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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孝孺对历史经验的总结(上)

2022-08-23赵映林

唯实 2022年8期
关键词:董仲舒

赵映林

方 孝 孺(1357—1402),明初一代大儒,杰出思想家。他在认真总结历代王朝兴亡规律基础上写下的10篇《深虑论》,反映了其对历史、政治、经济、法治、人才等问题的认识。其中,《深虑论》的一、三、七3篇,较为集中地反映了他对王朝兴衰的认识;九、十2篇则集中反映了他对用人之道的思考。方孝孺的文章,论析透彻精辟,行文高屋建瓴,气势磅礡雄迈。《明史》说他“工文章,醇深雄迈。每一篇出,海内争相传诵”。《四库全书总目》编者评价说:“孝孺学术醇正,而文章乃纵横豪放,颇出入于东坡、龙川(陈亮)之间。”东坡、陈亮作品,都以豪放壮阔著称。清初康熙年间(1662—1722),吴楚材、吴调侯选编的《古文观止》收明代12位作家18篇作品(人均1.5篇),其中方孝孺的两篇文论入选,一篇是《深虑论》首篇,一篇是《豫让论》。

一、方孝孺提出尽人事“以结乎天心”的主张

10篇《深虑论》是方孝孺的史学政论文,《深虑论》首篇更是一篇杰出的史论。《深虑论》论述历朝君主都想吸取前朝败亡的教训进行改革,结果却都难逃灭亡命运。其中原因,就是方孝孺在文中所要探讨的内容。

《深虑论》开篇指出:“虑天下者,常图其所难,而忽其所易;备其所可谓,而遗其所不疑。然而祸常发于所忽之中,而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意思是说,考虑国家大事的人,常常谋求解决那些困难的问题,而忽略那些容易解决的问题;防范那些可怕的事情,而遗漏了那些不被怀疑的事情。可是祸患常常萌芽在被忽略的问题中,变乱常常产生在不被怀疑的事情上。

指出问题所在后,方孝孺笔锋一转,总结了从秦朝到宋朝王朝衰亡的经验教训。当初秦王嬴政消灭东方六国诸侯,一统天下,总结历史经验,得出周朝灭亡的原因在于诸侯过于强大,于是把封建制改成了郡县制。正当他以为从此可以不用再进行战争、皇帝宝座可以世世代代相传时,却不料汉高祖刘邦在田野间兴起,最终推翻了秦朝政权,“传之万世”变成了“二世而亡”。汉朝建立后,统治者从秦朝孤立无援的失败中吸取教训,刘邦“惩戒亡秦孤立之败,于是剖裂疆土”。一面着手剪除异姓诸侯王,一面开始大封同姓子弟为诸侯王。把全国54个郡中39个郡的土地,分封给9个刘姓子弟。以为他们是同姓王(一个祖先),血亲关系能使刘氏统治“可以相继而无变”,可以世代相传而不致发生变故,不料吴楚七国却萌发了篡权弑君的阴谋。公元前154年正月的“七国之乱”,打破了刘邦后世子孙拱卫皇室的一厢情愿设想。汉武帝、汉宣帝以后,汉朝逐渐分割诸侯王封地,历史上将这一法令称之为“推恩令”。以为分散诸侯王力量就可以太平无事,不料外戚王莽最终篡夺了汉朝的天下。东汉光武帝对于西汉哀帝、平帝,曹魏对于东汉,晋朝对于曹魏,都从前代失败中吸取教训并制订防范措施,但他们后来的败亡都在其所防范的事情之外。唐太宗李世民听说将有姓武的人来杀害他的子孙,就搜捕并杀掉有嫌疑的人,而武则天日日在身边侍候他却没有觉察。宋太祖赵匡胤见五代时期地方藩镇势力强大到足以挟制君主,便在统一天下后全部解除武将兵权以便容易控制,却没有料到其子孙后来反而因此受困于敌国。

在历数历代王朝衰亡原因后,方孝孺指出:上面这些帝王并非平庸之辈,大都具有超人智慧和盖世才能,对于太平、动乱、生存、灭亡之间的微妙关系考虑得非常详尽且防备周密。他们虽然谋划了这一方面,祸患却从另一方面发生了,最终招致动乱甚至灭亡。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人的智慧只能考虑到人事,却不能考虑到天意。

方孝孺细致入微地论述了历朝君主都想通过吸取前朝败亡教训,以“前车之鉴”作为“后车之师”进行改革,结果仍难免重蹈前朝灭亡的覆辙,这是因为天道为人智力所不及。由此,方孝孺得出了“工于谋人而拙于谋天”的结论,进而提出了尽人事“以结乎天心”的主张,即积累最大诚意、运用最高道德来迎合天意(使主观意志符合客观事物发展规律——合民意、得民心)。方孝孺最后指出:“夫苟不能自结于天下,而欲以区区之智笼络当世之务,而必后世之无危亡,此理之所以必无者也,而岂天道。”结合整个《逊志斋集》来看,方孝孺所说的“天”是指“天道”,既沿袭了董仲舒的“天人感应”学说,也含有民心、民意之意。

方孝孺在《深虑论》中以深沉的忧患意识总结了历代王朝衰亡的原因,提出以“至诚”与“大德”两样利器“以结乎天心”。使“人谋”与“天意”一致而实现长治久安,使统治者的“人谋”符合百姓的“天意”。《深虑论》首篇的这一观点,可以明显看出方孝孺受到了董仲舒思想的影响。唐太宗时期诤臣魏征也是这个思路。贞观六年(632),魏征对唐太宗说:“自古失国之主,皆为居安忘危,处治忘乱,所以不能长久。”

著名学者、历史学家王春南先生指出:方孝孺的《深虑论》虽是600多年前所写,但仍值得今天的人们好好读读并体会其深意。历史上的一些王朝,虽然吸取了前朝覆亡的教训,有一定的防范风险意识并采取了相应措施,但预防了这方面的风险而忽略了那方面的风险,以致铸成大错,招致灭亡。方孝孺是对这些历史教训研究得最深透的人之一。方孝孺所说的“虑切于此而祸兴于彼”,王夫之所说的“所戒在此,而所失在彼”,都是值得人们牢记的警策之语。不过,也有政治家对方孝孺的《深虑论》不以为然,认为连自己的命都虑不了,还奢谈什么《深虑论》,进而对方孝孺的《深虑论》不屑一顾。

政治家看问题、思考问题的角度,与常人尤其是专家学者有着很大不同。学者看好方孝孺的《深虑论》,政治家却不看好,这是双方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同。如毛泽东一生读书甚多,中国古籍《资治通鉴》就读过6遍。除专门研究《资治通鉴》的学者外,史学专家也未必能与毛泽东一比。不仅如此,毛泽东对西方小说也有涉猎。《罗密欧与朱丽叶》《茶花女》《战争与和平》《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毁灭》《母亲》《红与黑》等,毛泽东都曾读过,并与身边的护士孟锦云讨论过《红与黑》的主人公于连。

孟锦云说:“我看那个于连是个胆大包天、无事生非的坏蛋,不值得一点点同情,他不安于职守,还想入非非,他无耻地勾引市长夫人,破坏别人的幸福家庭……”可毛泽东完全不赞成孟锦云的观点,他说:“你说于连胆大包天,我可不这么看,于连是有些胆大,可还没有大到包天,你看他只敢在小桌子底下摸夫人的手,还是在夜晚没有人看见的时候。这点胆子称不上包天,他到夫人房间里去,也是紧张得很呐。即使胆大包天,我看也不是什么坏事,男子汉总该有点儿胆量嘛,总比胆小如鼠好吧?”“那么,你是说于连是个大好人了?”孟锦云反驳毛泽东的说法。毛泽东针对孟锦云的反诘:“说于连是坏蛋,这要看你站在什么立场上去看,角度不同,结论也不一样。站在这边看看是个坏蛋,站在那边看看,也许又是个大大的好人。”毛泽东还进一步称赞说,“于连是个帮助(市长)夫人进行反抗的解放者……于连是个有胆量的人,是雄心勃勃的人……是值得赞扬的。”

这就是政治家与凡夫俗子的不同看法,毛泽东与专家学者对方孝孺《深虑论》的看法完全不同也就不足为奇了。纵观中国历史,士(学者)讲黑白是非,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很少想到变通,喜欢挺真、顶真。

二、方孝孺以“天人感应”警示统治者,意在约束君权

在先秦儒学创立阶段,宇宙论谈不上有什么体系,更谈不上有什么科学认知。如果勉强说宇宙论的话,也只能从《周易·系辞传》中看到一些萌芽。秦汉时期,哲学家们无不想弄清人类生存的宇宙,重视对宇宙问题的探讨。因此在中国古代典籍中,宇宙充满着神奇。尽管神话、宗教、哲学、科学表面上有着巨大歧异,但对于宇宙之源的解答只有一个,那就是“混沌”。这种解释在西方也普遍存在。希腊神话中最先诞生的是混沌开俄斯。开俄斯生黑夜尼克斯、黑暗埃瑞波斯;尼克斯和埃瑞波斯混而合之,生出太空和白昼。《旧约全书·创世纪》开篇就说:“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古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认为,宇宙由混沌到秩序,是由于智慧的造物主(神)为宇宙制定了理性目的和方案。这与中国古代神话盘古开天地,几乎没什么两样。

这种认识发展到西汉汉武帝时期有了质变。董仲舒在吸收阴阳家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宇宙模式论即“天有十端说”。“天、地、阴、阳、金、木、水、火、土、人”为天的“十端”,也就是整个宇宙的构成。天地之间充满阴阳和五行之气,人生活在地面,与天隔着气,人与天可以通过阴阳和五行之气进行相互精神感应。气被认为是天人感应的中介。而气的变化规律有两条:一是阴阳之气,同类相感;二是五行之气,“比相生而间相胜”。阴阳之气,同类相感,最先见于《周易·乾卦》:“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同声相应乃是指乐器的共鸣现象,敲一个钟另一个同频率同音阶的钟会自动响应。“弹宫而宫应,弹角而角应”,这就是古人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气分阴阳。春天天气变暖,古人说这是阳气上升。蛇是属阳气的动物,冬眠后于春天出洞。古人认为这是天的阳气感动了洞中含阳气的蛇,蛇就出洞呼应阳气的降临,这就是所谓的同气相求。

孔颖达则以“天欲雨而础柱润”来解释同气相求,意思也是一样的。在地面上,高处干得快,低处总是湿一些,这是水往低处流,流到湿的地方去了,这就是水流湿;同样一堆柴,火焚其薪,总是干的柴先燃烧起来,这就是火就燥。水和湿,都属阴;火和燥,都属阳。因此,“水流湿,火就燥”也是同气相求的例子。

董仲舒据此来推演舞雩求雨和止雨的方法,把天气视为阴阳二气结合的表现。阴气盛,压过阳气,天就下雨,雨多便成水患。“大水者,阴灭阳也”。反之,阳气盛便是晴天,阳气太盛便成了旱灾。“大旱者,阳灭阴也”。所以大水时便要“鸣鼓而攻之”,大旱时便要“雩祭而晴雨”。董仲舒的这套办法是否可行呢?“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这是司马迁的看法。王充不这样看:“旸久自雨,雨久自旸。”(“旸”就是晴天)王充认为这是自然规律,求不求都是这样。不过,相信王充的人太少,统治者不相信,绝大多数老百姓也不相信。

再看董仲舒的五行说。战国时邹衍将《尚书·洪范》提出的五行发展为“五行相胜说”,认为每一个朝代都属于五行中的一行,后一个朝代所属的“行”,必定是克胜前一个朝代所属的“行”。如周属火、秦属水,水能灭火,所以秦能灭周。战国以后,“五行相胜说”更加系统,并演绎成为“五德终始说”。这就是本章首目引饶宗颐先生总结的“正统论”第一种“正统论”观点。这在《管子》一书也有记载。董仲舒综合五行相克相生的说法,融合成新的五行说,认为“比相生而间相胜”。董仲舒演绎出的阴阳感应和五行学说,构成了他的“天人感应”理论。换言之,阴阳感应和五行说是董仲舒“天人感应”具体应用的理论源头。运用“天人感应”理论,政府官员就能以自然界发生的灾异为由,向皇帝进谏甚至批评皇帝。在科学不发达的古代,这不失为制约皇权的一种可行方式。

洪武十三年(1380)五月,谨身殿遭雷击。朱元璋认为是自己犯了错误,上天向他发出警告,于是吓得浑身发抖,趴在地上向苍天磕头求饶,“上帝赦臣,臣赦天下”。他下诏蠲免了江西积欠的田赋,撤回催征的官员。这也是中国历史为什么在出现大灾异时,皇帝往往会下“罪己诏”的原因所在。“天人感应”理论在现实政治生活中还是有威力的,尤其是在科学不发达的古代,这是对专制皇权的有效制约。

弄清了上面的道理,也就不难明白方孝孺为什么认为“盖虑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于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也同样不难理解他的“工于谋人拙于谋天也”的结论。因为方孝孺接受了董仲舒的“天人感应”理论。方孝孺指出:古代有圣君,懂得天下后世的变化不是人的才智所能考虑周全的,不是仅凭权术就能控制的,因此不敢任意施展他们的智谋,而要积累最大诚意、运用最高道德以迎合天意。这个“天意”不仅是事物发展的规律,还含有人心、民意之意。在方孝孺看来,“天命”是不可违背的,因为“天命”在这一时期形成的“势”是无法扭转的。这也是方孝孺对董仲舒“天人感应”理论深信不疑的重要原因。

最能为之注解的,就是“兵败如山倒”这句妇孺皆知的话。“天意”让一方势如破竹、另一方回天乏术,也就是任凭一己之智慧已无力扭转变局。历史上这样的例子很多。朱元璋北伐,徐达大军一路势如破竹,迅速攻占了元大都。建文四年(1402)靖难之役结束之迅速,也是一例。朱棣兵临城下的时候,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无力改变建文帝的命运。因而,方孝孺文中反映出的“天命论”“不可知论”,是一种“势”,是对帝王的警示与告诫,也反映了方孝孺本人“以纾其忧患之思”以警示后人的良苦用心。再如明末李自成,他从河南一路北上,攻城略地,摧枯拉朽,三个月就占领了北京。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兵败如山倒,那时谁能扭转这样的颓势?当清军入关占领北京,吴三桂跟踪追击,可是此时“势”已倒转,李自成退出北京后一路溃败,毫无还手之力,仅仅一年间百万大军便土崩瓦解,灰飞烟灭。这样的事例,在20世纪中叶同样上演过。(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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