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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街屯往事

2022-08-10

广西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苗子老罗

莫 晓

蚊帐上开始掉落细细碎碎的木屑,我闭了眼睛,不再听楼下的人鸡大战,而是努力搜索虫子噬咬木头的声音。这段时间,为了适应这些“沙沙沙”的声响,我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有时候我整晚整晚失眠。有时候我在梦里看见自己的木床在一片虫子的吞噬里瞬间沦陷下去,惊出一身冷汗,然后爬起来,越下吱吱呀呀窄窄的木楼梯走到院子里,背着月光站在水井边抽烟。

她在楼下的房间听到整个楼板都在振动,但是不吱声。第二天,她的黑眼圈对着我的黑眼圈,用试探的声音问我,“要不,你搬下来住?”

我坚决不搬。可是我也没应她,只埋着头往架在火灶台上的锅里舀了一碗糯玉米粥就着钵里的辣椒萝卜酸吃早餐,她便不再多嘴,也坐下来喝粥,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尽量把自己的声音压得很低,全身绷得很紧,仿佛时刻竖着耳朵听,但凡听到什么立马做出回应。

“我回房间继续睡觉。”我说完这句,起身把自己的碗拿到井边洗了,并不理会她从自己的凳子上微弹起来嘴里唯唯诺诺地应了声,“好的!好的!”

平日里,她从不干涉我的事情,努力把我当成一个透明的人。更准确的说法是,在这个家里,她希望我把她当成透明人,她干她的活,她做她的事,我捣鼓我的手机,我睡我的囫囵觉,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要活成两个世界的人。

有次我到村子里晃荡。我从村东头的一排倒塌的房子中间走过,长年失修的墙壁露出许多大窟窿,十来户房屋,你家掉下来的瓦砾砸坏了我家院子里摆放的大水缸,我家倒下去的房梁压垮了你家窄小的木门窗,他家房子的烂砖头堵住了房子之间的甬道。

满目苍凉。

我把碎落的瓦砾踩得吱啦吱啦响,砖头下新长出来的野草、野菊花、野玫瑰、白花菜,在潮湿的泥土上方方寸寸地铺开了,和近处的山峰连成了一处。躲在砖头和野草丛里的野兔和松鼠一动不动地隐匿自己的身体,只怯怯地露出两只灰色的耳朵。松鼠毛茸茸的尾尖瞬间消失在残砖烂瓦里。

“我很抱歉。”我站到一块巨大的褐色石头上,对着衰败的村庄说,可是我又呆愣了一会,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抱歉。我摸摸自己的脸颊,有冰凉的液体从眼眸中滑落,心中一阵莫名的悲伤。我要去柚子林看看。

柚子林在村西头的一大块晒谷场旁边。这个季节还没有柚子,更没有开花,原本围在林子四周半人高的砖头也爬满了藤蔓和肥绿的青苔。我拣了林中一块看似比较干净的石头坐下来,摸摸运动裤的口袋,习惯性地摸出一盒烟一只打火机。

刚吐出一口烟。

“罗月芽,你这个癫妹!”风里突然钻出五阿伯苍老却有力的声音。我慌忙掐灭烟头,抬头瞧去,却只见那扇破败歪斜的木门在青藤的缠绕下微微摆了摆身子。

没有人。

可我依然在淡薄的阳光中看到一大片青绿明媚的柚子,在繁茂的枝叶间,鼓起圆滚滚的肚子,它们在笑。

树下几个细手细脚的孩童咽下最后一滴唾液,便不约而同地伸出右手,口型无声地喊出:石头剪刀布!石头剪刀布!几番淘汰下来,一个小女生把举在半空张开五指的手掌,咬牙切齿地朝另一个把两只手指头竖起剪刀状的孩童挥动着,对方很快敛住自己脸上得意的神情,摆出严肃的面孔朝林子入口使劲努努嘴,女孩只好收起自己张牙舞爪的作态,眼睛骨碌碌地在四周转了个遍,最后她瞅准了一株长得比较硕壮的柚子树,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女娃屏住呼吸,猴似的攀附在树杈上。她握着镰刀,对准一个翠黄皮的柚子梗挥舞过去,手起刀落间,她灵巧地利用腾空的手抓住树干。树下的伙伴们早已在地上铺上厚厚的稻草,柚子坠地,无声。

倘若你还记得《西游记》里孙悟空他们偷人参果和镇元仙气急败坏的样子,你便能想象出来这几个孩子此番鬼头鬼脑的样子,但是林子里出现的不是镇元仙,而是五阿伯。五阿伯扛着锄头带了一身凌厉之气冲进林子,树下一窝孩子作鸟兽散状,五阿伯哪里是这群机灵鬼的对手,抓也抓不住,撵也撵不上,最后也只好气喘吁吁地站在树下对还坐在树上的小女孩吹胡子瞪眼。

“罗月芽,你这是要气死你家老子哟!”五阿伯伸出食指差点没给我的额头戳个窟窿出来,“叫你老子来,叫你老子来看看你这癫婆做的好事……你,你……”他“你”了好一会,最后才恨铁不成钢地憋出下一句,“要吃柚子你一句话,阿伯给你摘,你犯得着爬?摔下了老罗就要找我拼命咯!”

他说老罗,我便又看到老罗,他提了一壶酒,走在屯里的半坡上,到了半道上他突然停下来,转过身,狠狠地剐了我一眼,我手上提着半斤肉的细绳不自觉地颤了颤。他脸上带着微微的怒气,风吹过山岭,我看到老罗左手的衣袖随风扬起,差点就拍到我脸上,我赶紧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脸色,只盯着自己的脚尖发呆。

山间的黄昏真安静啊,半坡上的马群还在悠闲地啃食着青草和野花,远处木拉河的河面上一派金黄色的夕阳,两旁的竹林定是随着袅袅升起的炊烟唱起了安逸的歌谣。老罗扬起右手指了指河对面渐渐隐匿在夜色里的群山对五阿伯说,孩子们要是能走出这片山才好呢。

下坡的时候,老罗微醺,他迎着风扯了几句不知所云的山歌,山风回应着他,在山尖的树林里哗啦啦划过一片响动。我怀里抱着五阿伯给的几个大柚子,一路心情大好。老罗走到一块凸起的大石头上,站定,他朝山那边看了又看,微眯着眼,却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老罗开口问我,丫头,你说这山里好不好?

我不知道。

是啊,我不知道。我们似乎一生都在同命运搏斗。

老罗同我原本不属于这里。我们是迁徙而来的,就像过冬的候鸟,当冬天来临之时,我们不得不换个地方寻求生存。

在我几个月大的时候,老罗就被自己老婆给抛弃了。他老婆连亲生女儿都不要,跟了一个进山收购草药的药贩子跑了。

老罗在更深山的村庄里,坐在破陋的屋子里,木板上被虫蚁日夜兼程啃噬出来的大小窟窿在深冬的寒风中一次次地考验我们的凡胎肉体。

老罗说,他每每单手抱着我就像兜着一棵小嫩芽。

他知道老婆是不可能回来了,他把我放在竹篮子里,越过了三道山最后来到木拉镇。

一踏上这片土地,他便被那条从苍穹下的远山奔腾而下的河流给吸引住了。

“真美啊!”老罗每每回忆起见到木拉河的第一面就深深被它吸引了,他带着心悸和无比崇敬的心情膜拜起一条日夜流淌不息的河流。位于镇子边上的木拉河,正如一条翠绿的飘带,潺潺向远方流去,宽阔气派的河面上层层鳞浪在阳光下随风而起,河岸边的竹林与柳树,屏障似的沿着河流一道奔向远方。

我总疑心老罗的记忆带着许多偏差,许是日子久了,过去的岁月被主人带着情感色彩描了又描,人们总喜欢把自己喜欢的颜色加上,把厌恶的部分剔除。这大概是我们的共性。其实,老罗那时候早已饥肠辘辘,我的哭声也越来越羸弱。他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在木拉河岸上拍打衣服,怀里两颗硕大的奶子一颤一颤的。他豁出老脸,抱着我站在妇人身边,期期艾艾地对那女人说:“大妹子,我娃饥了,能赏口吃的不?”

那女人看到老罗怀里的婴儿脸色微紫,两只小拳头紧紧地攥在胸前,嘴里喊了一声“哎呀!”赶紧把我抱过去,背着老罗快速地掀起衣服……

老罗看到我有吃的了,两脚一瘫跪在地上俯下身大口大口喝木拉河的水。

那女人急急地说:“喝不得,喝不得,这水还有肥皂味呢。”

老罗摆摆手说不碍事,充得饥。

那妇女是木拉小学校长的老婆。她说木拉小学正好缺一个门卫,你来吧。

校长说,年轻人,年轻人好哇。

那年老罗三十六岁。

校长闭口不谈老罗失去的另一只手臂,还时常拿点烟啊酒啊给他,所以老罗对这份工作异常珍惜,他把木拉小学的守门和清洁工作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他带着我在木拉小学厕所旁临时搭建的一间低矮瓦房里安顿了下来。每天天刚蒙蒙亮,老罗就扬起扫帚扫操场,他挥着右手臂把落叶扫得哗哗响,左手空空的袖子随着身体的幅度摆动着。

蒙芳是我刚上小学一年级时别人介绍给老罗的。蒙芳块头挺大,人也长得结实,就是不苟言笑。老罗看起来就比她健谈得多。蒙芳对老罗很满意,老罗也中意蒙芳。两人通过媒人选好了日子,老罗便邀上媒人婆,背了一袋米、十斤肉,给我手上提着水果,带着我们简单的行李,渡过木拉河,再越过一座山坡到达山脚下蒙芳家里,老罗做了一个上门女婿。

我也不知道自己待了多久,这山旮旯里信号不稳定,所以我基本不带手机那玩意出门。我在黑暗里坐了一段时间,周边很安静,或者说整个屯子都很安静,我听到乌鸦的叫声,也有不知名的动物在黑暗里放肆交谈。

我走进空旷的晒谷坪,年久失修的水泥地宛如一块长满绿色黄色补丁的薄地毯,狗尾巴草和车前草肆无忌惮地入侵、占领,把曾经遗落在缝隙里又倔强成长起来的几颗孤独的稻穗淹没在荆棘里,然后在渐渐荒芜的村庄里,所有曾经风光无限的晒谷坪都将被重新归还土地。

远处的山,近处无人居住的小巷,一齐缄口静默着。屯子所剩无几的屋子还亮着几颗豆大的灯火,在寂静的屋檐下,干枯的红辣椒布在厚重的木门上,主人家的厨房里飘来淡淡的饭菜香,可是这一切在四周围兜而起的山里,依然显得冷冷清清。

我避开亮灯的屋子,踩着月光从另一条路走回家里。远远地,我便看到她抱着双臂,站在院子的围栏外,踮着脚使劲往黑夜里瞧,右手在左臂上不停地摩擦。她背后的房子在灯泡的映照下泛出满屋子柔和的光,一看到我,她原本交互的双手此刻相互用力搓了搓,朝我尴尬地笑了笑。

“你电话一直打不通。”她对着我讪讪地笑了笑,“你好些年不回来了,屯里现在变化也大,搬走的人越来越多,到处荒着,怕你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很抱歉。”我跟在她身后低低地对她说,然而她并不理我,而是径直走进屋里,打开灶台上的大铁锅,摆出一盘咸鱼,一盘豆角炒辣椒。

“我很抱歉。”我又说,她还是没理会,只自顾自地说菜还热着,可以吃饭了。趁她去盛饭的时候我又对着她的背重复了一遍,她貌似吓了一跳转过身来看灶台,我也吓了一跳,灶台里一根未燃尽的木柴发出一声响亮的“砰”!

而整个屋子也只有这一声“砰”。我之前的那句话原来一直卡在喉咙里,从来没有说出口,被这一声吓,又直接掉回肚子里了。

阳光从瓦砾的缝隙透到木板上,我看到自己的影子投在木窗子的一侧,她在水井边弓着身子磨刀。清水淋过磨刀石带走一层黑色的物质,接着又带走一层,反复几次之后,刀刃变得又薄又锐。我在专心地看那把刀,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提了公鸡的两只脚。

早上八点二十分,陈旧的八仙桌上摆了装盘的熟鸡,两个鸡蛋,一碗纸糖,一对柚子,一个装生米的碗,五只酒杯,五只碗,十双筷子整整齐齐地摆在杯碗之间。她眼里有了一丝泪光,她问我:“有烟吗?”我递了一包给她,她把烟放桌子上,一边倒酒一边喃喃自语:“老祖宗保佑……”然后又是,“你爱喝酒抽烟,现在都有给你了,烟是好烟,你女儿孝顺你的……”

我坐到门槛上掏出另一包开过的烟闷头抽起来。我摸了摸麻石上坑坑洼洼的地方,指尖微凉。

祭祖仪式完成后,我们踏上了赶往木拉镇的路。

同行的还有几个同屯子的人,大家约好今天去政府抽签,一路上,大家只低声发表了几句对即将搬去的新地方的感想,此外,似乎没有话题可聊。沿着弯弯斜斜的石头阶梯往上爬,爬到了坡顶,看到自己住的地方像一枚小小的鸡蛋,卧在四面环绕的山脚下。也一眼便望见坡下的木拉河,和河对岸被刷得雪白的木拉镇中心小学。

她突然站着不动,转过身直愣愣地问我:“你爸会保佑我们抽个好签吧?”

木拉小学教学楼前矗立的五星红旗迎风飘得多欢快。

我说,会的。

那个男人死了。

从县城回来的第二天黄昏,我听到他的房间里传来她低低啜泣的声音。

这老宅子一楼三间房全部是木板隔离,木板顶到二楼隔板,和客厅三根牢牢钉在地基里的粗木桩一样被虫蚁挖掘蹂躏后到处渗出黄色的木屑。没有隔音效果。

我掀开门帘子走了进去,那个男人裹在一床露出淡黄棉絮的破被里一动不动。那张脸于我一直是个模糊的影像,他在这个家里从来只是影子一般的存在,现在他如此清晰,他的轮廓坚韧刚硬,五官分明,惨白的一张脸平静得像是刚刚睡着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间满是药味的屋子里,看着一个带着哭腔的女人握着男人冰冷干柴般的手克制着不断低声细语地说谢谢!谢谢你!

我退出房间,跨坐在门槛上看屋檐下的燕子。我抖着手去摸身上的口袋,我为什么会抖?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屯子里这回更空寂了。风吹过来的时候能听到花鸟虫鱼的笑声,那凄惨的笑,把我的头皮都扯了起来。

我痛恨死亡和消逝,却不得不一次次地面对它们。

“你大伯去了。”她的眼角有一滴泪将落未落,语气却出奇的平静。刚才那个哭泣的女人呢?她和那个女人完全不一样,她话说得很平和,也很冷淡,像是对我说家里死了一只猫,正询问我打算什么时候葬掉。

我还没来得及想好怎么接她的话,就又听她说她要赶去木拉镇通知寿衣店做好东西,还要去预订一副棺材。

又吩咐我给谁谁谁打电话。我照着她留给我的电话簿一个个地打电话给那些族人告诉他们“蒙大统的大伯走了”。唯独苗子的电话打不通,我只好亲自去找他爸。

我沿着一条坑坑洼洼的泥泞路赶到半山坡苗子家里,他爸正在屋前砍柴。

他说:“你们怎么还不搬走?”

我说:“你儿子都搬走了你不也没搬?”

他说:“舍不得啊!”

我说:“舍得舍不得到时候人都走光了,就剩你自个守着这片山头了。”

苗子爸听完,并不接话,只把斧头放下来,坐在木凳上,接过我手上的烟,摇摇头,轻叹了口气。

灵堂设在屋里,晚上守夜的族人都聚集在房子里烧纸,有的搬椅子坐到院子里闲聊,困乏的人找房间睡觉,他们的老宅子因为搬迁政策早已拆掉了,所以回到屯子里,除了我家,别处没地去,于是所有房间都有人在躺着,包括刚离世的人的房间。

我和苗子坐在屋檐西侧的台阶上抽烟。

“你们抽签得了安置区哪套房子?”苗子问。

“3栋202。”

“离我家很近,我在2栋601。有一百平方米吧?”苗子问。

“按人头算,有。”我吐了一口烟,扭头看了看灵堂前的棺材,一群妇女隔段时间就烧纸哭一阵,哭声倒是像有人指挥着,发声有序,节奏统一。

苗子顺着我的目光看了看,开口道:“你不该再恨他。”

“我没恨他。”这是实话,我却也懒得对苗子解释,“前几天医生已下了病危通知书,没承想,他居然熬过了我们抽签的日子。”

我蹲到灵台前烧了一捆冥币。一身孝衣的蒙大统——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正跪在一边两手撑着膝盖昏昏欲睡,我推他一把,“取点井水洗脸。”

蒙大统扬起一脸青涩的胡楂朝我看了一眼,随即转头用手指了指灵台上那张定格的黑白照,他问我,“他死后会去找爸吗?”

我很惊愕地看着他。他让我想起我的十六岁半。

都说蒙大统的眉眼和我很像,不善言辞,把所有表情都隐藏在一双冷淡的眼神背后,心里却波涛暗涌。大人曾经不希望我们明白的,我们其实都明白,大人希望我们明白的我们也一直明白着,在这个家,沉默永远比吱声重要。

蒙大统似乎也不在乎我是否能回答他的问题。他问完后便自顾自地垂着眼去拨弄裤子上的褶皱。可我还是回了他一句,我说,我不知道。

墙上的老挂钟“嗒”地跳了一下,时针分针重合准确指向十二点。哀乐响了一下,又一下,然后是幽幽一大片。那声音飘荡得很远,它们在召唤屯子上空的魂灵。

到处都是亡灵。我在楼上的房间里睡觉的时候透过木窗子看到远山有星星点点的鬼火,它们在废墟上肆意狂欢,直至黑夜消失殆尽。

当年老罗同蒙芳结婚时,蒙芳家里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哥哥”。老罗叫我喊他“大伯”,我没叫。

那男人长年累月躺在床上,像一具随时会干枯的尸体。老罗给他在院子里做了一张藤床,可以躺着,也可以坐着,但他很少出来,有时候老罗不在家,蒙芳把他从房间里抱出来。他躺在藤床上,一张薄薄的毯子盖住了大半张脸,我一直很好奇他在毯子下怎么呼吸?又常担心他会不会突然被气憋死。

等到蒙大统会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手脚麻利地爬上爬下的时候,那人便经常躺在藤床上晒太阳,更多的时候他的眼睛支配着自己的脑袋随着蒙大统的影子转。他看蒙大统的眼神很奇怪,但是奇怪在哪里,我又琢磨不出来。有时看到蒙大统摔倒了他会情不自禁地呼出一声气,那口气仿佛摔疼的是他。有时候蒙大统跑去拉他的毯子,他又满脸凶狠地盯着蒙大统的脸,吓得蒙大统跑到我身后躲起来。

那会儿,老罗和蒙芳忙着在山坡的旱地里竖上木架子和藤条种葡萄,带蒙大统和照顾病人的任务便落到了我的身上。

三四岁的蒙大统有点皮,我既要做家务又要随时盯紧他,一不留神他就不见了。那天,我在厨房忙活,才一眨眼工夫,蒙大统又不知跑哪里去了,我赶紧把挑拣了一半的菜叶放一旁,然后满屋找他。我把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依然不见蒙大统,我心里有点慌,想着每个角落都翻了个遍,唯独那个男人的房间还没找过。

老罗曾经告诉我这屋子不能随便进,打扰病人休息可不好。谁爱进呢?一到门口都能闻到各种中西药混搭的怪味。

可这次不进不行了。那男人在院子里晒太阳睡觉,我推开房门捏着鼻子匆匆看了一眼,突然瞥见堆满瓶瓶罐罐的桌面上赫然竖着一张相框,一家三口的相片,一看就是木拉镇上唯一那家照相馆照出来的。背后布景,男人女人坐椅子上,穿儿童海军服的儿子站二人中间……男人是躺在藤床晒太阳的本尊,女人……是老罗的老婆,我的继母蒙芳。

这一发现,比起找不到蒙大统更让我惶惶不可终日。

我很后悔进了那个房间。看了一眼让我倍感疑惑的照片。回到木拉小学后,晚上我看着下铺睡得安安稳稳的老罗,总不忍心告诉他我见过的东西。每次周末或者放假老罗总在镇上带半斤卤猪肉回去给那人,他亲亲热热地喊那男人“哥”。

老罗的尸首是在三天后从鸟镇的婆罗河打捞上来的。

老罗失踪的那几日我没去学校,躲在木拉小学的宿舍里抽老罗的土烟,老罗有两根烟杆子,一根随身携带,一根放在床头的桌子上。烟很呛,呛得我眼泪鼻涕一通流。我蹲在地上,手一直抖,练习了好几次才把烟丝准确地填满烟锅,学老罗划亮火柴,“吱”的一声点燃了烟丝。抽完了烟,我拿了针线和几块碎布把所有衣服内侧都缝上一个口袋,放老罗给我办好的身份证。

那一年我十六岁半,在木拉镇初级中学读初三,还有一个多月就毕业了。住校。

老罗带着蒙大统住在木拉小学。蒙大统当时读小学二年级。按照老罗的说法是,以他在木拉小学做了这么多年门卫的丰富经验来看,年龄越小入学越早的孩子越难成大器,所以我们都比同龄的孩子入学要晚一些。

老罗出事之后蒙芳把蒙大统暂时带回了家。

第三天,木拉小学操场上聚集了很多人,老罗躺在一副简易的担架上,整个身体和脸浮肿得像有两个老罗重叠在一个躯体里。我木然地看着人们把他绑在担架上置放到竹筏上摆渡到木拉河对岸,然后再一步步小心翼翼地抬上石阶,山路弯弯曲曲,人们害怕连人带尸体一齐滚下去然后变成第二个老罗。近在咫尺的死亡使得他们更深切地体会到自己几十年来生活的这片地方交通是如此不便利。

他们边走边咒骂这鬼天气。昨夜的一场大雨和山林里四处晃荡的瘴气已经耗掉了他们太多的体力。

老罗的死,其实只是个意外。那几日,蒙大统的大伯一直高烧不退,老罗请了镇上的医生去看了也没见好。医生建议他们,要不就带去县里的大医院看看吧?

老罗说好。

单单是把病人从屯里弄到镇上就不是件易事。山路崎岖,加之前段时间雨断断续续下了大大小小几十场,道路泥泞。老罗和苗子他爸还有蒙芳三个人,把病人抬到担架上,从另一条泥路抬去镇里。老罗只有一只手臂,所以他把担架绑根绳子挂在自己脖子上,单手提着担架踩着深深浅浅的脚印往前走。

事情出在过木拉河的时候。每逢雨季的木拉河总是泥黄一片,宽大的河面上尽是浑浊的浮土。那天恰好摆渡人有事,只锁了一张竹筏在岸边。老罗他们只好走到上游试着从铺满鹅卵石的浅水区横穿木拉河。即将走到河对岸的时候,老罗脚下打滑,原本没过膝盖的河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腰部,他拼尽全力单手举着担架叫蒙芳快快来接手。

老罗被冲走了,就那一瞬间的事。

蒙芳和苗子他爸把蒙大统的大伯放到岸上的草地上,急忙沿着河道一路追寻,河面上极速地飞驰着老罗的一只凉鞋,一阵狂风吹来,河面上的残枝烂叶裹挟起那只鞋消失得无影无踪。

木拉河深水区到底有多深,谁心里也没底。人们传说河道下的漩涡一个接一个,飘忽不定,像一张张血盆大口,冷不丁地就能把河面上漂浮的东西卷入空无的地界。

我曾经试着潜入老罗落水的那段河道。浅水区和深水区的交界处是一大片浮动的水藻,墨绿色的丝条在水下飘飘忽忽,跳着诡异的舞蹈。我踩到那些柔软的植物上,水下顷刻冒出淡褐色的淤泥覆盖了我的眼睛,水藻突然像延伸的蔓藤缠上我的脚踝,我挣扎着,伸出双手在浑浊的水底用力扯掉那些丝滑柔软的东西,我的右脚有条经脉貌似一下子动不了了,整条腿硬邦邦地垂在水里。我使劲划动双手,蹬着另一只能动的脚往上游。当我惊慌失措地爬上岸,感觉浑身冰凉,被身体涌到岸边的一波水里裹着一条小鱼,因为缺氧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蒙大统刚出生那会,老罗经常拿包好烟换河道边上人家闲置的竹筏,他带一张渔网还带上一个我,老罗往河里撒网的时候,我就拿一根长柄的鱼兜捞水下的田螺。老罗端坐在竹筏上,单手拿着一根一人高的竹竿,竹竿横在竹筏上保持平衡,他吸一支烟,望着木拉河水,眼光深邃,静默不语。老罗每收获半桶肥鱼,留一半给蒙芳煲汤,另一半送去屯长家。送了一段时间,被别人戳脊梁骨,说他一个外姓人要认屯长做爹,好代替屯长那憨儿子,做下一任屯长。

老罗恼了。屁!老子还瞧不起你们这鸟蛋大的屯子。老子出个木拉镇都累得卵跌!

老罗这话倒是不假。屯子叫上街屯,建在四面环山的低洼处,从高处往下瞧,十几户人家黄砖红瓦长在山间树下,阡陌的交通,门前屋后鸡犬相闻,屯里人每日里睁眼闭眼全是覆了绿毯子的大山。屯子通往山外的路是一处半山高的坡,从村口铺上一条石子路,像一条自行车链子从上街屯延伸到坡顶,再从坡顶延伸到木拉河岸上。

老罗说,可以改名了,叫上街屯。

老罗跟着蒙芳种了一年多的蒜苗。一到收割季节,大家都争着往集市上担。屯里人天还没亮就担着箩筐往木拉河岸上赶,赶早的可以早点渡河,赶晚了只能等,等在河岸口看别人一担一担地运过去,来回一趟十来二十分钟,木拉镇的集市三天一赶,消耗不了那么多。大多数人都要赶着拉去县城大市场摆摊,班车二三十分钟一趟,光是渡河就耗了不少时间。等到赶场子到了县城,太阳一晒,蒜苗泛出蔫蔫的颜色,便是掉价的份。

那一年满屯子人打嗝放屁撒尿全是蒜味,然而蒜苗却依然固执地成片成片老在了地里。老罗看电视,学来了一个词,滞销。电视里还说了,要致富先修路。老罗仔细想了想,路子堵在木拉河上了。于是老罗想要在木拉河上造一座竹浮桥。他盯上了屯长家后山上的竹林子,很快,他的愿望也泡汤了。

屯长说,竹子免费给你啦,要多少砍多少,前提是,罗月芽得和我家大憨定个亲。

老罗举起一把铁锤把屯长家厨房前的大水缸砸了个稀巴烂,拿个桶把地上活蹦乱跳的几条余下的鲫鱼装到木拉河放了生。

老罗死后,我和蒙芳基本无话可说,蒙大统的大伯也终日躺在房间的床上。

这个家沉寂在死一样的窟窿里。

这时的蒙大统却开始在屯里和人打架。他带着满身伤痕撞开房门,那扇薄薄的木门被他撞掉了几颗螺丝钉,斜斜地挂在木桩上。蒙芳呆呆地看着蒙大统从房间拿了一条毛巾跑到井边把铝盆摔得咣咣响。

蒙芳开口的第一句话是,“别吵到你大伯睡觉。”

蒙大统顿时像一头炸了毛的小豹子,他把毛巾一把摔到盆里,“他根本不是我大伯,他也甭想把我当成你们死去的儿子!如果不是他,我爸也不会死!”

蒙芳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她哆嗦了半天嘴唇,颤颤巍巍喊出一个字,“滚!”

房间里传来一声巨大沉闷的“咚!”——有重物掉落地上的声音。

我申请了外宿,带着蒙大统继续住在木拉小学的宿舍里。蒙大统已经学会了很多东西,烧火、做饭、洗衣服,老罗把最基本的生存技能都传授给了他。

蒙芳隔三差五来看我们,她也不太说话,把米袋和蔬菜放下来,然后动手收拾房间,煮一顿饭,三个人坐一起闷头吃。

苗子也常常请假回家拿东西,比如酱菜,比如煮熟的鸡蛋,比如粽子……他妈变着花样做吃的给他,他又以各种理由送给我和蒙大统。

所以,当他把大憨整个儿撂倒在地骑在他背上伸出拳头准备砸下去的时候,我把他使劲拽了起来,然后举起一根木棍朝大憨那胖墩墩的后背来了一棍子。屯长带着一帮人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回事:罗月芽打了大憨,而苗子只站在旁边干瞪眼。

大憨躺在泥地上龇牙咧嘴地发出猪一样的号哭。屯长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说:“罗月芽你等着!”大憨被他爸扯着走,也不哭了,只撒泼,嘴里嗷嗷喊着:“罗月芽的手我还没摸到。没摸到呀,爸!”

我和大憨打架的事,蒙芳刚开始表现得很平静。她把土烟从地里一担担割回来,晒干,铺成一沓沓金灿灿的叶子堆,用细绳仔仔细细地捆绑好,一遍遍地挑去晒谷坪,又一担担原封不动地挑回来。

屯里大部分农户的土烟都被屯长收购了,唯独我家的,整日整日堆积在柴房的稻秆上,由最初的金黄色渐渐变成暗黄色。蒙芳开始着急,她把土烟放在箩筐里挑到集市上卖,价钱非常贱,卖完一箩筐土烟仍然买不起一斤肉。

蒙芳的绝望在一锅不够吃的白米饭里爆发了。

老罗曾经说过,上街屯这块鹌鹑蛋大的地方,水田少得可怜,种植的粮食也只够半年口粮,靠山吃山,所以只能在旱地大量种植糯玉米打成颗粒煮玉米粥充饥了。都说常喝玉米粥的人长寿,但倘若粮食都不够吃,也没半点荤,还谈个屁长寿。

蒙芳把半碗猪油绊辣椒酱的白米饭“啪”地砸到院子里,然后跑到堂屋,对着供台上老罗的遗照呜呜地哭。

她哭了一段时间,便呆呆坐在矮凳上,凳子因为常年失修,也变得摇摇欲坠,她抬头望着屋外黑漆漆的天幕,映着微弱灯光的眼睛深处,有深不见底的悲哀和绝望。

我和蒙大统对于她这种神经质的表现已经习以为常。有时候我们在山上捡拾干柴或割野蕨菜,看到不远处的地里蒙芳正下狠劲地把长得好好的土烟锄个稀巴烂。锄完她跌坐在地里伸出手一棵棵地摸了摸,想要把它们重新扶持好。

蒙大统有时问我:“妈是不是疯了?”

我说:“没疯。只是受刺激了。”

“没疯怎么神经兮兮的。”

“心累的。”

我安慰了蒙大统,可是自己心里还是很忐忑。蒙芳没疯,兴许我要疯了。

我转身去洗澡时,蒙芳来翻我的房间,她把我的书包、装衣服的箱子,还有硬床板上的枕头席子都翻了个遍。我站门口冷冷地问她:“你翻什么?”

她裹在衣服里的身子比生蒙大统之前还瘦,像一副黑色的立体衣架,黝黑的脸上一双眼睛躲躲闪闪。“你的身份证呢?”她犹豫了一会说,“屯长说只要你借几天身份证给他。就收咱的土烟……”

我在她闪烁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越发冷下去的眉眼,她咽了咽口水,接着说:“月芽,求你,为了这个家,借一下,又不是不还。”

“可以啊。”我朝床头边上摆放的和老罗的合影照上瞥了一眼说,“不过,明天我要拿身份证去领录取通知书,领回来再给你。”

她听到后半句,眼里欣喜的火光一下子灭了。她说:“那算了吧。”

她没有忘记老罗。我也没忘。老罗说,我们总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所以他背着我翻越了三座大山来到了木拉镇。

走出去,才能有更好的生活。

可第二天晚上蒙芳说,月芽,放弃吧,咱不读书了,就这样吧。我穷得只剩下一条命了。

说完,她回屋,整整一夜都有若有若无的哭声钻到我的耳朵里,怎么堵都堵不住。

过去了整整十年,但我依稀记得,十年前上街屯那天晚上的月光不同于任何一夜的月光。

我坐在柚子林的围墙上看天幕上那轮淡淡的月牙,田野里一片此起彼伏的蛙声,萤火虫在屯子里星星点点漫天漫地飞舞,夜风很凉,我脸上的泪也很凉。

苗子从半坡上的家里跑来,递给我一个小布袋。“钱都在里面了。”

苗子微红的脸被月光拢成一颗未煎熟的鸡蛋,他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爸被我灌醉了。你拿着。”夜色把少年的脸颊又涂上了一层淡淡的忧愁,“我要回去了。你快走!越远越好!”

我攥着手里的布袋,看那个身影急速地消失在夜色中,便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站在晒谷坪上,把那张粉红封面的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撕成几小片,然后点燃,我说:“老罗啊,我把通知书烧给你看看。你闺女着实了不起了啊。”

当我爬上上街屯通往山外的那些石子铺成的台阶时,身后上街屯的晒谷坪上正滚动着一簇簇淡蓝色的火焰,它们灵活地翻动着自己的躯体,最后攀附在屯长收购的已晾干,并盖了层薄薄塑料膜的一捆捆堆积如山的土烟上。

上街屯七月盛夏的火一下子从白天穿梭到了黑夜里。

苗子说,他原本因为偷钱在家里被他爸吊着打,结果听到村里有人大喊,着火啦!出门一看,热烘烘的火苗子蹿得老高了。

这些我全不晓得。我兜里揣着身份证,和读书时候拼命攒下的一百七十块还有苗子的小布袋,爬到木拉河的岸边,登上了最早解锁的竹筏,在将亮未亮的木拉河上看天幕上那颗远远的启明星发出淡淡的光。

年老的摆渡人半眯着眼,撑开手中长长的竹竿,在波光荡漾中缓缓向着河对岸划去。

苗子问我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我没回答,亦无从回答,我想起准备回来的那段时间,总梦到老罗。

老罗说,他不喜欢我抽的烟,没那个味。

我问,什么味?

老罗抿了一口酒,淡淡地说,乡土气息。

我半趴在红木桌上用食指和中指夹住那只高脚杯,轻轻转动杯中的红酒,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酒红色的液体在透明的杯体里荡漾,一圈又一圈……

老罗喝完酒,没有再续杯,站起来看着我说,这狗屁红酒还没咱的野生葡萄酒好喝。然后他又说,我走了。

老罗走到那扇落地窗前,静默了几秒,他说,闺女啊,你也该回去看看你弟弟了。说完这话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窗外那片茫茫的夜色中。

我端着酒杯,站在老罗消失的地方,二十三楼的玻璃窗里印出一张满是泪痕的女人脸,我把脸使劲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到广州满城璀璨夺目的灯火。又想起老罗刚才说过的话。他无比嫌弃地说,这里,没虫没鸟,连个廉价的电灯泡都没有。

老屋被推翻那天,蒙芳腋窝下夹着几个蛇皮袋准备到地里摘最后一批成熟的玉米。留了我在家。

临出门前她特地嘱咐我,记得给来帮忙的苗子他们倒水递烟,事情完成后照张相片传给扶贫干部。

絮絮叨叨半天。

如果你仔细听就会发现,她只是在反反复复重复一样的内容,重复几遍之后,她转回屋里到处翻找。

“蛇皮袋呢?”她把整个房间的角角落落都寻了个遍,房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一地的垃圾和潮湿的泥土。

可她依然不死心,又从一楼爬到二楼。从二楼的木窗里探出头来,依然一脸疑惑。

“袋子呢?”她又问。

我猜她已把老宅子的每一处都摸了个遍。

“我找到了。”于是我捡起她搁在院子里那张烂桌子上的几个袋子朝她扬了扬。

“我去掰玉米了。”她拿到袋子,站在院子里静静看了老宅子最后一眼,然后对着我故作轻松地说。

蒙芳路过苗子家的自留地时,正瞧见苗子他爸蹲在田垄边上抽旱烟,笔直碧绿的玉米秆上,一个个饱满的甜玉米露出一簇簇淡褐色的长须,在风里左右摇晃着。

两位老人对视了一眼,并不交谈,蒙芳径直钻进地里掰玉米,整个山谷很寂静,只听见一棵棵硕大的玉米被掰断时发出的清脆的咔嚓声。

苗子他爸皱了皱眉,站起来也进了自己家的玉米地,他拿的是几个大麻袋。掰了几棵,他侧头对隐在旁边玉米地里的蒙芳说:“要真到城里,这玉米可吃不上自家种的了啊。”

那边静默了好一会,才听到蒙芳说:“就这样吧,别想了。”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了。

才一个上午房子就被推塌了一半,其实不用怎么费力,原本这间屋子都有点儿塌底了。四根常年在白蚁的肆虐下既裂了口子又发黑的大木桩顶在堂屋三个角落,连隔板楼都有点倾斜,一楼窗玻璃上落着一层灰,大白天的屋里也影影绰绰地看不清。门框也缺棱断角的,两扇屋门下面已经糟烂得不成样,屋里的更加不用说了。

几个男人貌似都不用怎么下死力,就能把这副快散架的框框架架整趴下了。

蒙芳回来时我们也准备启程了,苗子他爸蹲在那几个鼓鼓的蛇皮袋边上,他抽了一杆子旱烟,对着袋子里斜露出来的一簇淡褐色玉米须敲烟锅。

“这到了城里,连块种菜的地都没有了。”他说。

还没来得及从自家老屋子的残砖烂瓦上收回目光的蒙芳静默了好一会才幽幽回了句:“都别惦记了……”

大家扛着几麻袋甜玉米爬到坡顶,都不约而同地站立,回头望着坡下的上街屯。

倒塌的房屋断断续续连成好几小片,中间长满野草。有的在草里隐去了踪迹。

一面泥砖墙倒在地上,渐渐与土地连成了一片,变成了土地的一部分。而还矗立在那儿的,均像是一群没了头,只剩下房架子的躯体。

蒙芳抬手抹了一把脸,连眼角也顺道擦了擦。苗子他爸扬起头看着淡蓝色的天,对着耀眼的阳光用力眨了眨自己干瘪的眼睛。

一群人扛着简单的行李,下到木拉河岸边。时隔多年,木拉河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两米宽整齐划一的石道铺着鹅卵石,从脚下向整条木拉河岸的两边无限延伸开去,石道旁边三步一个正方形石礅挡住余留的泥土上蓬勃茂密的青草的蔓延。

一座横跨两岸的白石桥在泛起星星点点水腥味的木拉河上岿然不动。河对岸密密麻麻的竹林边搁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竹筏,年久失修的圆滚滚的竹筒在断裂的藤条里像摊开的几根手指头,在微波粼粼的河边荡啊荡。

古老的摆渡人也没了踪影。

众人走到桥墩上依依不舍地齐齐朝上街屯的方向望去,山顶上并排的两座坟茔,纯白的挂纸在风中飘扬,它们朝底下的人们挥舞着手臂,似是不舍又似催促行人快些赶路。

木拉河的风里传来大路上几声汽车的鸣笛声。

“走吧!”不知谁催了一声。

上街屯最后搬走的这两位老人同时轻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被风一吹,居然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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