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湄洲岛上的林姑娘

2022-08-23大平

散文 2022年7期
关键词:妈祖友人花生

大平

2012年6月,台风“泰利”登陆,台湾海峡卷过来的台风,卷走了我的鼓浪屿之行,只好退而求其次,去登湄洲岛。友人带我乘船过夹海时,风吹折了伞,衣淋湿了,登岸时看那太阳,是一张灾后失血的苍白的脸。出码头,被车夫纠缠,友人付了来回车资,就被电动观光车拉到了一个去处。麻条石铺地的广场,庙宇背倚山势,面朝海峡。

刚拿出相机,一女子凑上来说道:你们不好拍,我来办你们。说着,就“办”了两张。说老实话,第一次见到她,我觉得讨厌极了。她的大萝卜腔,跟电视小品里“福州”“湖州”一路。总是厮跟着,执着地缠人。端起吊在胸前的单反,“咔咔”着,自此就成了我们的跟屁虫。引领买香、净手,九根分三处,插于香灰燃成“四季平安”图案的香炉里,亲手教我点燃,不停地在耳边聒噪:妈祖保佑,你许个愿。

“妈祖”,读音前重后轻,前长后短,大半天我已被她训练得顺口了。在天后宫前,又被她“办”了很多张。还撺掇我和友人三人站一块儿,咔咔一通“连发”。

她这账,到时候怎么算呢?我担心地问友人。

都说那海水又苦又咸,这湄洲岛上啊,种出的花生不加盐吃也是咸的。友人告诉我。湄洲岛十四平方公里,三万多人口,海岸线三十来公里长。岛上除了庙宇,也无非是些住宅。农家乐待客,我看到很多房子都打着对外“出租”的旗号。进一庙,女子又怂恿上香,点着了插到香灰里,灰白色的香灰温软而滚烫,她说,像女人的肚子吧。我不禁偷笑。那时,回看圣坛之上,妈祖的脸黝黑黝黑的,似俯视着人间,香烟时而飘进帘子去,珠帘晃动。女子告诉我,妈祖姓林,和她一个姓,她也姓林。走出来,一阵大太阳,她戴起了卷边仿麦草帽,胖脸黝黑,胸薄而唇厚,我觉得她的长相很一般。午后,庙宇里开了小收音机,播放小说《山楂树》,一段红尘之恋于缭绕香烟里响在耳际,她倚柱呆呆地收听,闭目养神,神情恍惚不知是出尘还是入世。

我刚把相机递给友人准备拍照,突然,她惊醒了,一把抓在了手里,喊“我来吧啦!”未及站稳的我,又听一通快门声,是用她的单反,老实说,我头皮有点发麻了。

该吃午饭了,她吩咐快点打尖,去下一个景点望台湾。我们围坐吃东西时,她消失了,再出现时,嘴上带一点红,细端详像是沾着花生皮。岛边近海处,一圈石头围砌成的地块,围海造田模样,那田里一派盈盈的嫩绿,开出几星嘹亮的小黄花。走进地里徜徉,友人说就是这花生,小岛特有的长年农作物,那花生呀,哪怕剥一粒生吃,嚼来也是淡淡的真海味——咸的。

我跟友人打趣说,吃过咸花生,可真没吃过生来的咸花生。友人也笑起来。

她走过花生地时,神情似又呆了呆,引领着我们继续往海边走。一块大石上题着红漆字“相思林”,题字人是彭冲。林子种满了相思树,友人说,相思树又叫台湾相思,常绿乔木,它们都还长得不高不大呢。我和友人抚树,再瞻仰题石,彭冲题词在这曲径通幽的海角里,似别有一种良苦的用心。1958年8月23日,解放军炮击金门,金门、马祖近在咫尺,完全处于炮火覆盖之下,金门岛三个副司令都在炮击中身亡,连胡琏也被炸了个骨折,可见攻势威力之大。

“站在白沙滩,翘首遥望,情思绵绵,何日你才能回还……”

哪儿来的歌声呢?是女子腰间的小手机悄然唱响了《彩云追月》:

波涛滚滚延绵无边

我的相思泪已干

亲人啊亲人你可听见

我轻声的呼唤

门前小树已成绿荫

何日相聚在堂前……

那时她和我们一样,也在呆呆地眺望海峡,嘴里还跟着哼唱起,我注意到,她似把歌词“门前”改为“林中”,眼里是泪光闪闪。

你真的是作家吗?住我家吧,长住我给你便宜。

我随着她上一道小坡,走过一段宽水泥路,再走上一段窄水泥路,直觉不能上她当了,驻足再不想往前走了。她便飞跑了起来,跑到前面约百米处一幢楼前,向我招手:你看,就是它,我不骗你吧。

我走近已气喘吁吁,看是一幢极洋又极土的所谓“土豪楼”,三四层高,外墙贴白瓷砖,楼顶弄个不锈钢塔。岛上这种土豪楼极多,几乎统一模式:塔顶一串从大到小的不锈钢球,丑陋如鳖生的蛋。她说是电视天线,运气好时能收到对面的台。

这是她家的院子。不锈钢管焊的大铁门上着锁,她正要开门,却撮圆嘴对里面吹口哨。不闻动静,或者说是听到一种奇怪的动静,类似鳖爬沙滩的声音。她就伸头冲里喊:“猪猪,猪猪仔。”我诧异极了,她像是呼唤什么猪猪侠。喵呜,哧哧,一种类似病猫的声音传来了。先是看到头,慢慢升起,一个半黄褐色的三四岁的小男伢,从门下抓着门栅栏探头爬起来了,孩子刚才大概在钻门肚下。我好奇这孩子衣服上像涂了蜜似的,很快,一股带点海咸味的酸臭气味吹进鼻来,是新鲜的大便气味。我细瞧,他是滚了半身的黄屎,孩子抓着钢管,蠕动的小手里也是屎尿,也许还挖过鼻孔吧,这孩子塌而嫩的鼻梁上也有一两滴。一阵恶心,我忙掩口鼻,但还是压不住,要吐。我想她要大叫起来了,她一定会大叫,但是却没有,她只是颤抖着飞快掏一串钥匙,噼啪作响,她黝黑的胖脸,涨红得已变形成紫酱色了,泪滴,无声地爬满了她的脸庞。

我离去时,似瞥见她家院里有个水泥砌的池子里,栽种着什么植物。听到她冲进去柔声地唤那孩子:阿姨呢?保姆妈呢?她家也许请了保姆带孩子,但是一时不知去了哪里,也许是吧。但是,孩子怎会弄成如此模样?

去往那座海边小山顶时,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英语脏话裤,小短腿捯得飞快。喊着:“顶峰啦啊!”

她报告并讲解,此山海拔九十八米,妈祖的巨石塑像,用三百二十三块石头垒成。妈祖合掌,慈母威仪,面朝台海方向眺望。海天相映,那是望呀望不到头的海水,青蓝两混的海水,翔集的海鸟,和点点白帆。妈祖庙前,潮音不时传来,海岸岩石与潮汐吞吐产生共振,发出奇妙音响,涛如歌,风如泣,一阵阵地吹来,吹不动林姑娘那石砌的秀发。

妈祖原名林默,也叫林默娘,相传北宋年间出生于湄洲岛,是望族“九牧林”家女儿,生于三月廿三,逝于九月初九,因出生至满月不曾啼哭,故被父亲取名“默”。林默兰心蕙质,八岁诵经,十岁能文,十三岁学道,十六岁踏浪渡海,懂医识气象。在她短暂的一生中,经常在海上救险,为邻里和过往商贾渔民做了许多好事。林姑娘向我们讲述,林默一生未嫁,二十八岁时辞别家人,在此湄屿峰归化升天。“升天古迹”,妈祖又尊号“天妃”“天后”等,同根同祖,海峡两岸都来祭祀。哦,她告诉我,你们谈论的金、马,那马祖岛名,也是源于她。

她确实姓林,那年刚二十出头,考大学落榜,上了厦门什么技校就回来要当导游。她父母不同意。莆田这地方很多人出去办医院,她父亲也是干这行的。大概在2007年前后,她在北京认识了一位台湾人,是位摄影发烧友,专程来北京参观拍摄奥运场馆。她跟他相识了,就带他来福建旅游,就回家来上了岛,邻居们不无揶揄地说,正好她家有这么一幢“土豪楼”供他们使用嘛。

以下故事,人们讲的也不一定确真,但我还是把它记录下来。

那台湾人是一位老兵之子,其父祖籍苏北,1949年凭“最后一张船票”去了台湾。

我听着这故事,有点像电影《滚滚红尘》,便说那部电影三毛编剧,内容来自张爱玲小说。他那老兵父亲也像电影里的秦汉那样,在最后一刻跳上了去台湾的船吗?

人们接着讲,这位摄影发烧友来岛旅住两三个月,“下”在了林姑娘家,他最好和最坏的习惯是爱嚼着几粒花生米喝酒,他告诉她这是父亲留下的习惯,像一个情结,他父亲当年在船上饿得只剩最后一口气,身无分文,靠在上海上船时无意中带上的一包花生度活了命。是的,他和她好上了。次年,她生了个孩子,智障,他们经常带孩子上医院。吵嘴,打架,她骂他:“台湾酒鬼,坑人!”有时恼得举起巴掌,要揍那高低只会爬的孩子,挨着头了却收回,拿手去挠男人的脸。他出血了,却嘻嘻地笑:你爸不是开医院的嘛,正好医外孙。她成天鼓动他学她爸,男人也曾动念,准备开一家那种“莆田系”医院。她却听出他话里有鄙夷和挖苦之意,便反唇相讥:你爸倒好,做个逃兵,逃到台湾去了,哦哦,要不是几粒花生米,怎么就没饿死啦?

花生米怎么了?男人举起拳头,向她试着。

你那逃兵老爸呀,怎么就没尝一粒解放军的“花生米”?那样,就没有你来坑害我们了。

男人终于出了拳头,打在了她的肩头。她捂住哭了起来,男人也哭了。那孩子爬过来了,她把仔砸到他怀里去,仔哼叫着“妈妈”,她却又去抱起了孩子,到一旁流泪。那泪滴滴在仔的脸上,仔拿小手背去揩,不懂事,还往嘴里扒拉。她赶紧制止,并把孩子抱起来。如此家无宁日了将近年把,他终于下决心要“撤退”了。她死拉活拽不让他走,他在一个黑夜里逃离,留下了相机和一张字条:“将接你和仔,去台湾看病。”

她背着孩子,人们看见她一次次地走过花生地,在那相思林边望啊,望不到尽头,那海峡的水。

一海相隔难相见

盼望亲人乘归帆

邻居们告诉我,她家砌的池子里种的就是花生,是她为他种的。好久无人管理,深秋近冬了,在小岛特有的淡淡海腥气味里,花生残荷般枯萎凋谢了。我恍惚看见,枯禾中心一带,似还有一星星倔强的嫩绿。

渡口边,那天因台风离岛船少,我们被她“堵”在了码头上。她背上背着娃娃,手里拎只袋子,拿出来照片……合影一洗多张,讲好过塑五元,不过塑三点五元,但递来的却全是过塑的。我感到被狠宰了,友人却宽容地说:一点小钱,就当帮帮她吧。那时,她微弓着腰身,她背着孩子,她拎着袋子……看来,是惯伎了。

林默二十八岁未许人家,林黛玉恋爱未婚。苍白的夕阳下,逼人的台风里,我望着那渐远的母子背影想,前两位如不幸未婚而生子,是否也会是林姑娘这般模样。她背上的孩子收拾过了,孩子的眼神,像他小手里捏着的两颗青龙眼或花生,孬孬地冲人们笑。

后来,我未能在小岛久住,是因未逢那对母子吗?茫茫海峡,你们,漂泊在哪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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