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山与顾颉刚在抗战后方的学术交谊与学术理念的异同
2022-08-17郭晓娜
郭晓娜 方 辉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丁山(1901—1952年)是我国著名的古文字学家、古史学家,志在治中国古代史。一生任职11所高校,曾开设20余门课程。(1)刘敦愿:《博学的古文字学、古史学家丁山教授》,《文史哲》1985年第6期。丁山与顾颉刚交情甚笃,两人的学术研究在古史领域有交叉,丁山直到晚年仍然是顾颉刚“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念的局中之人。
丁山与顾颉刚的交谊,学界陈述不多。目前整理出35封两人在抗战后方的通信,时间范围在1939年10月20日到1945年5月4日。(2)丁山致顾颉刚函31封,皆据藏于丁山家人丁洹先生处的未刊影印手稿。顾颉刚致丁山函4封,其中3封见于顾颉刚:《致丁山、陶梦云》,1940年8月27日,1941年8月6日、8月28日,《顾颉刚全集·书信集》第3卷(以下简称《书信集》第3卷),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37—139页;1封参见朱洪涛:《顾颉刚致丁山的一封佚信简释》,《新文学史料》2021年第3期。这35封书信展示了抗战时期丁山与顾颉刚交往的一个横断面:丁山视顾颉刚为“相知较深之朋友”,顾颉刚也往往给予丁山力所能及之“掩护”(3)参见丁山:《致顾颉刚函》(手稿),1941年9月4日。,这种默契尤其体现在纷杂的人事关系中。两人学术研究各有专攻,可求同又能存异,引为互补切磋,而非彼此攻讦。下文先交代丁山与顾颉刚在抗战之前的知遇机缘,再基于这35封书信,介绍两人在抗战时期的学术交谊与学术理念的异同。
一、“出身”与“亲顾远傅”
理解丁山与顾颉刚在抗战时期的交往,要了解两人在此之前的知遇机缘:一看两人“出身”,术业各有专攻;二看丁山带着史语所烙印而“亲顾远傅”。
顾颉刚长丁山8岁,两人是北大同人。当丁山师从北大国学门主任沈兼士专治文字形义,并在国学门做校勘《说文》《广韵》的工作(4)丁山:《丁山自传》(未完手稿),1950年前后。时,顾颉刚已接受沈兼士、马玉藻的邀请,在国学门任助教,实际参与国学门的诸多事务。20世纪20年代初的北大国学门,虽然团结在“整理国故”的口号之下,但内部的治学取向并非只有辨伪一途(5)参见陈以爱:《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为中心的探讨》,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09、215页。,还有以沈兼士为代表的重要一端——要将中国宏富的古物典籍发扬光大,“于世界学术界中争一立脚地”。(6)沈兼士:《筹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经费建议书》,沈兼士著,葛信益、启功整理:《沈兼士学术论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62页。从丁山早期语言文字学代表作来看,他对甲骨金文、敦煌遗书这些新材料给予了极大的关注。顾颉刚在20年代初的学问兴趣虽偏向史学,但也不仅仅只有疑古辨伪。(7)参见沈兼士:《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报告》,沈兼士著,葛信益、启功整理:《沈兼士学术论文集》,第365—367页。1924年时,他希望自己能以十年之力,为国学门编成年表、地表、人表、书表四种,把“中国历史材料统统整理一过”(8)顾颉刚:《中国学术年表及说明》,《顾颉刚全集·宝树园文存》第1卷(以下简称《宝树园文存》第1卷),第201页。,并认为国学门的责任就是“对于中国的学术文化作澈底之整理”(9)顾颉刚:《筹画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经费说明书》,《宝树园文存》第1卷,第211页。,拟先行着手编纂书籍三种:《分类书目》《学术年表》《名词索引》。这些编辑计划,与沈兼士的主张一脉相承。
就丁山与顾颉刚的“出身”来看,术业各有专攻,小同而大异。两人同处于整理国故下的北大国学门,丁山先受钱玄同影响,又师从沈兼士,重视敦煌遗书,甲骨文的释读又引导丁山竭力上溯中国文字的渊源,借由新材料在语言文字学领域里求精深。顾颉刚在国学门时,工作上虽有沈兼士的领导,也受钱玄同的引导和鼓励,但所能引起他共鸣之处实在与丁山不同:他学术兴趣广泛,知道自己既不能旁及实物材料,而欲“辨伪”却又无法先立出一个信史的标准,终究以“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为其重要的古史观念(10)参见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顾颉刚全集·古史论文集》第1卷(以下简称《古史论文集》第1卷),第180—181页。,与其从古书里探真相,而不如看变化(11)参见顾颉刚:《答李玄伯先生》,《古史论文集》第1卷,第313页。,用研究故事的方法来研究古史。(12)参见顾颉刚:《致辛树帜》,1957年12月1日,《书信集》第3卷,第280页。
丁山与顾颉刚交好,始于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成于广州中山大学。1926年夏,丁山作为沈兼士助理南下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始识顾颉刚、张亮丞、林语堂、周豫才诸先生”。(13)丁山:《四十自序》,《丁山日记》,1940年10月15日,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年版,第331页。沈兼士在国学研究院安排就绪后,因庚款事于当年10月辞职北归(14)参见顾颉刚:《致胡适函》,1926年7月9日,胡适著、耿云志主编:《胡适遗稿及密藏书信》第42册,黄山书社1994年版,第323页;张星烺:《致陈垣函》,1926年10月16日,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10页。,命丁山代授他的文字学课程。顾颉刚作为“后起之秀”,也就成为国学研究院的实际领导者(15)陈以爱:《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为中心的探讨》,第278页。,这是丁山与顾颉刚交好的开始。从1927年下半年起,丁山与顾颉刚、傅斯年在广州中山大学产生了交集:无论是前教务主任兼文学系主任(16)参见吴定宇主编:《中山大学校史(1924—2004)》,中山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7页。鲁迅,还是顾颉刚与傅斯年,皆邀请26岁的丁山任职广州中山大学文科教授。(17)参见顾颉刚:《致傅斯年》,1927年6月27日,《顾颉刚全集·书信集》第1卷,第196页;陈星灿:《高本汉与广州中山大学——跋一封新发现的中山大学致高本汉的聘请函》,《科学文化评论》第4卷第3期,2007年,第98—100页。1927到1929年间,顾颉刚与傅斯年在共办学术研究机构方面经历了一个由“合”到“分”的过程,丁山从广州中山大学走向史语所——脱离顾颉刚而在傅斯年的直接领导下工作。在这个过程中,丁山浸润在顾颉刚、傅斯年所倡导的学风之下,是二人主导的学术研究团体中的得力干将。只是丁山入职史语所之后,“不胜傅某之凌逼”(18)(19)丁山:《四十自序》,《丁山日记》,1940年10月15日,第333、332、332—333页。,在“远傅”的同时更加不自觉地“亲顾”。
傅斯年留欧回国之时,其个人学术研究的视野已经是中国Altertumwissenschaft(20)傅斯年:《傅斯年致胡适》,1926年8月17日、18日,王汎森、潘光哲、吴政上主编(以下简称王汎森等主编):《傅斯年遗札》第1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5年版,第37页。(“古典学”(21)对这一词的翻译,参见张一博:《语文学与中国近代史学的科学化——以傅斯年与西学的关系为中心》,《史学史研究》2019年第3期;王晴佳:《科学史学乎?“科学古学”乎?——傅斯年“史学便是史料学”之思想渊源新探》,《史学史研究》2007年第4期;张谷铭:《Philology与史语所:陈寅恪、傅斯年与中国的“东方学”》,《“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87本第2分,2016年。),学术兴趣面向中国的整个古代,在学术事业上“为中国而豪外国”。(22)傅斯年:《傅斯年致胡适》,1928年4月2日,王汎森等主编:《傅斯年遗札》第1卷,第83页。而此时的丁山,在学问上也开始发生“激变”,即由小学入经学又渐入史学,坦言自己在这个过程受顾颉刚影响最深。(23)丁山:《四十自序》,《丁山日记》,1940年10月15日,第333、332、332—333页。从傅斯年留欧回国,到史语所迁北海静心斋,傅斯年倡导的愈加清晰的史语所学风也一直影响着丁山,或明或暗地显现于丁山一生的研究之中。丁山在广州两年,刊发在《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的《费誓题解》《羲和四宅说》《閟毖解》,注重将经籍底本之是非还归今古文经说之是非,突破经说以求其本义。其中强调今古文经说的纠葛,受顾颉刚影响为多,在此基础上寻求问题的解决,则已比顾颉刚在今古文问题上走得更远。
抗战期间,傅斯年曾以史语所学风为由,写信回绝杨向奎加入史语所,说史语所一组史学之古史一门的范围“乃愿以甲骨、金文、器物及考古学解决问题也。故近十年中,未曾增治古史者一人”。(24)参见傅斯年:《傅斯年致杨向奎》(抄件),1944年8月15日,王汎森等主编:《傅斯年遗札》第2卷,第1150—1151页。此信虽写于1944年8月,但史语所此种学风其实早已酝酿。丁山在史语所1929—1931年公布的工作计划和报告中,多属“未定组”“未属组”“不列组”(25)参见《历史语言研究所概况事务报告》及史语所十八年度、十九年度二月份、十九年度、二十年度工作报告,傅斯年:《傅斯年全集》第6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2、76—77、133、174、288、297页。,但学人多说丁山属史语所一组(26)参见陈存恭、陈仲玉、任育德访问,任育德纪录:《石璋如先生口述历史》,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262页。,从学风上看此言不虚。丁山在史语所工作时的研究计划,可概括为以下三项。一是史语所在广州时,曾设汉字组,由丁山计划和主持编纂《经籍词典》,后因工作量庞大、短期难见成效,加之经费紧张,在史语所迁北京后搁置。(27)参见苏同炳:《手植桢楠已成荫——傅斯年与“中研院”史语所》,台北学生书局2012年版,第27—29页。二是打通甲骨金石和传世记载,其中包括:以甲骨刻辞、周秦金石文字补正《说文解字》阙疑各字,成《说文阙义笺》;《说冀》《说梦》《说疾》诸作,虽非定论,但在学理上已打通卜辞、金文;综合故书雅记和周铜器铭识中召伯虎事补《史记》,成《召穆公传》;以金石文字校勘先秦之典籍,把分三步校理《尚书》列为专门计划,“以金石文字校经”是三步中最核心的一步,而欲成此又必先将金石文字作一可信之释文。(28)参见丁山:《四十自序》,《丁山日记》,1940年10月15日,第332—333页;史语所十八年度、十九年度二月份、十九年度、二十年度工作报告,傅斯年:《傅斯年全集》第6卷,第76—77、133、198、297页。三是为治古史而通古地理学,着手校理《水经注》。(29)丁山:《四十自序》,《丁山日记》,1940年10月15日,第333、332、332—333页。丁山利用其小学根基、古地理学知识来解决古史问题,是与史语所一组史学范围相合之处。
丁山与顾颉刚研究取向的不同,恰恰是史语所学风区别于整理国故的一面缩影:史语所为求得问题的切实解决而充分地使用材料和方法;整理国故的“整理”则凌驾于“问题”之上。1931年11月,顾颉刚在《古史辨》第三册自序中说:问题的提出要急进,问题的解决要缓进。(30)参见顾颉刚:《自序》,《古史辨》第3册,海南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而史语所学风正与此相反:提出的问题以“能够解决”为限,也即一分材料出一分货、纯就史料以探史实,自然也不是“旋风舞”般的问题。(31)参见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3卷,第5—6页;傅斯年:《〈史料与史学〉发刊词》,《傅斯年全集》第3卷,第335页。
山东大学历史系“八马”之一赵俪生,1950年冬受王献唐之托去探望在青岛山东大学的丁山。他对丁山的第一印象是:49岁却像60多岁的老翁,“此人很硬,不打弯,在学问上是一位唯我独尊者”,但“倔犟之中亦有其世故在”。(32)赵俪生:《由一个人的死引起的政治风波——回忆丁山先生》,赵俪生、高昭一:《赵俪生高昭一夫妇回忆录》,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79页。丁山晚年倔强之中的世故与“耿介拔俗”(33)朱斌:《“耿介拔俗”的一代史学巨匠——丁山先生生平与学术》,《文史哲》2016年第5期。,必有其复杂的因缘,实非一朝一日所能形成。从史语所工作报告和其他学者的言语中,能看到丁山在史语所工作期间的学术研究“特立独行”。从傅斯年通信和顾颉刚日记的寥寥数语中,也可以感受到丁山脾气的“执拗”、与傅斯年“针尖对麦芒”般的较劲。丁山1932年“不胜傅某之凌逼”而离开史语所,可能与其个人研究的“学术自由”与史语所整体发展需要之间的矛盾有关,而他与傅斯年在脾性上针锋相对又使矛盾激化。所谓丁山“亲顾远傅”,即指在个人情感上,丁山多向顾颉刚倾斜,傅斯年既然能以“家长作风”凌顾颉刚(34)顾颉刚:《记本月二十九晚事》,《顾颉刚全集·日记》第2卷(以下简称《日记》第2卷),1973年7月补记,第160页。,丁山也不能例外。丁山的脾性,却也是顾颉刚能容,而傅斯年不能。但在学术研究上,丁山兼容并包各取所长,不立一派亦不主一家,同当时包括顾颉刚与傅斯年在内的多数学者一样,服膺于王国维治学之精贯。(35)参见丁山:《引言》,《说文阙义笺》,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单刊乙种之一,1930年,第2页;顾颉刚:《悼王静安先生》,《宝树园文存》第1卷,第271—272页。
以上,从丁山与顾颉刚的“出身”,简述到丁山周旋于顾颉刚与傅斯年之间。丁山不必非属于某一学术阵营或者学派不可,但必有他基于一时一地的人生际遇而承受的特定条件下的学术风气,也必有他自己的学术关怀与现实关怀。不仅丁山如此,顾颉刚与傅斯年也是如此。
抗战之前,顾颉刚与傅斯年尤为强调“为学术而学术”,这本质上是学人追求学术与现实的平衡而做出的一种努力。当上个世纪的中国从“九一八事变”走到“七七事变”,学人战前原有的平衡被抗日救亡这个最大的实际逐渐打破,于是我们又看到民国学人在抗战时期的学术研究上,似乎有一个近于集体性的转变。最为典型的便是傅斯年与顾颉刚在民族问题上的奔走呼号。抗战期间学界对民族问题的争论不必由“求真”转向“致用”,也不必一定要冠以“学术民族主义”,但一定是在抗日救亡这个最大的实际下,继续谋求学术与现实的平衡而做出的努力:学术研究关怀的“问题”变了,但治学的态度还是求真。丁山与顾颉刚在抗战后方的通信就笼罩在这样的大背景之下。两人交往比以往更密,学术研究关注的问题基于自身的实际都作了调整。
二、为“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念“作较为稳固的注脚”
1939年10月,身在四川三台的丁山,自言其学术研究分为“个人研究”和“整理国史诸工作”,完成“先秦神话史”是其个人研究的首要任务。(36)丁山:《致顾颉刚函》(手稿),1939年10月20日。刘宗迪从神话学研究的角度,朱斌从古史研究“破”与“立”方面,对丁山与顾颉刚、“古史辨学派”、“疑古学派”的关系有精到的点评。(37)参见刘宗迪:《丁山的神话研究》,《民俗研究》2016年第6期;朱斌:《“耿介拔俗”的一代史学巨匠——丁山先生生平与学术》,《文史哲》2016年第5期。只是,顾颉刚“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念更适合作为探讨丁山与顾颉刚学术理念异同的起点。
在古史研究领域,丁山最服膺顾颉刚之处,不是“疑古”,也不是《古史辨》,而是其“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这一古史观念。继续对“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进行阐发,是抗战时期两人学术研究的共同倾向,但丁山比顾颉刚更加注重扩充材料、方法以及逻辑链条的完整性。与顾颉刚“搁置”“消解”历史本体的倾向(38)参见王学典、李扬眉:《“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一个带有普遍意义的知识论命题》,《史学月刊》2003年第11期。相比,丁山对古籍中的具体问题进行研究,恰恰欲对历史本体求一解决。顾颉刚“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有三个意思(39)参见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古史论文集》第1卷,第181页。,但这三个意思是从古书中看古史的现象描述,并未解释何以如此。1925年,留欧的傅斯年对顾颉刚这一古史观念发出了由衷的赞赏,并建议顾颉刚当务之急是“先以文书中选择的材料证成这个‘累层地’”。(40)傅斯年:《傅斯年致顾颉刚》,1926年9月,王汎森等主编:《傅斯年遗札》第1卷,第45—47、45页。顾颉刚的弟子王煦华,直言顾颉刚对“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内容的表述还有不够完善的地方。(41)参见王煦华:《前言》,顾颉刚:《古史论文集》第1卷,第6页。这一不够完善的地方正是没有阐释清楚为何“发生的次序和排列的系统恰是一个反背”(42)顾颉刚:《古史辨第一册自序》,《古史论文集》第1卷,第45页。,中国传世载籍里呈现出来的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可“层累地”究竟为何,顾颉刚力不从心。
对史料“新”“旧”的态度取向,是傅斯年与顾颉刚在古史研究中最明显的分歧,也是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两人共办学术研究机构从“合”走向“分”的关键线索。傅斯年的高明,在于他既能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是一切经传子家的总琐钥,又能在古史研究领域另辟蹊径:充分地利用新材料与新方法去解决问题。从傅斯年1925年劝慰顾颉刚“诚然掘地是最要事,但这不是和你这古史论一个问题”(43)傅斯年:《傅斯年致顾颉刚》,1926年9月,王汎森等主编:《傅斯年遗札》第1卷,第45—47、45页。来看,尚对新旧材料各有青睐。最晚至1926年11月,傅斯年古史研究的视野已经从传统史学文籍向新材料、新成就倾斜。(44)参见傅斯年:《傅斯年致罗家伦》,1926年11月14日,王汎森等主编:《傅斯年遗札》第1卷,第75页。而到了1929年2月,傅斯年评顾颉刚“上等的天分、中等的方法、下等的材料”,对顾颉刚研究古史所用的材料与方法已皆有不满,并建议其向民俗方面发展。(45)参见顾颉刚:《日记》卷2,1929年2月13日,第252页。但顾颉刚心中自有丘壑,直到1973年,他仍然坚持史料本就平等,高下在于如何使用。(46)参见顾颉刚:《日记》卷2,1973年7月,第252页。两人的倔强充分体现在各自的学术主张之中。
罗志田曾敏锐地指出,民国新史学“与学人尽量扩充史料的进程所同步的正是顾颉刚所反对的一种越来越明显的重新材料轻旧材料的倾向”。(47)罗志田:《史料的尽量扩充与不看二十四史——民国新史学的一个诡论现象》,《历史研究》2000年第4期。新材料之外还有新方法。沈兼士1941年6月在辅仁大学史学会演讲,就认为近三十年来中国史学研究的新趋势是材料和方法上的革新。(48)参见沈兼士:《近三十年来中国史学之趋势》,《段砚斋杂文》,知识产权出版社2012年版,第91—92页。如果说顾颉刚对旧材料的使用尚能游刃有余,那么他对新方法的利用则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顾颉刚的“破”或者说是“疑”,所施加的对象主要是传世载籍里的古史观点,新材料、新观点恰恰给他所以敢“破”、敢“疑”古书中成见的底气。(49)参见顾颉刚:《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古史论文集》第1卷,第174页。而傅斯年的“立”或者是“重建”,着眼点是新材料与新工具(50)傅斯年所说的“新工具”类似于我们今天所讲的“新方法”或者“新成就”。参见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3卷,第7页。——“借几个不陈的工具,处治些新获见的材料”(51)傅斯年:《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第3卷,第8页。,自然也不主动将古籍里的古史观点作为立论的靶子。虽然古史研究对新材料、新工具的追逐不自傅斯年始,但领导史语所的傅斯年却将这一倾向发挥到了极致。因为不如此便不足以与法国汉学争胜,这是傅斯年基于当时的条件,在学术事业目标导向下更为有效的争胜途径。
丁山晚年在自传中说,“我的学问基础,沈先生(即沈兼士——引者按)给我奠定的很深厚,可惜我见异思迁,一变再变,将先师所传授家法,现在都抛荒了。”(52)丁山:《丁山自传》(未完手稿),1950年前后。丁山自我评价在学术研究上“见异思迁”,可见其兼容并包、不囿一派的治学倾向。和傅斯年相比,丁山古史研究的特点是:问题不嫌大,史料不嫌旧。在史语所工作期间,丁山曾有编《经籍大辞典》(即上文所提《经籍词典》)的宏图,亦有整理《尚书》之宏愿,前者被苏同炳讥为“大而无当”(53)苏同炳:《手植桢楠已成荫——傅斯年与“中研院”史语所》,第29页。,后者也是耗时费力。即便丁山研究的先秦神话,恐怕也要被傅斯年称为“旋风舞”般的问题。和顾颉刚相比,丁山古史研究所用的史料与方法则更为丰富。“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是一个以“搁置”“消解”历史本体为前提的命题,批评顾颉刚只“破”不“立”者,实际上是在有意或无意地要求顾颉刚,必须就历史本体给一个确切的解决。批评顾颉刚和《古史辨》疑古疑过了头者,则是在强调顾颉刚和《古史辨》就历史本体所形成的错误认识。那么丁山的研究,恰恰在探寻历史本体方面有所推进。丁山在顾颉刚“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念下,利用新材料、新方法,一则拆解顾颉刚关注的大问题,使之大而化小;二则补充逻辑环节,既穷流变,又求其真。除尝试回答古书中的古史何以“层累地”造成以外,亦欲寻求问题的彻底解决。傅斯年回国时虽然对顾颉刚“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大加赞赏,但也提出了中肯的建议:“不应该就此辨下去,应该一条一条的把他辨出来的问题料理去。”(54)傅斯年:《傅斯年致胡适》,1926年8月17日、18日,王汎森等主编:《傅斯年遗札》第1卷,第37页。傅斯年1944年强调史语所一组“不提倡文籍中之辩论”(55)傅斯年:《傅斯年致杨向奎》(抄件),1944年8月15日,王汎森等主编:《傅斯年遗札》第3卷,第1150页。,对历史本体进行探讨、对历史问题寻一解决之意,昭然若揭。
在丁山眼中,《古史辨》是《古史辨》,顾颉刚是顾颉刚。直到1950年,丁山仍然坚持认为:《古史辨》讨论的各种问题“有许多地方须加以补充或修正”,但顾颉刚提出的“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的三个意思却是“中国上古史学发展的规律”——“容或需要局部的修订,谁也不能根本推翻”。(56)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220页。丁山的这种态度贯穿其古史研究的始终,他在1939年10月20日致顾颉刚信中已经点明了这一点:
弟自去冬来三台,埋头写《先秦神话史》,已成十五万言,约得全书之半,假以时日,明夏或可脱稿。此书全为兄古史观念作较为稳固的注脚,将来成书,必求兄序。
这里的“古史观念”即“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作较为稳固的注脚”即对这一观念进行补充和完善。丁山的《先秦神话史》此时虽已成半,但终究还是没能按照计划进行下去。(57)参见丁山:《致顾颉刚函》(手稿),1939年12月7日;丁山:《自序——从东西文化交流探索史前时代的帝王世系》,《古代神话与民族》,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4—25页。1948年,丁山将曾经发表在《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史董》《齐大国学季刊》等上面的几篇文章,加上原《先秦神话史》中的文章,重新集结为论文集《古代神话与民族》。这本论文集几经波折,最终于2005年出版面世。结合《丁山日记》,信中所言《先秦神话史》的全书之半包括《古代神话与民族》中收录的《禹平水土本事考》《由鲧堙洪水论舜放四凶》《后土后稷神农蓐收考》《句芒、高禖、防风、飞廉考——风神篇》《论炎帝太岳与昆仑山》《河出昆仑说》《九州通考》。在前四篇文章中,丁山不仅认同传世载籍里一些所谓的古史人物实际上是神话人物的观点,并运用文字学、音韵学、比较语言学与比较神话学方法一一考出原始神格,而且还详细论述了这些神话人物从何而来、又如何一步步由神变人。
不惟如是,顾颉刚指出九州与十二州、四岳与五岳,“都是中国地理史上的极重大又极繁复的问题”(66)顾颉刚:《州与岳的演变》,《古史论文集》第5卷,第43、46页。,丁山作《论炎帝太岳与昆仑山》《河出昆仑说》《九州通考》亦有与顾颉刚的研究对话之意。对于《禹贡》九州,丁山也不尽同意顾颉刚的观点。顾颉刚认为《禹贡》的九州“乃是战国的时势引起的区画土地的一种假设,这种假设是成立于统一的意志上的”。(67)顾颉刚:《秦汉统一的由来和战国人对于世界的想象》,《古史论文集》第5卷,第36页。但丁山认为《禹贡》略幽、燕而详梁州,“与战国时代之国际形势,稍嫌不合”;对于《禹贡》九州之区分,丁山指出“更寓有种姓历史之背景”(68)丁山:《九州通考》,《古代神话与民族》,第463页。,实则强调这种观念自有其历史传承,并非纯粹是战国时人的一种“假设”。顾颉刚认为四岳是西方的山,是姜姓民族的发祥地(69)顾颉刚:《州与岳的演变》,《古史论文集》第5卷,第43、46页。,而丁山认为“若自神话遗迹考之,则疑四岳即太岳,太岳即炎帝,皆山岳之神也”。(70)丁山:《论炎帝太岳与昆仑》,《古代神话与民族》,第394页。顾颉刚1950年借研究昆仑问题,曾对自己早年的研究方法有一个言简意赅的感慨(71)参见顾颉刚:《昆仑传说与羌戎文化》,《古史论文集》第6卷,第197页。,恰好反映了其曾经“不立一真,惟穷流变”的研究路径。而丁山自1930年代至1950年坚持认为,中国自有亘古不衰的山岳之祭,实源于先民对山川之神的崇重,而昆仑山神话是印度须弥山王神话由西域输入中土。(72)参见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第597页。
三、民族问题从现实照进学术
生活在当下是所有学术问题与研究意识的根源。抗战期间,以傅斯年、顾颉刚为代表的一班史家所体现出来的史学观念,往往被描述成由求真向经世致用转变,或被冠以“学术民族主义”。而经世致用未必不能求真,“学术民族主义”也不是必然、无可避免地滑向极端和狭隘。丁山与顾颉刚、傅斯年等史家一样,在国家民族患难之际,学术研究的眼光时刻关注着社会的现实,心系着国家的前途命运。
顾颉刚在上世纪20年代对学以致用尚不以为然(73)参见顾颉刚:《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一九二六年始刊词》,《宝树园文存》第1卷,第223—224页。,然而“九一八事变”以后,却用“一半的精力在搞通俗读物,宣传民族意识”。(74)顾颉刚:《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古史论文集》第1卷,第173页。到了1933年,中国的内忧外患已经让他担忧亡国灭种,而无法像以前一样安居在研究室里。(75)参见顾颉刚:《个人计划》,《宝树园文存》第1卷,第387页。顾颉刚在1936年直言:承平之世,学术不急于求用,“为学问而学问”自当无可厚非,而“及至国势凌夷,跼天蹐地之日,所学必求致用,非但以供当前之因应而已,又当责以弘大之后效”。(76)顾颉刚:《禹贡学会研究边疆学之旨趣》,《宝树园文存》第4卷,第215页。1939年5月,顾颉刚对于自己在抗战前后治学倾向的转变有实在的交代:
从前我对于自己的期望只是毕生研究与世无关的学问,绝不愿学以致用,免得和政治发生联系,生出许多麻烦;到这时碰到了空前的国难,才觉得我们的态度实有改变的必要,我们的工作再不可对于现时代不负责任了。(77)顾颉刚:《我为什么要写“中华民族是一个”》,《宝树园文存》第4卷,第112页。
如上所述,空前的国难使顾颉刚心中的国家大义、民族大义上升到了极高的位置,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学术撰著分为“学问本业”与“时代之责任”(78)顾颉刚:《顾颉刚全集·日记》第4卷(以下简称《日记》第4卷),1939年6月30日,第244—245页。:古史研究是其学问本业,中国通史、国民读本、中国边疆问题是时代赋予他的责任。他坚持走通俗化道路,以通俗之业供给民众精神食粮,激发民众的民族意识,并大力倡导边疆教育建设,加强内地与边疆沟通,这在顾颉刚看来实为知识分子之重大责任,急需提倡,亦思竭力以赴。(79)参见顾颉刚:《致杨向奎》,1942年2月9日,《书信集》第3卷,第109页。顾颉刚1939年任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主任时,即以整理廿四史为工作中心(80)顾颉刚:《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整理二十四史之主旨》,《宝树园文存》第2卷,第254页。,并计划于此基础上“成各种专史之材料集,为将来正式作通史之基础,再将范围扩大至廿四史之外”(81)顾颉刚:《日记》第4卷,1939年10月26日,第300页。,即寓整理廿四史于编通俗化中国通史的目标之内。(82)参见顾颉刚:《日记》第4卷,1939年11月30日,第313页。在顾颉刚看来,欲编中国通史,就得先系统整理廿四史。整理廿四史,就得先集各种版本作校勘,再加标点作索引;然后根据索引作《二十四史辞典》,用新式方法制成各种图表,并根据内容分类成书。(83)参见顾颉刚:《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整理二十四史之主旨》,《宝树园文存》第2卷,第254—255页。在顾颉刚整理廿四史的计划中,单就标点一项,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并未全部完成,但他这一宏愿却可以体现一代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
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同样也体现在丁山身上。丁山1939年初抵四川三台后,除个人古史研究以外,还有“整理国史诸工作”(84)丁山:《致顾颉刚函》(手稿),1939年10月20日。,即整理廿四史。1941年,顾颉刚在一次讲话中提到,抗战之前发现的新史料极为丰富,抗战以后史料的丧失以及西南史料的缺乏对研究工作产生很大的影响,恰恰是“得着编著通史的机会了”。(85)参见顾颉刚:《中国之史学》,《宝树园文存》第2卷,第294页。早在1938年,山东大学在内迁途中奉教育部令停办,丁山作为该校中文系教授被分配到重庆国立编译馆工作时就认为“整理正史的机会到了”,限于条件拟先编辑《历代艺文志》。(86)丁山:《史董叙例》,《史董》1940年第1册。在四川三台,丁山一边在东北大学从事教学,一边兼任教育部战区中小学教师第五服务团研究部(以下简称研究部)名誉导师,以整理廿四史作为研究部的工作指南,并继续进行此前在国立编译馆未完成的工作。1939年4月,丁山为研究部拟定最早的工作计划,明确“利用中外典籍整理中国廿五史”,“以研究国史探求先民活动之体相,藉以启发民族意识、砥砺国民道德为宗旨”。(87)丁山:《编辑组研究股工作计划大纲》,教育部战区中小学教师第五服务团编:《教育部战区中小学教师第五服务团概况》,内部材料,第71页。感谢四川三台县档案馆副馆长罗承先生提供资料获取上的便利。1940年上半年,丁山在整理廿四史计划书中进一步强调:“我们整理正史目的,一方面是在比较有计划下多读点书,一方面是想在民族复兴途中尽我们对‘国家的教育’应尽之责”,“国家方以历史教育为砥砺民族精神发扬民族文化之利器,则此项计划之完成,或为国史界共同之期望”。(88)丁山:《理董正史计划书》,《史董》1940年第1册。
20世纪30年代出版的《二十五史补编》是就廿四史补作、校正和考订的集大成者,在当时是研究廿四史最重要的参考文献(89)参见瞿林东:《20世纪中国学者关于“二十四史”综论的几个问题》,《史学理论与史学史学刊》,2008年。,顾颉刚在给予极高称赞的同时,也对廿四史的整理研究提出了期待。他说:“诚能整理旧材料,使物无遁形而人恣其用,为益之大必不在发见新材料下。”(90)顾颉刚:《二十五史补编序》,《宝树园文存》第2卷,第198页。丁山从学术专业化的角度整理廿四史,正符合顾颉刚这一期待。1939年10月,丁山在致顾颉刚信中介绍自己此时对整理廿四史的大体规划:“一则仿两唐书合抄例,将廿四史镕为一编;二则仿裴松之注三国,斟酌古今传闻,作廿四史考异;三则网罗古今中外之注释及考证,作廿四史集解;如有余力,则删订清史稿。”(91)丁山:《致顾颉刚函》(手稿),1939年10月20日。1940年上半年,丁山正式写定《理董正史计划书》,该计划书分为综论正史之失、历代史记(即中国通史长编)、历代史记考异、历代史记校注、历代史志、表谱、图录、索引、赘言九个部分,简言之:“历代史记,所以删订正史之冘复(原文即此,取犹豫重复之意——引者按);校注,所以疏通史文之疑滞;考异,所以荟萃传闻之异辞;史志,所以贯穿文化之史料;图录,则史料之直接说明;表谱,则史实之正确统计。”(92)丁山:《理董正史计划书》,《史董》1940年第1册。与顾颉刚整理廿四史的具体主张不同,丁山整理廿四史走的是学术研究专业化路径,并寓编中国通史于整理廿四史之中,其所拟编的中国通史的形式是“历代史记”,刊于《史董》第一册的《新殷本纪》(历代史记之三)即为其雏形。
顾颉刚与丁山在抗战后方虽然都提出了各自整理廿四史的具体计划,但限于条件,落实往往有限。顾颉刚通俗化路径下的廿四史整理,实际着手进行的是标点廿四史。这项工作在顾颉刚眼中也绝不似想象中的那般简单。对于整理古书本身,顾颉刚认为:校勘、训释、标点、引得、辨伪都是解决古书本身问题的必要工具,解决古书本身的问题之后,“从这部书里研究出来的意义才是真的意义”。(93)参见顾颉刚:《封氏闻见记校证序》,《宝树园文存》第1卷,第382页。对于整理廿四史,顾颉刚1939年认为,应“先收集史书之各种版本作校勘,记出其异文,再加标点作索引”。(94)顾颉刚:《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整理二十四史之主旨》,《宝树园文存》第2卷,第254页。直到1956年他仍然强调校勘和训诂以确定文字和意义,然后才可以标点。(95)参见顾颉刚:《在政协第二届全国委员会第二次全体会议上的发言》,《宝树园文存》第2卷,第402页。1941年1月,丁山在致顾颉刚信中提到,“文通先生主张校廿四史,以正史版本,过分缺乏,尚无著手根基,想文通在蓉,当为言之。”(96)丁山:《致顾颉刚函》(手稿),1941年1月22日。丁山整理廿四史与之不同,首先落实的是编辑《历代艺文志》。
丁山虽然在抗战之后才从整理廿四史的角度着手《历代艺文志》的编辑,但《历代艺文志》的发端要追溯到1926年创办的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97)参见杨国桢:《20世纪20年代的厦门大学国学研究院》,《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5期。当时沈兼士、林语堂发起编辑《中国图书志》(即《历代艺文志》)(98)容肇祖:《编辑中国图书志叙例》,《中山大学图书馆周刊》第2卷第1期,1928年。,为的是整理国故;抗战爆发后,丁山再次提出编辑《历代艺文志》,虽承整理国故之遗绪,但已视《历代艺文志》为整理廿四史之初步,目的在于立足全民历史,促进民族团结,增强民族自信。
1939年上半年,费孝通与顾颉刚就《中华民族是一个》展开讨论。若以“后见之明”来看,在这场讨论中,没有把握“nation”与“民族”真正意义的是费孝通,在是与非的判断上确有洞见的恰恰应该是顾颉刚。(99)参见郝时远:《中文“民族”与“少数民族”的英译问题》,《中国民族报》2013年3月22日,第5版。丁山在四川三台整理廿四史,具体主张虽与顾颉刚不同,但他明确认为:廿四史虽有诸多不足,但终究不失为全民历史的代表作。(100)丁山:《理董正史计划书》,《史董》1940年第1册。丁山此时立足于中华民族全民历史,不但与顾颉刚心意相通(101)参见《学人访问记——历史学家顾颉刚》,《宝树园文存》第2卷,第238页。,实际也声援了“中华民族是一个”的倡导。丁山进而强调,研究全民历史需要从正史的书志中寻找线索,《历代艺文志》呼之欲出。
“我们民族文化史料,大抵保留在正史书志里”,“书志一类,是正史的精华,也终是我们文化史的中坚”。(102)丁山:《史董序例》,《史董》1940年第1册。《历代艺文志》既是中国文化之总目,又是国史整理之初步。(103)丁山:《致顾颉刚函》(手稿),1939年10月20日。其意义在于“想将我国古往今来的著作,做一部总目,也就是将四千年来的史料先统计一篇总账”,一方面要网罗尽致,另一方面要著其存佚。(104)参见丁山:《史董序例》,《史董》1940年第1册。丁山这一主张也与顾颉刚早年的想法大为一致。早在1935年,顾颉刚在《二十五史补编题辞》中就指出:
然而足为治学基础者宜莫如各史书志,以其整理专史材料最有系统,且直接史料存留于今日者至鲜,此已为最可信据者也。故研究学术史者宜读艺文志……至于史事本身,表谱为尚。(105)顾颉刚:《二十五史补编题辞》,《宝树园文存》第1卷,第416页。
在抗战后方艰难的条件下编《历代艺文志》,诚非易事。即便如此,在1941年秋研究部解散之时,历时两年的《历代艺文志》已完成十之七八,约合卡片93638页。(106)《为第五服务团违抗钧令,扣发经费,又迫使集中城厢以破坏工作,恳即令将研究部及所藏图书,一同并入北平研究院或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俾得继续工作由》,1941年8月30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档号:五—14314(1),第368页。《历代艺文志》虽然没能保存下来,但终究是丁山在抗战后方心力所萃。当现实的民族问题折射到学术领域,丁山与顾颉刚就整理廿四史、编中国通史的具体主张尽管多有不同,但两人心意相合、志趣相投,可谓殊途而同归。
结 语
从抗战前到抗战后,徐旭生与顾颉刚有多年同事关系,在此期间两人交往不可谓不密切。(107)参见顾颉刚:《日记》第2卷,1932年7月12日,第661页;顾颉刚:《日记》第3卷,1933年9月27日、10月20日,第92、100页。然而,1939年北平研究院新聘韩儒林,到了下半年,顾颉刚将其介绍到成都华西大学,徐旭生为此几乎与顾颉刚反目。(108)参见顾颉刚:《日记》第4卷,1939年12月23日,1941年4月2日,第323、515页。或许徐旭生与顾颉刚的关系,真如徐旭生1941年信中所言“君子交绝,不出恶声”,既不能共事,便“你来我去”(109)参见顾颉刚:《日记》第4卷,1941年4月2日,第515页。,只是徐旭生的这种情绪实际上多多少少反映到了他的论著之中。徐旭生1940年5月作《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在其中“论信古”一章中,明确反对两种不同的“任便地疑古”现象:一是以顾颉刚为代表的慎重派,二是以卫聚贤为代表的大胆派。他批评顾颉刚“把传说的东西一笔抹杀,把文化的黎明时期完全不谈,我国的历史因此就被砍去一截!把一切古代的传说送到造谣的监狱里面关起来!”(110)参见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科学出版社1960年版,第12页。同样的问题,在丁山看来却是:经过“扫荡伪史料”之后,立刻得到大量的“直接史料”来补充。(111)丁山:《自序——从东西文化交流探索史前时代的帝王世系》,《古代神话与民族》,第8页。如此,何以使得我国的历史因此就被砍去一截?!徐旭生与丁山这两种不同的态度,固然有各自治学取向的不同,但多多少少也受到了个人与顾颉刚志趣是否相投、情谊是否交好的影响。
丁山虽然“倔强”,却一直期待能在顾颉刚的领导下从事研究工作。纵观丁山几十年的人生历程,他与顾颉刚能成为“同事”的机缘实在是浅,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与顾颉刚志趣相投。丁山能与傅斯年针锋相对,但对顾颉刚心服口服;丁山的“耿介拔俗”,却也是傅斯年不谅,而顾颉刚能容。身在抗战后方的丁山,坚持学术但求真知灼见,并视学术终为立国之本。他在抗战后方艰苦的条件下,坚持从学术专业化角度整理廿四史,虽未能竟功,但始终报以极大的热情与希望。在丁山看来,“学问本身,不求有用,而实未尝无用”,“学问之道,不论用不用,但在遇不遇”,在当时政治与风骨格格不入的情况下,丁山终究是“心未能忘情于民族命运”,但恨自己“犹有蓬心”。(112)丁山:《丁山父致中央大学史学系诸子书》,金毓黻:《静晤室日记》第7册,1944年3月30日,辽沈书社1993年版,第5473页。而顾颉刚则以巨大的勇气与魄力,直接推进史学研究的通俗化,供给民众以精神食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