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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在水里的草

2022-08-23黄素雲

广西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电话女儿孩子

黄素雲

水琴本来可以好好骂一通的。

今天下午,水琴把放弃财产继承承诺书打印好,提早下班买了些阿乜爱吃的菜,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等她。他走了之后,她们一家很少坐下来一起吃饭。

阿乜进屋看到满桌子菜,心里有些复杂,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惊讶。女儿蹦蹦跳跳跑到桌边,伸出小手抓了一块肉直接塞进嘴里。阿乜虎着脸抓住女儿的手呵斥道,吃东西前得洗手。

水琴跟着说,听奶奶话,先去卫生间洗手再吃东西。

水琴听着哗哗的流水声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怎么提这件事。她屏住呼吸,一直盯着卫生间的门,等她们出来。

妈,坐下来吃饭了。水琴心里打着鼓。

你先吃吧!我还洗一洗孩子的衣服。阿乜给孩子擦好手,又转身进到卫生间。

水琴看得出阿乜在回避。她耐着性子先给女儿喂饭,再陪她玩一会游戏。女儿笑得前俯后仰,她的背后却像长了双眼睛,一直留意阿乜的动静。

妈,再不吃饭菜得凉了。一个小时过去,水琴实在等不了了,走到卫生间门口说。

阿乜洗衣服的速度比往常要慢,每个动作都特别轻柔仔细。她见水琴靠在门口,也不抬头,只是笑着说,今天不给吃巧克力,她偏要吃,弄脏了很多地方,你看,多难洗干净。

妈,放在那儿,我来洗,先吃饭吧。水琴说。

你先带孩子回去休息吧!我现在不饿,待会吃。阿乜继续搓衣服。

水琴心想,今天一定要把承诺书搞定。她深呼吸把心里的气按压下来,装作心平气和地说,妈,承诺书的字……

我不签。阿乜从容,语气却坚决。

是我买的房子,你没出一分钱,每月是我在还贷,你凭什么不签?水琴忍不住吼起来。

就凭我是俩孩子的奶奶。她不急不恼。

水琴跺着脚,转身拉起女儿就走。出门时,她回头狠狠地说,以后别碰我孩子。

这一下,阿乜被激怒了,她扔掉衣服从卫生间冲出来,用力把母女俩推出门,叉着腰大声骂,一群白眼狼,以后我不带孩子了。

阿乜这一声怒骂,引得很多邻居开门了,有的还走到水琴身边劝慰。

不带就不带,不稀罕。水琴也怒了,她还想和阿乜对骂,却被一旁看热闹的邻居推开了,只好气鼓鼓地拉着女儿回家。

水琴窝在沙发里,脑子里闪现的全是和阿乜对骂的画面。她没骂出来的话变成了一团气,堵在胸窝处,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她伸直双手,学着大猩猩的模样,左右开弓捶打膻中穴。电视里说,击打这个穴位能消气。她捶了十来次,胸腔咚咚响,气没消肉却疼了。女儿在一旁看动画片《熊出没》,咚咚响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仰着头不明白地问,妈妈,你为什么要打自己?

水琴咧着嘴干笑,停止了捶打。可是那团气没散,胸口鼓囊囊的,胀得难受。她想到了在市里工作的姐妹,便拿起手机拨打微信语音。

语音电话通了,水琴找到了说话的通道,她不管不顾地说起来,阿乜不签字,真的是太过分了……

一个小时过去,她噼里啪啦,把胸腔里积攒的话倒了出来。电话那头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再过一会便没了声音。她盯着电话愣了会儿,按下了红色挂断按钮。

女儿抱着遥控睡着了,光头强还在想办法对付熊大熊二,他在森林里急得团团转。水琴盯着光头强,自己无奈的样子和他有点像,心里升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温暖。她以前从不看《熊出没》,今晚竟连续看了好几集。

熟睡的女儿嘴里发出呜呜声,小脚抽筋似的往前弹直,软软的身子动了动,手里的遥控掉在地上。水琴才回过神来,目光从电视屏幕上移开,落在女儿的身上。她轻抚女儿的背。女儿像含着奶嘴,吧唧动着嘴,睡得更深沉了。

夜渐渐暗下来,风带着雾气的味道穿过窗帘,散到屋里的每一个角落。她感到一阵凉意,缩了缩脖子,找来一张薄毯,盖在女儿身上。

光头强还是没能抓住熊大熊二,却撞了满头包。水琴索然,关掉了电视机。

屋内更静了,只有女儿的呼吸声夹杂着风声。电视宽大的屏幕里映出水琴的身影。她惶恐地看着屏幕里的人,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她一身蓝色工装,耳朵边垂着几缕细软黄发,眼泡浮肿,脸颊暗黄无光,腰间还坠着几圈肥肉。她心里有个声音响起,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水琴闭上眼睛再睁开,屏幕中她还是一样苍老肥圆。她叹了口气,接受了这副黄脸婆的模样。电视机上边,挂着儿子小时候的照片,他双手托着一脸笑容,稚嫩可爱。一转眼,他已经上中学了。

水琴把他送到市里读,他一走,家里更空了,只剩下她和小小的女儿。想到这,思绪像奔腾的马,四处乱窜。恍惚中,她似乎看到客房里的灯亮着。

客房灯怎么会亮着?她疑惑地站起来,慢慢朝客房走。

客房没开灯,是对面建筑工地的射灯突然间闯入。刺眼的亮光消失,房间内又黑黢黢的了。门边的电脑,时不时闪着蓝光,却照不亮屋子。

自从他离开后,这间屋子的陈设还是老样子,一张靠墙的木床,一张临窗的沙发,一张摆在门口的电脑桌上放着电脑,一个挂在墙上嗒嗒响的钟。对了,还有一张挂在床头的脸巾。她的目光落在上面,夜风吹拂,脸巾动了一下,她的目光也动了动。

前几天,他出现在水琴梦里,说忘记拿脸巾了。他说完,人便消失了,和他挂电话的速度一样快。她醒来,真的在客床床头发现一张半新的毛巾。她对他离去那晚耿耿于怀,他打电话和阿乜求助,却不打给自己。他的死讯还是阿乜打电话来说的。她一路哭回家,他已经全身僵硬,平整整地躺在木板上,像睡着一样。

水琴时常会想到他,但他很少走进她的梦里,这一次他终于出现了,仅说了一句,我在这边挺好,不用担心。之后便是要脸巾了。

死都不给我打电话,还想让我送毛巾?别想!他入土几年,水琴还在生他的气。水琴决定不给他烧毛巾,由它挂在床头。从此,他再没出现在梦里。

夜风有些大了,那张毛巾被吹起的窗帘轻轻撩拨,从衣架上滑落在地。水琴走过去,把它捡起对折,放在他们的婚纱照上。他去世后,她把家里泛白的婚纱照全取下来,放在床底的箱子里。现在,墙上还有白印子,水琴想着什么时候拿漆刷一下,但她每天忙得屁滚尿流,一直抽不出时间。

钟的时针对准十二点,发出比转动时更响的声音。水琴心慌了,她若再不睡,这一夜便要失眠了,她赶紧把女儿抱上床,半睡半醒地躺了一夜。

快到下午五点了,水琴不时低头看手机,心里急哄哄的。她瞥了眼讲台,李经理绛紫肥厚的双唇不停开合。他在说将要到来的安全生产检查。这一次检查很重要,班组已经准备了很久。若是不通过,每个人都要被扣绩效。

此时,她坐也不是,起也不是,脑子里想的全是女儿,昨晚刚和阿乜吵架,她说了,以后不帮带孩子。她也说了,不帮带就不帮带。

女儿才两岁他就去世了。她上了幼儿园,会时不时抬着小脑袋,疑惑地问,妈妈,爸爸去哪儿了?

水琴和阿乜统一了口径,说,爸爸去打工挣钱了。她还请求幼儿园老师,帮着一起圆谎。

水琴觉得女儿可怜,小小年纪便没了爸爸,她想用更多的爱来弥补,平时对女儿百般疼爱,恨不得含在嘴里。

还有十分钟,幼儿园就要放学了,水琴想到女儿将要孤独地站在校门口,她的心就揪起来。她掀开手机屏幕,点开阿乜的微信,对话还停留在昨天。阿乜接到女儿,给她发来一张照片。女儿手里拿着五色棒棒糖,伸出舌头一脸笑容地舔着。

水琴想厚着脸皮给阿乜发条微信,问阿乜有没有去接女儿。水琴在对话框里打了字又删掉,连续三次,最后还是没有点击发送。但想到女儿,她又有打字的冲动。

要是昨天不提签字,就没今天的事情。可阿乜为什么就不同意签放弃财产继承承诺书呢?那些财产也不是他的,是水琴辛苦赚钱买来的,他死了还白得一个名头:夫妻共同财产。按照法律规定,阿乜也有继承权。她嘴上说不要,却不愿签放弃承诺书。水琴拿不到承诺书,就办不了房产证,想到这,她心里的火又冒出来了,“啪”一下按掉手机丢在桌上。

李经理听到声响,皱紧眉头朝水琴看了眼继续开会,他足足讲到五点半才停止。

散会后,水琴飞一样冲出会议室,骑上摩托车快速驶向幼儿园。一路上,她的心像上了链条,紧紧地。她怕孩子站在校门口,眼泪巴拉地哭。她越想越难过,把油门拧到最大。

水琴冲到幼儿园时,校园很安静,教室全都锁上了。门卫大叔拿着一串钥匙,从门卫室出来正准备关大门。

大叔,孩子们呢?水琴问。

大叔反倒疑惑,孩子们放学都被家长们接走了,你来找谁?

水琴立马想到阿乜,不管吵不吵架,她得确认女儿的去向。于是,水琴翻出阿乜的电话号码拨过去,她想着要不要叫妈,昨天叫妈叫得好好的,吵架后,是难得开口叫了。电话嘟了很久,阿乜要是不接电话,水琴就直接冲到家里把女儿接走。

电话铃声准备停止时,阿乜才按下接听键。阿乜不说话,而是把电话放在孩子旁边。电话那头,传来光头强和女儿的笑声,不多久,电话就被挂断了。

水琴舒了口气,只要女儿好好的,她便放心了,但想到阿乜昨天说的话,还是忍不住嘟囔:不是说不带吗?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水琴思索着到哪里吃饭,公司食堂晚上不开门,家里又没菜了,平时都在阿乜那里吃,吵架后她就不想了,吃人嘴短,不能先败下阵。

踟蹰了片刻,水琴决定先去接女儿,再买包泡面回家煮。他走了,家里的饭桌再没用了,她和孩子们每人一碗,像吃快餐一样。现在,她一个人更好解决。

水琴屏着气来到阿乜家门口。门开着,从缝隙看进去,阿乜正喂女儿吃饭。女儿笑咳了,一口米饭喷了阿乜一脸,她虎着脸举起手要打,但很快又笑着放下,帮孩子擦干净脸继续喂饭。女儿嚼着饭嘟嘴往阿乜脸上亲了一口,倒在阿乜怀里歪着头看光头强。

说了多少次,吃饭时不能看电视,阿乜就是不听。水琴恨不得立马进去关掉电视,她伸出手想推开门,又很快放下了。现在进去,女儿还没吃完饭,她得在这多待一会儿。她决定等女儿吃完饭,再进去直接拉走孩子。

水琴继续透过门缝往里看,她们其乐融融。过了将近二十分钟,女儿终于吃完饭。阿乜站起来走到饭桌边,拿起自己的碗筷,就往嘴里扒拉饭。

水琴发现阿乜比以前瘦了,脸上的肉随着时间,一点点溜走了。她嚼饭时,脸上的颧骨上下起伏,一连带动着眼窝和头皮。

十二年前,阿乜的皮肤白皙富有弹性,脸颊上还有两个苹果肌。她会抹上薄薄一层粉底,遮住眼角的鱼尾纹,再涂上淡雅的口红。这样的淡妆,让她比同龄人年轻十岁。

现在,阿乜和别的老人一样,穿着松垮垮的衣服,不抹粉不涂口红,任由老人斑爬上脸。因为每天进厨房烧菜,她的身上弥散着油烟味,再靠近点,还有一股老人特有的味道。水琴闻到这股味,心里便生出一种荒凉无力的感觉,似乎看着一株鲜活的植物,正一点点枯萎腐烂。阿乜却不觉得,忙完一切家务,才把小小的身子缩在沙发里,昏昏地睡去。阿乜只有和女儿在一起时,水琴才感觉到她还有生命力,她扮鬼脸,扭扭纤瘦的腰,再做做夸张的动作,逗孩子大笑,然后抱孩子举高高,身体内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奶奶,妈妈怎么还没来?女儿嘟着嘴问。

阿乜停住筷子,拿起手机看,快六点半了,人还没到家,你妈妈可能还在加班,待会就到。

水琴听到她们提到自己,心扑通跳起来,她察觉到阿乜的目光,正朝着门口看来。她赶紧退后,缩到阴影里。

你乖乖在客厅,我把菜放到蒸锅里热着。阿乜胡乱吃完,开始收拾碗筷,把剩下的菜小心盖好端进厨房。

阿乜是给自己热的,以前也是这样,下班回到家就能吃上一口热饭菜。水琴的心有些温润了,但一想到昨晚吵架,心立马变硬起来。水琴觉得现在是进去的最好时机,趁阿乜热菜时把女儿拉走,两人就不用打照面了。她扯一下衣角和领子口,深呼吸推开门进去。

妈妈,你终于来了。女儿看到她高兴地叫。

水琴慌张地帮女儿收拾书包,趁阿乜没从厨房出来,赶紧抱着女儿离开。

奶奶,妈妈来了。女儿尖着嗓子朝厨房里喊。

水琴想捂住女儿的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话像箭一样准确无误地射进了厨房。她尴尬地闭上眼睛,等厨房里的阿乜出来。要是阿乜出来了,该和她说些什么?水琴害怕见面后,又扯到昨晚的话题,她肯定会忍不住再次开火。这是水琴心里的痛,一碰肯定会控制不住情绪。

厨房没开灯,黑洞似的,只有抽风机呼呼地响。阿乜背对着门站着,没有出声。

女儿以为阿乜没听见,更大声地喊,奶奶,我妈妈来了。

水琴恨不得抽女儿一巴掌,让她立马闭上嘴巴。这一喊,阿乜应该听见了吧,但厨房里还是没有回应。水琴迅速往厨房看了眼,阿乜的背有些驼了,后脑勺的头发乱蓬蓬的,她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着。

女儿失望地撇嘴,想跑进厨房。水琴眼疾手快,赶紧抱住她,直接往门口走。关门时,她回头看了看窄小安静的屋子,突然对女儿说,快去和奶奶说再见。

周末,儿子打来电话,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水琴再看了眼手机屏幕,电话号码不是他的。

电话手表呢?水琴大概猜到了缘由,直接问起来。

找不见了。儿子低声说。

这是儿子的第四块电话手表,下场都一样。水琴没有责备儿子,懒洋洋地说,以后别用了。

儿子在电话那头,小心又失望地“哦”了一声,挂断了电话。

水琴把手机丢在一边,思绪乱成一团,儿子每天晚上十点会给自己打一个电话,现在电话手表没了,不习惯的一定会是自己。这个念头刚冒出来,立马被另外一个念头打掉了,要给他一个教训才行,一块电话手表要一千元呢。

这往后的几天,水琴果真没有接到儿子的电话。每到晚上十点,她的心猫抓一样痒痒的难受,总感觉那个点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她打电话到宿舍,每次都找不到人。她熬了几天,开始不自觉地浏览某宝,选新的电话手表。

水琴迟迟没有下单,是真的想让儿子长点记性。

儿子的电话又来了,连续几天,都是同一个号码,水琴心里泛起了嘀咕,就和儿子说:你是借谁的电话?你给他听电话,妈妈想感谢他。

儿子找借口推脱,水琴就肯定,这电话手表是他自己的。是谁给他买电话手表?水琴想到了阿乜。

在水琴的追问下,儿子承认电话手表是阿乜买的。阿乜几次联系不上儿子,上个周末就跑到儿子学校看他,顺便买了新的电话手表。

妈,奶奶不容易,现在她年纪大了,你别和她计较。儿子试探着低声说。

水琴翻了个白眼,心里暗自骂,真是白眼狼,一块电话手表就把你收买了。你是我儿子,不能向着她啊。不过,儿子是她从小带大的,和她亲也正常。

我知道了。水琴回了句就挂了电话,随手把选入某宝购物车的电话手表全删掉了。水琴想着不能占阿乜便宜,得找机会把电话手表的钱拿给她。没和好之前,要和阿乜划清界限。

检查组准备到班组检查,水琴晚上总会延迟下班。她没和阿乜说原因,阿乜也没问,和往常一样接孩子做饭。阿乜不管水琴吃不吃,她吃一半留一半,最后放在蒸锅里热着。

吵架之后,水琴不再和阿乜一起吃饭,她总是找准时间,趁阿乜在厨房热菜时带女儿回家。那天,水琴进门前把电话手表的钱准备好,离开时放在桌子上还给她。水琴准备关门离开了,阿乜从厨房快速出来,抓住钱就往地上扔,我不要你的钱。

这是电话手表的钱。水琴解释。

我买给孙子的,不是给你的。阿乜板着脸。

我又没叫你买。水琴火了。

阿乜愣住了,目光冷冽有力地盯着水琴。

水琴毫不示弱,迎着目光看着阿乜。阿乜的目光渐渐弱下去了,最后低着头默默关上了门。水琴看到,门合上的瞬间,两行泪从她眼里滑落。

水琴像被什么击中了,全身软软的,她慢慢蹲下,把一张张散落的百元钞票捡起来。

女儿一脸疑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懵懂地问,妈妈,你和奶奶怎么了?

水琴起身摸女儿的头,面无表情地摇头,然后拉着她下楼了。启动摩托车时,水琴不自觉地抬头往楼上看,只见阿乜面色灰白,缩在阳台上的懒人椅里,头靠椅背闭着双眼。

水琴记起来了,五年前公公死时,阿乜也是这副模样。

公公爱喝酒,走到哪儿都在念叨酒。公公有一个小钢瓶,别人装的是水,他装的是酒。想喝时,拧开盖子就是一口。喝得多了,人总是晕乎乎的。有时会把地当床,随处一躺便是一夜。

阿乜讨厌公公喝酒,看见他拿酒瓶,便叉腰大骂。公公不言语,垂着头给她骂。等她骂累了停下来,他出门又是一顿痛饮。两人反反复复,一个骂,一个躲。

公公喝酒时,家里总是嘈杂的,水琴和他只好躲在房间里。水琴推他,你怎么不去劝劝。他说,有什么好劝的。阿乜骂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变过。

后来,阿乜不骂了,她说,喝吧,总有一天会喝死的。

阿乜不骂了,公公有些不自在,在家里喝酒要偷偷地。当他发现,阿乜看见了也不会开骂时,便大胆起来,随时拧开瓶盖往嘴里灌酒。

水琴看得出,公公可以自由喝酒那段时间,是他活得最舒坦的日子。他的脸红扑扑的,还不时地哼着小调。阿乜由着他,家里的氛围突然间好起来了。

没过多久,公公死了,却不是因为喝酒。他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阿乜见到他时,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我宁可你是喝酒喝死的。阿乜时常站在公公的遗像前喃喃。

水琴发现,阿乜每说这句话时,公公黑白的嘴角好像在上扬。阿乜似乎也发现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照片,嘴角挂着笑,眼泪却不住往下淌。

水琴心疼,想办法让阿乜高兴些,但她像是陷入沼泽越来越深,时常无神地窝在阳台的懒人椅里。那样子,看不出是一个活着的人。

将近半年过去,阿乜才缓过劲,她像寒冬中走出的人,浑身冒着寒气。直到水琴的肚子开始隆起,她身上的寒气,才开始慢慢散去,脸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水琴二十岁那年,和他一起在酒店工作。她年轻漂亮,像一朵盛开的花,引来了一只只采蜜的蜂,他就是其中一只。他越飞越近,赶走了其他的蜜蜂。水琴看他老实,和他在一起了。

他初中读完,没考上高中,便去读了中专。毕业后,公公托关系,他才进到酒店工作。他一天在酒店待将近十个小时,下班之后就窝在房间打游戏。阿乜很少见到他,他也很少见到阿乜,只有吃饭时会坐在一块。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他们这对母子,像一杯白开水,平平淡淡的。

公公去世前,水琴和阿乜各忙各的,除了吃饭时,两人偶尔会说几句话,但也是客客气气的。公公去世后,阿乜时常独自待在房里,水琴想和她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们之间,总有一道坎拦着,谁都不愿跨过对面。

酒店日渐亏损,他下岗了,水琴领不到工资。预产期还有一个月,她担心没有钱生孩子。她整夜睡不着,肚子里孩子翻腾,她左右反复挪,怎么睡都不舒服。他躺在一旁,呼噜打得震天响。就在这晚,羊水破了,她踢醒他。他慌张起来,不知所措。

阿乜听到动静,赶紧爬起来,冷静地拨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并帮着医生送她上车。水琴想着什么都没拿。阿乜按住她的手说,我随后拿来。

水琴第一次和她手碰手,她觉得有些奇怪,便很快缩回。她也不好意思,抽回手后跳下救护车,急忙忙冲上楼。

水琴到达医院后,直接进到产房,医生说情况危险,得直接做剖腹产手术。水琴脑子嗡嗡响,闭上眼睛晕过去,等她醒过来时,看到阿乜抱着孩子靠在床边睡着了。小家伙睡得很香,嘴角还挂着白色的奶渍。

阿乜不知受什么惊吓,头猛然向下点,突然间醒了,目光正好撞上水琴的,她笑着把孩子往前送,你感觉怎么样?

麻药褪去,疼痛从伤口蔓到全身,水琴疼得直冒汗,她龇着牙深呼吸,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阿乜赶紧把孩子放下,转身拿来热毛巾,轻轻擦去水琴额头上的汗以及眼角的泪水。

他人呢?水琴左右看不见他。

他笨手笨脚的,我让他去做饭了。阿乜答。

小家伙醒了,张开小嘴哇哇哭,阿乜赶紧抱起来左右轻摇,拍拍小屁股。小家伙还是不停地哭。水琴伤口疼得厉害,听到连续的哭声,眉头皱起来了,她想抱抱孩子,又动不了身子。

你别动,我来检查一下哪里出问题了。阿乜声音柔柔软软的,像在和水琴说,又像和孩子说。

原来小家伙的脚丫被包布的线牵住了,越动弹牵得越紧,才一个劲地哭。阿乜眯着眼把那条细线扯断,又把孩子包起来抱在怀里轻拍,孩子才呼呼睡过去。

水琴在一旁看着,感觉那动作和话语落在自己身上,暖暖的,柔柔的。但很快,她开始担心住院费了。剖腹产的费用是顺产的两倍,她和他都没有钱支付。她想了会儿又愤愤,自己作为媳妇,已经生了孩子,为什么还要担心钱的事。钱的事应该不由自己管的。水琴想开了,安心住院休养。

一个星期之后,水琴猫着腰带着孩子出院了。她不知道钱是谁交的,她不问也不管。他不说,她也不说。仿佛这事没发生过,直到现在,水琴都不知道,当年这笔住院费是谁交的。

水琴出院后,阿乜每天一早起来去菜市,买来肥瘦相宜的母鸡,亲自杀好煲汤。煲汤间隙,她给孩子洗尿布晒衣服,抱孩子到阳台晒太阳。水琴想帮忙,她沉着脸说,腰都没站直,先管好自己。说完,她再笑着嘟嘴逗小家伙。脸色变换自如,水琴有点想笑,又不敢笑。

娘家的人来,阿乜笑吟吟地忙前忙后,水琴妈说,你婆婆不错。

水琴长十几斤,圆了一圈,脸上的气色比以前更好。她点头说是,阿乜确实好,她们之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生硬,似乎在月子期间,一点点变得柔软了。

月子里,阿乜像个陀螺,穿着居家服一直转个不停,她忙出了蜡黄的脸色和两鬓的白发。水琴有些心疼,妈,你让他做一些吧。她却说,他一个大男人,会做什么?我这是照顾我孙子,不要你管。

水琴只好由着阿乜,她不用管家务和孩子,却担心工作上的事。水琴不想在酒店了,工资发不出,孩子养不起。他刚找到工作,工资少得可怜。产假休完,娘家带来一个好消息,水琴有机会到一家大企业面试。

面试顺利通过,水琴在酒店倒闭之前,成功得到大企业的工作,并领到了丰厚的工资。工作几年,水琴买了新房,从阿乜窄小的房子里搬了出来。

儿子五岁时,水琴不想和他过了。

他每天早上睡到十点才去上班,晚上玩游戏玩到凌晨一点。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水琴去哪儿,他不问,连电话都不打。她想和他好好沟通,他拉长着脸一直沉默。说话说到最后,她只好放弃。

水琴站在镜子前,看着渐渐变黄的脸,下决心要离婚。她和他说,离婚吧。他刚开始不同意,最后同意了。她把离婚协议书打印好,准备签字时阿乜跳出来了。

阿乜抓起协议书,“哗哗”撕成几片,霸道地说,我没同意,不能离婚。阿乜说完,把他扯进房间关上门大骂起来。她足足骂了一个小时,才放他出来。

他被骂过一通,似乎变好一些。晚上不打游戏,开始出门钓鱼,有时也会带上水琴。水琴想到孩子,暂时答应不离婚。继续和他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过了两年,他的运气似乎来了,找到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不知是不是收入变好的原因,他们之间的感情,竟慢慢升温了,水琴稀里糊涂地生下二胎女儿。

他死去的那个夜晚,没给自己打电话,这让水琴对这份感情心灰意冷。水琴觉得,十几年的夫妻感情没了意义。

丧礼过后,阿乜眼里仅存的光彩没了,往哪儿一坐就是半天,只有孙子和孙女在她才会笑。水琴想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妈,要不你去玩一段时间散散心。水琴劝。

我哪儿都不去,要接送我孙女上学。阿乜望向在不远处玩耍的孩子。

他走了,水琴带着孩子搬到阿乜的房子里。水琴心里空荡荡的,不愿意回家,她不断用工作来填满时间。每晚总要挨到十一点,才晃悠悠开车回去。

两个孩子已经睡着了,阿乜双手环抱坐在沙发上。眼前的电视,时明时暗,咿咿呀呀吵着。听到开门声,她像被吓醒的样子,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

吃饭了吗?饭菜热在锅里。阿乜转进厨房。

不吃了。水琴看了眼熟睡的孩子,准备进房间睡觉。

阿乜守在门口,看她洗漱,似乎想说点什么。水琴有些不习惯她跟着,又不忍心拒绝,就避开她的目光由她看。

水琴,你还年轻,将来……阿乜支吾说着。

水琴听到前边,便知道她后面想说什么了,但她不搭话。未来的事,她说不准,只想把眼下的日子过好。她现在想的,就是努力挣钱,还房贷送孩子念书。她又在市里买了套房,给孩子在市里念书时住。

妈,以后的事,我不想考虑。水琴抹干脸上的水珠,迎着她的目光说。

那……阿乜还想说点什么,最终还是闭上嘴,低头默默回房了。

水琴望着阿乜渐渐缩小的背影,心里有些烦躁,又有些难过。她把灯关了,一家人都在黑暗里,谁都看不见谁的悲伤,这样,她会舒服一些。

没过两年,水琴担心的事发生了,李经理有意无意地接近她,他们在隔壁办公室,水琴下班迟,他也下班迟,一直默默跟在后面。

李经理几年前离婚,孩子跟女方,已经单身很久了。他走了之后,水琴才知道李经理的事,但她从没想过两人有可能在一起。

经历过一次婚姻,她的内心荒芜,没了再爱的能力。眼下,她只想守着两个孩子过日子。李经理没开口,水琴由着他跟着,或许他只是顺路呢。

不知怎的,阿乜开始在单位门口等她下班。她每天接到女儿,就走到水琴单位门口等。有时,她还领着女儿上到办公室。

刚开始,水琴觉得没什么,但次数多了,她就觉得有点怪。女儿在一旁蹿上蹿下,她却由着不管,像个门神站在门口,时不时看向李经理的办公室。

她在的时候,李经理知趣,没事不敢来串门,下班再不敢跟在身后。水琴却不自在了,她不是来等她下班的,是在门口监视她的。

以后别来单位了。水琴直接说。

是你女儿要来!她沉着脸,别以为我想来。

别让她来,影响其他人正常工作。水琴也拉着脸。

我管不了,你的女儿自己管。她把孩子推到跟前说。

水琴被噎住了,说不出什么话,给了她一个白眼。她不怕白眼,反而笑起来了,这个小伙子不错,要是觉得合适,可以考虑一下。

你……水琴半天说不出话来。

往后,她还是带着孩子来,直到水琴叫她签字,她才不来单位了。

他还在时,市里的房子还不能办理房产证。可以办房产证了,他却走了。办房产证需要夫妻双方在场,现在他不在,得要她签放弃遗产承诺书,才可以办理房产证。

水琴本以为,阿乜会签字。没想到,她才第一次提,便遭到了拒绝。水琴问为什么?阿乜不说原因,就是不签字。眼看签字的时间快到了,水琴急得嘴角冒泡,要是这次办不了,就得等好几年之后。她每月还着房贷,却拿不到房产证,心里一点不踏实。

水琴想到上次吵架,气就向上涌。她没办法,只好再找机会找她说这事。

很快寒假来了,儿子没到家,阿乜就张罗着买儿子爱吃的零食。水琴公司没放假,女儿一直跟着阿乜,有时晚上加班,她干脆让孩子睡在那儿。水琴尽可能不和她直接碰面,需要什么,可以差使孩子说。

水琴闲下来,时不时会想着现在的日子,不好也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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