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开
2022-08-23崔玉松
崔玉松
去小花园要路过印刷厂,王霞每次去小花园都要叫上张荔敏,张荔敏的父母是印刷厂的职工,他们就住在印刷厂里。
那个小县城当时只有一家国营印刷厂,也只有一个小花园。小花园其实是一个小公园,有水,有船,有假山,有绿柳,还有一个古色古香的小亭子。
那年王霞已经十八岁,张荔敏小她两个月,高考结束才过生日。那是一个漫长的假期,王霞和张荔敏天天黏在一起,王霞去菜园,她也去菜园,王霞去食品公司交菜,她也跟着去食品公司。做完这些事,她们就会去小花园玩。很多时候,张荔敏都是在王霞家吃过晚饭,才回家。
高考分数公布那天,张荔敏没有去学校,她知道自己考不上,在小花园待了一上午。王霞找到她的时候,她抱着腿,呆呆盯着那些盛开的百合花。看到王霞,她什么也没问,一把拉过王霞,就跑。跑了一圈,跳到亭子里的木栏上,大声念道:“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王霞把她扯下来,坐在木栏上,问:你想干什么?张荔敏说:不知道。
那个时候,高中毕业一般都能找到工作,招工、招干,只要不挑,养活自己没有问题。张荔敏说,不想进印刷厂,只想远远离开家。王霞觉得,印刷厂很不错,跟父母在一起,还能帮他们种种菜。再说了,高中三年,王霞的草稿本都是张荔敏供着,印废的稿子、作业本,切纸机“唰啦”一切,订书针一订,打草稿最好了。王霞一直很羡慕。
张荔敏就是不进印刷厂,悄悄报了一个躲在山沟里的三线厂。那天,太阳很大,小花园的百合花开得特别好,白的、粉的、黄的、红的……就像给那座小县城扎上了五颜六色的蝴蝶结,好看极了。她们俩躲在亭子里说悄悄话,张荔敏忽然说,我报525厂,你呢?王霞盯着那些花,有点晕,她说,得回家跟爸妈商量。张荔敏瞅了她一眼,说,十八岁,成年了。
王霞的父母是菜农,没读过书,种菜卖给食品公司,报志愿的事没有什么主见,听说张荔敏报那个三线厂是兵工厂,招工用的名字都是代号,很神秘,很爽快,让王霞也报这个厂。还说,两个人一直玩得好,又是同学,相互有个照应。
张荔敏的父母坚决不同意,让张荔敏复读,张荔敏不干,说,宁可去死。父母又说,那就进印刷厂,可以内招,找厂长说说。印刷厂虽然不太大,好歹也在城里,再说,工资级别都一样,傻乎乎往山沟里跑,以后想调进城,怕是永远不可能了。
张荔敏什么也不说,在王霞家住了三天。
525厂,躲在一个狭长的山沟里,做什么?不知道。进车间的时候,她们问过师傅,师傅说,这是国家机密,不能瞎打听。张荔敏吐吐舌头,没有再问,只觉得那些机器零件,冷冰冰的,就像部队门口那些站岗的兵。
王霞和张荔敏分在一间宿舍,这是张荔敏要求的,张荔敏胆大、活泼,三个月的岗前培训,人教科负责培训工作的小刘被她弄得五迷三道,啥都听她的。
三个月后,她们分到了不同的车间。张荔敏是钳工,在一车间钳工班,王霞是车工,在六车间机加班。她们依然对出对进,每个月拿到工资,王霞就会到营业所存五十块。她让张荔敏也存点,张荔敏说,存不下,我要买衣服买裙子买脂粉口红。张荔敏瘪瘪嘴,说,女孩子,存钱干什么?
存钱干什么?偶尔一个人的时候,王霞就会想这话,她存了一年的钱,哥哥结婚的时候全都寄回去了。她没有多少新衣服,她觉得没有必要,一周六天都要上班,上班要穿工作服,自己的衣服只能上下班路上穿穿,买衣服?身上的都穿不烂。张荔敏说,哪怕只穿一分钟,我也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
漂漂亮亮的女孩在工厂肯定招人喜欢,也招闲话。厂里那些退了休的大爹大妈,一看见她俩就絮絮叨叨,说这说那。张荔敏不在乎,昂着头,目不斜视,高跟鞋“噔噔噔”,把那些闲言碎语丢在身后,就像车间里的铲车,把那些废弃的破铜烂铁一股脑儿铲走。王霞不行,不知道为什么,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低着头,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女工宿舍是一栋二层小楼,房间靠背而开,每个房间前面都有一条长长的走道,张荔敏她们的宿舍在二楼背后。就是说,上了楼还得经过一条走道,拐个弯就是一排排的房间。每天吃完晚饭,走道上就会站满了男青工。他们抱着手,眼睛肆无忌惮盯着她们,就像盯着车床上刚车出来的零件。张荔敏照样昂着头,出出进进,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王霞跟在她后面,一声不吭,就像自己是学徒工车出来的残次品。
小刘是她们宿舍的常客,当然,他也不会一个人来,每次都带着技术科的小李。他们四人常常把打来的饭菜并在一起吃,有时候也会到商店买点菜,炒菜吃。偶尔,会有更多的单身职工加入他们,在张荔敏他们宿舍里弹吉他,唱歌,开小型音乐会。小刘弹得一手好吉他、写得一手好诗,他常常摇头晃脑,和弦伴奏,念自己写的诗。小刘小李两把吉他,张荔敏鬼精灵,把打饭的搪瓷口缸擦干,跑到厂门口抓一把沙,让王霞上下簸动,打着拍子。张荔敏有一副好嗓子,校园歌曲、港台歌曲,好多歌她都会唱。王霞一声不吭,给大家烧水续茶,收拾碗筷。
慢慢地,厂里的青工不再来过道里候着,只是常常在单身楼门口溜达。
张荔敏知道别人说她跟小刘处对象是一个午后。那天,车间所有机床检修,钻床不能启动,师父拿着锉刀,在老虎钳上配钥匙,锉两下就拿下来,对着窗子,眯着一只眼看,师父说,家里钥匙掉了一把,师娘让配一把。师父是厂里唯一的八级钳工,他的眼睛看上去的工件误差在两丝以内,跟铣床铣出来的一样。配钥匙这种事让师父干,真是大材小用,张荔敏忙说,师父,我来。师父眯着一只眼,迎着光,举着锉了一半的钥匙说,嗨,两分钟的事,你玩去吧。
师父干活的时候,徒弟哪敢出去玩,张荔敏虽然贪玩,这点规矩还是懂的。她忙跑到休息室拿水壶给师父加水,班里的师傅们都坐在休息室抽烟、瞎聊。说是休息室,其实只是在厂房的一个角落,用工具箱围起一小片而已。见她过去,年轻师傅逗她,说,你对象来了。张荔敏头“轰”一声,反应过来,狠狠瞪了他一眼,提着水壶走出休息室,悻悻来到师父跟前。师父已经把两把配好的钥匙丢在钳台上,张荔敏赶紧找出砂纸,仔细把钥匙上的毛刺抛去。师父点点头,问,那小子是大学生吗?张荔敏一愣,抬起头看着师父,一脸懵。师父眼睛盯着车间大门,说,喏,那小子来了。张荔敏随着师父的眼光看去,就看到小刘站在车间门口,盯着她看。她忙转过身,说,他们瞎说。师父点点头,说,你快转正了,可以处对象。张荔敏急了,忙争辩,说,真的没有,在一起玩玩而已。师父正色道,那就少在一起,丫头小子,让人说闲话。
师父从来不会过问张荔敏上班以外的事,这是第一次。张荔敏有些恼,不再理小刘,下班路上、食堂里遇着,她也像王霞一样,低着头,装没看见。
张荔敏爱美,常常在马尾辫上卡一个紫色的百合花发卡。天下雨,要打伞,要抬打饭的口缸、打菜的碗,张荔敏只好把伞扛在肩上,回到宿舍,发卡不在了。她想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掉在哪里。车间、宿舍、食堂,单身的生活似乎只有这几个地方,该找的都找过了,就是找不到。
吃过晚饭,王霞约她去厂区散步。按照“靠山、隐蔽、分散”的要求,三线厂大多建在山上,厂区更是建在山沟里,工人们一边建厂一边栽树,几十年过去,那些树长得比厂房还高,成了大家散步锻炼的好地方。张荔敏觉得怪,指指西边,说,今天的太阳怎么了?从西边出。王霞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太阳就像焊枪烧红的铁片,红彤彤热乎乎的。她回过头,说,这是落日……话还没有说完,张荔敏“扑哧”一声,笑着往厂区跑。王霞赶紧跟过去,说,今天活少,车了根擀面棍,正好去拿。
每天下班,厂门口都站着保卫科的人,想带私活出门,几乎不可能。王霞说,我们拎个布袋,就说扯蕨菜,顺便带出来。张荔敏笑她,说,看你一副老实小心的样子,居然敢干私活,闷腾鸡干大米。王霞说,谁家没点私活,老师傅都说,以厂为家,我从家里拿点东西,咋了?
六车间背后就是山,蕨菜、皤蟠最多,每年端午节前后,这里到处是扯蕨菜、摘皤蟠的职工、家属。车间没人加班是进不去的,王霞把车好的擀面棍放在她工具箱的窗台上,她说,先去扯蕨菜,天黑过来拿。
蕨菜这东西跟菌子一样,即使已经有人扯过,再来还有,倒是皤蟠,摘完就得等它慢慢长,从红色长成黑色才能摘。张荔敏她们把刚从土里钻出来的蕨菜掐下来,在土里蘸一下,这是老师傅们告诉她们的,蕨菜掐下来如果不沾一下土,很快就会长老吃不成了。春风一吹,蕨菜就弯着头、顶破土钻了出来,毛茸茸的,一掐,脆生生的,用水煮过、漂好,炒腊肉,特别好吃。吃不完的晒干,给爸妈带回去,冬天煮火锅,或者煮在火烧肉里,味道好有嚼劲。皤蟠嘛,当然是现摘现吃了,这东西放不住,不能过夜。来525厂快一年了,张荔敏已经长大,懂得父母不容易,也知道给家里带点东西回去,只是工资低,只能晒些蕨菜,偶尔偷偷做个锅铲、撮箕回去。
张荔敏指着王霞的嘴说,满嘴的皤蟠汁,跟吃臭肉一样,王霞说,大哥不笑二哥,两个差不多。两人哈哈大笑,赶紧往六车间跑,天开始变暗,灰黑的天空像块铅锌块往山上压了下来。王霞说,黑麻咕咚的,什么也看不清了,赶紧,拿擀面棍去。
她们刚跑下山,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影子,王霞往张荔敏身后一缩,张荔敏赶紧挺起胸,大着胆子,问,哪个?影子没有吭声,飘忽忽朝她们过来,张荔敏又问,你是人是鬼?那影子挡在路中间,哈哈大笑,说,你见过有脚步声的鬼吗?张荔敏一看,是经常站在她们宿舍门口的厂子弟,忙拉王霞,往一边让。那人一步跨上前,堵住她们的路,说,那个叫什么敏的,你别拽,老子今天就把你拿下。张荔敏不说话,拉着王霞就跑。
后面的脚步声跟了上来,她俩不敢回头,拼命往厂门口跑。快到办公楼旁边,王霞停下脚,捂着肚子说,不行,我,我,跑不动了。张荔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厂子弟一步冲到她们前面,说,跑啊,看你往哪里跑。张荔敏昂着头,说,你敢,保卫科把你们抓起来。那个男青工歪着头看着她,说,天,生起气来,更好看了。他又说,保卫科?还能管我谈恋爱找对象?说着,伸出手就要拉张荔敏。
张荔敏使劲挣脱,说,王霞,你走,你赶紧去保卫科叫人。王霞没走,呆愣愣不动。张荔敏又说,叫你快走,找人啊。那青工一把把张荔敏往怀里拽,对王霞说,笨鹅,你找个试试。张荔敏一急,张嘴就是一口,男青工一疼,手一松,张荔敏拉起王霞,又跑。男青工追了上去,喊道,往哪里跑?就在这时,小刘跑过来,对着那个青工大声吼,柱子,你干什么?酒喝多了?那青工看了看他,骂道,少他妈管闲事。小刘说,你这样调戏女工,小心受处分。青工骂道,你们这帮外来的狼,厂里的女孩子都被你们薅走了,来个外招的,还跟我们抢。说着,一拳打在小刘鼻子上,顿时鲜血直流。看到出血,那人好像酒醒了,调头就跑。
张荔敏一看,忙掏出手绢给他,让他捂住鼻子。小刘昂起头,摇摇手,说,没事没事,别弄脏了。张荔敏说,走,我们去保卫科报案。小刘说,算了,这点小事,传出去不好,就这样吧,以后小心点,去哪里,叫上我们,有个伴。王霞好像吓坏了,一个劲流泪。
躺在床上,蚊帐里传来王霞的抽泣声,张荔敏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好一个劲问她,要不要喝水。张荔敏有些难受,总觉得对不住王霞,吓着她了。这一夜,张荔敏整夜没有合眼,王霞也似乎一夜没睡,在床上翻来覆去。
张荔敏用国库券换了电饭煲、电炒锅,跟王霞两个人做饭吃。食堂去得少了,吃过晚饭也不再往厂区走,而是待在宿舍听听音乐、看看书,倒是王霞,每晚都说车间加班。张荔敏不放心,说去接她,王霞总说不用,加班人多,没事。
出师以后,张荔敏分到钳工二班,在车间的另一头。她独自守着一台钻床,专门负责给各种各样的阀门钻孔,什么开断阀、调节阀、分配阀……模具卡好,钻头磨好,加冷却液,下钻,打毛刺,攻丝……反反复复,枯燥无聊。手套、帽子、工作服,成天脏兮兮的,脚上的翻毛皮鞋被机油浸泡得歪歪扭扭。
活多,各忙各的,休息的时候,大家在车间外面抽烟说笑,她依然坐在钻床前干活。远远的,班长会叫她,歇会儿。她笑笑,说,不累,你们歇。有时候,她也会抹掉手套,把手洗干净,拎着水壶到开水房打水,回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一位老师傅说,这丫头好像长大了。
小刘到车间来看过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先找了车间主任,又找到她,说,部里有个文艺会演,抽去跳舞。她知道,他总是想方设法让她少干点活,又能名正言顺跟她在一起。和王霞聊天的时候,说起小刘,王霞说,小刘有本事,能力强,人长得也不赖。张荔敏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太圆滑,不实诚,反倒是小李,更实在可靠。王霞就笑她,说,别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小李闷,不适合你。张荔敏骂道,什么碗里锅里,你才吃着了呢。王霞脸忽然红了起来,低着头不再说话。
厂里的演出获奖了,二等奖。回来那天,厂办主任、工会主席亲自到厂门口接他们,还说这段时间,所有演出人员的计件工资同机关一样,拿平均数。张荔敏当然高兴,最高兴的肯定还是小刘,这次演出是他负责,获了奖,得到了厂领导的表扬,又天天跟张荔敏在一起,怎么说也算一举多得吧。
刚到省里那天晚上,把演出队安顿好,小刘敲开她的房门,给了她一个紫色的发卡,说,听说你的发卡丢了,找遍整个厂区,才在食堂门口那条土路上找到,一直找不到机会给你。小刘走后,她仔细看了一下,那只发卡不是她的,虽然看上去一模一样,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那只,上面的百合花掉过,她在车间用502胶水粘的时候,不小心粘上一点铁屑。她没有还回去,只是,这只发卡,她再也没有戴过。
单身楼的女工谈恋爱的谈恋爱,结婚的结婚,宿舍空了出来,王霞说夜班多,影响张荔敏,不如分开,一人一间。张荔敏有些舍不得,一年多,一起上班下班,一起去商店、食堂,一起做饭吃,分开,这个话题好像有些突然。不过,王霞说分就分吧。张荔敏说,我搬,我喜欢一楼,离水池近,方便。其实,她是不想让王霞搬东西,虽说单身没有多少东西,搬上搬下,还是很累。在厂里,机器可不能闲,王霞常常倒夜班,能休息就多休息一下,可不要为搬宿舍的事劳精费神。
王霞同意了,这么多年,从高中到现在,似乎都是张荔敏说了算,她总是习惯跟着她,听她的。
搬家的前一夜,早早就上床了。她们的床面对面,两人躺在床上聊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才昏昏睡去。
说起以后,王霞说,她没有什么想法,只要有个合心的人过日子就行。房子嘛,她有些兴奋,说,像她们宿舍这样的有两间,就可以了,一间做卧室,一间当客厅厨房。张荔敏打断她,说,不,我想要一个院子,院子里种满百合花。王霞笑她,说,院子?种花?好容易逃出农村,我可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你都不知道,一下雨,满屋满脚的泥。张荔敏说,农村?不对,我说的是别墅,像电影里那种。王霞吐吐舌头,说,天,那得多少钱,想都不敢想。
那天晚上,张荔敏做了个梦,梦见小李站在一个开满花的院子前,满脸柔情紧紧盯着她,她朝他跑去,还没有跑到小李面前,她就醒了。醒来的时候,心里痒酥酥的。再见到小李,她不再像原来一样,大大方方,总担心被他看出什么,只好笑笑,低着头就走。
张荔敏带走了自己的随身衣服,电饭煲、电炒锅等炊具全都留给王霞,她知道,王霞家姊妹三个,全靠爹妈卖菜挣钱过日子,家里不宽裕,王霞懂事,常常给家里寄钱带东西。张荔敏家好多了,兄妹俩,父母有工资,哥哥也快大学毕业,自己的工资,怎么用怎么花,没人过问,月底接得着就行。
张荔敏用一个月的工资,把自己的宿舍布置得焕然一新。从车间里拿了一些没用完的果绿色的漆,把墙的下半截刷绿。在宿舍中间拉了块印着百合花的布帘,把宿舍隔成两截,外面放电饭煲、电炒锅、小方桌,里面放书桌、床,又从车间找来两个电表箱,一个种兰花,一个种喇叭花。王霞见了,非常喜欢,说,下个月发工资,我也要买块花布帘子。
安顿下来的张荔敏忽然有了一种真正独立的感觉,偶尔做什么好吃的,也会约王霞他们一起吃吃喝喝,但是随着各自宿舍门的关闭,她俩的心也好像电闸一样,忽然关上,不再像从前一样,互换秘密、相互通电了。
最先发现王霞秘密的,不是张荔敏,是小刘。小刘对张荔敏一直穷追不舍,张荔敏和他就像在赛跑,小刘追得紧,张荔敏跑得快,小刘追得慢,张荔敏好像就会停下来,喘喘气。又有新招的工人,还有一批新分下来的大中专生,厂子弟又开始往女单身楼跑。不过,张荔敏知道,这次,他们追逐的是新来的女工,不是她了,这让她感到轻松。
周日,张荔敏从家里回来,带了火腿、酸菜、猪肝豆瓣……她想约王霞过来吃。打饭的时候,没有见到王霞,就问小刘。小刘说,肯定在小李那里,他们在一起做饭吃。小李?她觉得有点奇怪,从来没有发现王霞跟小李处得近。小刘说,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其实,他们在你搬宿舍之前就好上了。张荔敏瞪了小刘一眼,说,你们这些人,就喜欢乱说,怎么可能,他俩好,王霞肯定会告诉我,我俩无话不谈。小刘笑笑,说,我们老家有句话,会咬人的狗不叫。张荔敏又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回到宿舍,把煮好的火腿、豆瓣抬上桌,勉强吃了两口,觉得一个人吃就是不香。她端起火腿,打开门,想了想,又关上门,靠着门,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变得有些犹豫。
门响了,她赶紧打开房门,是小刘,小刘端着碗站在她门口。她堵在门口,问,干什么?小刘探头探脑往屋里瞟,说,我闻着火腿味来的。张荔敏没办法,让开门,嘀嘀咕咕说了一句,狗鼻子。小刘笑着说,走,小李那里打平伙去?张荔敏没有拒绝,拿着火腿就往小李宿舍走。
王霞果真在小李那里,她正从锅里盛了白菜汤,见到张荔敏,愣了一下,马上放下汤来拉张荔敏,说,快来快来,一直说叫你过来吃饭呢。张荔敏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小李,小李低着头,使劲擦桌子。张荔敏说,前几天回家,带了火腿,一起尝尝。
不知道为什么,那顿饭吃得有点尴尬,王霞非常殷勤,一个劲给她夹菜。小李不说话,小刘也不说话,只有张荔敏,话特别多,一会儿说老家的变化,爸妈他们厂要改制了,女职工四十五岁就可以退休。一会儿又说,这火腿是爸妈让她带来给王霞吃的。她叽叽喳喳,一直在说,她说,小李,你尝尝,我们老家的火腿可是最有名的,你找了王霞有口福了,以后经常都能吃了……
吃过饭,王霞去水池边洗碗,小刘端着锅跟了出去,小李拿扫把扫地,张荔敏一个人坐在桌前,不知道该干什么。她觉得应该跟王霞出去洗碗,走到门口,又觉得想跟小李说点什么。她回过头,抢过小李手里的扫把,说,好好对她。小李呆呆看着她,点点头。张荔敏高声说道,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可不答应。小李还是不说话,张荔敏突然浑身不自在,说,我去洗碗,抽身就走。
小李一把拉住她,说,等一下。边说边打开抽屉,说,你的卡子。张荔敏一把夺了过来,问,怎么会在你手里?小李又拿出一个小纸团,递给她,说,我自己做的,做个纪念。张荔敏问,什么啊?我不要。小李一把塞进她兜里,说,我去看他们。
回到宿舍,张荔敏关上门,拿出那个百合花的发卡,仔细翻看,是,是自己的,那两团铁屑黏在发卡背后,非常眼熟。她掏出兜里的纸团,坐在桌前发愣,她不敢打开纸团,只是死死盯着它,好像那是一个炸弹,碰到就会爆炸。那是什么?纸团里就像有个钩子,不停朝她钩,张荔敏终究无法抵挡,舀水、洗手,轻轻打开纸团。一层一层,足足包了三层。当她颤抖着打开最后一层纸的时候,一颗心形的雨花石躺在白纸上,在昏暗的日光灯下,发出粉色的荧光。雨花石,硬度高达六至七,又小又滑,把它做成心形项链坠子非常不容易。打磨、抛光、钻孔,尤其钻孔,一毫米的钻头根本没有办法卡在钻床上,只能用手电钻,手电钻打孔,工件必须卡得很牢,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她把那颗石头捏在手心,手心的热气把石头捂热,忽然忍不住想哭,她索性把脸贴着石头尽情淌着眼泪。哭罢,她又仔细盯着石头看,石头表面圆润细腻,不知道用了多少水砂纸,打磨了多久才能这么润滑。她知道这颗石头对他意味着什么,也明白在她知道他和王霞好了以后,还把这颗石头给她的意思。她有些懊恼,又有些生气,为什么你就不能像小刘一样,态度明朗一些呢?她一头倒在床上,靠着被子又哭起来……
张荔敏发现王霞的秘密以后,王霞和小李的恋情也就公开了。买菜、做饭,看电影、跳舞,总是身随影在。每次去看电影、跳舞,王霞总会约上她,三个人一起往俱乐部走,开始张荔敏觉得别扭,时间长了,张荔敏也想通了,只要王霞幸福就好。她大大方方跟他们相处,王霞和张荔敏的友谊好像又回到了最初进厂的时候。
一个周末,厂里进了一部《人蛇大战》的电影,他们三人约着一起去看。那是一部恐怖片,讲述一个建筑公司施工时挖出好多蛇,公司老板叫人用挖机挖死那些蛇继续工作,成千上万的蛇开始报复人类。王霞和小李坐在一起,张荔敏坐在王霞旁边,成千上万条蛇爬出的时候,王霞“啊”一声娇呼着往小李身上一倒,小李赶紧扶着她,拉着她的手,说,别怕别怕。张荔敏忽然自怜起来,怎么自己就成一个没人疼的人了?
从电影院出来,张荔敏同王霞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加快步子往前走。王霞追上来,说,张荔敏,你急啥,等等我们。张荔敏说,我们车间杨姐说好十点来找我,我怕她等急了。
一个傍晚,王霞跑到张荔敏宿舍,说小李去南京出差了。男朋友出差的日子,王霞有些魂不守舍,坐在张荔敏宿舍的时候,话题也离不开小李。她说,南京那个工程真麻烦,都几个月了,还没结束,烦死了。张荔敏没有接话,她又说,有一天去洗澡,一个退休的老嬢嬢问她,你们俩谁是小李的对象?王霞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说自己是。那老嬢嬢瘪瘪嘴说,现在的男孩子就是花,这个小李,我看他总是两个两个地带着。张荔敏暗自打了个“咯噔”,她知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以后,再也不能跟他们在一起了。
张荔敏总是找这样那样的借口远离他们,背地里,她也动了心思,想找一个男朋友,可是,找谁呢?厂里这些青工好像就没有谁再入她的心。有时候,她也想,进厂快两年了,小刘一直对她不错,大学毕业,机关工作,人也不错,不如就跟他算了,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没法动心。
日子就这么平平常常过着,不咸不淡。手上的工作已经熟练,錾削、锉削、锯切、画线、钻削、铰削、攻丝和套丝、刮削、研磨、矫正、弯曲和铆接她都做得很好。师父看着她干活的时候,总是笑笑,点点头,说,行啊,出师了。可是每天晚上,自己独自面对黑夜的时候,她就会觉得惶恐,总觉得看不到未来。
与张荔敏的惶恐不同,王霞越发踏实起来,俨然就是个家庭主妇,每天下班,就是买菜做饭,帮小李洗衣服。入秋后,王霞要结婚了。王霞说,原本要请张荔敏当伴娘的,谁知厂里申请结婚的有四对。工会主席说,按老一辈的光荣传统,在俱乐部给他们搞个集体婚礼。
集体婚礼就简单多了,工会主席致辞,新人喝交杯酒,热热闹闹仪式就结束了。青工们不尽兴,小刘说,回宿舍,再闹一次。王霞和小李的婚房就在单身楼,厂里调剂一下,把小李旁边那间腾出来,并了两间房给他们,这是王霞的心愿,张荔敏想,王霞算是心遂所愿了。
小刘那晚特别兴奋,临时客串婚礼主持,带着单身职工闹起洞房来。先让他们读结婚证,证明婚姻合法,再让他俩唱《咱们工人有力量》,又让青工把小李的脸盆装满水,新人从盆边相扶走过,说是“同舟共渡”。小刘完全掌控着整晚的气氛,新人当然依言完成各种程序,青工们也非常配合。张荔敏坐在一旁,看着小刘的样子,想,或许跟了他,过日子会少操点心。
单身楼的热闹从来都有吸引力,不一会,很多厂子弟也涌进新房,跟着起哄,闹新房的花样多了起来,什么“一锤定音”“七星高照”“鬼子进村”……小李又被他们弄到一楼,重新把王霞背上楼,说“八戒背媳妇”可不能省。张荔敏跟着傻笑,负责给大家递瓜子加水。
闹到深夜,大家终于尽兴。小刘一招手,说,散了,又笑着对王霞他们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不耽误你们了。王霞脸一下子红起来,小李忙说,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
下了楼,一个青工正在跟小刘说话,张荔敏一看,就是那天在厂区堵她们的那个柱子。她有些奇怪,盯着他们看。那青工一抬头,见张荔敏盯着她,忙叫,嫂子,你们也快了吧?张荔敏瞪了他一眼,迎面走去,走到他身边,狠狠撞了他一下,抽身就走。远远地,黑夜里传来那个青工的声音,他说,嫂子这个性,烈呢,大哥,你拿得住吗?张荔敏忽然想听听小刘怎么看自己,悄悄隐在树后。她听见小刘说,王霞那个主意,好像没什么用嘛。柱子说,王霞啊,心思重呢,谁知道她搞什么名堂。小刘说,好了,回去吧。这种事哪能指望别人。
回到宿舍,张荔敏左想右想,有些难受。王霞的脸似乎变得陌生起来,对小刘刚升起的那点好感也烟消云散。再遇到小刘,根本不拿正眼瞧他。
有消息说,军工企业要改革了,在经历了“军转民”之后,马上要进行改制、归并、搬迁,也就是说,525厂就要彻底成为历史。随着这些传闻,厂里的人事有了一些变动,小刘升为副科长,小李也成了技术科副科长,王霞调出六车间,到了幼儿园。幼儿园拿后勤工资,少是少了点,但清闲,不用加班,也不会有工伤的危险。只有张荔敏,还在一车间,就像她守着的那台钻床,死死钉在地上,一动不动。王霞结婚后,心里眼里都在她的小家上,跟张荔敏的关系慢慢淡了,跟厂里其他人差不多,见面的时候点点头笑笑而已。
每天晚上,寂寂的风把夜晚吹得凉快清爽,把夜空里的星星一颗颗吹了出来,张荔敏独自待在宿舍,拿出新买的书,《钳工操作技法与实例》《钳工基础与技能》,翻了几页又放下。她才发现,这些冰冷的机器不适合她,每天画线、装夹、打孔、攻丝……千篇一律,枯燥无味,她有一种想要逃离的感觉。
促使她下决心离开的还有一件事。八月十五,中秋节,师父让她去家里过节,吃过饭,坐在桌前吃毛豆、板栗的时候,师父问她和小刘怎么回事,她说,没怎么,偶尔在一起玩玩。师父说,厂里的人都说,你们早就在一起了,好就做出个好的样子,赶紧办了,别让人瞎说。她没有申辩,小刘?好像越来越远了。
冬天的早晨,单身楼笼罩在雾里,厂区也隐约迷蒙起来。张荔敏打开门,就看到一个人蹲在她窗户前,定睛一看,是小刘。他好像没有想到张荔敏起这么早,有些吃惊,脸上的牙膏沫也好像受到了惊吓,缓缓向下流动。张荔敏的头“嗡”的一下懵了,她转身“嘣”一声把门关上,哭了起来。听到哭声,小刘丢下缸子跑过来敲门,张荔敏骂道,滚,滚远点。小刘边敲门边说,我错了,是我不好,我不想你被别人抢走。张荔敏咬着牙,狠狠说,你给我听好了,你离我远点,我永远不会跟你。
张荔敏什么时候离开525厂的?去了哪里?大家都说不清楚,就连王霞也说不清,也就是说,张荔敏根本没有和王霞道别,是一个人悄悄离开的。
厂里的人问起张荔敏的师父,师父说,年轻人,闯闯也好。至于怎么闯,去哪里闯,师父再也不说一个字。王霞回老家的时候去张荔敏家问过,张荔敏她妈说,结婚生子,女人嘛,都得走这一步,过得还行吧,开了个物流公司。王霞给她留了电话,让她抽空回厂里玩,她说,我搬到家属区一区了,厂子搬迁以后,不想去新厂,报名留在老厂守厂。她对张荔敏妈说,不知道张荔敏怎么想的,其实嫁给小刘挺好啊,小刘都已经是副厂长了,只有我家小李,傻,不会看人脸色,本来说要当科长的,他偏偏为了个技术指标的事跟领导吵,这不,还是副科。张荔敏妈笑笑,说,各有各的命,不会乱来。
回到厂里,不知道为什么,王霞一直盼着张荔敏给她电话,张荔敏从来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也没有见她回过厂里。听人说,她其实回来过,给师父师娘买了一大堆礼物。只是,她为什么不来找我?王霞有些疑惑。日子一天天过去,厂里没有几个人了,王霞一个人坐在房前,看着暖风中一个个掉落的杏子,心也开始一点点往下掉,觉得空落落的。高中时候天天和张荔敏黏在一起的日子,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
女儿上大学后,王霞更不想进城了,逢年过节进城看看,其余时间就留在老厂种地。房前房后全是她种下的果树和清白苦菜,她把这些菜送给丈夫,也送一些给原来的同事邻居。她们都说,还是在老厂好,吃什么都不用花钱,还拿工资。一次次改制重组以后,她们大多内退了,拿着微薄的生活费,还着房贷,对王霞的生活表面羡慕,背地里有些不屑。
厂子搬进城以后,小李成了老李,调到设备车间当了一般的技术员。倒是小刘,成了总厂的副总,跟王霞他们也没有什么联系。老李几次让王霞进城,她都不去,她说,等女儿结婚有孩子再来,来城里闲不住。
国庆长假,老李终于回来了,他给王霞带来一张请贴,说,张荔敏乔迁之喜,请高中同学聚聚。王霞盯着老李,问,我的请帖怎么会寄给你,你们一直有来往?老李说,瞎扯,不寄给我,寄回老厂?王霞还想问什么,老李转身出了门。
张荔敏搬家那天,王霞早早到地里拔了些菜,认认真真洗了一番,按照请帖上的地址,打了辆车。赶到别墅的时候,十多个人在搬东西、打扫卫生。张荔敏叉着腰,指挥着。看着张荔敏那白嫩的皮肤,窈窕紧致的身材,二十多年的日子,她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不知怎么王霞忽然想到了厂区里那些白杨树,俊俏挺拔。张荔敏没有看见王霞,带着工人抬家具上楼了。
王霞走进去,阳光跟着她挤了进来。地板有些反光,紫檀家具发出阵阵木香,客厅里那盏水晶吊灯,从高大的屋顶上泻下来,就像氩弧焊上飞溅出来的焊光。王霞有些头晕,看了看手里的塑料袋,不知道往哪里放,想了想,退出门来。
屋外的花园里种满了各种树木花草,王霞根本叫不出名字,在一个中式木亭的旁边,她看到一种熟悉的花,百合。各种颜色的百合花开得正艳,就像数十只蝴蝶在庭院里飞来飞去。王霞的头更晕了,习惯了525厂空旷的清风,她发现,她已经不习惯百合花的香味了。她站了一会儿,看了看院里那些随风摇动的百合花。拉开塑料袋,又看了看那些绿油油的菜,系好,悄悄塞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
多年以后,王霞的女儿在省城打工,她去看女儿。远远的,在街对面,她好像看见张荔敏,岁月依然没能让张荔敏变老,还是那样,只不过脸变圆了,显得更富态。王霞想喊,又觉得不合适,等绿灯亮了,她跑过去,一辆闪着黑光的轿车停在张荔敏身边,司机跑过来拉开车门,张荔敏钻了进去。王霞伸出手,又想喊,忽然发现手里提着一个蛇皮口袋,里面是给女儿带的瓜瓜菜菜,她缓缓缩回手,看着那辆车插进车流,像条掉进湖里的鱼,摆着尾巴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