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在靖安街
2022-09-23蒋冬梅
蒋冬梅
1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人们就管25号工厂叫靖安街了。
走在靖安街,像走在迷宫里一样,等绕到晕头转向,会在某个拐角处看见挑出一个白炽灯的小屋,那就是傅小土的深夜串店。
傅小土的深夜串店,最大的特色不是食物,是安静,像终南山里那些雾中的树木一般的安静。
年久失修的小屋,窄小的窗,歪扭的门,散不出去的烟,像一幅色彩涂到画框外的蜡笔画。喝酒的人一样在交谈,一样在推杯换盏,一样会醉意缱绻,可就是有一种异样的安静,从嘤嘤嗡嗡的声音里过滤出来,像一杯漏去了渣滓的药酒。
开始,只有工厂里的人知晓这种安静。人们像每周一、三、五到厂里的澡堂泡澡一样,隔三岔五必到这里泡一下。慢慢地他们发现,来这里泡一泡,像到澡堂洗一洗一样舒畅。他们以为这是冰花啤酒的酒力,可在别的店里,仰脖子灌进一瓶冰花啤酒时,却找不到那种舒畅。
慢慢地,不只这个工厂,就连县城都不断有人慕名而来。那些人厌倦了城里酒场的热气、酒气、臭气,他们觉得傅小土的深夜串店,在酒气、热气之间,隐约飘散着一股清凉气息。
让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厂里的一切都自有一套规矩。譬如,澡堂只在每周一、三、五开放,周六举办一场舞会,周日放映一场电影,月末坐上厂里的大客车,集体进城采购。
傅小土把一头黑长直烫成羊毛卷,用一个巨大的发夹抓着,像捆扎起一捆稻草。她身上常年散发着烧烤味,换了衣裳也还有那种味,完全掩盖了原来她长发上的茉莉香气。她的眉眼比年轻时更有味道,却像一本挂历,在时光里弄旧了。
她像影子一样在店里穿梭着,有时拿着一大把飘着焦香味的肉串,有时赶上来开启一瓶冰花啤酒,有时麻利地扯下一次性桌布,包起那些狼藉的杯盘,她模特儿般的身材,是一块醒目的招牌,高个子的女人,能带给男人一种窒息般的快感。
虽说人们都是慕名而来,来的人却不敢有半分造次,据说,她有一帮隐藏在众食客之中的保镖。如果你不经意说出半句轻浮的话,就会有人从某张桌子前缓缓起身,用鹰一样的眼光盯住你。
从天黑起,小店门口的白炽灯一亮,车文明就会坐进店内。他戴着一枚黄金方戒,挺着巨大的肚腹,稳稳当当地坐在桌边。他那一帮能彼此两肋插刀的哥们儿,像尾巴一样追随着他,他们从车间的生产线下来,刚换下一身油污的工作服,周身还带着刺鼻的机油味。有人还特意到工厂浴池里脱胎换骨般地洗濯过,可是,身体里仍然散发出机油味,就像喝下的冰花啤酒一样,从每个毛孔透射出来。
车文明的作风永远是,整箱整箱地喝酒,从不用酒杯,也不用瓶起子,他用一双并起来的筷子,或咧开半边嘴用牙齿,或用另一瓶啤酒的瓶盖,不停地撬开一瓶又一瓶的酒。点了单放在他脚边的酒,从不会剩下一瓶。他还有一种本事,酒喝到半场时,钻出小店绕到房头,尿上长长的一泡尿,对身体进行一场清理似的,腾出肚腹,回来照样能够千杯不醉。他总是在每一场酒局的尾声,正襟危坐点数桌上的酒瓶,他数不明白自己包里的钱,却能算明白桌上的酒瓶。
傅小土和车文明本来是不同的人,可是相同的遭遇让他们有了类似的命运。他们被家里逼着进厂的时候,进厂考试已经简单得像小学入学考试。进厂的门槛低到三十年来最低点,可即便如此简单,两人还是双双落榜。因为在考试的前一天,傅小土和傅爸爸闹了脾气,她说,早前怎么不让姑奶奶进厂呢?傅爸爸说,早前显不着你这样的人。傅小土就顶上了一句,姑奶奶也不做这末世的忠臣。而车文明因为贪了瓶冰花啤酒,一醉不起,等他爬起来去厂教育室考试的时候,里面安静得像闲了整个冬季的土地。他们就这样失去了进厂的机会,获得了待业青年的自由。
车文明开了厂里唯一的饭店,傅小土开了厂里唯一的串店,他把人们的白天用饭填饱,她把人们的夜晚用酒灌醉。
这边傅小土上完了所有点单的菜肴,会在某一桌坐下来,打开一瓶酒,倒满端杯,对着一桌人会心一笑,然后一饮而尽,这时,在不甚明亮的灯光下,人们就能看清她人中处那条著名的刀疤了。
2
傅小土是享受过奢侈生活的,说到她家的奢侈生活,25号工厂曾这样流传。某个月末,傅爸爸拿出钱匣子,打开数了数,发现还剩两块钱,这是1979年的两块钱。傅爸爸召集全家坐下来开了个会,商量怎么把这两块钱花掉。最后,傅妈妈、傅爸爸、傅小土和姐姐一致投票表决,用这两块钱吃顿纯肉馅儿的饺子,饺子馅儿里什么杂菜也不放,只要货真价实的纯肉。
傅妈妈立即奔去肉店,从猪脑袋一直挑选到猪尾巴,一双眼睛像她在厂医院化验室盯着试管、烧杯那样,连最细微的差别也不放过。最终,她满意地选定了一块正宗的五花肉。那是一块很漂亮的五花肉,一道粉红的瘦肉上面一道雪白的肥膘,泾渭分明、色彩鲜艳,一看就是猪身上一块充满活力的肉。
傅妈妈把这块肉放案板上细细地剁了一上午,用的是一把报废的发动机叶片改制成的钢刀,剁得肉泥都混进来案板的木屑了,她才开始拌馅儿、和面、擀皮、捏饺子。到了晚上,全家守着一张折叠饭桌,隆重地吃了一顿纯肉馅儿的饺子。饺子是鲜美的,他们都吃得心满意足,这两块钱也花得民主、经济,钱尽其用。据说,梦里的傅小土一直咧着嘴笑,嘴角还流着一条口水,口水里都漂着油花。
傅小土家为什么能过上这样的奢侈生活呢?这源自傅妈妈一连生下两个女儿。在他们这个工厂、这个县、这个地区,养女儿和养儿子是不一样的。养女儿的人家,总是养得有一点点绝望、哀怨、放纵,反正女儿养到最后,早晚要嫁人,会被人家坐享其成。养女儿的人家,也就不必从看到儿子小鸡鸡那一眼起,口挪肚攒地把一块被面、一条毛毯、一块衣料都锁进柜子里,下意识地积攒,等着某天儿媳妇把一朵红花插在婆婆鬓上,叫她一声妈。
傅爸爸是喜欢儿子的,但他从来没有明说过,他只是给女儿起了两个奇怪的名字。小土和小木。他本身是个机电工程师,专业和土木完全不沾边,却给女儿起了如此与众不同、个性十足的名字。仿佛预言一般,两个女儿长大以后,在任何场合一提到这样的名字,都会引起好奇和关注。
傅小土继承了傅爸爸高大的身材,长得瘦瘦高高,一副模特儿的样子,她的五官却继承了妈妈林医生的美貌,修眉俊眼的。成年以后,她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永远散发着茉莉香气,成了这个工厂标志性的美人。
25号工厂的人一直像生活在大树上的白蚁,年复一年,心安理得地依附于工厂这棵大树,渴了吸食树的汁液,饿了啃食树的果子,反正太阳一直照耀着这棵树,雨水一直浇灌着这棵树,很多年里,这棵树都高大健壮。
可是,某件事情的发生,结束了傅小土一家的奢侈生活。那时,他们已经幸福地生活了很多年,两个女儿都过了三十岁,都成过家又离了婚,像她们小时候那样,一家四口又聚到一个屋檐下。
那天,傅妈妈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厂医院药房里,跟二十年前坐在里面没什么两样,只是她这个迟暮的美人,变成一块寂寞的招牌,再也招不来艳羡的目光。当年厂医院里人声鼎沸,满走廊里都是快挤破头的人。而现在,那些孩子的哭泣、大人的吵嚷,都在刹那消散而去,医院好像一瞬间就变得空荡荡的了,灰色的外墙爬满了藤萝,墙体有了纵向的裂隙,远远望去像一个巨大的柴堆。
医生们守着一座不知所措的空城,由于过于空旷,每走进来一个人,都像带了扩音器一样。厂长夫人李一瓶进来的时候,更像装了一个高音喇叭,她本来说话就高声大气,还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呢,肯定先听见她的公鸭嗓。
傅妈妈赔着笑脸讨好地问她,又来给房厂长拿安眠药啊?
李一瓶放大了高音喇叭的音量说,可不是,这么大个厂,有多少操心的事啊,老房这些年就靠安眠药能睡点儿觉!
傅妈妈心里想,大家都只上半天班,开保底工资了,还能有多少操心事?可她嘴上还是奉承着说,房厂长可真辛苦,你更辛苦!
李一瓶听惯了奉承,没有新花样,她也提不起兴趣了,她叹息着说,去新厂要买集资房,你家去不上了吧?
傅妈妈知道,李一瓶又想提起关于傅家奢侈生活的传说了,她故意岔开话题,上楼配药去了。
可是,没几天,退了休的傅爸爸还是坐到桌前,召集已经离了婚搬回家的两个女儿,开了一次会。这次会开得很紧急,因为工厂的搬迁分流计划很紧急。工厂决定在沿海地区开疆辟土建立分厂,对职工实行分流,第一批分流计划正在报名。分流地点从地图上量的话,离他们这里只有一根香烟那么长,实际上用飞机去量的话,要两个小时,用火车轮子量,则需要更久。
傅爸爸开会的中心议题很明确,是走还是留。走的话,需要购买低价安置房屋,但房价对他们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他们的钱,都在类似吃一顿纯肉馅儿饺子这样的奢侈生活中耗尽了。这次会议开得并不顺畅,最后也没有形成统一决议,就匆匆散会了。
傅爸爸虽然召集全家开了这个会,可他的打算早就昭然若揭了。风流倜傥、琴棋书画皆通的傅爸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混迹于街边,跟一群白头发的老头儿打小牌、谈新闻、看热闹,有时像幼儿园孩子一样,仰着脸听某个人口若悬河地讲演,而那个人,不过是专爱散布小道消息的闲人,说的话百分之九十是水分。傅小土觉得,这些渐渐老去的人,像失了水的花,弄皱了的纸,关了门的店,抻不直的筋骨,每次看到高大的傅爸爸鹤立鸡群般站在众人间,傅小土都不免一阵心酸。
春天到来的时候,傅爸爸居然在围绕工厂一周的沟渠边、垃圾站、废弃的花园里开垦了许多小块地,并且认真种上了各种植物,从春天的嫩韭菜小青葱绿菠菜,到夏天的黄瓜豆角土豆茄子,再到秋天的萝卜白菜地瓜,他变得勤俭持家,像要同往日的奢侈生活彻底决裂似的。他的决定早已在他胸中形成丘壑,他要守着这些小块地拼凑的山水,过一种田园般的清心寡欲的日子。
傅爸爸换上深绿色的工作服,脖子上搭了条旧毛巾,佝偻着身体,用一柄锄头在泥土间勾勒。他认真得就像从前在办公室里画图纸一样,只不过从前那支笔勾画的蓝图,如今都成了淘汰产品。傅小土到地头喊他回家吃饭,常常会感到心痛,她终于意识到,他们奢侈幸福的生活,已经彻底结束了。
3
车文明是25号工厂唯一订阅《台港文学选刊》的人。
他在厂区唯一的饭店里,亲自掌勺,常常醋熘完肉段,全身散发着浓重的油烟味,一屁股坐到吧台前,扯过一本不知何年何月的《台港文学选刊》,翻开杂志的扉页,看到他的小印端端正正地坐落着。
他的那帮弟兄们都是车间里干活儿的粗人,他们从来不敢染指《台港文学选刊》,就像不是佛徒,不敢随便拜菩萨一样。
有个女孩子在饭店看到那杂志,对着车文明的胖脸瞧了一阵,笑着说了一声,咦?!其实很多人都这样“咦”过,等“咦”过了,大家就都司空见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
这声“咦”,让车文明想起从前傅小土也说过一次,地点就在他妈妈开的小店里。
那天傅小土和女伴到小店买零食,正在看店的车文明拿着一本《台港文学选刊》,她非常好奇,特意挤到车文明跟前把书拿下来朝他一看,笑着发出了“咦”的一声,车文明被她这样“咦”了一下有点儿窘,傅小土接着马上说了一句:好!
傅小土这一声“咦”和这一句“好”,足够车文明用来一见钟情了。
破败不堪的小店顶门人车文明是没资格对高干子女,一向以奢侈生活闻名的傅小土一见钟情的,但有没有资格是一回事,钟不钟情是另一回事。
车妈妈是一个好心的女人,可是不久以后,这个好心的女人摊上了糟心的事儿。车爸爸是锅炉房的烧煤工,长得没什么特点,胡楂儿满面,两颗门牙分得很开,中间能塞进一颗牙齿似的宽阔。
车爸爸没什么鲜明特点,最突出的是爱喝大酒,但这也不算他独有的。他异于常人的是酒醉之后容易冲动,尤其是看见女人屁股的时候。据说他在一次醉酒之后,上了某个寡妇的炕。这故事前半部分很顺畅,不涉及一点儿强迫,可不知怎么回事,进行到半途时,那寡妇突然不干了,杀猪般号叫起来,叫喊声划破了寂静的夜晚。
到现在,寡妇为什么突然变卦仍是一个谜,反正车爸爸赶上了严打,罪加一等重判十年。这样,一下子有两座大山同时压到车妈妈他们头顶,一座是耻辱,另一座是贫穷。
车妈妈没有工作,从前一家四口伙食全靠车爸爸一锹一锹往炉膛里送煤赚取,车爸爸出事后,直接导致了车文明无比深刻领会了两个词语:柴米油盐和望而却步。车文明在经历了这场变故后迅速成熟,像一只打了催熟剂的西红柿,红得很快,但完全不甜。他归还了借来的《台港文学选刊》,辍学闯社会去了。
后来,车文明也对傅小土说了一次“咦”,起因是傅小土恋爱了。车文明瞪着她割过双眼皮的眼睛,对傅小土说了声“咦”,接着车文明又说,你不能跟他好!因为他是一个孤儿!傅小土说,我爸也是这么说的!
但是傅小土就喜欢与众不同的东西,就像喜欢自己的名字一样。孤儿是五级焊工加五级钳工,每天闷声不响在车间一角,抱着焊枪或者抓着锉刀,在火花和铁屑后面低眉垂眼。男人沉默寡言是一种优点,往往对女人具有致命的吸引力。某天半夜,傅小土和傅爸爸的大战终于爆发。她站在门口,傅爸爸站在客厅,两人都看不见对方,但是他们的争吵声纠缠在一起,门口一盏声控灯,随着傅小土时高时低、抑扬顿挫的喊声时明时灭,最后终于“嘭”的一声灭掉了。傅小土抱起行李穿过黑漆漆的靖安街找孤儿去了。
孤儿住单身宿舍,宿舍在一栋适宜上演密室追踪游戏的老旧楼房内。从工厂第一代单身汉开始,这里发生过的故事可以拍一部电视剧。傅小土抱着行李走过又长又黑的走廊,鼻腔里充斥着馊饭的气味,一不小心撞倒了一辆自行车,整个走廊里立刻响起了一段“午夜凶铃”。之后有扇门慢慢打开,一束光箭一样射出来。那个著名的老光棍儿,操着上海话,柔声细语地向她问好,傅姑娘好!然后缓缓飘来他身后收音机里戏曲的唱腔,还有熏得人头疼的怪味。
傅小土和孤儿同居了,这引起了宿舍管理员,一个有些缺心眼儿的老姑娘的嫉妒。她常常站在门口,对傅小土强调着,手几(纸)不要扔马桶里,说过多少遍了!傅小土斜眼看着她一言不发,但仍然把手纸扔到公用马桶里。有时她和孤儿正在亲热,突然灯火熄灭,万籁俱寂,傅小土点着孤儿的鼻子说,老姑娘快疯了!然后披头散发地跑到走廊里,合上被拉下的电闸,故意大声喊着,谁他妈的又点电炉子啦!
他们结婚需要一套房子。傅小土看着孤儿说,跟着你住仓房都行!孤儿不能对不起这份赤诚,他两手空空去了总务科科长家,那时总务科长正站在院子里抽烟,他烟瘾很大,烟雾把他的头笼罩起来,像一个香炉。孤儿自己不抽烟,想不起来给“香炉”上供一条香烟,自然碰了一鼻子灰。但是孤儿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梳洗打扮了一番,跑到工厂舞池里去。高大帅气、冷峻神秘的他,一把搂起总务科长的老婆,跳了一曲又一曲,霸占了工厂的头条新闻。
总务科长的老婆是工厂的百灵鸟,长着龅牙有些自惭形秽的总务科长,在家里包揽着全部家务,有人登门送礼,常常能看到总务科长穿条秋裤,站在轰隆隆的洗衣机前,而百灵鸟坐在沙发里嗑瓜子。最终,不会跳舞又五音不全的总务科长忍不住去了一趟舞池,他回来后的第二天,孤儿就把一套独门独院的平房钥匙扔给傅小土了。
孤儿爱一个人的方式是与众不同的,他深深地害怕孤独,以至于他对得到的任何东西,都有种拼命的独占欲,包括女人。傅小土被一种极致的爱网住了,孤儿上夜班要在屋门和大门上两道锁,家里所有窗子都钉上了钢栅栏,那些钢栅栏是孤儿捡拾车间的边角料自制的,异常结实。他把自己的小家弄得固若金汤,像个鸟笼。他像影子一样,时刻跟在傅小土身后,人们从没有在同一时刻,见到“影子”和“真身”分离。傅小土像粘在蛛网上的蝴蝶,诱人依然诱人,可是飞不下来了。
后来据说在某个夜晚发生了一件怪事,明明所有的门窗都上着锁,围着栅栏,可是在孤儿上夜班的时候,傅小土还是外出了,等她回来的时候,孤儿正在屋子里等着她。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因为孤儿和傅小土本来就是不落俗套的人。反正第二天,傅小土在厂医院的手术室里,缝了整整五针,才把人中那道口子缝上了,这避免了她成为一只兔子,却留下了一条类似三瓣嘴的疤痕。
那天,只有车文明挺着巨大的肚腹,坐在厂医院的走廊里等着她。她出来了,把手朝他一伸说,来支烟!然后挨着车文明坐下,狠狠吸那支烟,她人中上那块渗着血的纱布在烟雾里若隐若现。而孤儿,跑得无影无踪,再也没人见到过他。
4
说起车文明的烹饪手艺,和舒老师有关,舒老师是田检验员的男人,而田检验员,是害了车爸爸的那个中途变卦寡妇的妹妹。
寡妇有六个妹妹,长得最丑的一个妹妹在车间里做检验员,人们都叫她“田检验员”,她和其他姐妹简直不像是一个妈生的,长着一张干巴巴的黑脸,散布着无数细小的雀斑,像黑面包上撒的黑芝麻,她长着一个朝天鼻,两片厚嘴唇,嘴唇上永远结着干痂,像火把锅烧干了一样。
因为她从前做工人时没犯过大错,年纪大点儿了,有资格讨个检验员的活儿,每天拣出工人们车出的螺丝、冲压的零件,拿卡尺量一量,盖上刻了她工号的印章,日子就悠闲地打发了。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如果像压缩机那样把活计压缩一下,一个月的活计,大干一天就可以完工啦。虽然工资已经只能开出保底的数字,可是,大家还是习惯把一天就能干完的活儿,分摊在三十天里完成,这样,他们就可以每天在上班的冲锋号里,带着雄赳赳的气势,海潮般往厂里拥去。
大多数时间里,检验员都坐在车间里一个暖和的角落织毛衣。她一年四季都在织毛衣,短粗的手指,像一根根结实的小棒子,整年地揉搓着毛线。不只是她自家人,就是她娘家人、婆家人、亲朋好友她都给织,她永远拎着一只防雨绸拎兜,里面直戳戳地伸出两根毛衣针。
每天上班,她一走进车间,就把上班时穿来的裙子,从底下往上一撩,忽地扯下去,掠过头顶扔进衣柜。里面露出肉色塑形紧身衣,把她一身颤动不已的肉捆绑着,像一只绑了棉线的酱肘子。人家提醒她换衣拉帘子,她哈哈一笑说,怕啥呀,也没露肉哇!
她在花钱上很小气,小时候家里穷,跟着大人过了许多苦日子,知道物力维艰,过日子上爱算计。工厂的水费不计表,只象征性地按吨收几个小钱,一瓶矿泉水都三块钱了,她家的水费十几年如一日保持着全厂最低纪录:两块三。她卫生间放着一个红色的大桶,用来装淘米水洗菜水,留着拖地冲厕所。
可她在一件事上不小气,就是讲她老公舒老师晚上怎样稀罕她时,一点儿也不吝惜,绝不会藏着掖着,让人听得无不尽兴。她讲,别看那个人瘦,可是有个干巴劲儿,扑通扑通弄得床板都呼扇。大家听了就笑,笑过了,逗她再讲一段,她就再讲,讲到兴起,逼着年轻的小媳妇讲,人家讲得含蓄,她就在旁边当解说,她解说得比讲的人都精彩十倍,这才算过了瘾,她像个爷们儿似的哈哈大笑,笑得空气都跟着震颤了。
他们家的舒老师,在学校里教劳动课。所谓劳动课就是教一些编织裁剪、腌菜烹饪之类的常识,车文明的烹饪技术即启蒙于此。车文明至今仍记得,每次上劳动课,远远地看见窗外舒老师精瘦的身形快速移动而来。他穿着深蓝色西装加白衬衣,肩头总是落着一层头皮屑。其实他有洁癖,天天洗头,洗得头顶都秃了。他进到教室,一言不发先在黑板上徒手画一幅裁剪平面图,他不用尺却画得很直,弧线又画得很圆,总之,一幅裁剪图画得像印刷品。他从来不因为自己是副科任课老师而放松对自己标准,他所教过的学生,最差的也能做出一条很像裤子的裤子来。尽管裤子的细节决定了那是一条不能真正穿在身上的裤子,可是,看到孩子们居然能像模像样地量尺、画线、下剪,已经让全校教得最好的主科老师目瞪口呆了。舒老师最骄傲的一件事就是,在车文明交来一条合格的裤子之后,单独给他开了烹饪课程。
每当舒老师把车文明带回家里上课时,田检验员就悄悄对舒老师说,都是我姐姐造的孽,要你来收拾烂摊子。舒老师却说,男女之间的事儿,从来就是一笔糊涂账。田检验员说,车爸爸并不糊涂,是我姐姐糊涂,因为她这一辈子,做什么事都没准备好。
工厂分流了三分之一人员后,只剩下不多的班级和学生了,老师和学生都人浮于事,没人认真地教,更没人认真地学,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舒老师永远都是认认真真的,无论多么熟稔的课程,他都像模像样地背课,一丝不苟地讲课,有些学生已经不是为了听他的课,而是在看他那认真的表演了。
不管劳动课教师舒无名在学校排名如何,他的黑面婆娘对他是绝对的忠心耿耿,一等一的贤良淑德。舒老师对吃是很讲究的,并不一定要吃怎样的山珍海味,但是每顿饭总要吃得尽兴尽意。田检验员从春天的晒山菜,到秋天的腌蘑菇,家里一串串、一包包,净是晒的、烘的、腌的、酱的各种食物。舒老师又有无数的讲究和规矩,什么吃饺子必得有香油香醋,喝肉汤必得配上纯正朝鲜族辣椒面,牛肉炖萝卜必得用独门炖料等等,不一而足。当然这些手艺,也通通传授给了车文明。
舒老师和田检验员当然也会有摩擦。有时候仔细分辨一下,就能看见田检验员的黑脸黑得有些异样,人们猜测黑得发紫的颧骨一定挨过舒老师的拳头。田检验员非常地有耐力,从来没有人听到过她发出叫喊或是做出反抗,一切都是在房子里悄无声息地进行。她也不刻意掩饰,每次发生了这样的事,第二天她洗过的头发定不用空心发卷做型,任满头鬈发蓬乱着,眼里也有了躲闪的意思。但不管什么时候提到他们家舒老师,她永远是那句话,俺家老舒啊,不服就是不行!
可是,有一天,她发现,从前在床上稀罕她的舒老师突然看不上她了。他说,你吃菜不要满盘子扒拉。他说,你一嘴大葱味儿!晚上,她缠着舒老师那个啥,他说,你别整出声音,我一听就软。田检验员觉出了他的软,他往往兴冲冲地上来,仿佛来了千军万马似的,可是临到阵前却突然马失前蹄。田检验员算了一下彼此的岁数,已经能用得上五根手指了,她心里渐渐明白了,但她不能说破,她只能顺水推舟,故意在晚饭时吃大葱,故意在他进行到半途时放屁或者打嗝儿,好在,舒老师每次都象征性地发一通火,倒也从未曾深究过。
后来,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一次事故中,劳动课教师舒无名挺身而出受了伤,一条腿失去了知觉。因为并不是诸如保卫国家财产、保护学生生命这般重大的事件,表彰只在小范围进行,在群众中流传的时间也不长。值得记述的反倒是舒老师在病床上突然不无调侃地说了一句,可惜我刚做好的一条新裤子了!
每当阳光灿烂的天气,田检验员就推着舒老师出来晒太阳,田检验员的头发拿空心发卷用心做了造型,她脸上的表情像是推着一个孩子,又像推着一个英雄。有时在路上会遇见车文明,车文明是出了名的见到当官的都不屑,见了他却站住了毕恭毕敬地打招呼,然后唠两句,总不免要想起当年劳动课学做裤子的事情。车文明注意到,舒老师穿了一条极其肥大的家居裤子,很像是他从前学生的手笔。
5
车文明先富起来之后,有了带动效应,许多人从他这里得到了启动资金,包括“赤眼蜂”。如果说车文明是25号工厂首富,“赤眼蜂”绝对排在第二。
说到“赤眼蜂”,就不能不想起各家各户厨房里的菜刀啊、锅铲啊、马勺啊,反正能用上钢料的都算。有时一批零件需要淬火了,就拉到淬火车间,车间门口的黄保管员,也就是厂办周主任的老婆挨个儿登记,然后对着空荡荡的淬火车间大喊一嗓子,迟雅峰!久久听不到回应。
喊了几遍,黄保管员快喊急眼了,“赤眼蜂”才赔着一脸笑出来了,听人叫他外号习惯了,突然叫他本名,反而不习惯了。“赤眼蜂”并不老,但一张脸太瘦,笑起来眼角和嘴角的皱纹竟然连接成了一个圈,活像一只猫的脸。他殷勤地对着保管员一口一个黄妈地叫着,惹得黄保管员伸手在他后脖子上拍了一掌,嗔骂着笑起来。
“赤眼蜂”看似瘦弱,干起活儿来却又快又利索,加上油嘴滑舌会逗女人开心,即使有时装聋耍懒,黄妈对他还是颇为照顾。“赤眼蜂”有了厂领导夫人罩着,大着胆子做一点儿违规的事儿,大家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
每次拉进车间的零件明明登记造册了,可拉出淬火车间时就对不上号了,凡是对不上号的,“赤眼蜂”都说是淬火淬坏了。其实,全让他送了人情,给这家打了菜刀,给那家做了水盆,或是做了铲子、汤匙。黄妈的灶台上还比别人多了几个锃光瓦亮的调料盒,中午她带饭的饭盒上,还能看到一排整齐的零件编号。家家都使用着由零件变化而成的炊具,可能他们挥舞着锅铲的时候,还在想着再找“赤眼蜂”要块好钢呢。
有时走过“赤眼蜂”家的院子,里面明晃晃地点着煤油炉子,炉上的锅内嚣张地炖了一只鸡。房厂长路过了,闻着老大的煤油味,那正是车间里泡零件的某类煤油的气味,但他仍然笑着说,瞅瞅,这鸡炖得可真香!这时,“赤眼蜂”像猫一样笑着跑出来,顺兜掏出一盒花花绿绿的香烟,点头哈腰递过去说,领导,尝尝俄罗斯香烟!房厂长明知他路子野,心眼儿活,喜欢倒腾外国货挣外快,但也不点破,一边受用地接过烟,凑近“赤眼蜂”及时递上的火点着,一边指着他说,你小子呀!房厂长不需要说下去,他也不会说下去,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赤眼蜂”其貌不扬,却娶了天仙似的田妹妹,也就是田检验员最漂亮的妹妹。怎么形容田妹妹的美呢?皮肤像刚采的白蘑菇,滑滑嫩嫩,带着潮气似的;头发像披挂了一块纱,一边抖一边闪着光;身材像一颗刚熟的果子,仿佛随时能涌出水来。田妹妹这样的美貌,早把“赤眼蜂”看得眼花缭乱,恨不得把妹妹捧在手心里疼。
田妹妹没有正式工作,在厂区摆摊卖猪肉。“赤眼蜂” 每天早上从县里把肉批发回来,田妹妹不紧不慢地睡到日上三竿,起床描眉画眼,梳洗打扮好了,才推着小车往市场走。走在路上就有猫三狗四来招惹,这个要扇排骨,那个挑块精肉,路走了一半,肉就被卖掉了一半。
等到了市场,阳伞一撑,猪肉盖上纱网,田妹妹拿本书悠闲地看,耳朵听着中午下班的冲锋号响了,妹妹这才打起精神。一有人走过来,田妹妹就喊一声,买点儿又(肉)呀!再有个人走过来,妹妹还是那样的声音表情喊一声,买点儿又(肉)呀!像个一按就叫的布娃娃,和她平常说话不是一个腔调,有点儿拿腔拿调的。她还有点儿大舌头,总把肉喊成“又”,久而久之,她这句叫卖声竟成了一道风景,要是哪天下班,没听见田妹妹那夸张的叫卖声,人们会觉得今天过得不得劲儿,少了一样东西似的。
“赤眼蜂” 傍晚时分早早回来帮妹妹卖肉,站在一边笑得像只猫,配上田妹妹那句特别的叫卖,是相当精彩的画面。慢慢地,竟有人编了儿歌,教会了孩子在厂区的街道上唱,“赤眼蜂”听见了,恼是恼,可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回家也不敢冲田妹妹发火,只能赶快想办法解决田妹妹的工作问题,好让她脱胎换骨。
平常人见了房厂长总是有几分怕的,一行人要是路遇房厂长,别的人毕恭毕敬地问好,唯独“赤眼蜂”敢油嘴滑舌,而且他天生有几分相声才干,什么话经他的嘴说出来,都有三分滑稽腔调。他带着几条俄罗斯香烟闯到房厂长家去了,这边田妹妹的亲朋好友们恨不能变成虫子飞进去看看结果。可左等也不出来,右等也不出来,急得大家以为没戏了的时候,“赤眼蜂” 喝得醉醺醺地出来了。他不仅给田妹妹讨了个广播员的工作,外带还顺了厂长一瓶好酒。至于他是怎样成功的,成了25号工厂很长时间解不开的一个谜。
田妹妹上班的第一天就跑到厂部办公室,她一屁股坐上顶头上司的办公桌,口若悬河地说一番,说得厂办周主任心花怒放。从这一天起,田妹妹一跃攀上了枝头,把她甜美的嗓音从猪肉摊搬上了25号工厂的大喇叭。
田妹妹从一个自由的生意人,变成了一个守着死工资的上班族,“赤眼蜂”高兴之余又开始发愁了,他们虽然文化水平不高,可头脑不笨,他们对工厂的前景早就开始担心了。一方面为了孩子将来的教育,他们想要跟着大批人员分流到沿海新厂,另一方面去新厂买房的钱他们还没有着落,一来二去逼着“赤眼蜂”放下了手里倒腾俄罗斯香烟的小打小闹,开始思考挣大钱的事了。
那之后,“赤眼蜂” 干活儿就开始拖延了,今天的活儿推到明天,明天的活儿又推到后天。黄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一个礼拜只要铆劲儿干上一天,就能把活儿干得利利落落的了。这时的25号工厂,只有少数人还在拖延着,把日子抻长了过。日子还是那些日子,每月工资条上的数字却越来越少,到后来,不只“赤眼蜂”,陆陆续续总有人把活儿集中起来干,挤出时间来跑到县上去干私活儿,县城里多了很多车工师傅、水暖工师傅、修理师傅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人在夜晚依然是车文明的铁杆跟班,依然带着一身的机油味,大哥长大哥短。车文明坐在他们中间,守着一桌子的冰花啤酒,点着两根手指,给他们分析当前形势,也分析未来,偶尔会应允借给某人一笔启动资金。
等房厂长发现这种行径成了普遍现象,对全厂工人进行规范的时候,“赤眼蜂”已经悄无声息地开了个小机械厂,买了三五台机床,每天隆隆作响,不说日进斗金,也比一般人家要殷实许多。房厂长在全厂大会上点名批评他这种行为是“迟雅峰现象”,可就连这次大会,“赤眼蜂”也没参加,那时,他已经办了停薪留职,正守着机械加工厂的机床,轰隆隆开动着自己的未来呢。
后来,据说某一日,房厂长在回厂的路上,他那辆老式捷达坐驾抛了锚,正遇上“赤眼蜂”开着新买的轿车路过,“赤眼蜂”二话没说,马上掉头,亲自开车把房厂长安全送回厂,留下房厂长那个老司机,站在半路目瞪口呆。
6
曾几何时,冰花啤酒代表了25号工厂的一种狂欢。那时的工人们,每天下班时可以领取一桶现灌的鲜啤酒,刚从生产线下来的,还泛着泡沫,在每一辆自行车后座颠簸着。人们走到小河边把啤酒桶丢进去,回家烧一两个小菜,或是家常版的熘肝尖,或是改良了的孜然干豆腐,配上花生米酸黄瓜之类,再不紧不慢地去河里捞起那桶被冷泉水拔凉的酒,男人们就拥有了一个心满意足的夜晚了。
啤酒厂所有生产线开动起来的时候,就像在演奏一场交响乐。水和瓶子天生就是一种乐器,瓶子在生产线上清洗、旋转、碰撞,叮叮当当的,啤酒在瓶子里唱歌。整个啤酒车间充盈着麦芽的香气,整箱的啤酒被工人用肩膀搬运,车间里到处是水,工人穿着靴子踩着水走来走去,像是乐队里有人在打镲。
啤酒厂的工作一直是厂里令人羡慕的职业,这里的工人是有特权的,炎热的午后,热得大汗淋漓时,他们用白色的搪瓷缸子,满满接上一缸子啤酒,像喝水一样灌进肚子,一身的暑气马上就消了。
啤酒厂就在工厂服务公司的院里,服务公司的雷经理,是原来的厂办主任,他得了病之后,就退出了所谓的政治圈和官场。房厂长原来想给他安排一个闲职,让他养身体,可是他有自己的想法。
平常在路上,人们总能看见一个弯着腰走路的人,上身和下身几乎折成直角,那就是雷经理。他长着很重的眉毛,笑起来和严肃时的样貌完全是两个人。他严肃的时候,像块铁,他眉开眼笑的时候,像团棉花。
他得的病大家都说不全名字,只知道他的腰如折了一般,再也不能在人前直立起来了。他从前很高大,比所有的人都高出一个头,病了之后,比所有的人都矮了三个头。他折成直角,弯着腰,背着手在路上走着的时候,谁也想象不到,他曾经跟着房厂长走南闯北叱咤风云过。
他的腰直不起来,但脑子相当聪明,他找到新任的厂办主任,他从前的好友周主任。周主任也有缺陷,是个秃顶,年纪轻轻头顶就荒芜了。但他也是走南闯北的,不知从什么地方花高价弄了一顶假发,逼真度极高,戴上假发之后,不认识他的人,不会怀疑那是假发。可是,全厂都知道他秃顶,所以,人人都觉得他顶了个鸟巢。他戴着假发,在工厂的范围内,就等于戴着个装饰物罢了。其实他长得好看不好看,厂里人并不关心,只要不耽误他们秋天分两袋苹果,年底分两捆带鱼,不定期地分些米面油就行了,谁管他有没有头发。
周主任的老婆,淬火车间的保管员,年轻人都叫她黄妈,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人们背地里跟周主任开玩笑,问他当年看上黄妈什么地方,周主任严肃又认真地回答,啊,她的饼烙得非常好,不管哪一种饼,都烙得非常好。
雷经理常常去周主任家,常常能吃到黄妈烙的饼,每当他想吃一张烙饼,就会找借口对老婆说,我去周主任家谈点儿事情,晚饭不用等我。然后,堂而皇之地拎上一瓶酒,去了周主任家。
可这一次,雷经理并不像从前那样,借着去周主任家吃烙饼来谈事情,他没有利用老关系到周主任家里打感情牌,而是堂而皇之直接来到周主任办公室,表情严肃,郑重其事,这反而让周主任有些不知所措。雷经理打着厂里数百个待业家属的旗号,想要组建一个啤酒厂,既能满足人民生活需要,又能安排就业。雷经理虽然只身一人进来,可是,周主任分明看到了那些凑在楼门口择菜剥豆的主妇们,那些因轻微工伤而退职的男人们,这些人仿佛在雷经理背后吵吵嚷嚷,好像不同意办啤酒厂,就是掐了他们脖颈一样。
在啤酒厂成立之前,他们喝的汽水和啤酒都从县城进货,拿着县上给的特批供应,定量配给。可供应的那点儿份额运回厂里,像穷人兜里的钱,算计来算计去,永远是不够的。
雷经理折成直角一样的身体,把啤酒厂经营起来了,并且运转得井井有条。他给啤酒起名叫冰花牌,据说是为了纪念他的初恋。他的初恋是谁没有人知道,可他老婆对他似乎不是很好,他老婆一听人说起冰花啤酒的典故,回来就不给雷经理做饭。
雷经理从什么时候开始生病的,谁也不知道,反正厂里人见他第一面时,他就瘦弱不堪,带一副病容。一个有病的男人,能得到多少爱,谁知道呢。他老婆结婚之后就不打扮自己了,常年穿一件深绿色的西服上衣,扣子都掉光了,冬天时里面再加一件红毛衣。原来她在厂里食堂上班,饼烙得非常好。雷经理不是本地人,他从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厂里来,开始就住在招待所,每天吃食堂,那时他老婆就在食堂里烙饼。他很喜欢吃饼,一来二去就因为饼和她恋爱,后来就结婚了。结婚后她却很少做饼了,他有时要求她做,她总是不耐烦地说,吃了一辈子的饼,你没吃够,我可烙够了。所以,雷经理在外面风风光光,回家却连一张饼也吃不到。
有了儿子后,他常常给儿子讲他初恋的故事。儿子那时只有三岁,他对儿子说,有一个姑娘,和我住一个村,上高中后每次回村都和她结伴走,一直走了三年,两人也没表白过。后来我考上大学了,她没考上。最后一次从学校往回走时,天有点儿黑了,一道上她老像是有话要说似的,可又不说,眼看着就要到村里了,她突然说要小解,不等我避开,她就贴着我腿边蹲下来了。
一个姑娘家小解完全不避开我,我就明白她要说的话了,可是,我那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上大学后也就和她断了联系。后来我才知道她一直没找对象,拖到老大岁数了,才远嫁到四川。有一次我回村探亲,她也正好回娘家,她听说我在家,就抱着孩子过来想见我一面,可是我已经坐上客车要返程了。她就抄近道往大路上跑,想截住我坐的那辆客车。那时天已经全黑了,她横穿大路的时候,一辆车灯坏了的卡车飞驰过来,眼瞅着就要撞上她了,最后一刻,她把怀里的孩子用力向稻田一抛,自己直戳戳地被卡车撞飞了。
他带着调侃的语调讲完了故事,脸上也看不出悲伤的意思,可心里像翻着海浪似的。他慢悠悠地驮起儿子回了家,起开一瓶冰花啤酒,自饮到半夜。
冰花啤酒从生产开始,就有点儿不计成本的意思,赔了赚了就是给大家狂欢的。后来,又被作为礼物送给县里的部门,居然很快流行起来。县上的人托关系找门路,都以能买到一些冰花啤酒为荣耀。其实,未必是因为冰花啤酒的味道,而是那些人一走进这个大山沟里的工厂,就被这里安静的气息深深吸引住了。当他们在工厂的饭店尝到一瓶冰花啤酒,看到了这里的夜宴和狂欢,他们已经无比羡慕这种生活了。
冰花啤酒成了工厂的代言和标志,人们不再谈论工厂的产品,反而对冰花啤酒津津乐道。后来,冰花啤酒成了25号工厂唯一还在赢利的产品,虽然这只不过是一项副业。越来越多的人为冰花啤酒而来,寻找傅小土的深夜串店,在一个个深夜,安安静静地买醉,因为无论哪一种愁,醉了都是一样的。
7
厂里那辆“黄海”大客车,是扎着大红花开回来的。
之前厂里人去县城,都是坐带篷的“大解放”汽车。房厂长夫人李一瓶主管后勤处,她亲自张罗着在车斗里安放了几排座位,做了个能折叠的梯子,方便上下车。老幼妇孺坐前面,身强力壮的站后面,每次进城都挤得满满的,像塞足了馅儿的饺子。“大解放”穿过一望无边的田野,带着植物的味道进了城,一车人像某个演出团体似的,隆重出现在县城某个标志性建筑物旁边。
有了“黄海”之后,车里也仍然塞得满满的。“黄海”由一个年轻小伙子开,原来开“大解放” 的司机连新车的方向盘都没碰着,就光荣退了休,这成了他唏嘘很久的事情。新司机血气方刚,浑身冒着热气似的,像一壶就要烧开的水。要是车上有一个让他入眼的姑娘,他表演的欲望就更能被调动起来,并借此把一趟趟路途变成了越野赛。但他的技术没得挑,绝对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况且宛若桃花源一般安静的路上,也不会有第二辆车。
要是花姐坐在车上,车上就弥漫着小烧酒的味道,人们在他身上乱翻,就是找不到那瓶酒,可是,酒味呛得一车人都要醉了似的。花姐年纪不算大,却干巴得像个老头儿,咧着缺了几颗牙的嘴巴,笑得诡异极了,有人凑近他的衣裳一闻,原来是头天晚上喝的酒洒在衣服上了。
到了城里,人们三三两两地逛着,并不分散。隔一会儿总要不经意地左右瞅瞅,看见人群里有一两张熟悉的脸,就像幼儿园的小孩看见老师似的,心才能完全落下来。他们并没有带一个哨子,却准时在午饭时间整齐地聚到“黄海”前。有事情没办完的,有东西没买够的,有热闹没看完的,也都齐齐地赶回来,大家简单地吃过午饭之后,又像从某棵树上飞出去的鸟,各自散开了。
很多人进城的时候,穿着深绿色的工作服,上面还印着“大干30天”的口号。就连手上拎的兜子,也印着“某某篮球赛纪念”字样。他们在人群里太显眼了,人们远远一看就说,哦,看哪,25号工厂的人来啦!或者这样说,哦,那不是靖安街的人吗?人们用一种探秘般的眼光看他们,像看来自异国的人。
从前厂里商店经营的百货一应俱全,他们像足不出户的小姐,不用出厂就能买到各种新奇物品。甚至厂经销部卖过一种桂花味的香水,连县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想办法来淘呢。那是李一瓶到长沙出差回来后引进并推广开的。那段时间,25号工厂的女人们走到哪儿,都像开了一树桂花似的。
让他们至今还津津乐道的一件事是,某位县领导的孩子夜里病危,需要打氧气,可是找遍县城的医院也找不到,倒是有人提醒了一句,去25号工厂吧!然后那领导坐着小吉普车,一路烟尘地颠簸过来,大半夜敲开房厂长的家门,房厂长批了条子才把一瓶氧气载回去了,日后房厂长到了县城办事,就像踏平地似的了。
25号工厂的人都离不开冰花啤酒,可最爱冰花啤酒的还是花姐,啤酒代替了粮食,一滴一滴地浇灌着他。花姐在县上很有名,人尽皆知。在县上,人尽皆知的人有两个,一个是某著名的傻子,另一个就是花姐。傻子天天在街头唱流行歌曲,花姐总是在街头唱《红灯记》。
人们逛街一直到了傍晚时分花姐还没回来,就会有人出去找了。堂皇的饭店是不用找的,他或是在路边的李二抻面,或是在老王串店,或是在某某家常菜馆。有一次花姐坐在店里的某个角落,要了一杯小烧,就着几张干豆腐,嚼着一根大葱。见有人来找,老板娘眼睛都亮了说,快点儿领走吧!三块钱要一杯小烧,搁我这占了一天的地方!
花姐大着舌头说她,三块钱小烧你还挣我一块五哪!
哎呀,这一块五你快点儿让别人挣去吧!老板娘气哼哼地说。
那边老板也过来凑趣说,啥钱不钱的,你亮一嗓子给唱一段,酒钱就免了!老板的脸上都是不正经的笑。
这边花姐摇摇晃晃站起来,抻脖子清嗓子就要唱,可厂里人早过来挎着他胳膊走了。
据说,花姐有着辉煌的过去。有人曾在他家里看过一张他在《红灯记》中扮演李玉和的剧照,那时他剑眉星目,英姿勃发。从前工厂里虽然没有正式的文艺班子,却自有一班戏剧爱好者,那时的娱乐除了电影,就数花姐他们的业余班子了。花姐的辉煌历史几乎和工厂的辉煌同步,他在台上指点江山的时候,工厂也正策马扬鞭大步向前。后来工厂渐渐式微,他老婆因为他挣不来钱对他冷嘲热讽的时候,流行音乐也渐渐把他撵下了舞台。那时,人人都开始想方设法干私活儿、捞外快,可花姐却怎么都转不过这个弯儿来,还是每天穿戴整齐踏着冲锋号声去上班,坐在办公室里,一张报纸、一杯茶水地打发一天。
自从他老婆和他离婚后,他就没白天没黑夜地喝酒,嗓子早就不行了。但是,他仍然爱唱,不管上不上城里,喝到一定量的时候,他都会不请自唱。不管城里的还是厂里的,没听他唱过的人很少。有时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半醉不醒地唱一段《红灯记》,穿着破了洞的背心,胡子拉碴的,酒醉跌倒,身上都是土,像挂了幅地图,走过的人有心善的,以为是流浪汉,一个劲儿地往他跟前扔钢镚儿。厂里的人找到他,把钢镚儿踢得远远的,背起他就走,他在人家背上还在骂,听不清他骂些什么话,总之是骂他老婆,骂完了他就哭,哭自己是个窝囊废,等人把他背到车上时,他已经睡着了。
回到厂里他也没醒酒,送到厂医院,林医生忙着配药打针。花姐这边醒了看见针头,还嚷嚷着说要献血,林医生这边已经“嗖”地一下扎中他的屁股,对他说,你的血没人要,输给谁谁都得醉。
8
人们怀旧的方式,总是千奇百怪,比如李一瓶,她怀旧的方式很执拗。冬天她总是穿厂里发的劳保大衣,厚实的棉花,粗笨的针脚,脚上穿一双劳保皮鞋,皮子是实打实的结实,像她们那一代人的穿着。
年轻人当面都叫她李妈,背后却叫她李一瓶,就是没人叫她真实名字。一提起她,就像提起《骆驼祥子》里的虎妞,人人一脸戏谑的表情。
李一瓶原来不叫这个名字,这是她的绰号。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她的本名,不熟识的人要想知道她的真名,怕是还要翻翻档案室那些发霉的档案。反正无论她去买菜还是去商店,或者她赶着去澡堂,或者急着去电影院,都有人高声地叫她:李一瓶!她也大大方方地答应着。就连刚学会走路的小孩,牙牙学语呢,大人就指着李一瓶教给孩子认识,看,那是李一瓶。
李一瓶这名字,顾名思义,这女人酒量不小。虽说她未必能喝一瓶那么夸张,可是她喝酒时那种虎劲儿能把男人吓着。当年她舍命干掉一瓶酒时,把几个老爷们儿都灌趴下了,从此她豪气的名头算是叫响了。
在25号工厂,人人都知道房厂长是出了名的怕老婆。人们私下提起房厂长,总是说李一瓶她老公!要么就直呼其名房斌,反正极少有人叫他房厂长。好像厂长的名头,也比不上李一瓶老公响亮似的。
从前房斌是干部子弟,据说来工厂只是镀金的,锻炼过后是要回城的。所以房斌就有股清高劲儿,从来不喜欢车间啦、零件啦、机油啦,也不喜欢泡在车间里摆弄零件、浑身机油味的工人们。房斌那时是技术员,可他刚刚进厂,着实没有什么技术。他整天坐在技术室里看书,不只看专业类的书,还看管理类的书,看书看了大半年,图纸还是画不出一张,模具还是设计不出一个。别的技术员都下到车间,每天油里灰里,随时指导生产。房斌却整天闷在技术室里看书,他不急也不躁,心里多少有点儿底,要不了多久家里就会托关系把他调走的。
李一瓶那时是车间的调度员,入党积极分子,青年骨干力量。能干只是一方面,大方、能张罗占主要方面。她年纪不大,长得干枯瘦小,蜡黄的一张脸,看不出青春的样子。而且天生一副公鸭嗓,又是个碎嘴子,每天像麻雀一样,从早叽喳到晚。无论人们说什么话题,她听一耳朵就能接上话茬儿。比方人家说今天要栽株茉莉,她保证会挤过去告诉人家,她家有一株老大的茉莉,她问人家你要不要,我给你压一枝。等第二天,她准会捧着个沉甸甸的大花盆,压着一枝还打着骨朵的茉莉花,往人家桌子上一撂。更不用说谁家娶媳妇,办事情啥的,李一瓶更是满场子张罗。她也真有几分才干,经她一张罗,事情的确井井有条起来。
人都说李一瓶的脾气急,性子不好,可是多少年下来,还真没看见她和谁闹过红脸。男人们都和她处得像哥们儿似的,但就是没一个人追她。一有人介绍对象,对方一听是她,就笑得前仰后合地说,李一瓶啊,处哥们儿还行,娶回家那不等于娶个妈呀!
男人们看不上李一瓶,李一瓶还看不上他们呢。李一瓶也是有自己的标准的,她扬言出去,非要找个有文化有素质的不可。听她这样说,大家自然而然想起闷在技术室的房斌来,有好事的人给他俩撮合。奇怪的是,李一瓶从来都像爷们儿似的,见了房斌却来了羞涩劲儿。她很怕自己男人似的性格吓着房斌,她捏着嗓子尽量压低声音说话,还破天荒地穿了条裙子,到技术室向房斌请教。越接触她就越发现房斌的优点,最后就连房斌的清高,她也认为那是鹤立鸡群,曲高和寡,整个25号工厂,只有她能看明白,房斌是个难得的人才。李一瓶是个无比热爱工厂的人,她还是一个入党积极分子,她在心里下定决心,要尽最大努力,帮工厂留住这个人才,而她想到的留住这个人才的办法就是嫁给他,把他一辈子拴在这儿。
李一瓶有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对人无比热心。无论谁有了难事,都像她自己有了难事一样,急得像一团火似的,东跑西颠地张罗,动用人脉去帮忙,她自己家里有事都得往后面推。人家都说李一瓶要对一个人好,能把那个人融化了。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从有人撮合她和房斌之后,她像一团火,渐渐烧着了房斌。房斌不仅没有拒绝,反倒觉得李一瓶像妈似的照顾着他,他挺受用的,慢慢的,两人的感情竟然越来越好了。
李一瓶是厂子弟,而房斌住宿舍吃食堂,李一瓶天天变着样做好吃的,装在两个大号饭盒里,拎着给房斌送去。她谁也不背着,人家问她,你这是给女婿送饭哪?她脆声声地答应着。李一瓶除了对房斌,就没有不好意思的时候。
房斌不太合群,李一瓶就带着他加入各种团体,今天打扑克,明天凑酒局,后天比球赛。房斌虽然不擅交际,可有李一瓶冲在前面,人人都给几分面子,慢慢地人们了解了房斌,对他身上的贵族气也不那么反感了。
等李一瓶把房斌彻底征服了的时候,她才知道房斌的家世,这让她有些战战兢兢。她跟着房斌去他们家的时候,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李一瓶,头一回知道什么是害怕。她知道自己要去的是个干部家庭,这干部家庭和厂里的干部家庭还不一样。厂里的干部都是从工人堆里提拔出来的,穿上干部服也不像干部。可房斌的父母是货真价实的干部,是学校培养出来的高才生,是每天进出政府大院,大笔一挥就能决定别人命运的人。李一瓶想到这点就开始脸发烧,好像她是特务阴谋家之类的,使了什么阴谋把房斌迷惑了。她一向知道自己长得丑陋,这样一来自己连狐狸精都算不上了。
到了房斌家,一家人都礼貌有加。爸爸说房斌你变壮实了,这是下基层锻炼成功的结果。妈妈说房斌你要注意少说粗话哦,要时刻记得你是大学生。爸爸说李一瓶,小李一看就是朴实无华、脚踏实地、能干的姑娘。妈妈说感谢小李一家对房斌的照顾呀,房斌身上现在有了一种地道的工人味道喽。然后她就打开一个铁皮饼干桶,抓起饼干就往李一瓶手里塞。李一瓶虽然也吃过桶装饼干,可她吃得更多的是便宜实惠的散装饼干。高级饼干散发着浓郁的奶香味,仿佛告诉她,这个家什么都是高级的。李一瓶咬着饼干,觉得咽着费劲,房斌早拧开一瓶果汁递了过来。好容易从房斌家出来,李一瓶像从监狱里出来似的。
但是在房斌妈妈千方百计找好关系,要把房斌调回城的时候,房斌突然提出了要求,如果不能把李一瓶也调回来,他就不想回城了。可房爸爸拍着房斌的肩膀说,年轻人就该到基层去,弯腰干才能有所作为。原来房斌的爸爸给他设计了另外的人生方案,房斌很快就被作为后备干部重点培养,几年之后,老厂长退居二线,房斌成了25号工厂历史上最年轻的厂长。
每当年轻英俊、风流倜傥的房厂长和李一瓶并肩走在一起时,都是很煞风景的事情。可房厂长觉得很受用,尤其是儿子出生后,房厂长整天一副有子万事足的模样。李一瓶还是那个李一瓶,只是慢慢地多了一点儿霸道出来。那时李一瓶早从车间调到后勤处了,全厂的吃喝拉撒都在她掌控之下。她一上来虎劲儿,还是敢一口气喝上一整瓶白酒,然后酩酊大醉地被人送回家,房厂长赶前不赶后地给她灌醋醒酒。
李一瓶和房厂长的传奇里头不能不提一个人,她就是电话班的兰娟。按理说一个话务员无论如何也没有机会接触房厂长的,可是那时正好厂长秘书休假,临时就把兰娟安排给房厂长当秘书了。
兰娟平时不多言语,温柔有加,人缘儿不错。她抱着一些文件,像一阵风似的走进房厂长办公室,那时房厂长正在试一件西装,他正为搭配什么领带而纠结。兰娟轻声细语地给出建议,并亲手打好了一个极标准的倒三角,这让房厂长对她刮目相看。他心里想,这要是李一瓶,准会像往他脖子上套一根绳子似的,稀里哗啦地弄一阵,最后会把领带打成个死结,再像放炮似的骂两句才算完。
兰娟和房厂长有没有过故事,谁也说不清。但是在某个夜晚,李一瓶来到值班室,她拎着一包毛线找到兰娟,求她给房厂长织一件毛衣。她还是那样的性格,像倒了一车核桃似的说着话,说了很久,像忘了来干什么似的。等李一瓶转身要出门了,兰娟才轻声对她说,我不知道房厂长的身量尺寸啊。李一瓶像是思考一件什么事情那样,皱着眉头,幽幽地说,你的确不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他的肩膀一只高一只低,你也不可能知道他有点儿驼背,你更不可能知道我为他受的那些苦,遭的那些罪,这些你都不可能知道。然后她接过兰娟递过来的毛线,安安静静地走了。
之后,李一瓶开始刻意改变形象,她特意到县城去把自己捯饬了一番。烫了头,文了眉,割了双眼皮,漂了嘴唇。那天房厂长下了班,李一瓶正在厨房忙活,她回头冲房厂长一笑,房厂长吓了一大跳,李一瓶眼皮肿得像长了疖子,嘴唇红得像刚灌的血肠。等到吃饭时,李一瓶可遭罪了,嘴不敢张,眼不敢睁,整个人血泪横流的,孩子见了她就哇哇地哭,说什么让房厂长把原来的妈妈找回来,一时间闹得家里上下不宁。
这还不算,李一瓶又像从前处对象时那样,天天捏着嗓子说话,一点儿也不敢大声。本来她就是一面锣,现在偏不让她响,不只她自己难受,看的人也都快憋死了。她还买了很多五颜六色的花裙子,长及脚踝,走到哪里,都呼呼啦啦的,不仅看不出弱风摆柳的风姿,反倒让人时刻想帮她把裙子提起来,免得拖地沾上泥。
那个风风火火像个男人一样干练的李一瓶,一下子就消失了;那个大嗓门儿,到处讲黄段子,像个开心果的李一瓶不见了;那个整天热热闹闹,像拉了一车啤酒瓶的李一瓶沉默了。房斌都快急死了,都快憋死了,他实在憋不住了,在灌了半斤白酒之后,抓着李一瓶的肩膀,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他一边喊一边哭,像是把一口脓血终于吐掉了一样。在他狂风一般的摇晃里,李一瓶也哭了,她哭得更大声,从来没有如此大声过。
有一天,未婚的兰娟突然草草就嫁了人,嫁人那天照例是李一瓶主持。房厂长不想去,可李一瓶非让他抱着儿子坐在前排。兰娟在台上像木偶一样听从李一瓶的指挥,新郎为能娶到这样一个佳人,高兴得简直忘乎所以,还即兴在台上唱了一段他拿手的《红灯记》。可是他们结婚好几年才有了个女儿,女儿长到七八岁,兰娟突然辞职去了北京,有人说她攀上了个老干部,给人家做了填房。反正她丈夫很多年都找不到她,终于得到她的地址追到北京,他买了一辆自行车想送给女儿,好不容易扛上楼,兰娟连门都没给他开。他回来后就像得了疯病,见谁都说这件事,人家就告诉他,也许兰娟从来就没爱过你吧。这句话提醒了他,也彻底打垮了他,从此,他嗜酒如命,长醉不醒,并且醉后一定要唱一段《红灯记》。
房厂长只经历过这一次艳遇,之后就再也没对女人动过心思了。谁都无法知道李一瓶怎样帮他熄灭了所有的欲望,让他只安心守着李一瓶母子过日子的。反正他不仅在感情上过早萎谢,在工作上也不再有雄心壮志,所有的工作都是推着往前干,谁要是提出创新改革之类的话题,他第一个表示反对。特别是分立后的沿海新厂,拉出去的一队人马自立门户,在外冲杀拼搏一番,到底还是濒临倒闭的结局。从此,房厂长就更没有了斗志,他总是说,能维持现状就很好,就不要冒险了吧。可就是维持现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工厂像一个沉重喘息着的老人,担着一副极重的担子,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一样。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房厂长开始了常年不愈的失眠,李一瓶想尽了各种办法,房厂长仍旧得靠安眠药维持睡眠,要是李一瓶偶尔提到兰娟,房厂长那个夜晚就连吃安眠药也无法入睡了。
9
房宽是李一瓶和房厂长的儿子,也是唯一能制得住李一瓶的人。
房宽的个性早在幼儿园时期,就已经初露端倪了。
那时,所有的孩子都上厂幼儿园。老师大都是退休女工,管理上是很老派的工厂作风,每天中午要睡午觉,睡午觉之前要先洗脚,这个程序必不可少。洗脚时,一个胖老师端来一大盆水,盆相当大,足够三四个孩子站在里面。开始,孩子们还一个一个地按部就班地洗,后来趁老师看不见,房宽带着三四个孩子一齐站到盆里。最后,干脆穿着凉鞋踏进去,洗脚成了玩水游戏,老师赶来时,一盆清水已经变成了一盆泥水。房宽理所当然地挨罚了,老师把他关在一个空屋子里,锁上了房门。可是,傍晚李一瓶来接孩子,打开房门一看,房宽早跳窗逃跑了,还在墙上用蜡笔给老师画了幅丑陋的画像。
房宽讨厌午睡,每次午睡都要和老师作斗争。老师拿着一根鸡毛掸子,在床铺前来回巡视,看见谁不闭眼睛就抽谁。房宽在她走过来时闭上眼睛,她走过去时再睁开眼睛看着他喜欢的马丽丽。有时他看马丽丽看得过于入迷,就忘记了老师手里的鸡毛掸子,等他的头上挨了几下之后,他干脆仰面朝天,瞪着两只眼睛看着天花板,就是不闭眼午睡。
工厂有个车队,在幼儿园的隔壁,透过围墙上的孔洞,能看到大汽车轰轰隆隆地来往。房宽每天都扒着围墙,痴痴地看那些汽车,老师都吹哨子集合了,他也听不见。老师过来拎着他的耳朵说,大汽车把你拉到北京去。他一听乐了,说,也能拉到上海去吗?最好俩地方都去。老师被他逗笑了,说,你长大了当个司机呗,想开哪儿去开哪儿去。结果这天晚上房宽回家,认真地对李一瓶说,我的理想是当一名汽车司机。李一瓶教育他说,咱不当司机,咱当厂长,管着司机。
多年以来,李一瓶是最了解房宽脾气的人,在一些原则性的事情上,她认为必须反其道而行之,才能让房宽顺从自己的意愿。比如,她不喜欢赵丽娜,她就天天在房宽面前夸赞赵丽娜。赵丽娜只是电话班的一个话务员,皮肤细细白白的,像玉一样,说话声音甜甜的,像糖一样。可是李一瓶就是不喜欢她,因为一看到她,就能想起兰娟。还有一点,赵丽娜什么都好,就是家庭出身太一般了,大家都纳闷儿,钳工老赵那样的人,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来呢。
李一瓶怕房宽给她娶回个钳工的女儿回来,她自认为抓住了房宽的逆反心理,从小到大,她说东,房宽偏要向西,她拼命在房宽面前表现对赵丽娜的好感,实际上是想让房宽远离赵丽娜。可是在这件事情上,她失算了。
房宽没有理会她的激将法,李一瓶的做法,正中他下怀。房宽早就被甜甜的赵丽娜给融化了,他正好顺着李一瓶的态度,干脆和赵丽娜把关系公开了,并且两人发展很迅速,很快就到了不得不办婚礼的程度。两家人只得坐下来商量结婚的事情,李一瓶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可偏偏那丈母娘也不是省油的灯,最后两人因为结婚的一枚钻戒,意见产生了分歧,在珠宝店里公开宣战,吵得不可开交,到底是李一瓶做了让步,遂了丈母娘的心愿,才算平息了事件。
其实在婚事之前,还有一件大事,李一瓶也是失了算的。房宽毕业时,李一瓶很清楚工厂的前景,希望房宽在外面发展。李一瓶自以为她屡试不爽的激将法一定不会失算,在房宽临近毕业之际,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打电话向房宽哭诉,说自己就房宽这一个儿子,老了不指靠他能指靠谁呢?又说到房厂长血压这几天又高了,药量已经加大了,可血压还是降不下来。
她本来以为,房宽虽然孝顺,可她强迫房宽做的事,房宽的逆反心理又会起作用,而且房宽一直对工厂的前景不看好,他一定不会回厂。可是李一瓶又失算了,房宽不仅回了厂,还主动要求去车队开汽车。二十年的时间,他终于跳过了幼儿园的围墙,跳到车队的大院子里去了。每当他在院子里发动汽车的时候,总会往隔壁的幼儿园看,他希望,透过那些围墙的孔洞能看到一双向这边张望的眼睛。
有一天下午,开始变天了,豆大的雨点往下砸,李一瓶站在车间二楼的窗前,突然看见一个年轻人,趁着雨还没下大,飞快地往车棚里挪自行车。大家都挤在窗前看热闹,有人还打趣着说,快来看“雷锋”呀!风很大,把那个年轻人的帽子吹掉了,李一瓶惊奇地发现,那个人竟然是房宽!
夜里,李一瓶和房厂长说起这件事时,眼泪汪汪的。她说,我的儿子怎么这样傻啊。房厂长说,咱们年轻时不也这样傻吗?李一瓶反驳他说,时代不同了啊,那个年代,人人都有股傻气儿。房厂长说,傻人有傻福。
结果,所有人都看到了,房厂长那个名牌大学高才生儿子,每天穿一套脏兮兮的工作服,开着大汽车,风里来雨里去的,他们再也不抱怨自己的儿子在车间里油一把泥一把做工人了,原来对房厂长的那些怨言也全都不提了。李一瓶这才醒悟了,她低估了儿子对25号工厂的感情,也低估了儿子的远大志向,更低估了儿子当领导的潜质。
厂长的儿子,自然不能永远泡在油里泥里,很快有善拍马屁的人,早早把房宽调到工厂对外事务联络处。其实,这只是一个闲职,因为工厂已经很多年没有什么对外事务了。除了完成一点儿上级配给的计划任务外,一直都把向外发展客户争取订单美其名曰对外事务。房宽到了联络处之后,还真着手联络了一番,他似乎有着比房厂长更大的雄心壮志,很快他就联络到了一项业务。
房宽从前在南方上学,通过同学的门路,竟然招商引资,吸引了一笔资金。不久,一群南方人到工厂来考察了。开始,房厂长陪着他们到处转悠,听着他们对着这里指指,对着那里画画,仿佛他们是工厂的主人一样。房厂长虽然不喜欢,可是想到有资金注入,或许能让工厂迎来新的机会,他一直忍着。
可是,最后,那些人制定了具体的合作方案,其中一条竟然是要实行人员优化,换句话说,就是有几类人员必须下岗。这几类人员大概就是花姐、林医生、舒老师、田检验员、黄保管员之类的,都是些年龄偏大,技术落后,下岗后没有一技之长的人员。
开始房宽也和外地人一起坚持实行这个方案,计划着对人员进行精减。可是,平时事事纵容房宽的房厂长和李一瓶,在这件事情上居然从未有过的强硬。他们俩不仅像两头狮子那样,对着房宽咆哮,而且立即赶走了那些招商来的南方人。房厂长居然说了平生最硬气的一句话:有饭大家一块儿吃,没有干的咱们就喝稀的,饿死也不能扔下一个人!最后,这一次大张旗鼓的改造运动,败给了房厂长的儿女情长。
房宽的第二个大动作,是从工厂那座神秘的山洞开始的。
从前的工厂坐落在一个巨大的山洞里,山洞是他们的隐秘世界。里面有道路,有车间,有卫生所、澡堂、食堂、会议室,还有幼儿园、学校,简直是一座地下城市。
各个车间分布在不同的区域,里面机器轰响,人声鼎沸。后来,他们不再需要隐秘地生产和生活,就走出山洞,回到了阳光下。山洞从此被一把巨大的锁牢牢锁住。
后来,很多人知道了这山洞,陆续慕名而来,想要见识一番山洞的面目。山洞的闻名程度,远远大于这座工厂,甚至走进这山洞成了很多人的梦想和愿望。
房宽决定实现这些人的梦想。这次,他很快完成了招商引资,并且这个项目完全尊重了全厂人的意愿。工厂决定将山洞开发成特色旅游项目,让旅游者拥有独具风味的住宿体验和怀旧体验。
经过改造和修葺,第一批游客被一辆黄海大客车拉进工厂。他们一来,就换上了25号工厂军绿色的工作服,在一阵冲锋号声里,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山洞。他们的房间门牌上写着一车间、二车间、保密室之类的字样,床铺和一应设施都带有车间元素,就连房间里播放的音乐,也是机床开动时的响声。用餐时,游客们一起来到工厂大食堂,每人发一个特大号不锈钢饭盒,外加一把手工打造的汤匙。所有的游客都在《我的祖国》的音乐声中,舒畅安静地开始用餐。用餐完毕后各自回到房间,屋里响起一段《军港之夜》,把人们所有的细胞都抚慰一遍,最后了无牵挂地安然入眠。
结果,毫无悬念的,山洞宾馆的效益极好,客房常常爆满,游客趋之若鹜。人们再提到25号工厂,早已忘记它的主打产品,而冰花啤酒和山洞旅馆却人尽皆知。
据说,有不少多年失眠的人,都被医生建议来此疗养,很多人居然治好了多年不愈的顽疾。
当然,还有更多表面看来没有任何病征的人,也悄悄来到25号工厂,他们隐姓埋名,他们神情忧伤,他们记住了每周一、三、五的澡堂开放日,他们盼望着每周六的舞会,他们享受着每周日的电影和月末的县城购物之旅,他们在这难得的安静里清洗着。他们之间流传着一个外人不知道的秘密,如果你得到一瓶冰花啤酒,并带着它住进山洞宾馆,你就知道这秘密是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