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新四军老战士的往事追忆(上)
2022-08-18李涤非口述陈正卿整理
□ 李涤非口述 陈正卿整理
李涤非(1921~2000),江苏金坛金城镇人。1938年初辍学赴安徽皖南参加新四军,同年9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41年1月在皖南事变突围中身负重伤被俘,后于赤石暴动中逃出敌人魔掌;1944年曾被派赴南京打入敌营从事情报和策反工作。1946年担任华中分局联络部秘书兼总务(情报)科科长,1947年任华东局社会部驻沿海办事处主任。上海解放后,任上海市公安局扬帆副局长办公室主任、社会处一室主任兼二室副主任,同时兼任李士英为书记的机关党委委员等职,在保卫新生人民政权斗争中立下汗马功劳。他一生坎坷,是潘扬冤案当事人之一,遭受迫害,直至1983年彻底平反,受聘为国家安全部咨询委员。
这篇访谈的时间是在1998年5~6月间。
投笔从戎,光荣参加新四军
我家在江苏金坛市的金城镇,是普通的乡下农家,有几亩地,父母耕作,勤俭持家。家中有读书的传统,父母尽力供我读到初中。后我报考了无锡的师范学校,想毕业后当一名小学教师。一来以后可以承担起养家的责任,二是读师范学杂费相对少一些,可为终日辛劳的父母减轻负担。
我读书的那个年代,中国内忧外患,城乡经济都很凋敝。同时,抗日爱国运动的风潮席卷全国,也波及到无锡和我所读的师范学校。当时共产党的宣传对我影响很大。所以,当全面抗战爆发不久,我就于1938年春节过后,跑到皖南参加了新四军。
新四军在皖南刚刚组建,对爱国热情高涨的青年学生前来参军非常欢迎。他们询问了我的家庭情况和参军动机后,立即就收下了我。我先被编入军部的教导队接受培训,教导队学员多数是有文化的城市知识青年,从上海来的也不少。教导队领导对大家很关心,我们也很有求进步的愿望和决心。学习内容不仅有基本的革命理论知识,也有军事训练,还学了一点日语,以应付特殊情况。
三个月培训结束后,组织上分配我到军政治部敌工部当干事。我在敌工部期间,因为执行侦察任务机智勇敢,和同志们关系相处得也比较好,加上政治学习积极,服从领导,遵守纪律,因此在这一年的9月我就加入了党组织。
此后,我很快受到了组织上的重用。军部安排我到一个叫“老三团”的团里当敌工股代理股长、股长。原来的股长是老红军,作战很勇敢,会打仗,要调任他作军事领导,就送去培训了。敌工股要组织锄奸武工队,要布置内线,还要筹款筹物,担子不轻。而这个团又是军部的主力,基本是在原赣南、闽西坚持过三年游击战争的老红军部队基础上改编的,很有战斗力。组织上让我去担任这个职务,我深感荣幸。
深入敌后,艰难完成筹款任务
1940年春天,军部决定在长江南岸的铜陵、繁昌、无为一线敌后开辟工作联络点,用于日后扩军筹饷,以及建立情报网。团首长经过研究后决定派我到那里开辟工作,并担任按“三三制”组成的铜(陵)繁(昌)无(为)军政委员会副主任,另一位副主任是当地的一位爱国绅士,主任是三团政治部副主任彭胜标。
李涤非
这是我到老三团后执行的第一项重要任务。到了敌后,在当地地下党组织的配合下,发动群众,开展有声有色的宣传鼓动活动,使当地的商民抗日“打鬼子”的热情高涨,纷纷慷慨解囊。我们很快就筹集到一批巨款,有好几万块钱,而且全都是现金。那时国民政府的法币还是蛮值钱的。因我是带队的领导,钱就由我一个人带在身边,把装钱的袋袋缝在贴身的内衣里。我们这次筹款还进行了扩军动员宣传,由于深入发动群众,竟有100多位青年报名参军,后送到兄弟部队钟德胜的四团。
皖南事变的幸存老兵合影。左起为杨立平、邓旭初、李涤非、丁公量
筹款顺利完成后,如何回部队成了一大难题。我们原来走过的路线,被日军封锁了,只能想法绕过这道封锁线,回到皖南去。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圈子,大到甚至要途经江苏的江阴、丹徒和我的家乡金坛。我们在丹徒还收到一些捐赠物资,这些钱和物资也要全部弄回去,我与一同执行任务的战友风餐露宿、昼伏夜行,历尽艰难、肩挑背驮地徒步走了10多天才返回部队,随身所带的几万元捐款分文没少。我们受到了团长周桂生和政委黄火星等首长和同志们的热烈欢迎。
拼死抵抗,腿部中弹不幸被俘
震惊中外的皖南事变发生时,我们正在铜陵一线开辟新的活动区域,国民党顽军就对我们不断地阻扰、限制,搞磨擦。把我们在皖南的发展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定要把我们赶走。国共两党在重庆等地也进行过谈判,我们同意撤出皖南,中央也要求我们尽快撤离。1941年1月4日,我们老三团正在集训,军部命令到了,说已有部分机关政工人员等已经撤离了,战斗部队也开始撤,命令让老三团随军部行动。新四军有军部机关和六个团共约9000多人,军长叶挺、副军长项英等也和我们一同走。
我们老三团编在第二纵队,纵队司令员周桂生兼老三团团长,团的任务是掩护军部机关和为全军打前锋。那天拂晓,我们从泾县北贡里出发,目标是翻过云岭,在章家渡渡河,然后到凤村、高坦一带宿营,要求第二天到达茂林担任全军的警戒。那两天行军正遇大雨,山路泥泞难走,到达茂林后,军部和其他各支兄弟部队也都到达了。但是,令大家都没想到的是,国民党军上官云相指挥的七个师8万多人,也几乎同时赶到了茂林四周,把我们围了起来,形势非常紧张。
6日清晨,老三团的部队在丕岭下长村最先和敌人交上火,随后打得越来越激烈。接到周桂生团长的报告,叶挺军长立即命令几支部队围攻星潭杀出重围。由于其他部队没有及时到位,我们团只能单打独斗,因此遭到失利。叶军长命令继续攻星潭,夺路而走。但副军长项英却改变主意,要撤回泾县固守。实际上部队已退不回去,结果就在狭小的茂林打了七天七夜,直至弹尽粮绝,大部伤亡。12日,叶军长再次命令我们团强行突围。周桂生团长在狮形山西北又遭敌军重围伏击不幸牺牲,部队陷入了更加危急的境地。
我在这次突围战中,先随一营参加战斗,再返回团部时被敌人发现,一枪打在腿上。侦察员架着我走,但队伍已经打散。我们沿小河旁突围,在一灌木丛旁因太累竟睡着了。醒来时已被敌人包围,枪膛里也无一粒子弹。由于腿部中弹负伤,我被敌人俘虏了。
坚贞不屈,勇敢参与赤石暴动
我先被押到茂林附近的国民党军第144师伤兵医院,实际这是一所监狱,当时这里关押着200多名新四军官兵。我在这里见到了战友邓旭初(后任上海交通大学党委书记)、杨进(后任上海电影局党委书记)等同志,利用放风的机会,我们成立了秘密党支部。我和服务团战友方休关在一间牢房,利用川军看守兵戴金邦的同情逃跑过一次。因我腿伤,方休搀着我也逃不快,被追赶的川军士兵抓回,挨了一次毒打。在那里,我还经历了两次“活埋”,是要让我供出党支部秘密策划的越狱计划。有一次土已填到胸口,我还是坚持不吐露商量过的越狱计划,他们只得又把我放了。
不久,我们这批人被转移到上饶集中营关押,在那里我认识了一同被俘的新四军干部蔡敏,曾密谋过怎样潜逃。有人告诉我们狱中有秘密党支部,要听从组织的决定,我们就停止了密划。在那里我也几次遭受严刑拷打,但我连真实姓名都没吐露过。
1942年5月,国民党军又把我们从江西上饶集中营,转移到福建北部的建阳监禁。在押解途中,我们看到沿途全是崇山峻岭、羊肠小道,敌人的重武器难以施展,就设想可以用肉搏的方法夺枪,再抓住机会逃跑。我所在的第六中队秘密党支部,决定在翻越险峻山岭时,利用地形分散逃跑。我是秘密党支部委员,被指定为第二区队分指挥。现场总指挥是一个叫王达钧的同志,他担任过军部教导队队长,有作战指挥经验。不利的是在密议中,又有两名支委被抓,但支部决定暴动继续进行。
1989年4月,李涤非(二排中)在上饶集中营旧址和部分当年的战友们相聚
6月17日,我们这一支被押解的队伍在到达福建崇安赤石镇的时候,一条大河横在路口。对岸是万仞高山,渡河只能靠两个木排,一次只能渡一个区队。天赐良机,我们共有三个区队,正好利用分批渡河的机会,釆取分散逃跑的办法,使押送的敌兵四顾不暇,以便成功逃脱。在暴动时,我们区队80余人,有13人被敌人枪击牺牲。我这一木排人还算好,和我一同夺枪冲出去的就有10多人,我们一口气冲上武夷山。但由于不识山路,在山里跑了三天,一问老乡却还在崇安。后在山里又碰到几个逃散的同志,加在一起一共是19人。虽然饥饿、疲乏到极点,但我们内心还是很兴奋,终于自由了!
这时,福建闽北的地下党组织,已经获悉我们逃离敌军魔爪,并立即派出交通和联络人员来寻找我们。在江西铅山的磨盘岭,我们非常幸运地和福建省委特务队领导的游击队碰上了头。各个区队分头逃出来的共有46人,福建闽北特委书记特地上山和我们见面,并告诉我们已打电报给中央,中央指示一个人也不能损失。大家非常兴奋,经过休整,我们组织了崇安游击干部队,由队员选举,沈崇文当队长,我当副队长。就这样,我们在闽北、赣南一带交界区的山中打起了游击。
游击干部队建立后,通过闽北党组织,我们很快和苏北盐城重建的军部接上了关系。
潜伏南京,策反敌伪人员获取情报
1943年下半年,组织上通知我到吴仲超任书记的苏南区党委社会部工作。在这之前的上年底,我因腿伤没好彻底,还有遭受酷刑使身体受到严重伤害,经组织批准辗转回到金坛家中养伤,等痊愈后我就要求恢复工作。我想回战斗部队,但组织上却要求我到苏南区社会部报到,专职开展敌占区的情报和策反等工作。
1944年春节后的一天,苏南区党委书记吴仲超和我谈话,让我担任苏南社会部特派员,潜入南京打进大汉奸周佛海的卫士队,准备组织地下军,策应起义。我到南京后,通过爱国进步青年王嘉谟、厉恩虞等组织的青年救国社,发起组织党的外围团体“南京各界人民抗敌后援会”,并从伪财政部卫士一大队、伪将校训练团警卫连、伪军官训练营和伪警卫三师特务连等部队中,策反争取到一批人员。其中也包括少量的政务官员,如日本驻汪伪大使馆高级顾问李惟身等,他们都提供了重要情报。
为了便于开展工作,我报经上级组织批准,让王嘉谟打入国民党军统的“军委会东南特派员公署南京站”。这期间,我竟重逢了皖南事变中的难友方休,他与另一同志逃跑成功,后到苏北根据地,分配到新四军七师给政委曾希圣当秘书,又由苏皖区委任命为南京特派员,我把我的关系都交给了他。1945年8月初,我在日宪兵巡查时被抓,在鬼子的毒打下,我咬牙一个字也没说。仅仅过了10多天,日寇就投降了。
此后,组织上通知我,从南京撤回华中根据地淮阴,分配我到了华中情报部,部长是扬帆,我任部秘书兼总务科长,此后我便在扬帆领导下工作。情报部在从淮阴撤到山东后,又并入华东社会部,扬帆是副部长,我是社会部一室的干部。以后又当过青岛、烟台沿海办事处副主任、主任,主要任务是搜集情报、策反人员和编写《青(岛)烟(台)连(云港)等城市和地区资料》。当时胡立教任华东社会部副部长,曾叫我去汇报过工作。解放战争时期人民解放军进入战略反攻后,社会部组织南下工作团,在沿长江的扬州、六合、泰州等一线布点,我任六合工作站站长兼江淮军区交际处处长。工作站兼有情报和交通多种任务,主要是配合解放军渡江作战。
上海解放战役打响后,我们华东社会部的干部也集中在江苏丹阳集训,学习城市政策,研究如何做好接管、保卫大上海的工作。同时,按扬帆的命令,我们还搞了一部电台搜集上海的情报,配合解放军攻城。(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