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色
2022-08-23瑛宁
瑛宁
一
姐姐快七十岁了,却不像七十岁的人。白皙的脸虽然有了褶子,黄头发也白了很多,仍不像七十岁的人——心不像。她越来越喜欢穿大红大绿了,和大街上的老太太们一样。不明白的人,以为大红大绿俗气,穿的人也一定俗气。明白了就知道了,她不管俗不俗气,心里痛快就行。她穿的不是衣服,是青春。
姐姐的青春,一半给了早逝的父母,一半给了我和弟弟,她自己没有青春。即便那算作青春,也是缺少颜色的青春。她总想把那些颜色补上。她把年轻时喜欢的颜色挨个穿在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照着镜子——她是在欣赏自己的青春。
我们小时候住的大杂院里,有好几个大姑娘,她们穿得都比姐姐时髦。时兴绿军装了,便穿绿军装;时兴在发白的蓝裤子上打新补丁了,便在发白的蓝裤子上打了新补丁;时兴穿花衣服了,她们又穿上花衣服。姐姐的相貌虽然不比她们逊色,但穿戴上就逊色多了。因为穿戴上的逊色,整个人也好像逊色了似的。即便别人不这样觉得,她自己也觉得逊色。
她所在的木工厂,有一大群年龄和她相仿的人。有从乡下抽调上来的天津知青,有顶替父母接班的社会青年,也有从外厂调来的年轻工人。他们经常给工人们表演文艺节目,演《红灯记》和《沙家浜》,唱《浏阳河》,唱《普及大寨县》。业余时间,他们三三五五地串门,还有人谈起了恋爱。姐姐没时间排练节目,也不太参与他们的活动。她把自己的青春包裹起来,下班就回家给我和弟弟做饭。我看出来姐姐有追慕者,可都被姐姐放过去了。她大概害怕自己陷进去拔不出来,万一失败了,不但没有父母支撑,还有弟弟妹妹需要照顾。她必须找一个稳妥的人,有一个稳妥的婚姻,帮助她完成带有负累的人生。
我到木工厂上班的时候,与木工厂的工人们似乎有些隔膜,也无法和同龄人正常交流。他们都是不看书的人。我的思想,他们好像不太认可。他们说的话,我也不感兴趣。工厂里很少开会,也不演文艺节目了。工人们做的都是计件工作,叮叮咣咣地整天忙碌着,不知道想些什么。我和他们一起工作,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我理想中的生活不是这样的,也不是姐姐他们那样的。但应该是什么样的,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这么平庸。我越觉得眼前的生活平庸,就越看书,越看书,便越觉得眼前的生活平庸。
二
姐姐年轻的时候也愿意看书,但为了帮助母亲做家务,六年级就辍学了。我从记事起,就知道母亲身体不好。后来父亲身体也不太好了。我十二岁的时候,母亲就走了。一年以后,父亲也走了。
很多个冬夜,我和弟弟坐在姐姐身边,听她讲故事。她给我们讲孙悟空,讲《聊斋》,给我们念《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念《闪闪的红星》。我和弟弟把对父母的依赖,转移到姐姐身上,把姐姐当作大山一样依靠着。
一天晚上放学回来,我说什么也点不着炉子,就和弟弟跑到大街上,站在路旁向木工厂的方向遥望。天快黑了,才看见姐姐骑自行车从西边赶过来。她认出了我们,便从自行车上下来,和我们一起走着回家。
我没看姐姐的表情,看了也不懂。很多年过去了,这场景还在我心里装着,仿佛刻印进去了,想忘都忘不掉。
春节快到了,姐姐还没给我做新衣服。我似乎嘟嘟囔囔提了一句,姐姐也似乎答应了,可是一直也没有动静。除夕晚上,姐姐从箱子里翻出来一块半新的米黄色花布,裁剪完了,缝到我的棉袄底边上。又裁出来两小块,缝到棉袄袖上。这样一来,从外衣露出来的棉袄就像新的了。我躺在被窝里,想象着明天穿在身上的感觉。这个年,就在我心里丰满起来。
弟弟比姐姐小十一岁,姐姐几乎把他当儿子看待。弟弟也把她当作母亲似的,感冒了,还往她怀里钻呢。我也把姐姐当作至亲的人,但我由于害羞,从来也不和姐姐亲近。我把自己用坚硬的外壳包裹起来,给人一种坚硬的表象。这性格一直伴随着我,直到现在也没改变多少。前几天看了一篇文章,有个老演员说,演员的身体需要打开。他说的“打开”与我理解的,不知道是不是一回事,反正我突然间意识到,我不但心灵没打开,身体也没打开。
大杂院里的姑娘们陆陆续续结婚了,姐姐还没找到合适的人。我知道我和弟弟拖累了姐姐,便决定不念书了。不念书的原因还有一个,恢复高考以后,初中课本突然变了,为了赶进度,我们一年要学两年的课程,我原本就衰弱的身体,念到初三就招架不住了。
姐姐终于有了一个稳妥的婚姻。我不知道姐姐是否幸福,我那时对婚姻爱情的感觉还很朦胧。我理想的爱情,都在书本上写着,离我非常遥远。这一点,弟弟就比我实际。有一天他说,找对象得找好看的,要不然孩子该丑了。
我吃了一惊。
老实说,我到二十多岁了,都没考虑过将来是要结婚,要生孩子的。我理想中的爱情,好像在空中飘着,与结婚生孩子不是一回事。
三
弟弟不爱上学,是邻居张大娘和二舅母把他抬到学校的。到了初中,他连书包都不拿了,只带一个本夹子,里面夹着一沓白纸。老师在上边讲课,他在底下画画。初中毕业了,他的画也练得差不多了。他曾经把整本的《铁道游击队》画了下来,后来专画古典山水。懂艺术的人,从画上那些苍苍莽莽的山水里,就能感觉出来弟弟内心的孤独与苍凉。弟弟画的松树,最能反映他对生命的认知:弯曲有力的松枝,带着密密匝匝的针叶直指远方;那些盘根错节的树根,在地面上裸露着很大一块,然后狠狠地扎向土地。
姐姐也爱画画。她的画风与弟弟的画风不同,她擅长花鸟画,尤其爱画牡丹,粉的、红的、蓝的、紫的、黄的、绿的,她都画过。她把心里的美,都画到宣纸上了。她想让那些牡丹代替她的青春,就像我想用一篇篇文学作品,代替我的青春那样。
我退学以后,看书的时间多了。我先是到新华书店排着长队租书,后来有图书馆了,就到图书馆去借书。一些外国人的名字开始进入我的视野,这些作家的文字,渐渐地把我苍白干瘪的青春充盈起来了。
最能触动我心灵的作品,是《鲁迅小说集》。那本发黄的竖排繁体旧书,在枕边放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拿起来翻看。我那时候文学意识还没觉醒,也不想当什么作家,就是想钻进鲁迅营造的世界,与鲁迅一起待在那个世界里。好像待在那个虚构的世界里,心里就妥帖似的。看得遍数多了,任何一句话单独拿出来,我都知道是哪篇小说里的。
从作家们呈现的世界里,我看见了以前看不见的东西。这些东西使我欣喜,也使我忧郁,与现实对接不上的忧郁。我原本就忧郁的青春底色,愈加深重了。我与周围人的隔膜,也随着读书的深入愈加严重。他们看不上一个整天捧着书本的姑娘,认为这样的人不会过日子。
四
这沉寂,被一封远方来信打破了。
我当时正在自学世界语,在一本世界语杂志上看见一排通讯录,便用世界语给几个女孩写了信,分别寄出去了。世界语是人造语言,是一个波兰籍的犹太人柴门霍夫1887年创制的。
女孩们陆陆续续回信了,有的正在学习世界语,和我一样狂热,有的已经放弃了。其中一封回信说,他虽然有个女孩名字,却是个地地道道的男子汉。信是用汉语写的,字体很成熟,洋洋洒洒地写了很多人生感受。
我的心咚地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我周围没有这样的人,也从来没人和我说这样的话。这些话,正是我想说又没处说的话。我立刻写了回信,也是用汉语写的,说了一些学习感受。
大约二十多天,他的信来了。他在信里简单介绍了自己,又谈了一些人生看法。他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生活,是一家国营工厂的修理工,住在单身宿舍里。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住在乡下。用他自己的话说,家里生活不太富裕。他已经不学世界语了,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可我就是觉得他优秀。他也视我为知己。我当然不满足这种关系,信来信往将近一年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提了出来。
他委婉地拒绝了。
我反复劝自己,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他身上的光环是我给罩上去的,可还是控制不住地难受。我感到自己特别失败,整个天空都变得灰暗起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从阴霾里走出来,又过了很多年,才遇见属于自己的爱情。
五
姐姐从来也不倾诉,只用艳丽的牡丹向世人展示心里的美——她把忧郁藏在心底了。
终于,这忧郁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那天因为一件什么事,我说了很多顶撞她的话。这么多年,我经常冒出一些硬生生的话来顶撞她,她总是让着我,很少反驳。没想到那天她生气了,突然间号啕大哭。我从她的哭声里听出来,她把压在心底的抑郁,全都释放出来了。我还从她的哭诉里感觉出来,她想把心中的负累,也一并卸载下去——她衰老的身体快要支撑不住了。我和弟弟早已成年,她也快七十岁了,早就应该卸掉这负累,不用再操心我们了。我也曾经劝过她,让她放下心来,过自己的日子。可她舍不得放下。这负累,压在她心里太久了,已经和她的心长到了一起,往外摘除的时候,一定有撕心裂肺的疼痛,滴着丝丝的血。我知道,这伤口一时不会痊愈,只能默默地等着。
弟弟早就不画画了。他只把绘画当作青春的陪伴,结婚以后就不画了。初中毕业以后,他做了两年临时工,后来到拖拉机修配厂工作。他做过修理工、铸造工、熔化工,下岗以后当了三轮车夫。
如今他也是有孙子的人了,童年的忧伤,应该早就治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