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至两汉长江流域人地关系的艺术表现

闫国

长江流域视觉艺术内容与形态发展的分析不仅要置于时间线索，也要置于空间线索。从时间和空间综合角度看，以“水”为中心的景观及其文化表达是先秦至两汉时期长江流域视觉艺术表现的显著部分。人地关系不仅从物态关系形成了丰富的视觉载体形式，还从表达内容上形成了丰富的视觉内容。它们围绕流域业态的人地关系表达，形成了依托水域进行艺术阐释与延伸的整体。

长江流域；人地关系；视觉；艺术表现

长江是我国水资源最丰富的水系，历史上被称作江水、长江、大江。长江作为人类生存延续所依托的水系，人们很早就建立起对于它的认知，通过纪事图像形成对水域空间中美的认识表达。流域是以水为纽带的、以水顺水道使流经区域联系为一个整体。它在地理上是流动的水及其流经区域，文化上是人地关系的人类与物质、非物质以及其他周边要素相互影响与作用的空间。长江视觉艺术造型内容与形态与同时期以人地关系形成的空间关系联系紧密。

1.岩画造型中人地关系的表现

在人地之间的关系中雷德蒙・弗思指出：“尽管由于人类的流动性与发明创造使环境对于人类文化的决定作用居于非主要地位，然而，环境显然给予人类生活以巨大的限制。任何一种环境在一定程度上总要迫使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接受一种物质生活方式。在这种限定性下，环境又为人们的文化生活提供一定的基础，对人们文化生活产生微妙作用。”在历时层面，人地关系的视觉表现是长江流域人们对自然生业环境的描摹或象征。长江流域在距今8000年至5500年就进入渔猎经济和稻作经济状态，且此类生业形态存续时间较长，左右了人们对环境适应下进行的文化方式选择，成为人地关系视觉表现空间的基础和源泉。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记载了三峡一带的人面岩画“渡流头滩十里……悉作人面形，或大或小。其分明者，须发皆具，因名曰人滩也”。表明1500年前长江流域人们以流域业态环境为基本认知形成了独特的视觉表达。至今，我们仍然可以发现以表达长江流域人地生业关系为内容形成的岩画分布区，如江津、巴南、綦江、云阳、恩施等地区。

先秦长江人地关系视觉表现突出的还有位于上游的牛尾石岩画。在岩画中以牵线阴刻描刻了部落房子、鱼形旗帜、鱼纹装饰等。其图像既有对流域生存的图像认知，又有长江流域巴人对自然生业的崇拜反映。特别是岩画中持杖而舞的人和鱼形旗，超越人地自然关系，将图像描写延伸到水域社会景观表达。

2.漆器工艺发展中人地关系的表现

长江流域人地关系直接关联到视觉表现的载体和风格，这体现在人们对漆树运用发展下形成了丰富的漆艺艺术。长江流域盛产漆树，《史记・货殖列传》载“陈、夏千亩漆。”其中夏则是今天武汉一带，夏水会合大江处，即今湖北武汉市汉江江口段。春秋战国时期，楚人辟在荆山，居于长江中下游的亚热带气候区，汉水流域土地、气候、降水适宜漆树的生长要求，因此“陈、夏千亩漆”成为长江流域产漆的写照。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史记》记载的：楚地西部生长着成片漆树林，称为“漆园”。庄子也有“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的感慨。特别是汉水上游与嘉陵江上游的大巴山、巫山，在秦岭和巴山间,江为横,道为纵,构成立体水系以及武当、巫山、武陵拥绕的长江水系是天然漆树林分布区域，其建始漆、毛坝漆（均位于湖北西部）、平利漆（位于陕西南部）等素有“国漆”之誉，目前，长江流域作为历史上制漆艺术发达所依存的自然环境和资源优势仍然突出（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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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地关系使漆器的视觉表现围绕资源空间形态形成。朱砂在长江流域的分布使漆器较早即成“红绘”风格，“楚漆器中的红色特别是那些至今仍较鲜亮者大多数用的是丹砂朱砂”。盐与丹曾经是长江流域的重要资源，其中丹砂即是绘制漆器的主要绘材。长江上游段巴地以丹命名的就有丹兴县 （今黔江）、丹涪水 （今乌江）、大丹山 （今万州境内）。《华阳国志・巴志》中记载了巴地产丹砂 。《天工开物》记载了朱砂主要分布产地。材料促进了漆器最终形成红黑调为特点的艺术风格，并沿长江流域传播和发展。另外，漆器的发展也受气候的影响，长江流域温暖湿润也成为漆器艺术制作与保存的天然场所，促进了优质漆艺的视觉表现。

人地关系使漆器的绘风充满神秘的想象。长江流域长期被亚热带阔叶林覆盖，特别是楚地居于广袤而又处于原始神秘气息的人地关系。在以水为主导（水神崇拜、水的稻作文化等）的观念中，人地关系使其体现出亲近自然的生命感悟和道家灵动神秘尚水思想与精神，给予“江淮以南,富水利,多鱼盐,其为生也较易,故有思索之余暇”的楚人以非理性浪漫想象空间。漆艺的内容和形态融合原始崇拜、巫道精神和自然观，呈现流动舒畅且充满浪漫想象的神秘风格。

3.青铜器纹饰中人地关系的表现

长江流域有着长期的青铜器制作历史。自进入青铜时代长江流域即以丰富的铜矿资源储备占据青铜制作的有利地位，特别是湖北分布着大量先秦时期铜矿冶遗址。《尚书・夏书・禹贡》记述了矿藏储备还记述了其作为交易物品沿江的流动：“荆及衡阳惟荆州。江、汉朝宗于海，九江孔殷，沱、潜既道，云土、梦作乂。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厥赋上下。厥贡羽、毛、齿、革惟金三品，杶、干、栝、柏，砺、砥、砮、丹惟菌簵、楛，三邦厎贡厥名。包匦菁茅，厥篚玄纁玑组，九江纳锡大龟。浮于江、沱、潜、汉，逾于洛，至于南河。”在《考工记》《越绝书》《史记・货殖列传》等诸多史籍中多次提及“吴粤之金锡”“荆扬……左陵扬之金”“江南金锡”，这其中的“金”也就是开采于长江中下游铜矿储藏带区域的铜料。

春秋战国时期进入青铜器发展的第二个高峰期，坐拥长江水道之利而又拥有铜矿资源的楚国借助其资源和技术，使青铜器技艺影响到了周边区域，对于人地关系的表达在春秋战国时期的青铜艺术空间中，基本遵循了注重对于这个时代整体社会场景的艺术描摹。比较突出和典型的体现即为水陆攻战纹铜壶（四川成都）。从以往的考证和分析来看，水陆攻战纹铜壶总体上是长江流域政治、生活的记述，尤其是对战国时期水陆攻战场景的描绘和反映，记述了长江舟师功伐的场景。据《史记・楚世家》记载，在春秋中后期我国古代最早的水军——舟师就已经在长江流域出现。《左传 ・襄公三年》（前570年）就有这样的记载:“鲁襄公三年楚子重伐吴,克鸠兹，至于衡山。”清代研究《左传》和《春秋》的历史学家顾栋高断定“子重之克鸿兹也，为今太平之芜湖, 此用水也”，用水即为水战。从有明确的文献记载的前549年楚舟师伐吴开始长江中下游楚国向邻国发动了多次水战。《越绝书》记载春秋时代的水军所使用的船分为大翼、小翼、突冒、楼舡、桥舡等。从水陆攻战纹铜壶可以发现图案化的水上正面相对近战的双层战船，战船上层有两束羽毛的析羽之旌、下层容纳桨手。“《广雅・释水 》‘舡，舟也。’楼舡，当是那种有上下两层的战船”，即水陆攻占战图中所见的战船。水陆攻战纹铜壶既反映真实的社会场景又富有艺术的描绘，体现着在对人地关系形态依附紧密的古代，视觉艺术刻画着以自然环境形成的人地关系社会景观。

4.画像砖图像中人地关系的表现

画像砖作为我国历史上艺术价值极高的建筑构件，以描绘刻画当时社会生活图景而著名。巴蜀地区的画像砖对于长江上游人地关系社会景观进行了丰富、系统的描绘。战国李冰修筑都江堰水利工程，使得原本水患频发的成都平原渐渐发展成为“不知饥馑”的天府之国，物产丰饶、地方富庶，手工业、商业较为发达。这些社会生活场景成为巴蜀地区画像砖图像独具风貌的地域特色。与其他地区发现的画像砖比较，薅秧、采莲、渔猎、采桐、水田耕作、养桑、播种、放筏、拾螺、收获和制盐等场景成为巴蜀地区画像砖独特的表达内容。这些场景与长江流域稻作文明和稻作农业紧密关联。例如，《弋射收获》画像砖（成都出土）分两部分，上部分图画了布满鱼、荷、水鸭的池边树下搭弓引箭射猎的两人；下部分图画了六人稻作的场景，其中中间三人正弯腰割谷、在三人其后一人左肩挑一担扎好的谷穗，右手提篮，右二人则持刈钩刈谷草。整个画像砖刻画了更为发达的火耕水耨的育秧移栽技术。另外，荷塘渔猎、渔筏内容的刻画等都将流域社会形态直接反映到造型艺术。这些画像正是对《汉书・地理志》记载的蜀郡“土地肥美，有江水、沃野、山林、竹木、疏食、果实之饶。……民食稻、鱼，亡凶年忧”直观图示和表达。与同时代其他地区画像砖相比较，流域社会环境营造的巴蜀汉代画像砖内容是其最突出的部分。

画像砖图像不仅内容与流域社会经济生活相关，其分布空间也与其密切关联。《华阳国志・蜀志》载李冰修建水利：“穿郫江、检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柏、大竹, 颓随水流,坐致材木,功省用饶;又溉灌三郡，开稻田。于是蜀沃野千里，号为‘陆海’”；“冰又通（笮通汶井江）〔笮道文井江〕，径临邛，与蒙溪分水白木江会武阳天社山下，合江。又导洛通山洛水，或出瀑口，经什邡，〔与〕郫别江会新都大渡。又有绵水，出紫岩山，经绵竹入洛，东流过资中，会〔江〕江阳。皆溉灌稻田，膏润稼穑。是以蜀川人称郫、繁曰膏腴，绵、洛为浸沃也。又识（齐）〔察〕水脉，穿广都盐井、诸陂池，蜀于是盛有养生之饶焉”。《华阳国志・蜀志》还描绘了广都、德阳、南安、武阳、汉安等县盐井、渔田、茶、铁、稻田、蚕桑等丰沃的社会景象。因此，岷江灌溉的成都平原及附近地区河流纵横、沟渠密布，是陂塘星落的鱼米富庶之乡。这一系列描述更加细致地勾画出水泽田地纵横似“陆海”的流域社会环境。水域的鱼池、水田等临水业经济的便利为社会繁荣提供了有利条件，使画像砖分布呈现由岷江主流及支流、嘉陵江主流及支流展开散布的空间特征。同时这一流域经济空间促进流域生活风貌的呈现，也形成了具有独特内容风格的“薅秧农作”“舂米”“捕鱼放伐”“网鱼”“采莲”“拾螺”画像砖图像。

5.结语

按照时间维度，长江流域视觉艺术内容与形态属于山地游耕为代表的南方文化体系。尽管其内容与形态发展在与中原文化互融中形成“合二为一”和合的中华文化体，然而，从此空间阶段发展看，长江流经区域人们对于滨水人地关系的感知融合于艺术表现中，形成了独特的视觉造型表达。流域业态所提供的物质资源条件、技术手段、社会生活内容和观念是其整体性的内容部分。从滨水人地关系及其景观认知作为线索不难发现，尽管长江流域上、中、下地区分为巴蜀、荆楚、吴越等文化区域范畴，但从长江作为人地关系连接纽带对上、中、下游的整一性沟通，以及其促进的流域人类群体滨水生业关系的观念认知，长江流域视觉艺术的内容和形态发展，仍然在时间和空间中形成了围绕人地关系表达的一个互相延伸的连结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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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雷蒙德・弗思：《人文类型》，费孝通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42-44页。

[2]朱利峰：《视觉的魅惑：中国人面岩画之谜》，《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4月28日，第8版。

[3]见《史记・苏秦传》：苏秦说楚威王曰：楚 “东有夏州”。《楚辞・九章・哀郢》“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之日远。”“夏”地，见谭其骧主编《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北京：地图出版社，1975年，第41-42页。

[4]后德俊：《楚国科学技术史稿》，武汉:湖北科学技术出版社，1990年，第70页。

[5]后德俊：《楚国科学技术史稿》，第84页。

[6]见宋应星《天工开物》（钟广言注释）第409页：朱砂：也叫辰砂，属于辉闪矿类，主要成分是硫化汞HgS。它生在石灰岩中，呈块形、柱形、板形、马牙形、箭头形。我国主要产地在湖南的凤凰、晃县、麻阴、干城，贵州的玉屏、毕节、贵筑、安顺，四川的酉阳、秀山、彭水，云南的保山、大理等。最好的天然朱砂表面光滑像镜子，即下文的“镜面砂”。色朱红，是炼汞的主要原料，也可制作颜料或药物。

[7]见吴成国《楚文化与老子之道》第64页：“道家的正式形成，约在春秋战国之际……鬻子其人，就是鬻熊。《鬻子》一书……却是探寻道家思想的渊源所不可置之不论的。”

[8]陈望衡：《中国古代环境文化中的荒野意识》，《郑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第3页。

[9]万全文：《铄石镂金——长江流域的青铜冶炼与铸造》，武汉：武汉出版社，北京：中国言实出版社，2006年，第8页。

[10]郭力宜：《楚国水军初探》，《求索》1985年第6期，第92页。

[11]郭力宜：《楚国水军初探》，《求索》1985年第6期，第92页。

[12]刘弘，李克能：《楚国舟师略考》，《江汉考古》1993年第4期，第69-70页。

[13]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成都：巴蜀书社，1984年，第202、209、2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