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差
2022-08-23逄鹊
逄鹊
那些年,我一直被肾病困扰,工地上牛马般苦做,实在吃不消。我大哥海明托亲烦友,为我谋求到一份烧锅炉的美差,地点是在京东高碑店的污水处理厂。我们县劳动局在北京有个劳务输出办事处,办事处承揽的几处锅炉房里,人满当当,没我的位置,他们碍于情面,便把我硬塞进了污水处理厂的一个包工头手下。
包工头姓胡,满脸横肉,五十多岁的年纪。他是个搞工程的,捎带脚承包了几个锅炉房。和我一起去的,还有个二十来岁的孩子叫小六。这孩子说话结巴,浑身都长着蛤蟆一样的疙瘩。他和办事处里的人,有一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包工头老胡颇不待见我和小六,因为我们是外来的,不是他手下的嫡系人马。烧锅炉虽然工钱不高,可既清闲又暖和,谁都想钻营进来。老胡自己的人尚且安排不过来,办事处把我们塞过去,因为要走办事处的账户,又不能拒绝,是以他看到我俩,便气不打一处来。
他把我们派到了一处环境最恶劣的锅炉房。我们住的宿舍是简易工棚,门缝里能钻进一条狗。由于是南房,阴暗潮湿不必说,碰到刮风的天气,睡一夜,早上醒来,鼻孔里牙缝里都是沙尘。和我们搭伙计的姓张,是个秃子,虽然算是老胡的人马,可在各处不吃香,被排挤到了这里。还不到供暖的日子,我们的宿舍里便冷得令人受不了。我们只好用烧锅炉的烟煤,笼起了火炉。暖和是暖和了,我们却像是钻进了黑风洞,被煤烟熏得整天咳嗽,弄得身上、铺盖上,到处是黑末子。
锅炉点火后,我、小六和秃子分了班。我们每人连推煤带烧火,连轴转二十四小时,换一次班。也就是说,我们是干一天,歇两天。我们三个经常因为交班时煤车装得满不满、炉灰掏得干不干净而闹别扭。别看小六是和我一起来,他和我不一条心,经常和秃子拧成一股绳,给我挖坑。有一回,我气得不行,要揍他,他才老实收敛了些。
有一天我值夜班,几乎出大事。我们烧的那台破锅炉,炉膛里的火老是顺着缝隙,燃烧到煤斗子里。煤斗子一着火,满屋子都是煤烟粉尘。通常,我们都是用水管子把火浇灭,然后赶紧走炉排,把煤斗子里的煤送进炉膛。我把水管子插进煤斗子里,便忙活别的活儿去了。猛然间,嘭的一声巨响,锅炉的上下几个炉门全部崩开了。原来,水管里的水,顺着煤斗子边角的缝隙,流到了炉膛里。水火不相容,强烈的反应,崩开了所有的炉门。我吓得心惊胆战,好半天才慢慢缓过劲儿来。
另外几处锅炉房的工人经常到我们这里串门儿。我发觉,他们一来,便拿秃子老张打趣。老张三十多岁的年纪,长得欢眉大眼,身材矬墩墩的。有个大个儿,尤其爱取笑老张。他笑眯眯地说,张儿,这个月老板又把工资给你媳妇送去了吧?老张说,送呗,我在这里也花不着什么钱。
夜里睡不着觉,我们闲聊天,我才知道,老张曾做过乡镇税务所的临时工。那时,他时常背着包,趾高气扬地到集市上去敛税。赶集做买卖的人们见了他,都得点头哈腰,竭力巴结讨好他。就因为那时节他虎头虎脑的,又有个出人头地的工作,他媳妇才嫁给他。据老张自己说,他媳妇可是一表人才,要长相有长相,要身材有身材。
后来,他被刷下来,只好背起铺盖卷外出打工。从那时开始,他媳妇便嫌他腌臜邋遢。从老张的叙述中,我能听出,他媳妇肯定和别的男人有着不寻常的关系。老张对什么事都睁一眼闭一眼,忍字当头。有一个时期,他媳妇非要闹着和他离婚,为此还搬回娘家好长时间。经了好多人说和,才又回到老张家和他过日子。老张说,这几年,孩子也大点了,她也不怎么闹腾,知道心疼我,和我好好过日子咧。
如果大家不谈论老张媳妇,老张还颇感寂寞呢。他会主动说,咱们讲讲我媳妇呗。于是,大家便热烈讨论他媳妇,话题自然离不开男女间那些事。说到紧要处,老张笑得比谁都响亮。
烧锅炉期间,我经常倒几次公交车,去潘家园的旧书市场赶集淘旧书。我从那里买过一本托马斯·曼的精装本《魔山》,仅仅花了三块钱。我还在甜水园的图书市场结识了一位二渠道的书贩。这个书贩名叫贾铁生,是东北人,年纪比我还小一岁。他是连印书带卖书。据他说,全国第一套二渠道出版的武侠小说,便是他家印的,书名叫作《侠影红颜》。他说,那时候印书便是印钞票。最早,是他姐夫靠印书发了家,于是亲友们便一哄而上,全部做起了印书发书的买卖。
通过与我闲聊,贾铁生知道我经常写东西投稿。他说,你还不如写武侠小说呢,你写了,我给你印。我说,我没写过这东西,不知怎么写。他说,反正就是夺宝、武林秘籍、奇遇那一套,不难写,印一万本,一年我也能发出去。我说,动不动就几十万字,得写多少日子呀!他说,嫌费事,你改别的书也行。说着拿出了几本不知何时何地出版的烂书,他让我在原作的基础上修补修补,改头换面后,再以武侠名家的名字出版。
我在京东的污水处理厂烧了一年锅炉。再去,地点便换到了北三环的大钟寺。这里的锅炉房是办事处承包的,不必再受包工头胡老板的窝脖儿气了。锅炉吨位虽大,但我们九个人轮番伺候它,比污水处理厂那边清闲多了。我们九个人分作三班,每班上十二钟头歇二十四钟头。每个班里,其实就两个人推煤烧火,剩下的人回老家待着去,一个月里,我们每个人都能回老家十天,但工钱一分不少。
我们九个人里,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姓卢。办事处的人见他知道眉高眼低,便指派他做了我们的炉头。老卢和他儿子都烧锅炉,只不过他儿子在五间楼那边,没跟我们在一块儿。
我班上的两个人,一个姓宋,五十来岁的年纪,耳朵有些聋,跟他说话,声音小了他听不清;另外一个叫张宝贵,四十多岁,是老卢的小舅子。我们三个同住一间地下室的宿舍。烧炉时,我宁愿推煤,也不愿看火。把出水温度烧到八十度,最多推五六小车煤。我把煤扣进煤斗子后,便一径躺在角落里的破烂沙发上,跷着二郎腿歇着去。
除了我,他们都在这里干了好几年了。一开始,他们也欺生排外。有一天夜里,宿舍里只有我和张宝贵(老宋回老家了)。张宝贵鬼鬼祟祟地出去后,竟然把我反锁在屋里。等他浑身煤粉回来后,我便质问他,为什么把我锁在屋里。他慌慌张张地说,你初来乍到,怕你出去乱走,迷糊了道路。我大声说,别给我来这套,还当我不知道,你们是卸煤,挣外快去了。张宝贵结结巴巴,说不出整句的话来。我气冲冲找到老卢,说,好哇,你们卸煤挣外快,怕我知道,竟把我锁在屋里,你们这是欺负我是新来的!
再来煤车,他们果然邀我参加卸煤。卸一次煤,几十上百吨,一米八五的我,站在车斗里,高不过车槽帮。但每人能分十块二十块的,我挺满意。
有一回,我们正在锅炉房里闲聊,居委会的主任张老太走了进来。她说,楼上有人去世,要去火葬场,大家伙儿帮帮忙,帮着往楼下抬一抬。又说,都去,人多力量大,耽误不了多大一会儿。我说,我不去。张老太有些不高兴,她说,这是修好的事,你这个小伙子怎么不去?我说,我们农村有讲究,抬死人,我怕压运。张老太说,我看,你不去抬死人,你运气也好不到哪里去。老卢见我和张老太说话不对付,赶紧过来和稀泥,说,他还没娶媳妇,怕压运,就别去了,我们去。
他们去了好半天,回来后,都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原来他们低三下四的,到丧主家后,人家城里人连正眼都不看他们。出灵时,丧主给亲朋挨个敬烟,却把他们给隔了过去。最令他们愤怒的是,他们满头大汗地把死人沿着楼梯抬下来后(死人不允许坐电梯),丧主别说说句“谢谢”,就是连屁,都没放半个出来。
烧锅炉期间,我一直盘算着买一台带颜色的旧电视。我家的那台黑白电视,都十多年了。虽是家里只有我妈一个人,我也想给她买台彩电,让她看着解闷儿。从旧货市场买,太贵,得五六百。我托收破烂的,在小区里给我打听打听,看谁家有淘汰下来的旧彩电。收破烂的和我说,居委会的张主任家刚换了电视,你去问问,把那个旧的买了得了。
趁着张老太下班的时间,我迎上去,跟她说想买她家的旧电视。张老太并没有因我不去抬死人而记恨我。她说,行啊,给你吧,在家里放着也是占地方。我说,我给您多少钱啊?她说,便宜,你给二百得了。
我气喘吁吁抱着电视回老家,看了没几天,便出毛病了。无缘无故的,不动弹它,它也老自己跳台。我感觉自己亏了,我又找到张老太,我说,张主任,那台电视的图纸还有吗,电视搬回去不能看,我得去修。张老太说,哪儿找图纸去,算了,我退你钱吧。
我说,别别别,毛病不大,我去修修吧。张老太说,你也别去修了,我再给你一台。过了没多少日子,她又送了我一台腆着大肚子的旧彩电。这台电视是索尼牌的,很皮实,我妈看了五六年,直到我娶媳妇买了新彩电,才把它换下来。原来那台,我搬着去修理。修电器的得知我有两台旧彩电后,便说,你把这台旧电视卖给我得了,我给我爸爸看。我说,我买时花了二百,大老远从北京扛回来,怎么着也得给我几十的运费吧。修电器的给了我二百三。这下我不吃亏了,不但白赚一台旧彩电,还净赚了三十块钱。
我在大钟寺烧锅炉期间,北京的大街小巷,雨后杂草般生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特价书店。特价书店里出售的书,不论厚薄,一律是五块钱一本。我从大钟寺走到北太平庄,再由北太平庄折而向南,走到新街口,再由新街口拐向西,到西直门。这条路线上,有好多家特价书店。
我发现,新街口的中国书店收购旧书的价格,要比特价书店出售的价格高一些。于是,我便从特价书店买来全套的《契诃夫作品集》,再拿到中国书店去卖。两处书店隔不了几里地。五块钱买的,能卖到七块钱。每本书赚两块,七本便赚十四块。我来回搬几趟,便能挣几十块钱。
第二年,因为北京要承办奥运会,锅炉便由燃煤改作燃气的了。燃气锅炉操作起来,虽是比燃煤锅炉更清闲,可也使唤不开这么多人了。原来我们九个人,改作燃气后,只需三个人。老宋、张宝贵,还有另外几个上了年岁的,都被刷下去了。他们也都花了近一个月的工资,去考了燃气锅炉本,却没想到,有了本,却没活儿干了。
留下的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老卢的儿子小卢,一个是个大头大肚子的胖子。我们三个仍然是留两个人在锅炉房,一个人回老家。这样一来,还是等于上一天,歇一天,一个月还能回老家歇十天。
我在烧锅炉期间,整天瞎走乱逛,在地下通道里,看到了好多弹琴卖唱的艺人。后来,我也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一唱便是许多年。
还记得煤改气那年,在长途汽车站遇到了几位烧煤时代的老伙伴。因为年龄大,他们被刷下来,只好去工地苦做。一个老头悻悻道,嫌我们岁数大,不要我们了,都是让你们给闹的。说毕,用白眼睨视着我,我心下说,你去工地受冻也赖不着我,我能左右得了什么呀,先暖和暖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