎意料的是,陈野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他说两位当事人都已经死亡,即使在何万里的实验室,以及他入股的格瑞程集团发现毒品,也无法证明就是他亲手制造的。陈野甚至说,就算郭雨晴是被害死的,但何万里已经死了,再探究真相没有任何意义。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何万里也是免于追责的。陈野吃完一只酱爆鸭脚板,吮着手指说,总不能把一个死人挫骨扬灰吧?
我说,我只想给郭雨晴一个说法,给郭队一个交代。
陈野不以为然,郭家人都不在了,有了说法又有啥子意义?跟谁去交代?
陈野的反应让我有些意外,昨天听我说郭雨晴可能是被何万里害死的,他还义愤填膺,今天却很漠然。陈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说,我也很愤怒,但我止于愤怒,冲动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说,死人也是有尊严的!
活人的尊严更重要。
啥子意思?
如果何万里确实制贩毒品,那肯定不是一个人,是一个组织。如果你执意调查,特别是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很可能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我点了支熊猫,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菜头只顾狼吞虎咽。
这也不是你的工作,是缉毒队的事。陈野说,而且郭雨晴这件事已有结论,你重新翻出来,会让很多相关人员不舒服,你的调查,就是对他们的否定。
不得不承认,在任何事情上,陈野都比我看得深入,我的确没考虑这么多。我只是单纯地想解开围绕在郭雨晴身上的谜团,让郭家三口在九泉之下安息。
还是罢手吧,不要走我的老路。一时的痛快有可能带来一世的烦恼。
陈野从我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在嘴上。
我不甘心地说,难道让郭雨晴白死?难道让郭队在地底下骂我们仨是窝囊废?
活人的看法比死人更重要。陈野抽着烟,淡淡地说。
我郁闷地吃着菜,原本是想让陈野给我出主意的,他却泼了我一瓢冷水。此时我才知道,对于当年那震撼许多人灵魂的三枪,陈野是后悔的,八年牢狱已经消磨了他的血性。我有些悲哀,却无力反驳——当初我连开枪的念头都没有。
菜头终于填满了他那个巨大的胃,他举着王老吉说,都别扯淡了,清清火。
这厮有个天赋异能,不管是闷头吃喝,还是打呼噜,别人在旁边说什么,都能一字不拉地钻进他那对招风大耳里。
一罐王老吉下肚,我的心好像也凉了半截。
菜头去买单时,鹿芳发来微信:下午有空吗?
啥子事?我回了条微信。
见面再聊,方便不?
方便,我在慈溪口,刚吃完饭,你来图兰朵吧。
我也在慈溪口,在“响马”,还是你来我这儿吧。
响马是慈溪口的一家客栈,由吊脚楼改造而成,就在江边,风光无限,价格堪比五星级。老板很有创意,把客栈打造成江湖黑店的样子,男服务员都是土匪打扮,女服务员都像孙二娘,一见客人就端上一海碗掺了“蒙汗药”的米汤。当然,所谓“蒙汗药”只是个噱头,这种米汤是中草药熬制的,味道有点儿怪而已。
你啷个在那里?我问。
这几天我都住响马,想离开家换个心情。
她发来一张江面风光的照片,在客栈拍的。
还没调整好状态吗?我犹豫着去不去。
你到底来不来?她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要菜头开车把陈野送回烹饪学校,然后去菜园坝协助抓捕枪贩子。二十分钟后,我到了响马。喝了一碗“蒙汗药”,我被一个化装成独眼龙的服务员领上了楼。敲开门,鹿芳一身汉服,裙裾飘飘,让我眼前一亮。我们站在露台上,晒着慵懒的阳光,凭栏临风。在这里能看见江上往来的拖船,还能听见从宝轮寺传来的木鱼声。诗意和禅意交织,是种别样的体验。
她手里握着一只青瓷茶杯,问我,周艳虹的案子进展如何了?
前几天不是问过了吗?我抽着熊猫,迎着潮湿的江风吐了口烟圈。
听说卖手机黑卡给何万里的犯罪嫌疑人被抓了,何万里强奸周艳虹后写下的保证书也找到了,还在他家里搜查到了子弹,证据确凿,啷个还不定案?
你啷个晓得这些的?
话一出口,我就发现这是句废话。鹿芳在媒体圈里打拼了这么多年,人脉很广,各行各业都有她的线人,按媒体的说法叫通信员。
我有我的消息来源渠道。她撩了撩被风吹乱的长发,这又不是保密案件,没必要搞得神秘兮兮吧?一个很简单的案子,迟迟不定性,社会上容易滋生阴谋论。
能有啥子阴谋论?这又不是调查蜥蜴人,一个普通的刑事案件而已。
周艳虹只是个打工妹,何万里是社会名流。有人说他的家族背景强大,给办案人员施加压力,要给他脱罪。
何家有四个兄弟姐妹,何万里是老二,另外三个都是公务员,颇有些实权。但实话实说,我办这个案子并没有遇到阻力。
不存在。我说,谣言止于智者。
网上很多人声援周艳虹,一些律师准备组团免费帮她辩护,再不定性,你们会背上骂名的。
我很不环保地把烟头弹到江水里,笑道,这个案子没有任何人给我施压,除了你。
她也笑了,转身面向江面,好吧,我不给你压力了,谈点儿别的吧。
芦花在江面翩翩飞舞,像晴天里下了一场小雪。我看着一只在芦苇荡里觅食的白鹭,久久无言。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和她开始找不到话题?搜肠刮肚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了郭雨晴的事,于是告诉了她。
她感慨,难怪有点儿面熟,她长得像郭队!
你见过她?我很诧异。
上半年我到化工学院采访过一起女生跳楼事件,见过当事人的照片。她说,我以为是普通的自杀,高校时常有这种事,要么是为情所困,要么是毕业压力大,所以我没有深挖。早晓得是郭队的女儿,我肯定会深度介入。
我没有回应她的话,我的目光被江边一对男女吸引住了——男的拿着手机,正以芦花为背景给女的拍照。当我看清两人的五官时,眼睛瞪大了,男的竟然是陈野,而女的是袁凤珠。我记得吃饭时陈野说他今天下午有课,怎么跟袁凤珠出现在这里?鹿芳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也发现了两人,但她没有我那么惊诧:
何万里的老婆心情不好,陈野可能是陪她出来散心的。
我说,看上去更像一对情侣。
她轻笑道,现在流行找男闺密。
他们不会好上了吧?但我马上否定了自己,这太不科学了,陈野住进洋槐公馆才两个月,何万里被杀也没几天。
感情这玩意儿最不讲科学。鹿芳甩了甩长发,两个人要是对上眼了,时间和空间都不是问题。
我承认鹿芳说的有道理,第一次看见她,我就有触电的感觉。我甚至听见了电流在体内通过的吱吱声,还看见了闪耀的火花。我敢肯定不是幻听,也不是幻视,而是事实,这种现象完全无法用科学来解释。但我还是觉得陈野和袁凤珠不可能好上,一个是屌丝,一个是梨园行里的名角,身份悬殊太大了,而且袁凤珠已经准备出国。
好上不一定要结婚呀。她把玩着青花瓷茶杯,每个人都有寒冷的时候,可能他们就是彼此温暖的那种类型,并不是互相占有。
陈野刚出狱,袁凤珠刚丧夫,的确,他们俩都走在人生的冬天里。但我还是无法想象,至少我在经历爱情的冰川期时,没有寻找过这种取暖方式。
都晒出一身臭汗了,我去冲个澡。鹿芳说完就进了浴室。
浴室面向席梦思的那一面是落地毛玻璃,人在里头洗澡,外面看不真切,但能分辨出裸体的轮廓,这种朦朦胧胧的感觉更具诱惑力,我有点儿心猿意马。
菜头找对象了吗?她的声音随着哗哗的水响传过来,我那个部门来了几个见习生,要不要给他介绍一下?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长得也乖。
找个锤子,他现在的眼光越来越高了,偶像是韩国当红女星尹恩惠。我心不在焉地说,女娃儿长得没有尹恩惠漂亮,他宁愿孤独终老。
他自己长得像二师兄还要找尹恩惠,他是不是脑壳有包?她乐不可支。
我想,这就是生活的悖论。我们每个人的一生都在这种悖论中挣扎,或为爱情,或为理想,或为别的什么。
你想过我吗?她隔着玻璃甩过来这么一句。
我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答,虽然答案是肯定的。
你啷个不说话噻?她问。
都过去的事了。我看了一眼江边的芦苇荡,陈野和袁凤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你真的过去了吗?她的声音好像都是湿漉漉的,我没过去!
我岔开话题,你打算在这儿住几天?
忘了拿内衣了,你帮我拿一下,在行李箱里。
我看见电视机旁有个黄色拉杆行李箱,我的心脏狂跳起来,浑身燥热,小腹膨胀,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找到了没有?她催我。
我看见她的影子叠映在毛玻璃上,山峦起伏。
我撒了个谎,说,刚接到消息,局里叫我去开会,半小时必须到,我先走了。
没等她回话,我就逃也似的出了门,就好像一只受了惊的浣熊。
我坐在车上,看着人头攒动的慈溪口,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那就瞎转悠吧,我驱车前行,遇弯转弯,红灯停绿灯行。下午三点半的雾都,又开始雾气蒸腾。我去过很多城市,比较起来,还是最喜欢雾都。不只是因为这里有数不清的美食和美女,还因为这座城市的气质——阴柔、性感、悠闲、火暴、江湖气,我总能找到跟自己心情契合的那个角落。比如说,开心的时候我可以逛解放大街,孤独的时候我可以来慈溪口,怀旧的时候我可以爬十八天梯,矫情的时候我可以去黄桷艺创中心,发呆的时候我可以在金刚岩坐一个下午。
路过上清寺时,菜头打来电话,说彬哥抓到了,人是他亲手摁住的,已经带回局里。这小子裤兜里揣了把黑星,子弹都上膛了。菜头吹嘘道,幸好老子反应快,没给龟儿子拔枪的机会。
“黑星”就是五四式手枪,因为枪把上有个五角星而得名。
这段时间大家辛苦了,晚上我请客,去观音桥珮姐老火锅。
我现在就订包厢!菜头一听有好吃的就来劲儿。
我突然想起什么,你旁边有人没?
没得,我坐在马桶上方便呢。隔壁女厕所可能有人,要不我去看看?
小笛子没事吧?
你说啥子,我没听清楚。
你娃耳朵塞猪毛了,小笛子没事吧?我重复了一遍。
还是没听清楚,厕所信号不好。
小笛子她还好吧?我几乎吼了起来。
好得很,一根头发丝都没掉,赵队请放心!
菜头话音刚落,电话那头一阵哄笑,就像是全场观众刚听到相声演员抖了个大包袱。我马上明白着了这厮的道,他并不在厕所,是在办公室,而且故意开了免提。在重案队,也只有菜头敢这么捉弄我,还让我没脾气。
狗日的!我悻悻地挂了电话。
彬哥的全名叫魏彬,三十三岁,璧山人。有前科,五年前因为抢劫被判刑,今年春节前才刑满释放。他个头儿和体形都跟菜头差不多,看上去就像抗日神剧里的日军大佐。到了讯问室,我没有急着开审。我点了支熊猫,很有耐心地看着他。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沉默的注视也是一种审讯,不是语言的,而是心理的。犯罪嫌疑人的心理会在这种审视中剧烈挣扎,他不知道警方抓住了他多少把柄。他会找一个平衡点,既能应付警方,又能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
一个惯犯永远不会把自己所知道的彻底交代出来,他会有所保留,这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是人性使然。警方在审讯时要做的,就是尽可能让犯罪嫌疑人多交代,少保留。幻想罪犯毫无保留地交代,只是一种良好的愿望。
陶笛在旁边做记录。
据说这次抓捕她表现得很勇敢。她第一个发现魏彬,在一条狭窄阴暗的小巷里。当时魏彬正准备驾驶摩托车离开,车子都已经发动了。他的位置离她最近,其他同事都在一两百米外。如果等同事赶来再抓捕,魏彬肯定逃之夭夭了。她没有任何犹豫就冲上去,在魏彬还没反应过来时就拔掉了摩托车钥匙,扔到远处。她身穿便衣,但魏彬立即意识到她是警察,撒腿就跑。她没拦住,但给菜头飞身上前争取了时间。她的脸到现在都是红的,因为我那句问候,她被同事笑了半个下午。
晓得为啥子抓你吗?我看着魏彬,他肥硕的脑门上闪烁着猪油一样的光泽。
晓得,上午在南坪耍了个小姐。
刚耍完小姐就带把枪?我冷笑道,是没付嫖资,怕小姐找人来追杀你嗦?
枪不是我的,是捡的。他说。
新鲜!听说过捡钱包的、捡破烂儿的、捡漏儿的,老子还是头回听说可以捡到枪。说说,在哪里捡的,我也去捡一把。
江边,弹子石那块。
果然是老手,知道江边没有监控,可以瞎编。我说,捡了枪不上缴,你想做啥子?杀人吗?
我晕血,啷个敢杀人?我打算在兄弟们面前显摆几天,再把枪上缴政府。
哟,没看出你还是个守法公民。
那必须的!我犯过错误,政府给了我改造的机会,我肯定要重新做人。
他一点儿都不慌乱,回答得有条不紊,抓捕回来的路上肯定打好了腹稿。
我报了个手机号,这是你的号码吧?想清楚,不要说不是,也不要说不记得了,我们有充足的证据证明你用过这个手机号。
好像是。他摇晃着灯泡一样的大脑门,我欠了一些风流债,怕那些女娃儿老打电话骚扰我,就换了个号。
西门庆要是长成你这副德行,潘金莲肯定不会跟他勾搭成奸,也不会毒杀武大郎。我揶揄道,你娃能有点儿自知之明吗?
长相不重要,关键看气质。
这是几任女朋友都对我说过的话,包括鹿芳。我是个颜值只能算及格的男人,走在解放大街上不会有任何美女多看我一眼。没办法,这是爹妈给的脸蛋,我改变不了,我总不至于去做整容吧?但我女人缘并不差,跟鹿芳好上前谈过三个女朋友。她们都说我身上有一种气质,鹿芳是这样形容的,像个黑洞,能把光线都吸过去,而且无法逃逸。我一度自鸣得意,但后来发现只是自我感觉良好。每一任女朋友都是主动跟我说拜拜。到后来,我发现自己才是一道光线,被吞噬进了生活的黑洞中。我经常体验到巨大的迷惘和虚无,身体和灵魂似乎被什么东西揉碎了,成了一个个分子,甚至原子,而且丧失了疼痛感。我想逃离这种状态,但总是无能为力。
我懒得跟那家伙兜圈子了,吼了一声,你认识“海盗船长”吗?
这是何万里在那部华为手机上使用的微信名。
“海盗船长”?他皱了皱眉头,假装在回忆。也许他确实需要思考一下,作为枪贩子,不会刻意去记一个客户的名字,而且是一锤子买卖的客户。这种买卖,基本上不会有回头客。
以前微信上好像有这么个人,聊过几句,不熟。
你们聊啥子了?别告诉我是谈人生、谈理想。
我卖了支五连发给他。魏彬脑袋耷拉了下去,明显老实了许多,但仍然在狡辩。我以前喜欢打野鸭子,私藏了支猎枪,就处理给他了。
处理?你娃还真会用词,跟卖破烂儿似的。据我们掌握的线索,今年你娃从牢里出来,就干上这行了。你卖了多少枪支我们心里都有数,不然不会抓你。涉枪是重案,弄不好你老婆就改嫁了,孩子也得改姓,别怪我没给你坦白的机会。
他的脑门开始冒汗,头发像是一把刚从湖里捞出来的水草。
找我要了支烟,抽到一半,他坦白了他跟“海盗船长”的交易过程,是“海盗船长”主动加他的微信,但整个交易过程中对方都没露面。他不知道对方要枪干啥子,也没打听过对方的底细。在道上混,舌头太长命就会短。
这些天何万里的案子被炒得沸沸扬扬,当我告诉魏彬,葛萝山上被杀的那个教授就是从他手里买枪的“海盗船长”时,魏彬惊呆了,他急忙甩锅说,买主是被刀杀死的,跟他卖的枪没关系。
为了得到宽大处理,魏彬主动交代,他一共卖过四次枪,三支五连发,都成交了。一把仿五四,还没成交,就是今天揣身上的这把。本来打算去牛角沱交给买主,刚出门就被我们逮住了。他还交代了进货渠道,是从贵州安顺进的货,上线是他在监狱服刑时认识的一个狱友,外号“钻山猴”。
他交代的情况很重要,但并非本案的重点。就反杀案而言,我最想知道的是何万里怎么知道他手上有枪的。
我那个微信号绑定了手机,肯定是熟人介绍的。他说,做我们这行的,从不公开叫卖,不然就是找死。至于何万里是通过哪个熟人联系上他的,他不清楚,也不会去打听,这是行规。
你一个手机号用多久才会换?我问他。
两三个月。他懊恼地说,上次那个手机号的尾号是14,我觉得不吉利,只用了一个月就换了,但还是栽了!
晓得你那个手机号的人应该不多,你好好想想,给我们列个嫌疑人名单。
再给我一支烟行吗?
我点了一支熊猫递到他嘴上。他吧嗒着抽了几口,然后抬起头,眼睛空洞地望向天花板,像一棵向日葵。他说,还有一种可能。
啥子可能?
晓得我住在哪里的人。我住我大舅家,他七十多岁了,有点儿老糊涂。但亲戚里,就他对我最好,比爹妈都亲。有时朋友来找我,我不在,他就会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人家。
这些人都是做啥子的?
都是道上混的兄弟伙。
有多少人晓得你住在你大舅家?
不多,七八个吧。
我要陶笛把纸笔递给魏彬,要他写下所有可能泄露他那个手机号码的人。他写下了一串名字,字迹龙飞凤舞,比他的人好看多了。
我扫了一眼名单,突然愣住了,上面竟然有陈野的名字!
陶笛吃惊地看了我一眼,低声说,不会是同名吧?
这个陈野是做啥子的?我不动声色地问。
牢里认识的,政法大学的高才生,能掐会算!前年监狱家属区发生了一起盗窃案,他听别人说了现场,就晓得是谁干的。警察开始不信,一查果然是,真他妈神了!
看来并非重名,但这些事我没听陈野说过,他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
陈野啷个晓得你住的地方?
我跟他住一个牢房,没事就摆龙门阵,关系很铁。我比他先出来几个月,给他留了地址,要他出来后到菜园坝找我。
他来找过你吗?
没有。我前阵子还在想,他出来后啷个没跟我联系,不会是发大财去了吧?牢里有几个黑老大,说出去后要请他做法律顾问,年薪不少于一百万!
他晓得你做这个买卖吗?我把玩着ZIPPO,心绪像火苗一样飘忽不定。
不晓得。对了,你们啷个老问他呢?他不可能是给那个啥子教授牵线的,他是个文化人,道上的那些事他都不关心,只晓得读书。再说了,他应该不在这里,他要是在这里,不会不来找我,我和他虽然不是一条道上的,但关系好得很。在牢里的时候,一根烟两个人抽,他抽一半我抽一半。
例行盘问,没别的意思。对了,在牢里,你听他提起过一个叫郭雨晴的女娃儿吗?
郭雨晴?他摇头,没听他说起过。在牢里,我们都喜欢谈女娃儿,就他不谈。除了读书看报,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玩杀人游戏。他脑瓜子灵光,不管是扮好人还是扮杀手,每次都是他赢,从来没输过。
从讯问室出来,已经到饭点了,我和陶笛驱车直奔观音桥珮姐老火锅。菜头他们早就到了,一见我和陶笛进来就开起了玩笑。
赵队,来恁个晚,是不是执行啥子特殊任务去了?钟杰说。
你娃经常开的那辆猎豹,半年补了两次胎。菜头拍了拍我的肩膀,悠着点儿,影响不好。
杨磊说,赵队,要不把我那辆本田换给你,才跑了两千公里,啷个折腾都没事。
你娃那车是日货,不皮实。卢浩眉飞色舞地说,赵队是老司机,喜欢油耗大、底盘沉的。
一桌人看着丰乳肥臀的陶笛,笑得妖里妖气。
陶笛窘得连脖子都红了。
我打着哈哈,任他们逗乐。这帮家伙平时工作压力山大,就靠满嘴跑火车放松放松。席间,我埋头吃喝,没怎么说话,脑海里还充斥着审讯魏彬的画面。这家伙跟陈野是狱友,会不会是陈野把他的手机号告诉了何万里?但我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想,陈野和何万里认识才两个月,交情很浅,他没有理由这么做。何万里也不太可能找知道自己底细的邻居帮这种忙,太冒险了。而且魏彬说,陈野出狱后并没有去找过他,应该不知道他的手机号。但我还是觉得这个案子有些地方不对劲,从陈野出现在洋槐公馆门口起,我就有这种感觉,至于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我一时也说不清楚,可能就是一种直觉。
聚完餐,我叫上菜头,开车去了江边码头。吹着江风,我把从魏彬嘴里掏出来的话告诉了他,问他有什么看法。
你娃想多了!菜头打着饱嗝,陈野在烹饪学校上课,学校就在葛萝山脚下,离洋槐公馆近,房租也便宜,他住那里再正常不过了。
魏彬跟何万里的生活圈子完全不同,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陈野,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世上巧合的事多了去了!还记得去年办的那个强奸案吗?菜头问。
“八一五”强奸案?
是噻。
那个案子我当然记得,不是因为案情有多重大,而是太离奇。
别疑神疑鬼了!菜头说,陈野好歹是学过刑侦的,啷个会介绍何万里去找魏彬买枪?姓何的又不是他亲姐夫。
我只是觉得奇怪。
奇怪个锤子!菜头扔给我一支娇子,他要是帮何万里杀周艳虹,现场会留下恁个多线索?早他妈清理干净了!
夜色中的码头被灯光装饰得绚烂多彩,但失去了老码头的韵味。我还是喜欢以前的老码头,那是雾都的缩影,虽然颓败,但每一级台阶、每一条老船都有故事。
他在牢里,会不会听说了郭雨晴跳楼的事?
你怀疑陈野住到洋槐公馆,是想找到何万里解开郭雨晴跳楼的谜团?
我抽着烟,沉默地看着江上火树银花的游船。
一会儿怀疑陈野介绍何万里买枪,一会儿又怀疑陈野接近何万里别有用心,你娃到底啥子意思吗?菜头有点儿不满。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摆摆龙门阵,瞎扯。
我们都是刚刚晓得郭雨晴是郭队的闺女,陈野这几年都在大牢里,他啷个晓得噻?就算他看了报纸晓得有这回事,也不晓得那女娃儿跟郭队有关。他再神,也没恁个神通。
也许他之前就认识郭雨晴。
实习的时候我们整天在一起,都没见过郭队的女儿,他啷个认识?
我也觉得这的确说不通,我听着涛声,一时有些无语。
想了想,我又问,会不会是陈野出狱后听说了郭雨晴的事,所以才住进洋槐公馆?
如果陈野想调查郭雨晴跳楼这件事,他完全可以暗中调查,没必要住进洋槐公馆,走得太近,反而容易暴露自己。
菜头说得确实有道理。
再说了,你忘了中午吃饭时陈野跟你讲的那些话了?他劝你不要查郭雨晴的事,免得自寻烦恼。他都不让你查,自己啷个会去查吗?
我完全无法反驳。
一对恋人牵着手从我们身边走过,我想起了中午在吊脚楼上看到的那一幕,就告诉了菜头。这厮立即来了兴趣,笑嘻嘻地说,陈野住进洋槐公馆会不会是为了那个戏子?没准他们早就陈仓暗度了。没看出来呀,这小子还挺会挖墙脚。
我取笑他,你娃净往下半身想,好歹也是个人民警察,就不能高尚点儿?
饮食男女,人类生存繁衍的基础,啷个不高尚了?菜头振振有词。
陈野刚从牢里出来,跟袁凤珠没有感情基础,至少在住进洋槐公馆前是没有的。就算陈野想勾引,袁凤珠也不太可能上钩,她是知名演员,会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啷个可能跟一个劳释人员偷情?
菜头没有纠结这个问题,他话锋一转,问我,他们躲着亲热,你啷个看见的?
我脱口而出,我当时在响马。
响马?你娃跟哪个去开房了?
没开房。我随口扯了个谎,跟朋友在那里喝茶。
我信你个大头鬼!响马是把妹的地方。老实交代,是跟哪个幺妹儿?
我只好说,是鹿芳叫我去谈点儿事。
我就晓得是她!她刚离婚,空闺寂寞,孤枕难眠,你们是老相好,这个时候她不找你找哪个?难怪看你娃下午两眼浮肿,走路打摆子,兄弟,保重龙体啊!
她问我案情进展情况,我们没做别的。
扯淡!谈案子哪里不能谈,非要去酒店,你娃这不是侮辱我智商吗?一个离异,一个未婚,开房很正常嘛,你洗白个锤子!
格老子的,你说滚床单了就滚床单了,你娃脑壳里就男女间那点儿事!
急眼了吧?菜头一脸坏笑,看你娃那德行,做贼心虚。
我开门上车,耍嘴皮子,我一直不是他的对手。
菜头跟上来,坐进副驾驶,他说,你龟儿子想清楚,别脚踏两只船。
我说我他妈连一只船都没有!
别嘴硬了!小笛子暗恋你,地球人都晓得,我就不信你娃没动心。我告诉你,局里追她的男娃儿多的是,个个比你帅,比你嫩!她看上你这个老男人,也不晓得是哪根筋搭错了。哎呀,真是好白菜被猪拱了!
我愤愤地说,你龟儿子再搞人身攻击,我把你撂高架桥上!
真是不识好歹,老子给你娃提个醒,不要伤了一颗纯洁的少女心。
你龟儿子有没有搞错,都他妈是女人伤老子的心!
我晓得你娃是啷个想的,你是好马不想吃回头草,但又舍不得那片草。眼皮子底下的这片草,新鲜是新鲜,但嫩了点儿,不合你胃口。所以你两边都吊起,不晓得吃哪头的草好。
我默不作声,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也许是不在意,也许是故意逃避。
这种事我也不能帮你做主,鹿芳是我朋友,小笛子是我同事。菜头哈欠连天地说,要不你抛硬币决定吧,或者到宝轮寺求个签。
半个小时后,我把菜头送回了家,车上一下子清静了,连空气都要新鲜许多。前往北岩的路上,我打开天窗,夜好像成了一种可以流动的液体,从天窗里灌注进来,我感觉身体慢慢地失重。过观音峡隧道时,那种迷惘和虚无又笼罩了我,似乎我开进的是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洞。我的身体越来越轻,如同一片羽毛飘了起来,悬浮在半空中。我看着那个驾车的男人,胡子拉碴,面容憔悴,眼睑充血,仿佛那不是我,而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我害怕自己就这样飘到无垠的宇宙中,被黑洞撕成碎片,我迫切想逃离,想回到肉身中。我下意识地猛踩刹车,后面一辆红色卡宴差点儿跟我追尾。女司机跳下车,把我一顿臭骂。我打了个激灵,脑子瞬间清醒了。开出隧道后,我靠边停车,抽了支烟,失重的感觉渐渐消失了,我的灵魂和身体又合二为一。
这天晚上,我梦见了八年前的那条血色河流,而我就掉在河中,差点儿被漩涡吞没。被血水呛醒后,我决定第二天去趟雾都监狱,了解一下魏彬在狱内的服刑情况。但我真正关注的,其实是陈野,我对他在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雾都监狱在江北区铁石山公园下面,形容一个人五毒俱全作恶多端,雾都人会骂“龟儿子迟早去铁石山”。我有个政法大学的同学余海波,外号菠菜,就在狱内侦查科当干警,儿子都四岁了。
他在办公室接待了我和陶笛,倒了两杯绿茶,说陈野、魏彬和钻山猴都睡一个通铺,钻山猴去年这个时候出狱的。
他犯了啥子事进来的?我喝了口绿茶,感觉水不烫,茶叶都没泡开。
拐卖妇女,判了六年!这狗日的真是有长进,从贩卖人口升级到贩枪了,还把魏彬也给拉下水。龟儿子再进来,牢底就要坐穿了。
魏彬在里面表现如何?
还算老实,没受过罚也没得过奖励,刑期不多一天不少一天。说实话,跟陈野一个监舍的犯人表现都还可以。陈野在狱里是名人,跟狱警关系都不错,还是我同班同学,犯人在他面前都不敢太放肆。
他在学校也是名人。我说。
余海波笑着说,我觉得他在这里跟在学校没多大区别,除了不能离开监狱。他想看的书都有,没有的话,只要他列个书单,我都会给他去买。
我也笑了,照你的说法,陈野在这里不是劳动改造,而是读书深造。他比我们埋头学习的时间都长得多,至少是个博士。可能还不止,应该是教授级别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这样,他看的好多书我都看不懂,太艰深了。
他就不怕寂寞?陶笛插了一句话。
新来的吧?余海波没有直接回答。
陶笛点点头,我还在见习期,每天跟着师傅,学到了不少东西。你们都是老前辈,见多识广,以后要多多指教我这个菜鸟。
师傅调教得不错嘛。余海波看着我笑,言下之意是陶笛很会说话。
你娃能不能不要用“调教”这个词?我递给他一支熊猫。
他哈哈大笑,没接我的熊猫,从桌上拿起一包天子壹号甩给我,抽这个。
这家伙看来在这里混得风生水起,我还在抽三十块一包的熊猫,他都抽上天子壹号了,一根就要五块钱,这真叫钱多了烧的。
这里最不怕的是寂寞。他开始回答陶笛的问题,上千名犯人,个个都是带着乱七八糟的故事进来的,天天摆龙门阵,啷个会寂寞?
陶笛对监狱生活很好奇,问余海波能不能带她进去参观一下。余海波笑着说,你还是别去了,这里最缺的是女人。你恁个漂亮的女娃儿走进去,那些犯人的眼睛会跟牛皮糖一样粘在你身上,恶心死你。
陶笛的脸唰地红了。
我问起陈野在监狱里帮警方破获的那起盗窃案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真的跟魏彬说的那么神乎其神。
啷个说呢,要说神也不神,主要是陈野眼光独到。有时候我觉得他应该去当个诗人,想象力太丰富了。
确实,陈野玉树临风,无论从外表和气质,都更像诗人,而不是一个神探。
是这样——我们监狱的家属区里有对小两口,都是做珠宝生意的。男的父母以前都在监狱工作,已经过世了。小两口都在外面上班,但还住着父母的房子。
我对陶笛笑道,余警官指导你的机会来了,好好听听这个案子。
陶笛一脸认真地点头,还打开了手机的录音键。
有一天,丈夫取了十万元现金回家。他妻子认识的一个老顾客,手里有对祖传的玉镯子想变卖。这男的懂行,看了这对镯子,晓得至少值二十万元。
为什么不通过银行卡转账,要取现金?陶笛问。
我分析道,应该是这个老人不习惯用银行卡,拿到现金后心里才踏实,然后再去银行存款。
没错,妻子就是这样跟丈夫说的。取钱回来当天,有点儿晚了,双方约定第二天上午交易。丈夫把钱放在床头柜里,家里没别人,也就没锁。但第二天早上起来,发现钱不翼而飞,他赶紧报了案。
门窗有破坏的痕迹吗?陶笛问。
没有,门窗完好无损!刑警过来勘查现场,连个指纹和鞋印都没有提取到。小两口家里养了一条狗,如果有生人进来,狗肯定会叫,但小两口都没听到狗叫。
肯定是监守自盗,丈夫或者妻子悄悄把钱拿走了!陶笛下了结论。
家属区有监控,取款回来后,夫妻俩都没有出过大门,而且他们都可以为彼此做证,对方没有私吞这笔钱。
那就是熟人作案,那个贼偷偷配了失主家的钥匙,半夜开门进来。失主家的狗认识他,所以才没叫。陶笛换了个思路。
警方也是恁个认为的,但查了两个多月,毫无线索。
难道是失主家地板下有地道?陶笛脑洞大开。
余海波笑了,失主住在三楼,有地道也爬不上来啊。
这就奇怪了,如果不是熟人作案,钱是怎么被偷的?陶笛一头雾水。
余海波看着我,老同学,你觉得呢?
从余海波说这个案子起,我就在琢磨怎么破案。这种密室犯罪的案子我没有遇到过,确实很烧脑。我说我更倾向于是熟人作案,这个人应该就住在监狱家属区内,而且晓得失主当天取了一笔大额现金回来。
我们都是被惯性思维束缚了。余海波说,陈野跟我们的区别就在这里。案发两个月后,我在监区阅览室跟他摆龙门阵,聊起了这件事。他很有兴趣,叫我等他一支烟的工夫,让他想想这个案子问题出在哪里。我当时根本不相信他有啥子妙招儿,他连现场都没去,啷个破案?
我和陶笛的胃口都被吊起来了,期待着他揭开谜底。
他却不紧不慢地点了支天子壹号,就跟陈野在抽似的,抽到一半时才说,问题出在那条狗身上。
那又不是狗粮,狗怎么会把十万元现金都吃下去?陶笛觉得不可思议。
不是狗吃掉了钞票,是狗把钱带出了小两口的家。他说,陈野刚抽完一支烟就告诉我,查那条狗的监控,还有查那个妻子和卖主一家的关系!
我恍然大悟,十万元现金的体量不算很大,把钞票绑在狗肚子上,用不了几次就可以带出去,而且神不知鬼不觉。
对,钱就是这样被转移走的!失主家的狗很普通,家属区里有好几条同样品种的狗,所以尽管在监控里发现了有狗频繁出入,但没人想到就是失主家的那条狗,更没有想到狗肚子上绑着钞票。
狗把钱送到哪里去了?陶笛问。
在家属区外面有人接应,在一个监控盲区。
那条狗也太听话了吧,它又不是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当这个搬运工?陶笛还是迷惑不解。
应该是经过训练的,如果事先用食物引诱这条狗,模拟这种搬运过程,狗就会形成条件反射。我说,这不是难事,警犬就是这样训练出来的。
难道是早有预谋?陶笛问。
我说,那个女人让丈夫取现金,然后等到第二天才交易,这很可能是个圈套。
陈野也恁个认为。余海波说,他怀疑那女的跟卖主勾结,私吞这笔钱。动机是想离婚,女人的相好不太可能是那个老人,最有可能是老人的儿子,而且职业跟宠物有关,至少有多年的宠物驯养经验。
后来呢?陶笛急不可耐,她完全被这个案子给迷住了。
我把陈野提供的思路告诉了刑警队的老彭,他负责侦办这个案子。老彭认为是天方夜谭,但当时没有别的线索,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没想到顺着这条思路就查出问题了!案发当晚,零点左右,小两口家的那条狗多次往返家属区,去了一个监控盲区。尽管没有发现有人从狗身上取走现金,但在家属区围墙外发现了一辆可疑车辆,一查,是卖主家儿子的车!通过技术手段调取了他的手机数据,发现他跟买家的那个女人有私情,两人在微信聊天记录里谈到了啷个私吞这笔钱,然后女的跟丈夫离婚,跟卖主儿子结婚。
陶笛听得啧啧称奇,说那女人真是个心机婊。
余海波打了个喷嚏,那女的跟丈夫关系一直不好,她是在推销珠宝的时候跟卖主的儿子认识的。那男的离异,开了家宠物商店,懂得驯狗。一来一去,两人就勾搭上了。
现在让我觉得讶异的,不是这个案子有多离奇,而是陈野为什么没有向我和菜头透露关于这个案子的半点儿信息。他有必要隐瞒吗?要是换了菜头,这光辉事迹够他吹上三年的。也许,陈野是不喜欢张扬吧,他确实比入狱前内敛了许多。
蹲在这里真是埋没了他的天才。余海波感叹道,要是没有八年前那件事,他搞刑侦,绝对能成大器。啥子叫一失足成千古恨,这他妈就是!枪是能随便开的吗?何况他那时还不是警察,真是个铜脑壳,还是生锈的!
我也唏嘘不已,我这个位子,本来是他的。
我和余海波谈起了青葱岁月里的一些往事,那时候他暗恋一位女生,抱着吉他到女生楼下唱朴树的情歌,结果被当头浇了一脸盆水。他后来老分辩说,那是一盆清水,但菜头坚持说是洗脚水,因为闻到他身上有股怪味。
陶笛在旁边掩嘴窃笑。
格老子的,早不玩吉他了。余海波笑了笑,然后问,陈野跟那个女娃儿啷个了?
哪个女娃儿?我怔了一下。
你娃还不晓得嗦?余海波给我和陶笛的茶杯里续了点儿水,他在这里的时候,经常有个女娃儿来看他。每个月都会来,都是我安排的。问他跟那个女娃儿啥子关系,他不说,但我猜是女朋友。你们关系恁个好,我还以为你晓得。
我说,这事我还真不晓得,他出来后我也没听他说过。他在大牢里,啷个会有女朋友?会不会是亲戚?
肯定不是亲戚!每次看到那个女娃儿,你不晓得,他那个样子就跟相亲似的,手脚都不晓得放哪里好。女娃儿长得很乖,一看就是个大学生,每次见到他就哭。我觉得,至少他对女娃儿是有意思的。但从去年秋天开始,那女娃儿就没来过了。我问他是不是分手了,他说没恋爱,分啥子手。问烦了,他就说那女娃儿到外地读研去了,也不晓得是真是假,这家伙老让人捉摸不透。
去年秋天?这个时间节点像道闪电在我脑海里掠过。
那女娃儿长得蛮乖,白白净净的,个头也高,跟这位美女差不多。余海波看了陶笛一眼,但有点儿像林黛玉,来了老哭哭啼啼的。我笑陈野是烂桃花,女娃儿都追到牢里来了。他非不承认,说是朋友,鬼才信!
那女娃儿叫啥子名字?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儿颤抖。
余海波想了想,好像姓郭。
仿佛有一股电流从我的脚底冲上脑门,我立即从手机里调出郭雨晴的照片,这是我找她男朋友要的。
我把照片给余海波看,是她吗?
他只看了一眼就肯定地说,就是她!你不是说不晓得这件事吗,你啷个有这女娃儿的照片?
我浑身的神经末梢都在放电,我语无伦次地敷衍了几句就匆匆告辞了。
往停车场走时,陶笛说,郭雨晴跳楼的事上过报纸,监狱里能看到,陈野肯定早就知道郭雨晴死了。
我让陶笛开车,我坐在副驾驶上,打开车窗,吹着仿佛是从银河系刮过来的生冷的风。我要陶笛开快点儿,再快一点儿,她说再快就超速了。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脸上,但我感觉不到疼。我突然发现自己并不了解陈野这个人。郭雨晴突然跳楼,陈野出狱后肯定调查过原因。他很可能去西南大学找过郭雨晴的男朋友吕修伟,知道这事跟何万里有关,但吕修伟却没跟我说陈野跟他有过接触。
可能是陈野不让吕修伟告诉我们。陶笛说。
我想,这应该是可能性最大的一个解释。
郭队出事后,我们本来想去看看他女儿,但被她外婆接到内江去了。菜头他老爸说,这个时候还是不去打扰那个孩子比较好。那时郭雨晴刚上高中,正是青春期,敏感脆弱。我们就放弃了去看望她的念头,后来凑了一些钱,让菜头老爸转给了她。陈野在那之前并不认识郭雨晴,两人接触应该是在他被抓后。但他们到底是怎么认识的?是什么关系?我一概不知。
在我和菜头面前,陈野居然对他跟郭雨晴的交往守口如瓶,这出于一种什么心理?还有,他劝阻我调查郭雨晴跳楼的真相,又是什么心态?我现在根本不相信,他与何万里为邻,只是一个巧合。
有些巧合是可以设计的。
以陈野的智商,设计一些巧合轻而易举,但他这样做目的何在?他不让我给郭雨晴讨还公道,自己却费尽心思接近何万里,他到底想干什么?太多的谜团缠绕在我脑海里,像一只章鱼张牙舞爪。我迫切想解开谜团,但我能解开吗?在雾都监狱里,陈野不用看现场就帮警方破获了一桩悬案,他天才的推理能力让我自愧不如。
你可能需要去一趟内江。我对陶笛说。
今天吗?
我点点头,越快越好。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如果调查有困难,就去内江公安局找我一个姓蒯的大学同学。内江离雾都并不远,坐高铁一小时就到了,跟我下班开车回北岩的时间差不多。这是陶笛第一次独立执行任务,而且是在异地,虽然没有任何危险性,但也很考验她的能力。她调皮地朝我敬了个礼,说保证完成任务。
把陶笛送到西站,直到她过了安检,我才想起到饭点了,应该让她吃了午饭再出发。我站在人潮汹涌的大厅里给她发了条微信,记得在车上买份盒饭吃,别饿着。她回复说,遵命。又说,师傅,你越来越温柔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我温柔,鹿芳都没有说过。我打开车内化妆镜,看着里面的自己,头发油腻,面色蜡黄,毫无温柔可言。我在西站外面找了家小面馆,点了小面,味道还算巴适。正吃着,蒋副局长打来电话,说周艳虹反杀案的最后一名涉案人员已经抓获,什么时候结案?
我说,再给我一个星期。
啥子,还要一星期?你娃没看新闻嗦,今天的报纸、网络,火力全开,说我们迟迟不放人是因为受到了某种压力。再拖下去,局里的牌子都会让人给摘了!
隔着话筒,我都能想象到蒋副局长发飙的样子。我说,我需要再查查。
还有啥子没查清的?他问。你不是跟我说证据链已经很完整,可以认定周艳虹是正当防卫吗?
还有些细枝末节的问题需要核实一下。我说。
再给你小子三天时间,查不出啥子就给我放人!
没等我回答,蒋副局长就挂了电话。
我边吃面边刷手机,看到了网上关于周艳虹反杀案的新闻铺天盖地,其中以鹿芳写的特别报道最为犀利,洋洋洒洒数千字。从我刚才和蒋副局长的通话中,店老板知道我是侦办周艳虹反杀案的警察,他说现在“叫兽”太多,要是给那个杀“叫兽”的女娃儿判刑,老百姓会骂你们的娘。我说你放心,我们肯定会秉公执法。店老板一高兴,面条给我打了八折。
去北岩的路上,我给吕修伟打了个电话,问他下午有没有空,我想再跟他谈谈。他说要三点半以后,两点多还有一节课。
我在金刚岩有风来等吕修伟,时间还早,我找了个掏耳朵的,边打瞌睡边享受服务。茶馆里在唱川剧,并非戏班子,而是一帮票友自娱自乐。这种古老的唱腔能让心灵慢慢沉静,这也是我喜欢来这里喝茶的原因之一。我很享受掏耳朵的感觉,非常安逸。这是一门技术活儿,鹅毛棒、夹子、扒子、马尾……十几种工具在耳朵里进进出出,如同螺蛳壳里做道场,没有三五年的功底,根本不敢下手。陈野就像采耳师,能在方寸之间做大文章。他的秘密都藏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如同耳朵,外人总是无法窥破。
我快睡着时,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在叫我,睁开眼一看,吕修伟已经坐在对面。我给采耳师结了账,点了一壶沱茶,那种带有山野气息的茶香让我迅速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
晓得我为啥子又找你吗?我给他倒了杯茶。
不知道。他没看我,看着金黄色的茶水。
我直视着这个男生,他比上次显得拘谨,可能是因为这次是白天,人在晚上总是会放松一些。
我冷不丁地问道,陈野啥子时候来找你的?
他反问道,陈野是谁?
他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真诚,看不出有任何掩饰的成分。但我现在已经不太相信自己的洞察力了,我的眼睛经常产生错觉,至少这段时间是如此。我是不是该去看看眼科医生,还必须挂个专家号?我又问他,郭雨晴去雾都监狱看望陈野的事,你晓得不?
他摇头,没听她说过这个人。
自己的女朋友经常去看望另外一个男人,他竟然毫不知情。如果不是郭雨晴掩饰得太好,就是他感觉神经麻痹,或者,在撒谎。
陈野到底是谁?他一脸蒙圈地问我。
我把那个夏天发生的事告诉了他,边说边看着他的反应。他很吃惊,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
我只知道她父亲是抓毒贩牺牲的,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隐情。
吕修伟不是犯罪嫌疑人,我的那些审讯技巧无法用在他身上。发现问不出什么,我只好让他回去。看着他的背影,我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但这种挫败感不是吕修伟给我的,而是陈野。我慢慢地把一壶沱茶喝完,摊开笔记本电脑,想写点儿什么。但脑子里乱得跟玉米糊似的,什么都写不出来。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我点了个外卖,刚吃了两口就接到陈野的电话,问我现在有没有空。
我说,正吃饭呢,啥子事?
袁凤珠出了一点儿事。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我心里一咯噔,她不会是看了新闻后心理压力大,想不开吧?
她没有想不开,是这样,陈野说,今天傍晚她在山上吊嗓子,一个男的突然从树林里蹿出来,想强奸她,但未遂,那个男的已经跑了。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把筷子一扔,抓起车钥匙就出了门。
我边下楼边问陈野,报警了没有?注意保护现场!
已经报警了。他说。
在车上我给菜头打了个电话,问他在干啥子,他说在看《挪威的森林》。
这厮就是喜欢装文艺,自诩警界里的徐志摩。如果非上班期间问他在做什么,他不是说在听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给爱德琳的诗》,就是说在读欧·亨利的《最后一片叶子》。他有个很大的书柜,装满了文艺类的书籍,但几乎都是新的,有的连塑封都没有拆开。
我说读个锤子读,赶紧去洋槐公馆!
去干啥子?
袁凤珠出事了!
上吊还是割腕?
他的第一反应跟我一样。
是强奸,未遂。
我马上过去。
半小时后到你家小区门口站着,别要老子等!
这厮喜欢磨磨蹭蹭,又是喷发胶,又是擦皮鞋,还要把下巴刮得寸草不生,出个门比大姑娘上轿还难,每次都让我等得毛焦火燥。但这次他罕见的没有迟到,倒是我比预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一上车这厮就叽叽歪歪,说本来可以多看一会儿书的。
我说,你看那些破书有啥用?
啷个没用呢,晓得你为啥子比我庸俗吗?就是因为读书比我少!
你刚才看的啥子书来着?
《挪威的森林》。
讲的啥子?我故意问。
说了你娃也不懂!
哪个写的?
我想想,好像是……川端康成,对,就是他,日本的!
我一口老血差点儿喷到挡风玻璃上,但我懒得纠正他,这厮把作者名搞混是常有的事。他跟我争论过多次,《唐璜》是雪莱写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是拜伦的手笔。我把今天去雾都监狱调查的情况告诉了他,说陈野早就认识郭雨晴。我以为他会很吃惊,没想到他出奇的淡然。
很正常噻。
他一直瞒着我们,你还觉得正常,你娃是不是脑子不正常?
郭雨晴去探监,你能理解吧?他拔掉下巴上一根没有剃干净的胡子,反问我。
这个当然可以理解,陈野是因为郭队坐牢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替郭雨晴报了杀父之仇,郭雨晴肯定感激他。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他转文地说。
啥子意思?
牢里本没有爱情,探监的次数多了就有了。这都不明白,书读得太少!
你的意思是说,郭雨晴经常去探监,所以陈野慢慢喜欢上了她?
对头,还能啷个嘛。他说,陈野喜欢郭雨晴,但郭雨晴未必喜欢他,而且她有男朋友。郭雨晴跳楼后,陈野肯定很伤心。他不愿意再提起那个女娃儿,那是他的痛。所以,他不告诉我们这件事很正常。换了你,你也不会说!你娃会跟别人说你和鹿芳的那些事吗?还不是藏着掖着,憋在心里自己慢慢消化。再说了,他可能也是怕我们误会才隐瞒这件事。当初我们去探监,他死活不见。郭雨晴去探监,他却屁颠屁颠地跑去见面。他怕我们说他重色轻友。其实我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他不见我们,是因为晓得我们就要当警察了,老去看一个犯人,影响不好,他心理也可能有些不平衡。他肯见郭雨晴,是因为那女娃儿是郭队的亲生闺女,他不见说不过去。要我说啊,他想多了,你也想多了。恁个简单的一件事,被你们搞复杂了。
以陈野的性格,他晓得郭雨晴不明不白地自杀后,会啷个做?
肯定会查,但查不出个所以然就会放弃。就算他怀疑何万里是害死郭雨晴的凶手,他也不会报复。八年的大牢不是白蹲的,他应该长记性了。他不让你去查,也是这个原因。他查过了,啥子都没查到。他不想你做无用功,还得罪人。
既然他晓得郭雨晴的死可能跟何万里有关,那他为啥子还要跟何万里做邻居?天天跟那龟儿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就没有心理阴影?格老子的,他还跟袁凤珠打得火热,他就不怕郭雨晴在梦里掐他脖子?
菜头突然一拍大腿,晓得了!
我手一抖,方向走偏,猎豹差点儿撞上路边护栏。
我说你娃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晓得老子为啥半年补三次胎了,好好的车胎,都是被你龟儿子吓破了胆。
菜头没理会我的揶揄,他眉飞色舞地说,我晓得陈野为啥子要跟何万里做邻居了!他的确是想报复何万里,但又不敢做违法的事,怕再次坐牢。所以,他就住进洋槐公馆,想当隔壁老王!何万里害了他喜欢的女人,他也要害何万里的女人,给龟儿子戴顶大大的绿帽子。好像还真他妈成功了,你不是说看见他和袁凤珠在江边赏芦花吗?两人说不定已经滚床单了。
我突然觉得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陈野对我们隐瞒他早就认识郭雨晴也说得过去了,因为他不想让我们洞悉他的小秘密。如果我们知道他是为了勾引袁凤珠进而报复何万里才住进洋槐公馆,就会觉得他这人用心卑鄙道德败坏。他是个爱惜自己羽毛的人,自然不希望我们对他有这种差评。我释然了,至少在那一刻。
我和菜头甚至饶有兴趣地讨论起了陈野的这个复仇计划,他真是脑洞大开,不按常理出牌,竟然想到用这样的损招儿来羞辱何万里,给郭雨晴出气。
菜头说,这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突然揭开谜底,我反而有些失望。就好像耗费了很大气力挖开一座设计精巧的古墓,结果发现里面全是一些不值钱的瓶瓶罐罐。我此刻的感觉也是这样,陈野似乎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神秘,他也是个有着某些暗黑心理的俗人。现在唯一的蹊跷之处在于,陈野、何万里和魏彬这三个人的关系过于微妙,但也不能排除就是巧合。如果何万里真的制贩毒品,那他肯定认识黑道上的人,他找到贩枪的魏彬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像是一头从渔网的缠绕中挣扎出来的海豚,浑身又畅快起来。我发现自己经常被一些非物质性的东西所束缚,比如案情,比如爱情。这种束缚也有绳索,但肉眼是看不见的,它没有捆绑在身体上,而是捆绑住了精神和灵魂,让我焦虑、抑郁、失眠、狂躁。刚进重案队的时候,曹队跟我说过,出色的刑警都有一种强迫症,不破掉案子就会寝食难安,就会产生很强的执念。所以有的刑警遇到悬案,几十年都会耿耿于怀,那是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心灵折磨。幸好,我还没有遇见悬案,但我遇见了没能结出善果的爱情。我被束缚了很长一段时间,至今这种束缚还没有完全解除,在某个不可预期的时刻,经常让我的灵魂喘不过气来。
在沙滨路碰到严重塞车,一辆电瓶车横穿马路,被一辆洒水车撞飞,电瓶车司机当场身亡。整个路面被堵死,我的车进退不得,像一头陷在沼泽中的真正的豹子。这时,蒋副局长打来电话,说了袁凤珠傍晚被强奸未遂的案子,要我接手。案子虽然不大,但受害人是何万里的妻子,而且是著名的川剧演员,身份比较特殊,所以局里很重视。
我立马打电话召集人手,要大家必须在半小时之内赶到案发现场。
等交警疏通道路,我和菜头驱车到达洋槐公馆时,老程他们已经在勘查现场了。夜色中的葛萝山像头怪异而阴险的肉食动物,似乎把时间和光线都吞噬了。置身其中,我有一种时空的错乱感,好像跟这座热闹的城市不在同一个宇宙维度。
案发现场离洋槐公馆不远,两百米左右,就在公馆南边,四周树林茂密。
菜头咕哝着,格老子的,这鬼不拉屎的地方,上哪儿找人去?
袁凤珠呢?我打量着被勘查灯照得一片雪亮的现场。
宋卉正在给她做笔录。钟杰说,遇袭时,她尖叫了几声,被你那个同学听见了,他赶过来,疑犯就中止犯罪,跑了。
程良指着林间一块草地说,在这里发现半块吃剩的面包、几个胶鞋印、一些烟灰,还有一个装满矿泉水瓶、易拉罐和熟食包装袋的蛇皮袋。程良说,应该是疑犯留下来的。
我闻了闻面包,有股馊味。
对了,发现一个还没开封的避孕套,应该也是疑犯掉的。
我看了一眼避孕套,是杰士邦牌子的。
袁凤珠有没有受到伤害?我问。
性侵没得逞,她摔在地上,四肢有些擦伤,但不严重。你同学已经给她清洗了伤口,包扎好了。程良心有余悸地说,幸好洋槐公馆里还住了个男人,不然,袁凤珠这次可就糟了。
我同学呢?
刚给他做过笔录,在那边画画呢。站在旁边抽烟的杨磊指了个方向,真是个怪人,乌漆麻黑的,还画画!
我和菜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找过去,在几百米外一块突兀的大岩石上看见了陈野,他正在画慈溪口的万家灯火。
看完现场了?他头也不回地问,在夜晚,他不仅视力好,听力也异常敏锐。
看过了,这种鬼地方,没抓到现行,等于是白忙活。菜头嘟囔道。
你啷个发现袁凤珠出事的?我问。
我刚骑车回来,听到案发现场那边尖叫了几声,好像是袁凤珠的声音。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在吊嗓子,后来不放心,就给她打电话,她没接。我感觉不对劲,就跑过去看。
看见嫌疑人了吗?我又问。
没有。他回头看着我,哎,不是做过笔录了吗?啷个又问?
他是文盲,不识字。菜头在旁边调侃。
我笑了,老子想给你申报见义勇为,多了解一下情况,你娃要配合宣传噻!
他也笑了,发给我和菜头一人一支烟,说,袁凤珠是名人,丈夫又刚被杀,这个案子别曝光了,对她影响不好。
你娃还蛮怜香惜玉,听说她的伤口还是你包扎的。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你跟袁凤珠到底是啥子关系?
老实交代,坦白从宽!菜头附和道。
她一个大名人,我一个屌丝,跟她能有啥子关系?陈野苦笑,要说有关系,也就是邻里关系。见了面打个招呼,喂麦兜的时候多说过几句话,仅此而已。对了,给她清洗伤口的酒精,包扎用的纱布,不是我刻意去买的,是家里现成的。上个月月底我骑自行车下山,刹车失灵,摔伤了膝盖。我到诊所买了一堆纱布和药膏回来,没用完,这次正好用上。
说完,他撩起裤腿,我隐约看见他两边膝盖上都有伤疤。
一个丧偶,一个未婚,有啥子关系也正常。菜头说,名人啷个了?还不是要吃喝拉撒睡!现在流行家庭煮男,男主内,女主外,你娃要打破旧观念,紧跟时代潮流,给我们做出表率噻。
我和菜头心照不宣,都没有提起陈野可能实施的那个复仇计划。毕竟,这不属于犯罪问题,而是道德问题。为了让郭队的女儿瞑目,陈野采取一种另类的方式报复何万里,而我们却无所作为,从世俗的角度来说,到底谁更高尚,似乎很难界定。
这个时代的弄潮儿还是让你们来当吧。陈野笑道,末将愿意在后面擂鼓助威。
我们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摆了一会儿龙门阵,就回到了洋槐公馆。宋卉已经给袁凤珠做完了笔录,交给我看。
她吃了安定,说想早点儿休息。
我知道,袁凤珠的潜台词是,她累了,不想我们今晚再打扰她。
笔录显示:
袁凤珠晚饭后出门吊嗓子,大概六点左右,天已经黑了。只要住在洋槐公馆里,她每天这个时候都会去吊嗓子,这已经形成了习惯。到吊嗓子的地方没多久,大概十分钟,一个男子突然从树林里蹿出来,从后面把她扑倒。她下意识地尖叫了几声,那个男子拿出一把刀,顶在她脖子上,威胁她不许吭声,再叫就杀了她。
袁凤珠害怕,就不敢叫喊了。那个男子开始脱她的裤子,这时,她的手机响了。男子不准她接听,她后来才知道是陈野打的电话。男子把她的裤子脱到膝盖处,她不敢反抗,以为自己肯定要被侵犯了。
她突然听见陈野喊她的声音:袁老师,你啷个了?没事吧?她的胆子大了起来,对那个男子说,我朋友来了,你赶紧跑吧,我不会报警的。男子可能被陈野的声音吓到了,撒腿就跑。
那个男子实施犯罪的时候,一直站在她背后。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到他的长相。男子逃跑的时候,她也只看见他的背影,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不胖不瘦,头发很长,一直到肩部,无法判断年龄。她还闻到男子身上有股酸臭味,令人作呕。男子不是本地口音,好像是湖南话,她看过湖南台的综艺节目,觉得很像湖南口音。男子戴了手套,右手拿刀。她很害怕,没注意看刀的样子,不确定是匕首还是水果刀。她当时提出把身上的钱和手机都给男子,要男子放过她,但男子没答应,逃跑的时候也没有把她的钱和手机抢走。
男子跑了大概有五六分钟,陈野过来了。听说她差点儿被人侵犯后,陈野就捡起一块石头,朝男子逃走的方向追过去。追了大概有十来分钟,陈野没看见那个男子,担心她的安全,就回来了。陈野问她要不要报警,她还没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就说回家后再说。陈野护送她回家,看见她受了伤,就从自己屋里拿来酒精、药膏和纱布。因为衣服和身上都弄脏了,包扎伤口前,她先洗了个澡。
洗完澡之后,陈野给她包扎了伤口。因为过于恐惧,整个案发过程中,她没有反抗,没有跟犯罪嫌疑人发生搏斗,所以对方身体的各个部位肯定没有受伤。因为嫌疑人犯罪中止,她身上也没有留下对方的体液。一开始她并没有打算报警,担心这种案子会对自己造成不良影响,她是演员,很注意维护形象。但陈野说,如果不抓住那个男人,他还可能犯罪,她住在这里也没有安全感,因此她还是报了警。报警电话是陈野替她打的,警察到来之前,陈野一直在家里陪着她。
案情分析会连夜召开。
我说,从现场遗留的变质面包、蛇皮袋和受害人的叙述来看,犯罪嫌疑人很可能是个流浪汉。他有湖南口音,衣着邋遢,长发齐肩。生活无着落,靠偷窃、乞讨,或者捡垃圾为生。嫌疑人的年龄应该不会太小,也不会太老,青壮年的可能性最大,极度的性饥渴。现场有烟灰,但没有烟头,应该是被嫌疑人藏匿或带走了。实施犯罪时,他戴了手套,还准备了安全套,这说明他有一定的反侦查意识,很可能有前科。
会议快结束时,程良进来,说经过检测,嫌疑人穿的是老式的解放牌胶鞋,四十三码。体重六十五公斤左右,身高跟受害人描述的差不多,应该是一米七五左右。案发现场虽然留下了一蛇皮袋的矿泉水瓶、易拉罐和熟食包装袋,但上面留下的指纹太多,鉴定和比对需要时间。而且嫌疑人有可能是戴着手套捡废品,不一定会在废品上留下指纹。
我吩咐下去,要大家查看相关监控,在葛萝山一带调查走访,重点排查符合上述特征的流浪人员。我给自己分派了任务,葛萝山上监控盲区多,人员稀少,考虑到嫌疑人可能再次作案,这几天晚上,我和菜头负责在案发现场附近蹲守。嫌疑人想必也受到了惊吓,今晚估计不敢再出来作案了,我决定明晚再开始蹲守。凌晨一点半,我开车回北岩,先送菜头回家。
一路上,这厮跟只八哥似的絮絮叨叨,说狗日的,明晚要去山上喂蚊子了。要是抓到了嫌疑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老子先把他痛扁一顿,以泄心头之愤。又说,陈野此刻肯定正搂着那个川剧名旦风流快活,羡慕嫉妒恨啊。还说,袁凤珠最近倒霉事接二连三,很可能是因为何万里作孽太多遭的报应。
直到他下车,我耳根才清净。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我脑袋里突然闪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不去北岩了,回到葛萝山上,回到洋槐公馆!
看到我把车掉头,菜头站在路边问我干吗去。
我说,去找陈野。
捉奸啊?他顿时来了兴致,我跟你一块儿去!
我没有理睬他,一脚油门开走了。我在后视镜里看到这厮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跺着脚,嘴里不知道在骂些什么。车开出很远,我都没有想明白我为什么要原路返回,是我的潜意识在作祟,想证实什么吗?
也许。
凌晨的雾都,隐没在黑暗中的建筑物如同一个个青面獠牙的妖怪,稀疏的灯光像鬼火一样闪烁不定。而我开的车,仿佛是一具快速移动的铁皮棺材,穿行在这个钢筋水泥的乱葬岗里。
离洋槐公馆还有两三百米远时,我熄火停车,摸黑儿走了过去。走到洋槐树下,我停住脚步,打量着浸润在夜色里的这幢老房子,怎么看都像一座陵墓,我搞不懂当初的建筑师为什么要把房子设计成这个样子。据说公馆的原主人暴病而亡,后代也命运多舛,可能就是因为建筑风水不好。
公馆里静悄悄的,一片漆黑,没有灯光。
发生过命案的楼上,玻璃破损的窗户依旧保持敞开的状态,如同一张正在呼救的嘴,透着一种诡异。
我犹豫着要不要敲门。
陈野房间里的灯突然亮了,很快,我听见了马桶的冲水声。我知道,上大学时,陈野就有起夜的习惯。我放弃了敲门,回到车上,放低座位开始睡觉。夹带着草木气息的风从车窗玻璃缝隙里渗透进来,柔柔的,湿湿的。我像个摇篮里的婴儿般酣然睡去,睡得很沉。
直到有人敲打车窗我才醒转过来,天已大亮,陈野站在车外,一身运动休闲服。他问我,你啷个睡在这里了?
我撒了个谎,说昨晚在葛萝山上蹲守,想看看犯罪嫌疑人还会不会出现。蹲守到下半夜,实在熬不住了,就回车上睡了一觉。
跟我一块儿跑跑步吧。他说,你们这种人,作息没有规律,身体处于亚健康状态,最需要锻炼。山上是天然氧吧,跑半小时,体内的浊气全没了。
我欣然答应,和他沿着林间小路慢跑起来。
我们抓到了那个卖枪给何万里的人,他跟你认识,叫魏彬。我边跑边说。
魏彬?陈野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我,显得有些吃惊,他跟我睡一个通铺,出来没多久啊,啷个又上贼船了?
出来后,你们见过吗?
没有。出来前,他给我留过一个地址,好像在菜园坝那一块,叫我出来后去找他,但我没去。牢里的那些人,大都是混社会的,跟我不是一路人。
他说他是被钻山猴拉下水的?我说,钻山猴这个人好像也是你的狱友。
对,他是贵州的,平常不爱说话,都揣在肚子里,心机深。
陈野又开始往前跑。
幸好你没有卷到这个案子当中去,涉枪是大案,判得重。我跟上他,话里有话,不过你和何万里都认识魏彬,真是有些巧。
生活就是一幕魔幻现实主义的戏剧,所有的情节都是安排好了的。他笑道,当然,你也可以说是巧合。对了,跟你讲个故事,一九八九年发生的真实事件,当时震惊全世界。
嗯,你说。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九八九年,有个叫麦克斯的比利时青年,问一个流浪的占卜师,他能否跟心爱的姑娘结婚,但占卜师说他不会跟任何女人结婚,因为半年内他会死于空难。麦克斯惶恐不安,他不敢再坐飞机,整天躲在家里不出门。后来他又担心空袭,于是从首都布鲁塞尔搬到乡下一个废弃的农场,在屋顶上装了防弹的铁皮,还挖了防空洞。
那应该没事了。我说。
他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恁个认为,他自己也是恁个想的,只要熬过半年就没事了。
后来呢?他是不是算错了日期,又坐飞机了?
没有。几个月后,麦克斯正坐在乡下的屋子里看电视,一架米格-23飞机掉下来,就掉在屋子前面,他死于飞机爆炸。
这个结局我万万没有想到。
更为离奇的是,这架米格-23的苏联飞行员原本在执行巡航任务,发动机突然空中停车,怎么操控都不起作用,他只好弃机跳伞。一般来说,没有飞行员控制的飞机很快就会坠毁,但事情偏偏超出了正常逻辑。飞行员刚跳伞,发动机就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飞机像是被幽灵驾驶一样,飞越东德、西德、荷兰领空,直到燃油耗尽,一头扎在那个麦克斯的房子前。
太他妈诡异了!我倒吸了口凉气,这叫是祸躲不过。
比利时政府后来到处找那个占卜师,一直没找到,有人说他是死神的化身。你说这是巧合,还是命运?整个世界是不是被一双隐形的上帝之手操纵?
我无法回答。
再跟你说件事,一九九一年元月,中日联合登山队攀登梅里雪山的卡瓦博格峰,一夜之间神秘失联。据说他们在无线电里留下的最后的声音是:看到了一座宏大壮观的寺庙。但事实上,在他们那个位置是看不到寺庙的。梅里雪山是藏传佛教中的神山,你说会不会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阻止他们亵渎这种神圣?宇宙太深奥了,很多看似巧合的事可能就是造物主刻意的安排。科学的尽头是神学,难怪像牛顿和爱因斯坦这样的大科学家晚年都信神了。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青春年少时,我完全没有宿命论的观点,总觉得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中。但办了那么多案子后,发现人其实是身不由己的,命运根本不可把控。有的人走在大街上,可能就被一个变态给杀了。那种不可捉摸也不可预测的暗黑力量,有时细思极恐。
跑到昨晚的案发现场,我停下脚步,问陈野,你觉得疑犯会是啥子人?
他笑道,你是资深警官,我啷个好意思班门弄斧。
你娃就别挤对我了,我在这个位置是赶鸭子上架,你娃才是大隐隐于市。我边擦着满头的汗水边说,说吧,就当我是不耻下问,行了吧?
没等他回答,我就把现场勘查结果和袁凤珠的笔录跟他说了一遍,还给他看了现场拍摄的物证照片。他看得很认真,还用我的手机捣鼓了几下。然后,他走过去,在疑犯留下面包、蛇皮袋和烟灰的那块草地旁蹲下来。
仔细观察了几分钟后,他起身缓缓地说,首先可以排除嫌疑人是流浪汉。
为啥子?我有些惊讶,然后我陈述了嫌疑人是流浪汉的四点证据。第一,衣着邋遢,身上有难闻的气味;第二,吃变质的面包;第三,穿解放牌胶鞋,长发齐肩;第四,现场遗留了一个装满矿泉水瓶、易拉罐和熟食包装的蛇皮袋。
你晓得那个杰士邦避孕套多少钱一个吗?他问。
我摇摇头,这个我还真没注意价格。避孕套都是一次性用品,能贵到哪里去?我说,最多也就四五块钱一个吧。
不止!我刚才上网查了一下,这种型号的避孕套要卖十几块钱一个。因为贵,买的人并不多。现在有点儿智商的人都知道,精液能检测出DNA,是犯罪铁证,所以流浪汉强奸时用避孕套也说得过去。但他要买避孕套只会买便宜的,或者去街头避孕套发放机里取免费的那种。饱暖思淫欲噻,这个所谓的流浪汉饿得只能吃馊面包,啷个有兴致去强奸作案,而且买恁个贵的避孕套?
如果他不是流浪汉,他用这种很贵的避孕套,不是暴露自己的身份吗?我还是有点儿迷惑。
杰士邦有很多型号,外观相同,但价格不一,一般人不会注意这个细节,你不也忽视了吗?嫌疑人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使用这种避孕套,说明他想追求更大的快感,他应该是个性欲比较旺盛的男人。
陈野的这个推理貌似成立。
他继续说,山上气温比山下低好几度,阴冷潮湿,还有野猪之类的动物。流浪人员一般不会选择在这种地方过夜,而是会选择山下相对暖和点儿的地方,比如搬空的拆迁房、公园、废弃的仓库,等等。案发时天已经黑了,一个流浪汉不太可能这个时间还逗留在山上。
我抽着烟,琢磨着他的话。
还有一个细节不晓得你注意到了没有。
啥子细节?
你把物证的照片打开,放大那个凤爪包装袋,看看保质期。
他边做伸展运动边说。
我照他说的做了,看见那个包装袋上的保质期是七月底。
现在是十月中旬,垃圾箱最慢一个星期清理一次,这个包装袋肯定不是刚捡到的。
不一定吧,有可能这个包装袋扔在野外很久了,刚刚被流浪汉捡到的。
这个包装袋并不太脏,上面没有泥巴和草屑,所以不可能长时间丢弃在野外。应该是扔掉不久就被人捡起来,放在蛇皮袋里。垃圾捡了恁个长时间却不卖掉,等着生蛋嗦?
你的意思是说,邋遢的衣服、长头发、解放牌胶鞋、变质的面包,还有蛇皮袋里的东西,都是嫌疑人故意放在那里的,是障眼法?
肯定的。
看着草地上的那些烟灰,我问陈野,嫌疑人在这里抽过烟,但没留下烟头,说明他有反侦查意识,会不会是流窜犯或者逃犯作案?
这种假设是我第二个要排除的。
为啥子?我再次感到了迷惑。
地上的烟灰很多,至少抽了四五支烟,这说明嫌疑人在这里蹲守了很久。他肯定不是临时起意作案,应该是晓得袁凤珠有在这里吊嗓子的习惯,是早有预谋。还有,你发现没有,烟灰都弹在嫌疑人脚尖的左边,这说明啥子?
嫌疑人是左撇子?
对!
不对啊!我惊奇地说,袁凤珠的笔录里写得很清楚,嫌疑人是右手拿刀。
这也是障眼法,嫌疑人晓得袁凤珠事后会报案,所以故意用右手拿刀,掩盖他的特征。一个心思如此缜密的人,会让警方立即猜出他是流浪人员,而且是湖南口音吗?他让警方晓得的,都是他想让警方晓得的,这样才会干扰侦查视线,逃避惩罚。如果嫌疑人真的是流窜犯,或者逃犯,他掩盖自己身份最好的办法,是趁袁凤珠不备时,从背后发起突然袭击,将她打昏,然后实施犯罪。但嫌疑人没有这样做,他的目的就是想误导警方,让警方把追查目标锁定在流浪人员、流窜犯、逃犯这三类人员身上。如果我猜得没错,他应该戴了假发,他穿那身邋遢的衣服也是为了掩饰真实身份。
我感觉脸上一阵发烧,幸好陈野没有看我,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云蒸霞蔚的山头。他边做扩胸运动边大口吞噬着负氧离子,好像要把整个早晨都吞进自己的胸腔里面去。
他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就颠覆了我在案情分析会上确立的侦查方向,他确实比我更有资格当这个队长。如果按照我先前的思路,这个强奸未遂案的嫌疑人永远不可能找到,这家伙也许就嚣张地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嘲笑警方的愚蠢和无能。
那你觉得疑犯会是啥子人?我也看着山头那片霞光,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
是个男的。
废话!
烟瘾比较大,左撇子;有前科,所以有较强的反侦查意识;性欲强,很可能吸毒;他不可能一直提着那个蛇皮袋,也不可能一直戴着假发,穿着那身邋遢衣服走来走去,所以他应该有车,就停在半山腰,或者山脚下;他伪装湖南口音,说明他恰恰是本地人;他掌握了袁凤珠在这里吊嗓子的规律,他应该经常在这个时间点上葛萝山。傍晚到这种偏僻地方来的人非常少,我在这里住了两个月,总共只见过几个人。我想想,好像就五个人,有三个还是迷路的游客。
另外两个人呢?我问。
捕鸟的。霞光照在陈野的脸上,他像一尊黄金雕塑。
我有点儿崇拜地看着这尊雕塑。
嫌疑人很可能喜欢捕鸟,是葛萝山一带的居民。
我马上把新确立的侦查方向群发给所有队员,要他们赶紧从被窝里爬起来,今天哪怕是不吃喝拉撒睡,也要把这个嫌疑人给我找到!排查范围已经很小了。我相信要不了二十四小时,嫌疑人就会露出庐山真面目。
回到洋槐公馆前,我突然想起了麦兜,以前每次来,它都蜷缩在洋槐树下,但这两天我都没看见它的踪影。离开了陈野和袁凤珠的庇护,麦兜会流浪到哪里去呢?在这座巨大的、满是迷雾的城市,它会遭遇怎样不堪的命运?
麦兜前天下午就失踪了。陈野看出了我的心思,我在山上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好好的,啷个就跑了呢?很奇怪,我似乎对麦兜也有了些感情。这条流浪狗似乎成了洋槐公馆的一部分,或者说,成了我对这座老房子印象的一部分。麦兜的气质,似乎就是洋槐公馆的气质——漠然、忧郁、慵懒、颓靡,好像还有些阴冷和诡异。
前天早晨,我就发现不对劲了。陈野说,麦兜一会儿无精打采,嘴角流涎,食欲不振,喂它火腿肠也不吃,一会儿又叫个不停,跟抽风似的。我怀疑,麦兜得了狂犬病。
我心里一惊,狂犬病可是百分之百的死亡率!
你没被它咬到吧?
没有。
陈野看着空空荡荡的洋槐树下,目光有些虚无。他的眼睛仿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溶洞,即使扔一块大石头下去,也听不见任何回响。
第三章 原罪
我吃了陈野亲手下的榨菜肉丝面,可以跟街边小店的面点媲美了,到底是在烹饪学校学过的。吃完早点,陈野骑上自行车去了学校。我没有跟他一起下山,袁凤珠独守洋槐公馆,我有些担心她的安全,我决定等抓捕了犯罪嫌疑人再走。但我心里明白,我留下其实还有别的原因。我想跟她聊聊,关于何万里,特别是,关于郭雨晴。我无法从陈野那里探寻到更多的细节,他太有城府了,就像一个千回百转的迷窟,很难深入了解。也许这个唱川剧的女人要简单点儿,能帮我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陈野走后,我百无聊赖,翻看他的那些绘画作品——基调全是黑色的,充斥着沉郁、窒息、幻灭、悲悯和反叛,零星的光亮只是一种点缀。他的艺术空间里似乎永远没有白天,我不知道现实世界对他来说是否也是如此。尽管我们是同学,但我发现自己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他。
上午九点左右,我听到外面有动静。透过窗户,看见袁凤珠出门倒垃圾。她穿着一身橙色的碎花套裙,蜂腰翘臀,还盘了发髻,有点儿像古代的仕女,眼角眉梢都透着一种典雅。我开门出去,见到我,她略微有些意外。
能跟你聊聊吗?我面带微笑地看着她,尽量显得随意些。
当然可以,请进。她把我迎进客厅,泡了一杯普洱茶。
她左手腕缠着纱布,右手掌有擦伤,涂抹了紫药水。
房间的装修虽然有点儿旧,但很考究,有种被时光打磨过的华贵,很契合这位川剧花旦的气质。
能跟我说说你丈夫的生活规律吗?每天的各个时段,他都在干些啥子?
他一般早上六点半起床,拿着望远镜去看鸟。半小时后,他回来做早餐,一般是下面条,有时也会烤个比萨。我七点半起床的时候,他早餐已经做好了。八点半左右,我们会一起出门,他去学校,我去剧团,开各自的车。
你们每天都出门吗?
不是,他课不多,一个星期只用去三四次。我跟他差不多,有排练和演出任务才会去。一周估计有一半的时间我们都在家里。
在家干啥子?
我做点儿家务,看看电视,刷下手机,唱唱戏。他大部分时间在看书,或者上网检索各种资料,化工方面的。
就这些?
差不多吧。晚饭后我去吊嗓子,他去散散步。他喜欢一个人散步,边走边思考一些学术上的问题。我们都睡得很早,晚上九点半左右就休息了。
你们为啥子不找个保姆?
我看着这个气质优雅的女人,无法想象她干家务活儿的场面。
我们的生活很简单,没多少家务活儿要干。而且,我不喜欢有外人打扰我们的二人世界。
我喝着普洱,她坐在落地窗前用绒布擦拭一张黑胶木唱片。琥珀色的阳光投射在她五官精致的脸上,汗毛清晰可见。我突然觉得,她有点儿像一株雨后的美人蕉。
你丈夫要是不在家,哦,我是说以前,你一个人在洋槐公馆里,不害怕吗?
不会。租房前,我们找中介打听过了,这里的治安一直比较好。
她把唱片放进那台有着紫铜色喇叭的留声机里,一段轻柔的二胡曲传出来,时间似乎变慢了,我觉得自己的心率也随之缓慢起来。
她说,我还有几场重要的演出,我丈夫的后事也没处理完,等这些事都妥了,我就离开雾都,去加拿大住段时间。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感觉像做了一场噩梦。
你正处在事业上升期,啷个舍得放弃?
我一直有个梦想——把川剧介绍给世界。在国内,少一个我这样的川剧演员无所谓,但在国外,几乎没有人从事这个推广工作。为了成全我的梦想,我丈夫愿意放弃他自己的事业。不管那个案子啷个定性,至少,他对我是非常好的。
你们认识的时候,他前妻还在吗?
她点点头,但那时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互相欣赏吧,仅此而已。
你们啷个认识的?
他喜欢川剧,经常去看剧团演出,我们见过几次面,但不熟。有一年元旦,他请剧团去化工学院演出,从这一次开始,我们才熟悉起来,发现两人有许多共同语言。对了,他跟我们剧团的罗团长是初中同学。
他在外面的那些事,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晓得?
她摇摇头。
可能是因为这几天看了许多关于她丈夫的报道,她已经不像在图兰朵跟我对话时那么有底气了。
有个事实我必须告诉你。
她咬了咬嘴唇,目光在窗玻璃上游离。
我晓得你要说啥子,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我相信你们的调查,相信法律是公正的,可能,人性太复杂了。
我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点儿,关于你丈夫的那些传闻,经我们证实,大部分并非无中生有。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他是蓄意杀人,周艳虹是正当防卫。
她没有任何回应,整个人处在一种梦游的状态。
我突然发问,你认识郭雨晴吗?
听我丈夫说过,是他的学生,一个精神有点儿问题的女娃儿。
有人说她是被你丈夫逼疯的,你丈夫想潜规则她。
我不了解真相,不做分辩。她看着从洋槐树上飘落的一片叶子,苦笑道,反正他人已经死了。
我还听到一种说法。我停顿了一下,想引起她的注意,那个女生说你丈夫在实验室里秘密制毒。她还没来得及举报,就得了精神分裂。再后来,她就莫名其妙地跳楼自杀了。
她的身子猛然震动了一下,回头注视着我,目光像两把钢锥。
我迎接了她的目光,但不是硬碰硬,我尽量让眼神变得柔和。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女生的死跟我丈夫有关?是我丈夫为了掩盖制毒罪行,杀人灭口?
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但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我说,郭雨晴的死,包括得精神病都有很多蹊跷的地方。
是不是人死了,就可以往他身上随便泼脏水?
我说过了,这只是一种可能性,你不要太激动。
我丈夫在道德上有瑕疵,但在学术上非常敬业。而且他不差钱,我也不差钱,他绝对不会用自己的化学知识去制造毒品,没这个必要!
她的反应很激烈,我只好把话题引到陈野身上。
跟我那个同学相处得还好吧?我似笑非笑地说,上大学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他有些怪癖,比如喜欢晚上画画。
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善良,有爱心。我也没觉得他晚上画画是怪癖,这是一种独特的画风,很有个性,艺术需要特立独行。
你好像很了解他。我试探性地问。
算是吧。我们都喜欢照顾麦兜,他的画可能很多人不理解,但我理解。我能从里面看出很多意味,戏曲和绘画是有许多共同元素的,只是表现形式不同。他外表看上去有些腼腆,但内心是炽热的。说实话,这些天,要是没有他关照,我都不晓得啷个挺过来。
哦,是吗?我假装不知,我只晓得他昨晚见义勇为了,没想到平时也是个暖男。
前天,他特意请假带我去江边看芦花。他说的一句话让我很感动——他希望我那些坏心情就跟芦花一样,风一吹就散了。
她主动提起这件事,让我有些意外。
我故意说,据我所知,他从没有跟哪个女人走得恁个近,他不会是暗恋你吧?
她换了张古筝的唱片,自我解嘲地笑了笑,你觉得一个寡妇有恁个大的魅力吗?
你恁个优秀的女人,不管已婚还是单身,都会对男人有很大的杀伤力。
看来你真不了解你的同学。她凝视着磁针下旋转的唱片,他跟我在一起很规矩。恁个说吧,他是我见过的在我面前最规矩的异性,很有绅士风度。
从袁凤珠的言语和眼神里,我看不出她跟陈野有任何私情。那问题来了,如果陈野并非如菜头分析的那样,住进洋槐公馆是为了当隔壁老王,那陈野又是因为什么甘愿与何万里为邻?难道他对郭雨晴并没有什么特殊感情?
你晓得他啷个要去学厨吗?
晓得。他跟我说过,他出于义愤杀过人,杀的是个人渣,为此坐了八年牢。但杀的到底是啥子人,啷个杀的,他没告诉我,我也没问,这是他的隐私。我想,他要是没坐牢,可能跟你一样当了警察,对吧?
不是可能,是肯定的!我说。
就在此时,菜头的电话打了进来,说找到了昨晚袭击袁凤珠的嫌疑人,但已经死了!我有些吃惊,问菜头是怎么回事。他简单地汇报了几句,让我过去再说。我让袁凤珠跟我去辨认尸体,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很厌恶这种事,但还是答应了。二十几分钟后,我驱车来到发现尸体的位置——葛萝山半山腰一条隐秘的岔道上。
一辆白色的尼桑停在树林里,附近林深草密,人迹罕至。
老程他们都赶到了,正在勘查现场,尸体仰卧在驾驶室一侧的草地上。
袁凤珠硬着头皮上前看了一眼尸体,说身材好像差不多,但穿戴和发型不对。
死者是男性,三十岁左右,小平头,穿灰色夹克、牛仔裤和休闲鞋。
菜头说,人死在驾驶室,是他们到了以后把尸体抬出来的。在尼桑的后备厢里发现了假发套、手套、解放牌胶鞋、匕首,还有一套散发着酸臭味的脏衣服。袁凤珠朝后备厢里看了一眼,立即辨认出这些东西都是嫌疑人的。
我要宋卉开车送袁凤珠回去,我告诉她,今晚可以放心大胆地吊嗓子了。
菜头说,在排查时,他们重点锁定了一个叫王宇凡的男子,非常符合嫌疑人的各种特征,但人不在家。一查监控,发现王宇凡昨天下午五点开车上了葛萝山,然后连人带车消失在了监控中,再没有下山。是两个爬野山的游客报警,说这里有辆车,司机在驾驶室里一动不动,有点儿不对劲。他们跟着巡警找过来,一看正是王宇凡的车,但人已经断气。王宇凡脚下有一个易拉罐和一个针管,左手臂上有注射形成的新鲜针孔。扶手箱里发现了冰毒,有二十克左右。
初步判断他是吸毒过量死亡。
汇报完这些,菜头把我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你娃真是走狗屎运了!你晓得死的那个龟儿子是谁吗?
我莫名其妙,不是你告诉我他叫王宇凡吗?
他挤挤眼睛,再想想,你娃不共戴天的仇人是哪个?
我想了想,我好像没啥子仇人。如果非要说一个,曾经横刀夺爱把鹿芳娶过去的那个土豪勉强算,但我真的不恨他。公平竞争,他赢了,我输了,有啥子好恨的?我没恁个小肚鸡肠。
难怪鹿芳当初不待见你,你娃真是没心没肺!菜头一口烟喷我脸上,王宇凡有个外号叫小木匠!
我立马想起来了,小木匠就是那个用毒品把鹿芳的妹妹拉下水的杂皮。鹿芳就是因为我阻拦她报复这龟儿子,对我失望透顶,转身投入了土豪的怀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宇凡确实是我的仇人,他粉碎了我的爱情。我点了支熊猫,深吸一口,然后长长地吐了口烟圈,像是把憋在心中很长时间的一口闷气全都吐了出来,浑身上下轻快了许多。
我正在享受这种快感,一辆红色沃尔沃开过来,那是鹿芳的车,是菜头把王宇凡暴毙的消息告诉了她。下车后,鹿芳拿着单反对着现场一通猛拍。老程他们都知道鹿芳是我前女友,不好意思阻拦。我上前提醒她,案子还在侦查阶段,不宜报道,特别是死者照片,绝对不能曝光。她淡淡地回了我一句,我晓得啷个做。拍完照片,鹿芳打开沃尔沃后备厢,拿出一沓纸钱,在警戒线外点燃。
我知道,她在告慰妹妹的在天之灵。
菜头问我今早怎么突然推翻昨晚的结论,重新确定了排查嫌疑人的方向,是不是在梦中被福尔摩斯摸了一下脑门灵光乍现。我没有把功劳据为己有,我把早晨陈野在案发现场的分析告诉了他。菜头说,他还开个锤子饭馆,干脆做重案队的顾问好了。其实我也有过这个念头,但觉得不现实,陈野是劳释人员,怎么可能到公安机关挂职,编外都不行。
烧完纸钱,鹿芳心情大好,说中午她做东,叫上陈野,到潜龙码头吃火锅。
驱车下山时,菜头问我昨晚有没有抓到陈野的现行。我说他的现行没抓到,我在车里睡觉被他抓了现行。菜头说,陈野大脑发达,肯定晓得你要杀回马枪,所以提前收兵回营。我把袁凤珠上午的那番话告诉了菜头,说她和陈野的关系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不堪。陈野不仅不是隔壁老王,还是乐于助人的中国好邻居。
菜头撇嘴道,戏子的话要是能信,母猪都可以上树!
车快开到山脚下时,一条小狗突然从路边蹿出。我来不及刹车,迎头撞了上去。小狗被撞出四五米远,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我和菜头下车查看,愕然发现被撞死的竟然是麦兜!这时,路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群人,手里拿着棍棒,自称是森林公园的工作人员。他们告诉我,这是条疯狗,两天内已经咬了好几个游客,森林公园赔了不少钱,幸好被我撞死。
看着麦兜的尸体被拖走,我突然有点儿难过,但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我继续驱车下山,菜头望着窗外,眉头紧锁,他一认真我就觉得滑稽。
我问他是在思考人类的命运,还是在担忧地球的未来。
他很严肃地问我,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很诡异?
我愣了一下。
菜头像个神汉似的说,何万里、小木匠和麦兜的死都跟洋槐公馆有关,而且我们还在洋槐公馆遇到了陈野,你不觉得很魔幻吗?
我确实有种魔幻的感觉,从我在洋槐树下遇到陈野那天起就有了。但我不知道带来这种感觉的是洋槐公馆,还是陈野,抑或是某种神秘的力量。我甚至觉得这个秋天的阳光和雨水,似乎都跟往年有所不同。当然,也许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变,变的只是我自己。
鹿芳直接开车把陈野从烹饪学校接出来,两人比我和菜头先到潜龙码头。鹿芳跟以往一样坐在陈野旁边,不停地给他夹菜。我把撞死麦兜的事告诉了陈野,说麦兜的确成了一条疯狗。陈野没有责怪我用一种不人道的方式结束了麦兜的生命,他说麦兜命丧森林公园工作人员的乱棒之下,可能比死在我的车轮下更悲惨。
我和菜头在王宇凡暴毙现场的谈话都被鹿芳听见了。她知道,正是在陈野的帮助下,警方才把王宇凡锁定为强奸未遂案的犯罪嫌疑人,让这龟儿子死得遗臭万年。席间,鹿芳对陈野替她出了积压在胸腔里的那口怨气表示感谢。
陈野很给我面子,说他的推理来源于我的破案思路,他只是在此基础上做了一些细枝末节的补充。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鹿芳,话里有话地说,美好生活重新开始,来,干了!
他举起可乐一饮而尽。
在火锅蒸腾的热气中,我看得出陈野的祝福是真诚的。
从火锅店出来,鹿芳说吃得太饱了,提议在慈溪口走一走。菜头正要答应,被陈野一把拽走,要菜头陪他去超市买些日用品。我知道,陈野是故意给我和鹿芳创造独处的机会。
阳光不错,午后的慈溪口如同沸腾的火锅,穿着五花八门的游客像各种配菜被下到了锅底,到处弥漫着一股饮食男女的气息。相比之下,我更喜欢清晨和深夜的慈溪口,青石板上反射出岁月的微光,那些雕花的门楼和窗棂,那些烟熏火燎的老字号招牌,那些瓦楞和屋脊上的杂草,甚至那些钟声和犬吠,都有种寂寞的美丽。那才是真正的慈溪口,宛如一个少妇,在寂寞时才会袒露她的真性情。喧嚣时的慈溪口更像一个站街女,浓妆艳抹笑容虚假。
热恋时,我和鹿芳经常在慈溪口闲逛,一碗凉粉、一个叶儿粑,都会让我们胃口大开。一段川剧的唱腔、一声货郎的吆喝,都会让我们想起时间的前世今生。是从什么时候起,面对满桌佳肴我们却食欲索然?是从什么时候起,听到宝轮寺的晚钟和诵经声,我们的内心却毫无波澜?而我们的爱情,就是在这种索然和淡定中慢慢销蚀。这个秋天的午后,我和鹿芳又走在青石板上。我们不时被汹涌的人流挤散,她只好牵着我的手,就像我们当初逛街时那样。
一路上,我们没有谈案子,谈的都是当年那些温暖的往事。在某家店门前,她喂我吃了个滚烫的鱼丸;在某个地摊上,我给她买了支镂花的发簪;在某条巷子里,路人甲给我们拍了张有些模糊的合影……
送鹿芳回响马时,我再次提醒她不要报道王宇凡强奸袁凤珠未遂的案子。但她说案件见不见诸报端,她有自己的评判标准。在这一点上,她从来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这也是我们曾经争吵的一项重要内容。对待一个案子,媒体和警方的态度是不一样的。媒体侧重舆论的参与度,警方却恰恰相反,希望舆论不要过多介入,因为要保护当事人的隐私,还要对某些侦查手段保密。
我们都有很多理论来批驳对方的观点,但谁也说服不了谁。
争吵的次数多了,裂痕就越来越深。当我们不再争吵时,爱情就走到头了。
陈野并没有去买日用品,他和菜头在南门牌坊茶馆看川剧《滚灯》,天天嚷着要减肥的菜头又吃了一大碗油茶。
上车后,菜头坏笑着问我,跟鹿芳逛慈溪口有没有偷情的感觉?
我说,一对单身男女谈何偷情?要说有感觉也是恋爱的感觉。
锤子!那小笛子算啥子?菜头问。
当然是同事了。我回答得有些没有底气。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认真定义过我和陶笛的关系。和鹿芳分手后,我似乎丧失了恋爱的能力。女性在我眼里更多的是一种中性的角色,她们不会勾起我的欲望,不会让我的荷尔蒙飙升,我一度怀疑自己性冷淡了。陶笛的出现让这种情况有所改观,我重新感受到了女性的温柔,身体偶尔也会潮湿。但这种改观的过程是缓慢的,像一列绿皮火车,拖着笨重的躯壳吭哧吭哧地爬坡。
你娃就装吧。菜头一脸鄙夷。
陶笛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过来了,说她已经在回雾都的高铁上,还有二十分钟到站。
我说我去接你,出站后你先找家肯德基喝点儿啥子。
她不是在家养病吗,啷个在火车上?菜头问。
之前菜头问过我,这两天怎么没看见陶笛,我说她身体不舒服,请了假。我只得又撒了个谎,说她去内江看一名老中医。菜头是个大嘴巴,事情没调查清楚前,我不想让他知道太多。这厮又问,她得啥子疑难杂症了,要跑内江去看病?我瞪了他一眼,女人的病,你操心个锤子!
菜头说他不当我们的电灯泡了,要我找个地铁口把他放下,他自己坐地铁回局里。临下车时,他再次提醒我,尽快在陶笛和鹿芳之间做一个取舍,要快刀斩乱麻,不要拖泥带水。他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同志哥,历史上很多著名战役就是输在主帅不够果敢上,该进不进,该退不退,你不要重蹈历史覆辙。
我说你娃再唠唠叨叨,老子就把你扔到拆迁工地!
他慌忙跳下了车。
半小时后,我在出站口接到了陶笛。她没有去肯德基,一直站在路边的香樟树下等我。我问她,为什么宁愿吃灰,也不愿喝咖啡?她笑道,看着你的车子开过来是种幸福。她的确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儿,不经意的一句话、轻飘飘的一个眼神,经常能戳中我的内心,把覆盖在心头的那层冰盖击穿。她身上没有鹿芳那么多刺,不需要担心彼此伤害。但人类是种奇怪的动物,经常会喜欢那种带刺的植物,比如玫瑰。这种自虐倾向也许源自动物本能,是进化不彻底的产物。
看到陶笛一脸憔悴,我有些心疼。我让她先不要急着报告在内江的调查,我带她去金刚岩,喝杯热茶后再慢慢说。去金刚岩的路上,我把这两天发生的事都告诉了她,包括袁凤珠上午跟我说的那些话,包括麦兜的死。就跟上次送她回家一样,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年轻的时候我也是这样,随时随地都能睡着。现在却常常失眠。或者可以这样说,年轻时我们都爱生活在梦里,人到中年却害怕梦碎。
陶笛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发出轻轻的鼾声,就像春天的风从笛口上吹过。她鼓鼓胀胀的胸脯一起一伏,如同成熟的麦田里钻进了两只调皮的野兔子。这迷人的风景让我心旷神怡。到金刚岩时,我把车停在黄桷树下。我像一个忠实的麦田守望者,等着她自然醒。很奇怪,我以前是个急性子,动不动就发火,特别是在破案陷入僵局的时候,但现在,我好像越来越有耐心了。
我居然能够什么都不做,很耐心地等待一个女孩儿从睡梦中醒来。我甚至可以看着一片云朵慢慢地从天空飘过。这都是身边这个女孩儿带给我的变化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温暾过,热恋的时候也没有。我和鹿芳整天处于燃烧状态,无论是亲密还是争吵。甚至做爱,都必须把身体燃烧成灰烬才罢休。
暮霭席卷这座古村落的时候,陶笛终于醒了。本来我想带她下馆子好好撮一顿,但她说生理期想吃点儿清淡的。于是我们去了有风来茶馆,点了壶巴山雀舌,又点了几样小吃。
我去了郭雨晴的母校市一中。陶笛边吃醪糟汤圆边说,找到了她以前的班主任秦老师,郭雨晴是学校的名人,秦老师还记得。
那肯定的,她爸是缉毒英雄。我吃着抄手说。
刚转学过来时,郭雨晴成绩不好,每次考试数学都不及格,其他几门功课也成绩平平。这样下去,肯定考不上大学。
能理解,家里出了恁个大的事,肯定会影响学习状态。
秦老师给她单独补习,还是不管用。但高二上学期,她的成绩开始突飞猛进,成绩跃升到了班上前五。
醍醐灌顶了?我问。
秦老师暗中观察,发现了一个秘密。
请了家教?
不是,是郭雨晴在跟别人通信,而且是一个男人。
是陈野?我立马想到了。
没错,就是他!可能是担心影响不好,陈野没有在信封上写寄信人地址,所以没有人知道郭雨晴是在跟一个劳改犯通信。
信里面写些啥子?
秦老师跟你一样好奇,她担心郭雨晴早恋,就找郭雨晴谈了几次话,郭雨晴把信给秦老师看了几回,全都是励志的内容。
我并不吃惊,其实我已经猜到了。
陈野对郭雨晴说,她父亲缉毒,就是想让世界远离毒品,想让孩子们有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
我记得郭队在一次缉毒工作会议上确实这么说过,天下无毒,是每一个缉毒警的理想。
如果她不好好念书,就对不起她父亲。秦老师看了信,就没有再干涉两人通信。
我想,如果我是那位班主任,也会这么做。
秦老师说,郭雨晴特别要强,不可能因为论文不过关就得精神病,更不可能自杀。
我吃了个糖油馃子,然后说,她觉得是啥子原因?
秦老师最开始怀疑是恋爱问题。我说跟爱情无关,郭雨晴跟男朋友的感情很好。
秦老师啷个说?
她说,那郭雨晴很可能是遇到了什么坏人,受了伤害。
我也倾向于这个解释。精神病虽然至今没有明确的病因,但遗传因素和外界刺激是两个重要的诱因。外界刺激包括精神刺激,比如身心受到严重伤害,或者至亲去世,过于悲痛。药物刺激包括吸毒、药物副作用,还有化学品中毒。
陶笛吃完醪糟汤圆,又吃了块蛋烘糕,继续说,秦老师告诉我,还有个人也给郭雨晴写过信,是个女孩子。
她转学前的同学?我吃了粒盐水花生,问道。
陶笛摇摇头,你猜。
笔友?
陶笛还是摇头,她看了一眼窗外,说,出去走走吧。
我要茶馆老板替我们保留席位,不要收拾桌上的东西,一会儿还会回来。老板爽快地答应了,说等你们回来,我把吃的喝的再热一热。
夜色中的金刚岩像是一幅充满禅意的画,陈野创作的画,我和陶笛就徜徉在画中。她很自然地挽住了我的胳膊,毫无违和感。
给郭雨晴写信的那个女孩儿你认识。陶笛提醒了一句。
我一愣,不会是鹿芳吧?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可能,鹿芳是今年去化工学院采访才知道郭雨晴这个名字的,而且那时她还不知道郭雨晴是郭队的女儿。
算了,估计猜一天你也猜不出,还是我告诉你吧。陶笛看着江面上闪烁的碎银似的月光说,如果我没有去调查,你让我猜,我也猜不出。
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我被她吊起了胃口。
是周艳虹。她说。
我的身子像是被蜈蚣咬了一口,猛地抖动了一下,我吃惊地看着陶笛。这太让我意外了,那时郭雨晴还在内江读高中,周艳虹是黔江人,隔着好几百公里呢,两人怎么可能认识?后来郭雨晴去雾都上大学,学校在黄坪坝,离慈溪口很近,而周艳虹就在慈溪口上班。郭雨晴要是去按摩店做推拿,技师恰好是周艳虹的话,两人认识倒是还有可能,但这个可能性也太小了,跟中大奖差不多。
秦老师说,那时周艳虹已经在雾都做按摩师了。
她们啷个认识的?
秦老师说,有几次学校传达室让她把来信捎给她的学生,她从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和签名知道了周艳虹在按摩店上班。你知道的,那种地方,良莠不齐,秦老师有些担心,就婉转地问郭雨晴,写信的这个女孩儿是不是她的亲戚?
她啷个回答的?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郭雨晴说,是她父亲一个朋友的女儿,至于是父亲的什么朋友,她没有细说。秦老师想到她父亲以前是警察,交的朋友肯定不会差,所以也就没多问了。
还能找到那些信吗?陈野和周艳虹写给郭雨晴的。
找不到了。郭雨晴的外婆已经不在了,房子现在是她嬢嬢住着。陶笛说,我去问过了,郭雨晴的东西都处理掉了,她嬢嬢嫌晦气。
我的脑子又陷入了那种空白状态,就好像自己成了一个没有思想和灵魂的木偶,走在混沌的黑暗中。我不知道陶笛又说了些什么,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有风来茶馆的,等我的大脑慢慢恢复功能时,老板已经把茶和小吃都热过一遍了。
要不要再审周艳虹一次?陶笛喝了口巴山雀舌,问我。
我没有马上回答,我点了支熊猫,思绪如同烟雾慢慢发散。洋槐公馆里的三个租户竟然都跟郭雨晴有关,我绝对不相信是巧合!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其中一定有某种内在的联系。
何万里是导致郭雨晴患精神病和跳楼自杀的嫌疑对象,周艳虹是郭雨晴的朋友,她手刃何万里,不得不让人怀疑她的杀人动机。可是,目前所有的证据都表明,何万里是蓄意杀人,周艳虹是正当防卫。
难道证据有问题?
但那些证据都是禁得起检验的,是铁证,怎么可能有问题?
除非有人伪造了现场,伪造了证据,但这几乎不可能发生!谁有这么大的能耐把一场谋杀变成正当防卫?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陈野!坦率地说,我之所以迟迟没有给周艳虹反杀案定性,是因为我怀疑陈野可能跟案件有关。
我甚至怀疑过,陈野有可能充当了何万里和魏彬之间的掮客。当何万里伪装身份持枪杀害周艳虹之后,陈野就以此为把柄,要挟何万里说出郭雨晴患病和跳楼的真相。或者干脆杀掉何万里,伪造现场,让警方误以为何万里是因为杀害周艳虹的罪行败露而畏罪自杀。没想到何万里不仅没有杀掉周艳虹,还被周艳虹反杀,这打乱了陈野的整个计划。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陈野会帮周艳虹杀死何万里。
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只有陈野有能力瞒天过海,制造一起完美的谋杀案!
你可能需要再出一趟差。我摁灭烟头。
去黔江吗?陶笛冰雪聪明,她猜到了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点点头,要把周艳虹的家庭背景调查清楚。
那我明天就去!她莞尔一笑,我对这种调查已经有经验了,这次我都没去找你内江的同学。
我想了想说,后天再出发吧,明天休息一天,后天我跟你一块儿去。
真的?她喜出望外。
因为激动,她不小心把茶水泼在了桌上,我连忙叫小二过来擦桌子。
我说,这次调查很关键,后天是周五,我可以不用请假,利用双休跟你一块儿去黔江。这种调查暂时还不宜公开,需要保密。但我没告诉陶笛,我以前的女朋友鹿芳就是黔江人,对那座美丽的山城,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那周艳虹怎么办?陶笛问。
明天放了。我吃着盐水花生。
什么,明天就放了她?陶笛很意外,案子还没有完全查清楚呢,万一有隐情——是不是等我们回来再做决定?
领导已经给我下了最后通牒,明天必须放人。而且,如果其中真的有啥子隐情,扣着人不放,当事人会更加警觉。
我懂了。
陶笛把我杯子里变凉的茶水泼掉,倒了杯热的。
喝完一壶巴山雀舌后,已经是晚上九点半,我开车送陶笛回黄坪坝。这次,她没有在车上睡着,她边用手机查询黔江的信息边告诉我,黔江有座濯水古镇,很有历史文化底蕴。黔江有许多古生物化石,还有一条阿蓬江。那里的老鹰茶很有名,一定要喝一喝……
她不知道,她说的这些,我全都知道。
车开到她家楼下时,她一脸兴奋地说,我今晚要是失眠,你得负责!谁要你这么早就告诉我,要陪我去黔江的,你应该后天再说。我笑道,好吧,我改变主意了,不去了。她娇嗔道,不行,那我更会睡不着的!
我向她保证,绝对不会食言,周末肯定会陪她去黔江,她才心满意足地下了车。直到她上了楼,住的房间亮起了灯,我才驱车离开。
行驶到凤天大道红绿灯路口时,我收到了鹿芳的微信:有空吗?来慈溪口陪我吃烧烤。
太晚了,改天吧。我回复道。
晚啥子,夜生活刚刚开始!别老气横秋的,要活得像个少年,晓得不?
我答应了她,我现在的位置离慈溪口并不远,开车二十来分钟就到了。烧烤摊就在江边,鹿芳兴致很高,要了十几瓶啤酒,老板不停地把烤串往桌上送。桌上放了三个酒杯,她每次都会倒满三杯酒,我和她喝完后,她就会把多余的那杯酒倒掉,然后再满上。我知道那是她对妹妹的一种特殊纪念,她妹妹还在的时候,我们仨经常在这里喝啤酒,吃烧烤。
我本来叫了陈野。鹿芳吃着土豆串说,他说有点儿事,过不来。
啷个不叫菜头?我嚼着一只肥嘟嘟的凤爪,这些都是他的最爱,他能吃掉半个烧烤摊。
他说晚上吃外卖,点了个臭豆腐,吃坏了肚子,刚吃了药,正在清肠呢。
夜色像块遮羞布,让所有人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邻桌有人在高歌,有人在哭泣。我小口地喝着雪花啤,在想要不要把在内江发现的情况告诉鹿芳。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先不透露为好。明天周艳虹就要从看守所出来了,鹿芳肯定要去采访,如果她就这件事询问周艳虹,我和陶笛在黔江的调查就没有保密性可言了。
鹿芳说,陈野一个单身汉,晚上能有啥子事,不会是跟那个戏子在一起吧?
戏子指的是袁凤珠,鹿芳似乎不喜欢她,用了这个有些蔑视的称呼。据说漂亮的女人彼此都怀有敌意,互相看不顺眼,而姿色平庸的女人更容易做朋友。
我说男人的生活中不是只有女人,也有很多自己的事。特别是晚上,需要消化白天积累的委屈、烦恼、无奈、疲惫,需要调整好状态,迎接第二天的挑战。这不是作,这都是事,正儿八经的事。
说的是你自己吧?她像夜猫子一样看着我,眼睛里绿光闪闪。
我猛地打了个酒嗝,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凌晨一点,我送醉醺醺的鹿芳回客栈。没有了白日的喧嚣,此刻的慈溪口幽深得像一片古潭。空气微凉,我们脚步踉跄,踩着彼此的影子。我又有一种回到陈野画作中的感觉,似乎我们走的每一块青石板,经过的每一条巷子,遇到的每一只猫或者狗,都是他亲手画出来的。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仿佛自己被操纵了,被设定了,就像一个计算机程序里的编码。而那个操纵和设定我的人,正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审视着我,他可以随意修改我,甚至删除我,我却无能为力。
鹿芳在一个墙角蹲下来,干呕着,想吐,却吐不出来。我记得分手前,我们每次吃烧烤喝酒,她都会吐得一塌糊涂。是不是过了青春年少,连呕吐的资格都没有了?那些糜烂的食物是不是就跟隐秘的心事一样,只会在胃里膨胀、发酵?现在,我们是不是习惯了把痛苦一点点累积在身体里面,却失去了释放的能力?回到响马客栈,我的醉意越来越浓了,头重脚轻,像踩在棉花上。鹿芳叫我别回去了,车是肯定不能开的,我这个样子,估计也不会有的士愿意载我。
放心吧,我不会非礼你的。说完她朝我妩媚一笑就洗澡去了。
她的裸体投映在浴室的毛玻璃上,像是在演一出皮影戏。
我烧水泡了两杯茶,然后躺在一张布艺沙发上。躺下没几分钟,身穿白色睡衣的鹿芳就走出浴室,叫我也去洗个澡,醒醒酒。我拿着一套睡衣进了浴室,想到自己的裸体也会映在毛玻璃上,总觉得有些别扭。
我随便冲了几下,就穿上了睡衣。从浴室出来时,鹿芳已经坐在露台上抽薄荷烟。她一脸微醺,头发蓬松,妖娆的样子就像是一株夜来香。
啷个还不睡?我用浴巾擦着头发。
习惯了,记者都是夜猫子。她优雅地吐着烟圈。
你已经财务自由了,还恁个拼命干啥子?
我把刚才泡的两杯茶端过来,然后在她对面坐下,也点了支烟。
这跟财务自由不自由没关系,我热爱,所以投入。
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就像我热爱警察这个职业一样,累,却快乐着。
你说,这个时刻会有多少人醒着?她把目光投向航标灯一明一灭的江面。
我看着温柔的夜色,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这座庞大的城市,在半夜时分,究竟有多少人辗转难眠?他们心中藏着怎样的故事?他们失眠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悲伤?他们想哭还是想笑?
我说,至少有两个人会失眠,你,和袁凤珠。侵犯她的那个嫌疑人突然暴毙,她肯定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她把目光转向我,烟雾从她嘴里呼出,像是一只香炉。她弹了弹烟灰,你能不能不要把我跟她类比?
我听出了她的不满,说,你好像很反感她,因为她丈夫是何万里,对吗?
她抬手撩了一下长发,胸口的睡衣露出了一道缝隙,里面竟然真空,雪白的乳房若隐若现。她说,不全是。
那还能有啥子原因?你们以前又不认识。
前天晚上,有人向我爆料。她慢悠悠地说,是关于袁凤珠的。
哦,爆的啥子料?我有点儿好奇。
没跟何万里结婚前,她一直在剧团里坐冷板凳,给川剧名旦欧阳素梅当B角。
欧阳素梅?我说,这个名字有点儿耳熟。
六年前的“五一”长假,她随团去华蓥山区慰问演出,坠崖了。
我记起来了,当时这事在报纸上炒得很热,用的都是什么天妒红颜、香消玉殒、梅花凋谢在华蓥山上之类的煽情标题。
你晓得她啷个会坠崖吗?
不是意外吗?那时我还没进入重案队,我对这件事的了解都是来源于媒体。报上说,欧阳素梅有摄影的爱好,慰问演出结束的前一天,她独自去山上摄影,迟迟没有回酒店。团长派人去找时,在山崖下发现了她的遗体。警方勘查过现场,也验过尸,她的随身财物没有丢失,没有遭到人身侵害,也没有其他人在场,事件定性为意外。
不是意外!鹿芳说。
你啷个晓得。我很吃惊。
爆料人告诉我的。鹿芳喝了口茶,她是被人谋杀。
有证据吗?我被燃烧到过滤嘴的烟头烫了一下,连忙把烟头扔掉。
亏你还是个警察,如果有证据,我现在还会坐在这里跟你摆龙门阵吗?鹿芳笑道,我早就去报案了。
没有证据,你啷个说欧阳素梅是被人谋杀?人命关天,可不能随便下结论,更不能在媒体上发表臆测的言辞,不然要负法律责任的。
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你就当故事听好了。
好吧,谁是凶手?
何万里,但肯定跟袁凤珠脱不了干系!
我大吃一惊,何万里啷个会去杀袁凤珠的同事?袁凤珠恁个有气质,也不像是杀人犯的同伙。
鹿芳瞥了我一眼,反问,你抓到的凶手都是青面獠牙的吗?
我一时语塞。凶手的确没有固定的脸谱,长成什么样的都有。虽然相由心生,大部分凶手身上都有一种戾气,但也有长得慈眉善目的。我甚至见过一个小护士,文文静静的,说话就脸红,但她把自己的丈夫杀了,用的还是菜刀。
鹿芳又点了支薄荷烟,继续说,出事那天中午,欧阳素梅离开剧团下榻的酒店,一个人去后山摄影,在半山腰上遇到了何万里。
何万里啷个会出现在那里?
华蓥山区有座大型化工厂,一个新上马的项目出了点儿技术问题,当地政府请何万里过去指导一下,何万里主动要求住到剧团下榻的那家酒店。
原来如此。
当时何万里扛着望远镜,假装在山上观鸟。剧团里的演员都晓得他是罗团长的同学,欧阳素梅就没警惕,还跟何万里结伴爬山。爬累了,何万里递给欧阳素梅一罐饮料,欧阳素梅喝下后,产生了幻觉,她狂躁不安,从悬崖上跳了下去,当场身亡。之后,何万里悄悄回到酒店。那地方没有监控,谁都不晓得他跟欧阳素梅一起爬过山。剧团寻找欧阳素梅时,去了很多人,还有酒店的工作人员和当地的山民,现场被破坏了,所以警方没找到何万里出现在案发现场的证据。
我笑了起来,你不觉得这个故事编得漏洞百出吗?
鹿芳看着我说,那我听听你这位大探长的高见。
我说,按照你的描述,案发现场只有欧阳素梅和何万里两人。欧阳素梅当场身亡,那又是谁看见了案发经过?如果有第三人在场,那这个第三人事后为啥子不报案?
我问过爆料人同样的问题。
爆料人啷个回答的?
四个字——无可奉告。
扯淡!我嗤笑一声,我觉得这个爆料人别有用心,很可能是剧团内部人员,跟袁凤珠有私仇,或者嫉妒她,所以趁着何万里因为反杀案身败名裂之时,故意编造谎言,中伤袁凤珠。
爆料人说,何万里那时还没跟袁凤珠结婚,但剧团里的人都晓得,他在追求袁凤珠。只要欧阳素梅在,袁凤珠就红不了,只能演B角。为了讨袁凤珠的欢心,何万里扳倒了欧阳素梅这块挡路石。果然,欧阳素梅一死,袁凤珠很快就唱红了,成了剧团的台柱子。
我琢磨着,按照爆料人的说法,何万里应该是给欧阳素梅喝的饮料里下了某种毒物。何万里是化工领域的权威专家,如果他用自己的专业知识配置毒药,警方还真不一定能查出来。
何万里帮袁凤珠除掉欧阳素梅,袁凤珠以身相许,这不是合情合理吗?
鹿芳的嘴角挂着一丝嘲讽。
动机的确成立。我说,但有动机不意味着一定有行动。
欧阳素梅坠崖一年后,何万里的前妻心脏病突发去世了。袁凤珠与何万里的婚结得顺理成章,你觉得这是老天在成全他们吗?
我没有回答,我咀嚼着茶叶梗,再次琢磨着她的话。
爆料人告诉我,何万里的前妻是被谋杀的,被何万里杀人灭口!
我的牙齿突然咬到了舌头,我感觉到了一种尖锐的疼。
实话跟你说吧,为了核实爆料人的话,我在收到邮件的第二天就去做了调查。我先说袁凤珠吧,剧团里的人告诉我,她们俩水平其实不相上下。但欧阳素梅跟团长关系暧昧,有恃无恐,一直压着袁凤珠,让她出不了头,两人是面和心不和。再说何万里的前妻,她叫徐莉莉,是电视台编导。她去世前,单位刚组织员工做过体检,她没有查出心脏病,但她有子宫肌瘤,不能生育。她是半夜突发心梗,送到医院急救时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当晚徐莉莉是跟自己的母亲住在一起,何万里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他正在成都出差。徐莉莉的母亲质疑过女儿的死因,但医生说,常规体检是查不出隐性心脏病的,必须通过专门的检查。徐莉莉生前没有心脏病症状,并不意味着她没有心脏病。我特意咨询了一位心血管专家,专家说心梗可能是心脏病造成,也有可能是药物造成。至于真正的死因,要尸检才能知道。但何万里坚决不同意尸检,说要给妻子留个全尸。
何万里的要求合情合理,平时他和妻子的关系也很好,至少外人看上去是这样,包括徐莉莉的父母也这么认为。所以,徐莉莉没有尸检就被火化了。但我接触了徐莉莉的一位闺密,叫张娜。她告诉我,其实徐莉莉跟何万里的夫妻关系并不和睦。徐莉莉不止一次在她面前哭诉,说何万里跟别的女人有不正当关系,其中就有那个戏子。但徐莉莉很要面子,这个秘密连父母都没有告诉。
张娜还说,有一次徐莉莉告诉她,何万里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是偷情,是犯罪,而且是很严重的犯罪。
何万里犯了啥子罪?我问。
何万里具体做了啥子,徐莉莉没有说。她只是告诉张娜,有天上班她忘了带手机,中午回家拿,然后去了趟卫生间。刚进去,就听见何万里和一个男人进屋了,他们在谈论一笔肮脏的买卖。她被吓到了,躲在卫生间不敢出来。大约一个小时后,那个男人走了,只剩何万里在家,她才从卫生间里走出来。看见她,何万里很吃惊,问她刚才听见了啥子。她反问何万里,你们在说啥子?何万里当时抢过她的手机,在里面翻找有没有录音,发现没有后才把手机还给她。何万里还警告她,千万不要出去乱说,不然啷个死的都不晓得。张娜问徐莉莉要不要报案,徐莉莉说她手上没有任何证据,警方不会受理的。张娜以前好几次劝徐莉莉离婚,她都不愿意,说她对何万里还是有感情的。但那次之后,徐莉莉说自己要离婚,而且越快越好,否则,她真的不晓得自己是啷个死的。
就在那次谈话的当天晚上,徐莉莉猝死。这让张娜觉得十分蹊跷,她怀疑徐莉莉的死有问题,但没有证据,她也不敢乱说。
徐莉莉生前跟她说的那些话,张娜更是不敢张扬,她害怕何万里报复。
鹿芳冷哼一声,欧阳素梅和徐莉莉的死,我就不信袁凤珠一点儿都不知情,说不定还是何万里的同谋!
我没有回应她的话,怀疑是不能当作证据的。
鹿芳拾起一片被风吹到露台上的法国梧桐树叶子,继续说,郭雨晴也是被谋杀的!
爆料人告诉你的?
没错,郭雨晴当时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她的水杯被人下了毒。这种毒药是化学合成物,溶于水,但无色无味,即使尸检也难查出来。慢性中毒者会表现出精神分裂症状,幻视幻听,焦躁不安,有被害妄想或自残行为。如果是急性中毒,患者会产生腾云驾雾的幻觉,以为自己是一只鸟,或者是一架飞机,很容易发生高坠事故。
我听得毛骨悚然,问她,是何万里在郭雨晴的水杯里下的毒?
这种毒药是何万里亲手配制的,但不是他下的毒。为了避免被警方怀疑,事发时他故意不在场。
谁下的毒?
格瑞程集团董事长邓忠发派一名马仔冒充学生,混入化工学院实验楼,趁郭雨晴不备,在她水杯里下的毒。
我知道,邓忠发是著名企业家,他的格瑞程集团有十几家企业,其中以制药厂利润最大。格瑞程集团是纳税大户,邓忠发是荣誉等身,所以很吃得开。曾经有传闻说他涉黑,但查无实据。
爆料人说,格瑞程集团制贩毒品,毒品就是何万里研制的。郭雨晴无意中发现了何万里制毒的秘密,所以何万里下毒让她得了精神分裂。经医院治疗,病情稳定后,郭雨晴回到学校上课,何万里不放心,想要杀人灭口,就故意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让邓忠发派马仔给郭雨晴下毒。爆料人还说,何万里用来害死欧阳素梅的毒药也是这种。
我想,如果爆料人的内容属实,欧阳素梅和郭雨晴站在高处时,可能都把自己当成了一只长着翅膀的天使。她们纵身一跃,想要飞上云霄,鸟瞰这个美好的人间,谁也没想到这是一次死亡的飞翔。
那徐莉莉呢,她到底啷个死的?
徐莉莉有子宫肌瘤,她一直在服药,想怀孕。事发头一天,何万里去成都出差,制造自己的不在场证明,暗地里却让邓忠发指使马仔潜入徐莉莉家,用毒药偷偷换掉了徐莉莉吃的药。这种毒药也是何万里亲手配制的,能引起心梗。对了,邓忠发也是用何万里配的毒药伪造心梗假象,害死了格瑞程集团的一个女会计。这个叫舒丹妮的女会计大学毕业后应聘到格瑞程集团工作,没多久就成了邓忠发的情人,后来她想小三上位,邓忠发不同意,两人就闹翻了。舒丹妮扬言要去举报邓忠发涉黑涉毒,邓忠发就把她灭口了。
我本来想去走访舒丹妮的亲朋好友,查查她的死因,但发现她是兰州人,在西安上的大学,到格瑞程集团只工作了两年,没啥子朋友,所以就放弃了。
爆料的内容太震撼了,如果是真的,那将是惊天大案!
鹿芳继续披露爆料邮件里的内容。
何万里在实验室制毒的秘密被郭雨晴发现后,他就在洋槐公馆租了房子,把制毒实验室转移到了地下室。他在那里研制一种新型毒品,叫蓝光一号。今年四月份,蓝光一号研制成功,何万里就把这个地下实验室弃用了。
我想起来了,在图兰朵跟袁凤珠谈话时,她告诉过我,何万里曾经把洋槐公馆的地下室改造成实验室,因为通风效果不好,今年四月份就停用了。
鹿芳谈兴很浓,完全没有睡意,她起身冲了两杯咖啡。
欧阳素梅、徐莉莉、郭雨晴和舒丹妮都化成了灰,已经没有证据证明她们是被谋杀的。大仲马在《基督山伯爵》里说,一切罪恶只有两帖良药——时间和沉默。我相信时间终有一天会揭开沉默的真相,让作恶者的罪行暴露在阳光下。莎翁也说过,无论黑夜怎样漫长,白昼总会到来。何万里的末日已经到来了,袁凤珠也不会等太久。
我调查后发现,从去年秋天开始,何万里和袁凤珠就变卖了家产,准备移民加拿大,现在已经拿到了绿卡。何万里肯定是担心罪行败露,所以准备随时跑路。
我以前不是没有这样怀疑过,但我是警察,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我不能做有罪推定,这容易造成冤假错案。有罪推定的一个致命缺陷就是,一旦你肯定这个人有罪,就会有意无意地去寻找那些能证明自己观点的证据,忽略跟自己观点相悖的证据。最后调查看似公正,其实带有很浓厚的主观色彩。鹿芳是记者,她当然可以不用顾忌这些,她可以天马行空地大胆推理,无须承担任何后果。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观点更具世俗的合理性。
这个爆料人是谁?
不知道,对方没有留下姓名和任何联系方式。我发邮件想约爆料人见个面,但对方直到现在都没有回复我。
我将空瘪的烟盒揉成一团,找鹿芳要了支薄荷烟。我点着烟,站起来,眺望着隔岸光怪陆离的灯火。这种淡淡的烟气很难吸入到肺部。它更像是一种象征,抽它有一种仪式感,抽的不是烟草,而是情调。我很奇怪,爆料人是怎么知道这些秘密的,好像每次谋杀他(她)就在现场一样。如果确实如此,爆料人当时为什么不报警?爆料人从头到尾都是在讲述所谓的真相,虽然逻辑严密,条理清晰,但没有提供任何的证据。这不得不让我怀疑爆料的真实性。
看来,得查查邮件发送人的IP地址了。
鹿芳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边,梦呓般地说,抱紧我,我冷。
我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她的脸蹭到了我的下巴,像是块铁,冰冰凉凉的。
她轻轻一拉腰带,睡衣就像一层蝉蜕的壳,掉在了地板上。
她赤裸的胴体完全暴露在夜色中,如同月亮一样闪烁着清辉。
尽管从江上吹来的风湿润而阴冷,我的发梢似乎也凝结了一层薄薄的露水,但我的身体还是瞬间被点燃了,仿佛消夜时喝的那些啤酒全都转化成了高浓度的酒精,一点就着。
我把她拦腰抱起来,脚步稳健地朝房间里走去。她柔滑的双臂钩住了我的脖子,就像一只树袋熊。不,她更像是一架挂在黄桷树上的秋千。没错,她就是秋千,我曾无数次随着这个神奇的秋千荡向云端,然后变成一只火烈鸟,飞上九霄,飞出了大气层,飞出了太阳系和银河系,整个宇宙都是我的!
房中央有张宽大的席梦思,我把她扔在上面,像往湖心里扔一颗石子。被单凹陷形成的褶皱,如同湖中荡起的涟漪。我的热度似乎传输给了她,很快,她的身体也开始滚烫起来,脸上像搽了胭脂,皮肤泛红,眼睛好像也红了,里面有火苗在跳动,在燃烧,整个夜晚似乎都被火苗照亮了。我脱掉了自己的睡衣,我们赤裸相对,开始接吻,开始爱抚。她发出欢快的呻吟,像一只盘旋在海面的红嘴鸥,在等待暴风雨的来临。曾几何时,很多个夜晚,我们就是在这样的暴风雨中度过的,然后沉沉睡去,直到迎来一个幸福的黎明。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微信提示音。
我要去拿手机,被她拦住了。
她呢喃着,不要,我要你!
但我还是拨开她的手臂,拿起了手机。这是局里的规定,必须二十四小时开机,以随时应对突发事件。我打开微信,是陶笛发来的,说她真的失眠了,到现在还没睡着,她准备起床看看书、插插花。不知怎的,我眼前浮现出她看书插花的画面,她光着脚丫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像只可爱的小松鼠。我又想起了她站在滚滚街尘中翘首等待的样子,又想起了她如同一只猫咪在我身边酣睡的样子。我身体的热度渐渐地冷却下来,那场即将席卷而来的暴风雨也开始消退了。
我正要下床穿衣服,却被鹿芳抱住了,她问我怎么了,要去哪儿。我说有突发事件,必须马上赶回去。她扳过我的脑袋,让我看着她的眼睛。我的目光像一片羽毛从她脸上扫过,不敢停留。她松开了手臂,冷冷地说,你走吧。
我穿戴整齐,像真的接到上级指令一样飞奔出门,甚至都没回头看她一眼。但我哪里都没有去,就坐在车内,看着夜色笼罩的慈溪口,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我像个稻草人一样,脑袋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
从我这个位置望过去,能看见响马客栈,能看见鹿芳住的房间——一直亮着灯。但我知道,她心中有盏灯已经熄灭了。
已经凌晨四点了,天边泛起橙色的微光,我刚在后排躺下,准备睡一觉,手机响了。拿起来一看,居然是陈野的,我摁下接听键。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吧?陈野问。
大清早的,啥子事?我故意打着哈欠,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袁凤珠昨晚病了,我送她去医院,一开始没查出病因,一个小时前转送到位于黄桷湾的那家传染病医院,医生诊断她得了狂犬病。
我立马坐起来,袁凤珠被麦兜咬过吗?
我没听她说被麦兜咬过,但医生说,不一定非要被疯狗咬才会得狂犬病。人体皮肤的黏膜经常会因为各种原因发生破损,很多破损都是轻微的,人根本感觉不到,肉眼也看不出来。如果破损的黏膜恰好被疯狗舔到,就可能感染狂犬病。还有,如果用被疯狗唾液污染的手指揉眼睛,也可能感染。
你在哪儿?说话间,我已经坐到驾驶位置,发动了车子。
在医院。他的声音里透出些许疲惫,估计一夜未眠。
我给陶笛打了个电话,把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叫她在楼下等我。
十几分钟后,我接上陶笛,驱车直奔市传染病医院,就在黄坪坝,清晨一路绿灯,很快就到了。我在门诊大厅见到了陈野,他坐在候诊长椅上,眼睛布满血丝。他告诉我,昨天晚上八点多钟,袁凤珠突然发病,头痛、恶心、腹泻、喉咙不适、狂躁不安,对声、光、风、水都很敏感。他不会开车,就叫了辆网约车把袁凤珠送到新桥医院,没查出病因。急诊医生就给袁凤珠吊了几瓶水,但症状并没有得到缓解。他又把袁凤珠转送到西南医院,还是没查出病因。最后有个护士说,会不会是狂犬病?这个护士在传染病医院工作过,见过类似症状。听陈野说患者跟疯狗有接触史,医生立即派救护车把袁凤珠送到黄桷湾的这家传染病医院。经过初诊,袁凤珠被当成疑似狂犬病人隔离观察。
我对这种病有心理阴影。
初二那年夏天,我和同桌王跃飞放学路过一个橘园,我指给他看一条病歪歪的黄狗。我问他吃过狗肉吗,很香的。王跃飞有些心动,捡了一块砖头去打狗。结果那条黄狗跳起来,咬了王跃飞的小腿一口就跑了。那时年少,没有接种狂犬疫苗的意识。王跃飞回家也不敢跟父母说。一个星期后,他狂犬病发作,在医院住了三天就死了。
据说他临死前像狗一样咆哮嘶吼,乱抓乱咬。家人直到他咽气才敢进病房,他的衣服都被自己撕碎了,身上全是抓挠伤,他母亲当时就昏过去了。我对狂犬病的了解就来源于同桌的这次恐怖经历——这种病的死亡率位列所有疾病之首,迄今为止,全世界只有一位狂犬病人康复出院。
为啥子是疑似,还没确诊吗?我问陈野。
陈野忧心忡忡地望着隔离观察室,现在只能看急诊,各种检查要等白天才能做。
我让陈野把病历和门诊卡都交给陶笛,女人照顾女人总是方便些。我送陈野回去休息,临走时,陈野再三嘱咐陶笛,狂犬病人性情狂躁,一定要有耐心。我也叮嘱陶笛记得吃早餐,困了就打会儿瞌睡,晚点儿我叫宋卉过来替她。
开车前往葛萝山,陈野坐在副驾驶的位置闭目养神。我没有说话,洋槐公馆里接连发生的意外让我措手不及。就在几个小时前,鹿芳还在跟我说,何万里已经等来了末日,袁凤珠也不会太久。现在,这话竟然应验了,袁凤珠差不多是个死人了。难道真的有因果报应吗?虽然车窗紧闭,开了空调,我的身子还是有点儿发冷。我迫切希望太阳早点儿升起,我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阳光。
车在洋槐公馆门口停稳的刹那,陈野睁开了眼。
面前的这栋老房子有一种奇异的寂静,似乎是一堆没有生气的积木。
我没有马上下车,递给他一支熊猫。这房子都快成鬼宅了,你要不要换个地方?住我那儿太远了,菜头家离烹饪学校比较近,要不你先到他家住几个月?
不麻烦你们了。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洋槐公馆的某个地方。世上哪有啥子鬼嘛,我不信邪。再说我在这儿习惯了,懒得挪地方。
只隔了一个晚上,洋槐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像是几根哭丧棒立在公馆前。
这一家太悲剧了。我说,何万里也许罪该万死,但袁凤珠是无辜的。
他沉默着,只是抽烟。
我说得不对吗?我看了他一眼,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绝对无辜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都有原罪。
我听出他的话里有某种意味,但他没有深入说明,我也没有问下去。我知道,问了他也不会说。必须承认,我很认同他的观点——世上没有一个人是绝对无辜的。如果不是因为我,同桌王跃飞就不会去打狗,他也就不会被疯狗咬着。在他发病后,我对所有人隐瞒了这件事。后来很多年,在王跃飞去世那天,我都会去庙里给他烧纸钱,以减轻内心的负罪感。菜头喝高了跟我说过一个秘密:上初中时他经常逃学去网吧打游戏,有一次被班主任抓了现行,告诉了他父亲,结果被父亲一顿胖揍。他怀疑是一个叫易娟的女生告密,于是决意报复。他在易娟下晚自习回家的途中装神弄鬼,没想到易娟胆子小,当场就被吓瘫,额头磕在地上血流不止。他被吓到了,连忙假装见义勇为把易娟送到医院。后来他才知道,那家网吧的网管是班主任的表弟,是网管告的密。但易娟却因此破相,额头留下了一个抹不去的伤痕,经常被同学嘲笑,这也成了菜头心中永远的伤疤。
下车后。陈野进屋煮面,我站在楼道里给菜头打电话。
接通后,这厮喋喋不休地抱怨,说他正梦见跟普希金一起吃晚餐,准备接受文学大师的洗礼,却被我给破坏了。我说普希金的脑袋被高加索马踢了,也不会收你这个关门弟子,就别做春秋大梦了。我把袁凤珠发病的事情告诉了菜头,他说马上过来。我阻止了他,要他上午跟鹿芳联系一下,查查那个神秘的爆料人。
之后我给宋卉打了电话,要她在九点后去医院替换陶笛。
吃完面,陈野上床睡觉,我也准备在沙发上眯一会儿,但没有睡着。我仰望着天花板发呆,那里有张巨大的蜘蛛网,一些小昆虫陷在里面,摇摇欲坠,似乎已经成了干尸。一只蜘蛛瞪着阴郁的眼睛俯视着我,仿佛正琢磨着怎么把我变成它的美餐。我发现它长着一张人脸,而且似曾相识。我突然想起来,那就是陈野的脸!我从沙发上弹跳起来,浑身汗毛竖起。但我仔细看时,蜘蛛的脸又恢复了正常,跟陈野的五官毫无相似之处。难道,我刚才产生了幻觉吗?
九点二十分的时候,陶笛发来微信,说宋卉到了。医生正在给袁凤珠做检查,她打算在医院再待一会儿,等检查结果。
十点一刻,我已经睡着了,手机响了。
是陶笛打来的,她兴奋地说,检查结果出来了,袁凤珠的狂犬病毒抗原呈阴性,也就是说,没有在其体内发现狂犬病毒!
我立刻叫醒陈野,驱车直奔传染病医院。
我们见到了袁凤珠的主治医生。他说,袁凤珠做完狂犬病毒抗原检测,得知结果是阴性后,症状立即消失了。在他的询问下,袁凤珠说,昨天傍晚她刷手机,无意中看见葛萝山上发现疯狗的消息,网上还有疯狗尸体的照片,她一眼就认出了是麦兜。她把照片拿给陈野看,为了安慰她,陈野说疯狗不是麦兜。但她觉得陈野看走眼了,疯狗就是麦兜!她很紧张,于是上网查询了狂犬病的感染途径、症状以及死亡率,她越看越害怕。她想起有一次切菜切伤了手指,后来又去给麦兜喂吃的,麦兜好像还舔了她,至于舔的是不是受伤的手指她不记得了。但她越想越觉得就是那根手指,然后各种症状一下子全冒出来了。被陈野送到医院后,她的症状加重,精神恍惚语无伦次,已经无法正常表达,所以新桥医院和西南医院的医生一开始都没能查出她的病因。
主治医生说,这叫狂犬病恐怖症,是一种癔症,多发于敏感人群,比如文艺工作者,女性居多,通过心理干预可以很快康复。但为了保险起见,主治医生还是给袁凤珠接种了狂犬疫苗。
陈野说,他担心袁凤珠害怕,因而没把麦兜得狂犬病的事告诉她。现在看来是个错误的决定,如果及时陪她来接种疫苗,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感觉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的袁凤珠却很感激陈野,说要不是他,自己可能都被吓得精神错乱了。袁凤珠还对我们表示了歉意和谢意,说都怪自己心理太脆弱,瞎折腾,耽误了大家的时间。我说没啥子,就当是上了一堂狂犬病科普课,有时候我们出警也会遇到犯罪嫌疑人故意放狗追咬。我要宋卉留下来陪袁凤珠做心理治疗,我和陶笛把陈野送回了洋槐公馆。
从葛萝山上下来,送陶笛回家休息的路上,我把那个神秘爆料人披露的内幕告诉了她,但我隐去了昨晚跟鹿芳在客栈相处的细节。陶笛望着路边的景观树,突然说,那个爆料人会不会是陈野?
我一愣,问道,何以见得?
就是一种直觉。她拢了拢头发,笑道,可能是因为你那个同学太神秘了。
我觉得不太可能,欧阳素梅、徐莉莉、郭雨晴和舒丹妮的死都发生在陈野坐牢期间,他怎么可能知道这四个女人是怎么死的?
陶笛下车后,我返回局里,在法医室见到了程良。他说王宇凡的尸检结果出来了,确实是死于吸毒过量。遗留在车内的那个易拉罐里检测出了甲基安非他命成分,针管、冰毒以及假发套等车内遗留物上面,都提取到了王宇凡的指纹,那双解放牌胶鞋也跟案发现场嫌疑人留下的鞋印吻合。他推测,很可能是在强奸袁凤珠失败后,王宇凡欲望得不到满足,于是吸食了溶解在饮料中的冰毒,但没有把握好量,中毒身亡。
程良还说,这龟儿子猥亵妇女、吸毒和非法捕鸟都是有前科的。
我问他,王宇凡有没有可能被人强行灌下含有冰毒的饮料?
理论上有这个可能。程良摘下口罩,回答了我的疑惑,但实际操作中很难实现。强行往受害人嘴里灌入饮料,出于本能,受害人必定会挣扎。有挣扎就会有伤痕,比如表皮脱落、黏膜受损,但王宇凡身上没有发现这种伤。
现场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说明王宇凡喝下饮料是自愿的。程良补充说,不过,也不排除一种可能——有人递给王宇凡一罐含有冰毒的饮料,他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吸毒过量。在他死后,有人伪造了现场,但这需要非常高明的手法,有丰富的反侦查经验。只要一个环节出错,就会全盘败露。从目前的勘查情况来看,还没有发现伪造现场的痕迹。而且缺乏伪造的动机——别人为啥子要陷害王宇凡?至少现在还没有发现这个动机。还有,如果不是为了作案,王宇凡为啥子会在案发时间出现在葛萝山上?
最后这个问题,我已经让菜头去调查过。王宇凡开的寄卖行里有三个员工,他们说老板平时很少来店里,去哪里、干啥子都不会跟他们打招呼。王宇凡早就跟妻子离异,一个人住黄坪坝,他父母住南坪,平时也很少来往。所以王宇凡案发当天为什么去葛萝山,没有人知道。在对王宇凡的住所进行例行搜查时,有个意外收获——发现了一批吸毒工具和三千多克冰毒,还顺藤摸瓜,通过他的手机联系人抓到了两个毒贩,这俩龟儿子供称,王宇凡是他们的上家。
从法医室出来,我把王宇凡的案子汇报给了蒋副局长。他把一张《雾都晨报》扔到我面前,愠怒地说,你看看,整个雾都都晓得这桩强奸未遂案了,你们啷个保密的?我浏览了一下报纸,那篇报道是鹿芳写的。自从我进入重案队后,这样的娄子她给我捅了不少,每次我都得像个消防队员一样替她灭火。
我申辩说,报道中没点袁凤珠的名,对受害人的影响应该不大。
蒋副局长朝我金刚怒目,说,案子发生在葛萝山,受害人是川剧花旦,这还不够明显嗦?哈儿都晓得是袁凤珠!
我无言以对,的确,最近媒体连篇累牍地报道洋槐公馆反杀案,市民都知道袁凤珠住在葛萝山上。
这个案子刚发生就对外界封锁消息了,记者是啷个晓得的?
不晓得,记者消息灵通,防不胜防。
听说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是你的女朋友。蒋副局长端起保温杯喝茶,眼睛却从杯口上方看着我。
以前的,是前女友。我连忙解释。
幸好是前女友,不然我会把你当内鬼处理。他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警告。
我以后一定加强保密意识。
我屁颠屁颠地走过去,把烟灰缸里的烟头倒进垃圾桶,献了回殷勤。
三天的期限到了,周艳虹该解除羁押了吧?
保证解除羁押,我今天下午就去放人!
小赵啊,你办案子是一把好手,我很器重你。蒋副局长身子往后靠了靠,转动了一下办公椅,但应对舆情你还缺点儿经验。
领导说得对,这方面我要加强学习。趁他还没有深入讨论这个问题,我迅速把话题转移到袁凤珠身上,说她昨晚突然疑似狂犬病发作,折腾了一夜才发现是癔症,虚惊一场。
他感慨地说,我还是她的戏迷呢,幸好她没事。自古名伶多薄命,真是一点儿都没错,这个女人太可怜了。
我心想,难怪蒋副局长对这起强奸未遂案遭媒体披露如此恼火,原来他是袁凤珠的粉丝。我记得有几次来汇报案情,听见蒋副局长在听川剧,想必就是袁凤珠唱的。我笑呵呵地说,要不我以您的名义送束花安慰一下您的偶像?
这时,座机响了,他瞪了我一眼,少给我整幺蛾子,该干吗干吗去!
我巴不得他说这句话,连忙溜之大吉。
中午,我在局里的食堂见到了刚刚回来的菜头,他打了一大盆饭,外加三荤两素,吃相很难看。他告诉我,爆料人发邮件的那个IP地址在黄坪坝石井坡,特钢厂家属区旁边一个叫绿孔雀的网吧。他去查了,这家网吧的监控坏了半个月,一只蚊子都没拍到。绿孔雀网吧的登记也很不规范,没有身份证也能上网。而且,那一带正在拆迁,这家网吧恰好处在监控盲区,根据监控查人已经没有可能了。
爆料人邮箱的注册信息查了吗?
查了,注册人叫余子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经常在绿孔雀网吧上网。我找到了他的学校里。余子豪说那天他正在网吧玩《魔兽世界》,旁边有个男人找他借手机,说忘带自己手机了,有急事要跟朋友发条短信。他不肯借,那个男人就拿出五十元钱,说最多借一分钟。他就同意了,不到一分钟,那个男人就把手机还给了他。
他还记得那个男人的长相吗?
记得个锤子!他说那个男人用帽子、眼镜和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只晓得是个男的。而且他光顾着玩游戏,连那个男人有多高,是胖是瘦,啥子时候走的都不晓得。菜头吃着猪肝说,忙活了半天,全是力气活儿,老子至少掉了三两肉,得好好补补。
很显然,爆料人事先经过踩点掌握了绿孔雀网吧的监控漏洞。然后利用那个少年的手机临时注册了一个邮箱,没暴露自己的任何信息,反侦查意识相当强!
龟儿子藏得恁个深,肯定别有用心!菜头说。
我没吭声,我正在看宋卉发来的微信,说袁凤珠出院了,情绪已经稳定。
我怀疑一个人。菜头一口大蒜味。
谁?我的注意力马上转移到他的话上。
郭雨晴的男朋友。
吕修伟?我很意外,理由呢?
吕修伟一直认为是何万里害死了郭雨晴,他报警了,不仅没用,还被拘留了五天,他肯定怀恨在心。他一介书生,动手不行,动嘴也不行,但会动脑子呀,他可是个博士!所以他编织了那些故事,想搞臭何万里。但何万里在的时候,他不敢发这封邮件,他怕受到报复。何万里一死,而且是以这种遗臭万年的方式死的,他就不害怕了。不过呢,故事毕竟是编的,而且牵涉鼎鼎有名的格瑞程集团,他不想惹麻烦,所以很谨慎,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
如果是故事,那也编得太离奇了,堪比侦探小说。
不耸人听闻,哪能吸引眼球啊。
我默默地扒饭,琢磨着他的话。
可鹿芳去调查过,何万里确实有问题,他的前妻说他涉嫌犯罪。
这龟儿子犯罪是肯定的,但他的前妻并没有说他犯的是啥子罪,有可能还是强奸,不一定是制毒。
那个张娜说,徐莉莉在卫生间里偷听到的,是何万里跟一个男人的对话,涉及一桩肮脏的交易,啷个会是强奸?
我扔给菜头一支熊猫说,鹿芳的调查至少印证了爆料人的一部分说法。如果吕修伟就是爆料人,他一个学生,是啷个晓得这些细节的?比如,他啷个晓得欧阳素梅跟袁凤珠有竞争关系?又啷个晓得徐莉莉和舒丹妮的死有问题?
他可能暗中调查过,也可能找过私家侦探。
我想,这的确有可能。
菜头说,他再发挥一下想象力,故事不就圆满了?
我看着牙缝里还嵌着肉丝的菜头,问道,到底是他在编故事,还是你娃在编故事?
他叼着一根牙签说,我这叫推理!对了,还有一个人也有嫌疑。
又是谁?
我说出来,你可别骂我。他笑嘻嘻地说。
别跟老子卖关子,有屁就放!
他凑近我,低声说,鹿芳。
我一惊。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老子又不是火星人!我就晓得你娃不相信,先别翻脸,听我说完。鹿芳的性格你是晓得的,疾恶如仇,有女侠风范,她一直很同情周艳虹,也同情郭雨晴。她很可能秘密深挖过何万里的两段婚姻,觉得袁凤珠的上位和徐莉莉的死都有问题,但是呢,她又没有证据。所以,她把自己的调查内容和文学想象糅成一块,伪造了一封所谓的神秘邮件,假借别人之口来爆出这个猛料。
我想了想,鹿芳确实有这个动机——她憎恨何万里,想为郭雨晴出气。她是记者,也具备这个调查能力。她有可能是故意把神秘邮件的内容泄露给我,好让我动用警方的力量去破解欧阳素梅、徐莉莉、舒丹妮和郭雨晴的死亡之谜,为死者申冤。如果警方无所作为,她可能会隐去当事人的真实姓名,把这些内容在报纸上发表,以引起舆论的关注。
那个余子豪不是说借手机的是个男人吗?我问。
啥都可以雇,雇人发封邮件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陈野、吕修伟和鹿芳,到底哪一个才是深喉?从菜头的分析来看,吕修伟和鹿芳更有可能,他们比陈野更憎恶何万里。鹿芳痛恨这个衣冠禽兽,可能还因为她是个女权主义者,她对欺辱和摧残女性的男人深恶痛绝。最不应该管闲事的就是陈野,他曾经因为冲动蹲了八年大牢,他应该吸取了教训,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围绕洋槐公馆发生的一系列案子或者事件,应该跟他毫无关系才对。但我还是无法把他排除在嫌疑对象之外。这些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如果背后真的有一双手在操控的话,无论是吕修伟还是鹿芳,都不具备这种操控能力,唯有陈野可以。但我没有把自己对陈野的怀疑告诉菜头,将老同学当成嫌疑犯在感情上很难让人接受。菜头一直为陈野坐牢愤愤不平,他觉得陈野枪杀了丁老黑,不仅不应该判刑,反而应该得到表彰。
我起身说,走吧,去看守所,周艳虹自由了。
这一天,雾都的阳光突然没有了秋日的温柔,白晃晃的,变得异常凶猛,就好像知道我浑身有些发冷,就好像故意要把这座雾气迷蒙的城市照耀得更加透明敞亮,让我看得清楚一些。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