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大海的人
2022-08-15郭晓琦
□文/郭晓琦
轰一声闷响,厚重的门板被掀开一道缝隙,风卷着柴草枯叶直往院子里旋。之后,才看见胡锥子弓着腰,慢腾腾地挤进来。
老东西又来了。
我把目光从窗玻璃上抽回来,身子也随之滑进暖烘烘的被窝里。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蜷缩在被窝里。从渠口镇中心小学校长的岗位上退下来,我就经历了人生中最阴湿灰暗的一个秋天。才刚刚进入农历八月份,老天爷就始终阴沉着脸,秋风瑟瑟、阴雨绵绵,铁了心肠要把浑厚的黄土高坡泡软灌透的样子。每一片飘飞的枯叶似乎都落进了心里,乱糟糟湿漉漉的,往下垂……
可老东西又来了。
老东西胡锥子其实也就比我大个七八岁,但我们要待一起,看上去他简直就像我的老父亲,一副弓腰塌背、饱经风霜的样子。好半天,胡锥子才揭开门帘,吭哧着迈进屋里。他抬起头往炕上瞅了瞅,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装着整个秋天的萧瑟。
“来了。”
我搭了腔,顺势欠了下身子,表示礼节。我实在是懒得爬起来。
胡锥子嗯了声。他将手里的小马扎打开,搁到地上,试着撑了撑,才慢慢地坐下。这老东西,每次来的时候总是自己带着马扎,好像我家不给他凳子坐似的。
我说的每次,其实也就是最近的三次,这已经足够让我捉摸不透。我们虽然是在同一个村子里,巴掌大点儿的地盘,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但顶多也就是打声招呼,基本没什么过深的交往。我是个教师,村里人都口口声声叫我“先生”。我在渠口镇中心小学教了一辈子书,大多时间都搅和在学校里,只有周末和假期,才会在村里待段时间,属于村里仅有的两半户。胡锥子是个大字不识的老农,在黄土高坡上种了一辈子庄稼,加之他自小就脑子笨,不大灵光,是那种三棒槌捶不出一个响屁的人。我们彼此之间,确实没有多少共同的话题。可是最近,胡锥子这个老东西有点儿反常,一个月之内,往我家跑了三次。前两次来,他好像也没说上几句话,只是闷着头抽旱烟,还有止不住的一阵接一阵的咳嗽。胡锥子一咳嗽起来,剧烈而漫长,好久刹不住,要把五脏六腑一股脑从嘴里吐出来的架势,到快要把自己咳弯、咳断气,忽而又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活过来……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这么能咳嗽。在胡锥子略微平稳的间隙,我说你这咳嗽挺吓人的,得去医院看看,吃点药。他说老毛病了,白花钱。我想村里差不多上了年纪的人,头疼了脑热了,都和他一样,咬咬牙硬扛,劝也白劝。我又问,吃过晌午饭了吗?他“嗯”一声。我问,有啥事吗?他“嗯”一声。我说啥事你慢慢说,他“嗯”一声。我耐着性子等了好半天,他继续闷着头抽旱烟。他的门牙下面就剩两颗、上面一颗,像三枚生锈的橛子斜歪着,说话漏气。又过了半天,他那浮着一层干白皮的嘴唇动了动,但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说出来。最后,胡锥子铆着劲在鞋帮子上磕几下旱烟锅,才慢腾腾地收起马扎,弯腰出了门,身后撒下一长串咳嗽声。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三次来,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胡锥子算是说囫囵了几句话。胡锥子说,我得了个怪病。我问,什么怪病?胡锥子说,心急。我问,怎么个急法?胡锥子说,心急得猫抠一样,慌得没地方搁。我知道胡锥子的病在哪儿,只好话随话走。我说,我也心急,退休后心里就空空荡荡的,没个着落。胡锥子随意瞥一眼,说你心急和我心急不一样。我也疑惑地瞅他一眼。胡锥子说,你没经历过,说了你也感受不到。我要一坐下来,心急病马上就犯了,整个人好像从崖洼(悬崖)往下坠。又一阵咳嗽,胡锥子抹了把眼泪继续说,白天还好,夜晚简直就是个没底的黑胡圈(窟窿),只要一闭眼睛,就迷迷糊糊地一直往下坠,惊醒了就得眼巴巴往天亮坐。坐上要实在难受得不行,我就在场院里胡乱转圈圈。有一夜,我晕头转向地走到鹞子岭头上去了。我一看不对劲,就折身往回转,那时鸡才叫头遍。我说,你个老东西,就不怕鬼把你追了。胡锥子勉强笑了下,说黄土都掩到鼻梁上了,我还能怕鬼?我说,不是怕不怕的事,你看这新世纪新时代,日子越来越好,越来越有过头了,咱要精精神神地多活几年。胡锥子没吭声。我又提醒他说,你个老东西别那么固执,还是趁早找个中医看看,正正经经吃几服药。胡锥子很有意味地看我一眼,说天王老子恐怕也治不好我这病了。说话间,我儿子从省城打来了电话,没说几句,调皮的孙子抢了电话,叽叽喳喳给我讲了会他在幼儿园做游戏的趣事儿,还背诵了一首古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等我接完电话,发现胡锥子早悄没声息地走了。
这应该是第四次了,胡锥子在马扎上坐稳当后,摸索着要往烟锅里装旱烟。我递给他一根“黑兰州”,他犹豫了下,接了,顺手插在枯蔫的耳朵后面。
我说:“地上凉,上炕坐。”
胡锥子说:“不了,抽一锅子烟就走。”
很快,胡锥子就被笼罩在烟雾里,也被淹没在自己一浪又一浪的咳嗽声里。我注意到,他不咳嗽的时候,抽烟有点狠,一口接一口,吧嗒吧嗒使了劲吸,硕大的铜烟锅头里一次又一次地冒起火星子,被他用大拇指一次又一次地压下去,压瓷实。那根粗黑的、裂了口子的大拇指,估计连肉带骨头早被烧熟了。
“最近,你个老东西到我这走得勤,不像是乱转腾?”我笑着问。
胡锥子闷着声抽烟。
“你有事?”
“也没啥事。不是和你说过吗,我害了个心慌病,到哪儿都待不住。”
我说:“哄不过我的,你肯定有事。”
咳嗽稍微平息了点,胡锥子把埋在烟雾中的头抬起来,认真瞅了瞅我,又耷拉了下去。他颧骨高挺,皮肉松弛,瘦得有些吓人。那张布满深褐色斑点的脸像是用木头刻出来的,褶皱生硬,表情灰暗,映出两道浑浊泪水爬行过的痕迹。
我心里一沉,强装玩笑着说:“你个老东西,是不是老糊涂了?吞吞吐吐的,跟个婆娘一样。”
胡锥子再次抬起头,瞅了瞅我。他说:“大兄弟,你到底是干公事的人,眼睛亮。我还真有个事,想问你。”
“啥事?你说。”我想了下,又铺垫了一句,“我已经退休了,人走茶凉!”
我在镇中心小学当校长的时候,经常有亲戚朋友和村里的人上门求情办事。在他们眼里,我绝对是个“人物”。什么申报庄基地、户口迁移、孩子上学、毕业实习、当兵政审、工作面试等等,只要是个事儿,都一股脑往我桌面上摊,丝毫不考虑区区一个小学校长的苦衷。
“你当了一辈子的先生,只有你能说清楚。”胡锥子一口烟没有吐利索,又一阵剧烈咳嗽。缓过气来,他用脏兮兮的袖子左右抹了一下风雪苍茫的眼睛,“我的这个事,只有你大兄弟能说清楚。”
我笑了。心想,这老东西也学会抬举人了。
“我问你,”胡锥子的喉结骨碌了一下,“你见过大海吗?”
我心里嘎巴一声脆响,清清楚楚。其实,我早预料到了,胡锥子可能会说到关于海的话题。我甚至提前做过准备了,该怎样自如地应付他。但是,当这个话题真正从他只有三颗门牙的嘴里漏出来,冷不丁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一时还真有些不知所措。
确实,这是一个非常悲伤的话题。胡锥子是不是听到什么了?他肯定是要打问他儿子胡海生的消息。我不知道胡锥子对儿子胡海生的事到底知道多少。想一想,应该是前年夏天出的事。有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胡锥子小时候体弱多病,药用过量了,长成小伙后依然迟钝,反应总是慢别人几个节拍,但种庄稼出蛮力没一点儿问题。好在傻人有傻福,胡锥子娶了个和他一样能出蛮力的媳妇儿。白天,胡锥子在生产队的大田里挥汗如雨,夜晚在媳妇的肚子上挥汗如雨。庄稼种下去,不管土地有多贫瘠,每年总归有点收成。可媳妇儿那片肥田,任他怎么耕耘,就是不见种子发芽。后来经老娘点拨,胡锥子带着媳妇寻医问卦,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喝过的药方子钉起来,比家谱还厚,新媳妇变成老婆子了,肚子还是没有大起来。胡锥子单传,挂着半口气等孙子的老爹老娘,终究没熬得住,相继含泪撒手人寰。受了打击的胡锥子扑通一声跪下,喊了声苍天……胡锥子认定,老婆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胡锥子认命了。四十七岁那年,经亲戚撮合,胡锥子从前塬上抱回来一个女婴。谁也没想到,胡锥子抱养了女婴还不到一年,老婆的身子突然就有了反应。不会下蛋的老母鸡要下蛋了,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十月怀胎,怀得胡锥子提心吊胆,焦头烂额。还好,老婆顺利分娩,生出个带把的,一次性翻身得解放。香火终于续上了。胡锥子老两口一时感天谢地,喜极而泣。窝囊了半辈子,忽然干出件扬眉吐气、光宗耀祖的事,不祝贺一下怎么能行呢,不告慰一下含泪逝去的双亲怎么能行呢?于是胡锥子两口子东借西凑地摆了两桌简单的宴席。席间,族里一位长者几杯散白酒下肚,一手捋着白花花的胡须,一手掐掐算算,念叨一番后,确定孩子命里缺水。胡锥子两口子赶紧敬酒递烟,觍着脸说好话。长者又掐掐算算一番,赐名——胡海生。
席间顿时一片赞叹。
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我们黄土高坡上,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比较严重的。胡海生是唯一的儿子,理所当然地得到了胡锥子全家人的呵护和溺爱。偏吃另喝的胡海生似乎成长得格外迅猛,十六七岁的时候,就长成一个莽撞的小伙子。那时候正赶上时代潮流,胡海生和村子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高中没毕业就出门闯荡了。几年后,村里人才知道这个胡海生,把工从上海打到海上去了。按胡海生在村人面前嘚瑟的原话说,干,就得干点老祖先没干过的事。胡海生讲,在船上可不像在黄土大湾这么四平八稳。海里浪大,海水一直翻腾个不停,再大的船,搁在海水里都撒着蹦子。我就喜欢这样有刺激,能撒起蹦子的生活。胡海生干的这个行当,老祖先确实没干过。不但没干过,听都很少听到——水手,胡海生说我骄傲!他干的是水手,在浙江舟山。具体点说,就是跟着船老大出海,在浩瀚无际的大海上捞海物。运气好的时候,一趟子回来,顶得上别人辛苦多半年甚至一两年。黄土高坡上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听到舵手啊、水手啊、撒网啊这些个稀奇的事,个个就露出惊讶羡慕的神情。村里有几个愣头青还真动心了,想丢下家人和手头还算稳定的工作,跟着胡海生去闯海,最后被媳妇劈头盖脸收拾一顿,才死了那份心。胡海生嘴上这么吹嘘,不知道他真实干这个行当是怎么想的。海生海生——这孩子是把他自己当大海生的了?或者是要依海而生?谁知道呢。
大海啊,终究没我们想象的那么仁慈。事情就发生在前年的夏天。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转瞬间就起了风暴,大海发怒了!大海发怒可不是闹着玩的:风暴嘶吼,巨浪咆哮,渔船像一个轻飘飘的铁皮盒子,在黑色的浪尖上蹦蹦跳跳。船老大和一些有出海经验的船员一时间都蒙圈了,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看来是真的见鬼了,大家在甲板上声嘶力竭地呼喊,抢先固定船上的东西,想办法往外突围。胡海生哪见过这场面,腿脚早软得像面条。他曾经吹嘘,喜欢那种能撒起蹦子的生活。生活真正撒起了狂野的蹦子,够刺激了,他却蒙了。就在他愣神的瞬间,一股巨浪拍过来,浪梢往甲板上轻轻一甩,胡海生就一头载了下去……
从那一天开始,胡海生就永远住在了大海里。出事后,胡锥子的女儿女婿私下商议,派了几个相对见过世面、能说囫囵话的代表去处理了后事。除了几沓新崭崭的票子,他们连胡海生的一根毫毛都没接回来。事已至此,考虑到胡锥子和老婆子年龄大,又体弱多病,唯一的儿子没了,大家就心知肚明地瞒着老两口。
胡锥子继续埋头抽烟。根据他的表情和举动,我判断他应该还不知道实情。
“没见过这样难缠的秋天,糟糕透了。”我坐起来,靠着炕窝子,把枕头垫在后背上。“庄稼还齐刷刷地站在地里呢,老天爷要是继续这样阴下去,穗子一准都出芽了。”
胡锥子没应承我。
“有个初中女娃娃谈恋爱,被老师批评了,寻短见。她坐在学校平顶房的檐口上,两条腿吊在空中甩来甩去,好悠闲的样子。你猜猜怎么了?围观的人不但没有劝阻,竟然还喊她快点跳。说月娃子跳炕塄,吓唬他妈哩!真的,就昨天的事。要不是新闻报道,我还以为是在拍电影呢。”
胡锥子还是没应承我。
“现在的年轻人啊,吃香的喝辣的,动不动就不想活了。”我莫名地笑了笑,“你说咱们年轻的时候,要啥没啥,经常饿得两眼发绿,两腿瘫软,咋就没见过谁寻死觅活呢?”
正说着,胡锥子猛然抬起头,一副很无奈的样子:“我问你呢,你见过大海吗?”
看来绕半天,没用。躲不过去了。这老东西肯定是提前想好的,都来过四次了。我只好像他一样“嗯”了声。
“你见过?”
“见过。”我补充说多年前外出学习,在海边走过一遭。
“哦。”胡锥子沉吟了一下,“大海有多大?”
大海有多大?大海有多大呢?我心里又咯噔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听起来十分简单的问题。
“大海嘛,很大。”我应付一句。
“很大?很大是多大?”
“你没看过电视吗?”我说,“电视里经常播放天气预报啊,海上军演啊,南海航行啊,索马里海盗啊……”
“电视里能看出个啥?”胡锥子的口气有些抱怨的意思,“电视里的大海,也就电视那么大一块。”
我有些哭笑不得。反过来想,胡锥子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他糊涂了一辈子,脑子里没有空间概念,所以站在他的层次和角度,电视里的大海,确实只有电视屏幕那么大一块。
胡锥子见我愣神,追着问:“大海有没有我们的渠口镇大?”
我想了想,说:“渠口镇是大,但要和大海比,顶多是漂在大海里的一粒麦子。”
“哦,那你说有没有董志塬大?”
胡锥子的追问,让我明白了对牛弹琴的真实含义。没办法,只好顺着他走,“董志塬嘛,这么给你说,要把董志塬放到大海里,最多就指甲盖那么大。”我对胡锥子比画的时候,看见窗台的盘子里有白瓜籽,我瞅准挑了一粒较大的对着他晃,“看,就这么大点。”
“你的意思,大海比咱们的董志塬还大?”胡锥子反问我。他一脸迷茫,眼睛像两枚生锈的钉子,死死地钉住我的脸,“你说大海比咱们的董志塬还大?老先人说得好,八百里秦川,都顶不上个董志塬边边。”胡锥子抬起手,叉开两个干枯黢黑的手指头,亮出一个“八”字来,照着我晃了晃,“按你说,大海还能比咱们的董志塬大?”
我还能说什么呢。大海有多大?这个问题不管你怎么解释,胡锥子心里都是糊涂的。他的地理概念最大也就是从村子到镇子,从镇子到县城。说白了就是那一片春天耕种、夏秋收割、冬天歇缓的黄土大湾而已。他没见过名山大川、草原沙漠、江河湖海,不明白祖国有多辽阔、世界有多浩瀚……所以,要对他解释清楚这个问题,简直是太困难了!
挠头想了想,我跪起来,用手指在炕墙上很正式地画了个简易地图。炕墙是用白灰粉过的,烟熏火燎,画上去还真的挺显眼。我对胡锥子说:“你看,在地球表面上,陆地面积只占29%,海洋面积要占71%。也就是陆地占三成,海洋占七成。明白了吗?”我学着胡锥子的样子,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头,另一只手捏成七,“三七开,这是陆地,这是海洋。”
胡锥子狠着劲在鞋底子上磕了磕烟锅,重新装上烟,闷着头抽起来。他没再说话,也没咳嗽,出奇地安静。大海有多大?我还在想胡锥子丢给我的这个问题。作为省级优秀教师,给我一帮和胡锥子一样的学生,我能不能找到一种因材施教的办法,把这个问题给他们讲明白说透彻呢?
一锅子烟抽完了。胡锥子扶着墙,很吃力地站起来,伸了伸腰,然后将马扎合起来,夹在腋下。
我问:“要走啊?”
胡锥子嗯了一声。
我说:“还早,再坐会儿吧。”
胡锥子没吭声,看这样子,老东西心里不舒服了。临出门的时候,他转过头瞅了瞅我,硬邦邦地说:“听你这个先生一说,大海比老天爷都大了!啊?”说完,转身出了门。
我以为胡锥子再也不会来我家了,没想到第三天午后,他又来了。那天,天空依然阴沉,垂得很低,一伸手就能扯下几片黑云的样子。吃过午饭,我在门前转悠了一圈,落木萧萧,到处一片衰败凄凉的景象,让人不由得伤感。我只好折回屋子里,踏踏实实窝在热腾腾的土炕上。我随便扯过一本书,还没翻几页,厚重的木门板又轰一声闷响。顺着玻璃窗口望过去,和上次一样,在一阵冷风旋起的茅草和枯叶中,胡锥子弓着腰,慢腾腾地从门缝挤进来。伴随着他缓慢脚步的,是时高时低、干燥而又坚硬的咳嗽声。他的腋下,依然夹着那把小马扎,如果走累了,随时都要坐下来缓缓腿的。
我从被窝里爬起来,下了炕。上次胡锥子来的时候,我一直没舍得离开暖烘烘的被窝,想想我有点不近人情。这毛病是我在学校当校长的时候养成的,现在得改改,毕竟这不是学校。我掀开门帘,胡锥子刚好也伸出手,惊了他一下。
“怎么,今天没睡?”胡锥子抬头瞅了瞅我,他的眼睛里一片浑浊。
“这鬼天气,不睡也没啥事干。”我说。
“你是公家人,旱涝保收,不睡干啥?”胡锥子撑开他的小马扎,慢腾腾地坐下来,“这老屋,被你收拾好了,暖和得很。”
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翻腾起来。我泡了两杯热茶,搁到胡锥子旁边的小茶几上,顺手拉了把小木凳子,在他对面坐下来。
这次,胡锥子没有接我的纸烟。他吧嗒着他的老旱烟锅,我点上了过滤嘴,三两下,我们就罩在了缭绕的烟雾中。免不了一阵剧烈咳嗽,稍稍平息下来,我们拉呱了几句闲话后,胡锥子很快又将话题转到了“大海”上。
“昨个晚上,我梦见大海了。还真像你说的那样,大海大得没有个边边。”胡锥子说。
我顶胡锥子的嘴说:“大海确实大得没有边边,但没有老天爷大。”
“谁还能大过老天爷!”胡锥子感叹。
“我还梦见鱼了,足足有壮小伙那么大的一条鱼,一直跟着那艘船游。”胡锥子黑褐色的脸硬邦邦的,像一片老树皮,“日怪得很,我咋就上到船上去了?那艘船足足有咱湾里的五间红瓦房那么宽展,里面挤满了人,模模糊糊看不清长什么样子。我当时一直趴在船边上吐苦水,昏天黑地地吐。那条鱼就忽地在我面前飞了起来,又重重地掉进水里……就在那时,一股子黑风把船抬起来,掀翻了……有人妈妈老子地喊叫。我呛了一口黄水汤汤,就惊醒了。你别说,那口黄泥汤汤,差点把苦袋(苦胆)呛出来……”
我哦了声,心里突然有些乱。
胡锥子的喉结骨碌着,继续问:“你说大海里的水咋都是黄水汤汤,那么稠,鱼啊虾啊的海物咋活的?”
我想胡锥子最多也就见过山湾里的大涝池。秋雨绵绵,有半个来月了,村前村后的涝池连同洼地、树沟里早灌满了浑浊的雨水,确实显出一片黄水汤汤的样子。我沉吟了下,对胡锥子说:“你梦见的大海,是我们土塬上发洪水时候的样子。平常的时候,大海的水一点也不稠,比晴天的天空还蓝呢。”
“你说大海是蓝色的?”
“是啊,深蓝色的。”
胡锥子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又一阵咳嗽袭来。待胡锥子再次将弯曲的腰稍稍拉直后,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切地对我说:“大兄弟,你看我这记性,还得问你个事。那个,那个大海在哪边?”
比起“大海有多大”,这个问题要简单得多,伸手指一下就能搞定。东南西北,胡锥子总是知道的。我说:“你问这个干吗?”
“海生两年都没有信息了。”胡锥子闷着头,眼睛盯着脚面,“整整两年四个月零十一天了。”
我被胡锥子迎头敲了一棍子,懵懵懂懂的,只好宽慰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一个球样,自己吃饱了逛欢了,从来都不问老人的死活。就说我家宝贵,除了吃不上饭才打电话。”宝贵是我的小儿子,大学毕业后,我想让他回来,子承父业,安安稳稳地当个教师。无奈拗不过他,非得和媳妇留在省城瞎折腾。
胡锥子叹了口长气,说:“连个电话都没有。你说能有多忙,连个电话都不打。”
“等等吧,说不定明天就给你打电话了。”
“大前年回来,我骂着让别瞎折腾了,瞅个对象好好过日子。人家犟着个脖颈,说结婚还早,拧着头走了。能有啥办法呢?”胡锥子唉声叹气,“刚到那边几个月,还隔三岔五地来个电话。后来不爱听我和他妈唠叨,电话都不打了。”
“怪不得呢,现在的年轻人,最烦家里人催着赶着瞅对象了。”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理由,至少能让胡锥子听进去一点。“你知道的,咱们村张老三催来催去啥结果,他家女子还不是悄没声息地跟人跑了。李老四也一样,逼得太紧,儿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入赘到城里去了。你个老东西,催也是白催,说不定人家在外面都瞅好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心猛然抽得生疼,像被一只粗糙的手撕扯着。胡锥子的儿子胡海生早已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女儿女婿瞒着他,亲戚朋友瞒着他,全湾里的人瞒着他,我也不例外,得瞒着他。我不知道,这是给他的暮年生活延续一种希望呢还是折磨。
“我看我跟我爸一样,到死都抱不上孙子了。”胡锥子吸溜一下鼻子,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花。
“女儿的孩子不算孙子?老东西!”我装出轻松的样子。
“人家娃娃都在城市里打工,就我家那个犟板筋,非得跑到海上去折腾,能有啥好事呢?”胡锥子抱怨,“再说了,捞出来的海物,怪模怪样的,瞅一眼都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谁还敢吃?”我想起有一年春节,胡海生回家带了好多海鲜,除了鱼虾、螃蟹、海螺、扇贝之类,还有许多我们没见过也叫不上名字的。看到这么一堆怪物,胡海生他妈和姐姐是大眼瞪小眼,不敢碰也不会做。胡海生就挽起袖子,凭着在渔村吃出来的一点经验,弄了七大碟八大碗,摆上桌子。搞得整个院子甚至湾里都弥漫起了一股浓浓的海腥味。上门的亲戚,串门的邻居,大家又一次大眼瞪小眼……胆大的咧着嘴尝一下,胆小的把个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我说:“那是你不习惯,海鲜营养好,贵得很!”
胡锥子说:“没见过拿牙签剔肉的,透弄半天,才弄出点肉星星,还不够塞牙缝,哪有我们的牛羊肉好。”
“老东西,你眼里也就咱这处避风的黄土湾,满坡梯田,几只牛羊。外面的天地大着呢。”
胡锥子沉默了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一样,说:“你看我,三说两说又忘了,大兄弟,大海到底在哪边?”
“东南西北,四面都有。”
胡锥子愣着脸,说:“大兄弟……”
不等他说完,我说:“真的,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四面都有海洋。我没跟你扯。”
“你这人,还说没扯,我问的是海,你咋扯到‘羊’身上去了?”
“海洋海洋,海和洋是一回事。”我感觉我又把自己绕进去了。
“照你这么说,四面都是大海?那不早把咱们这黄土沟沟淹了。”
我说:“你操得闲心,咱们这里是黄土高原,海拔一千多米呢,淹不了。”
胡锥子问:“啥是海爬(拔)?”
一不小心,又扯到了一个给胡锥子解释不清楚的问题上。我骗他说:“海爬呀,就是海爬不到我们的黄土高坡上来。”
胡锥子“哦”了一声,他将喝到嘴里的茶叶嚼了嚼,“你这茶,没一点点味。”
“这是上好的碧螺春。”说完,我觉得我又多了一嘴,得给他解释什么是碧螺春。
幸好胡锥子没再追问,他喝了几口茶水,又点上烟锅,“你说四面都是海,往哪边走近点?”
“你想干啥?”
“我想去看看,大海到底是个啥样子。这些天心里更慌了,有时候整夜整夜睡不着觉。”这老东西,想得也太简单了。他认为只要到了海边,就能见到他儿子海生。
“你怎么去?”
“走着去。”
我笑了,真的笑了。这是一个没有走出过黄土山湾的乡村老汉的天真,也是他的无知和愚昧。我说:“老东西,你以为你是飞机,还是火车?”
“飞机是个啥样子?见都没见过。”胡锥子一脸认真,“坐汽车吧又没钱。大不了多走几天。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去给村上担锅碗瓢盆,一夜就能翻几道沟过几道梁,天麻米亮就到了安口窑。”
“开玩笑,这个和去安口窑没法比。”
胡锥子说:“你看你,我给你说的是正事,我真的想去看看。不怕你笑话,我抱养的女儿是个白眼狼,瞅上的女婿也不是好东西,狼心狗肺的货,合起伙来骗我。”
“怎么骗你了?”
“我让他们给海生打电话,他们都说天天打哩,好着呢。大兄弟,你说好着呢,我娃海生怎么不和我说话?怎么不和他妈说话?”
我想说和你通电话,你又得逼着娃回来瞅媳妇,人家烦。还没等我开口,胡锥子又接着说:“昨天,我把女儿两口子骂哭了。”胡锥子停顿了下,“骂哭了,不大功夫,他们就拿着个电话让我接。我接了,电话里的人呜啦呜啦地说他是海生,让我不要操心,他吃得好睡得好,挣了钱就寄回来。我说我要钱干什么,你人回来就好。挂了电话,我老觉得哪儿不对劲,那个声音不像海生。大兄弟,我是老了,耳朵背了,但我娃的声音我还能听出来的。”
胡锥子的话,像一把生锈了的大锥子,一下又一下,扎在我的身体上,扎在我的心上,生疼生疼。那种疼,尖锐而又冰冷,丝丝缕缕地渗进了骨头缝里。但我又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他,让他心里有些许温暖。
我给胡锥子换了茶,苦丁。
“这下嘴里有点味道了。”胡锥子吸溜了两口,说:“大兄弟,你半天还没说呢,到底从哪边去海边近些?”
我打哈哈说:“你个老东西就一根筋!还真要去?真要去,你就向东,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
给谁,都听得出这是一句忽悠人的话,但胡锥子没有。胡锥子很认真,他说:“你不会像我家那个死女子,骗我吧?”
我笑着说:“我可是个先生。”
胡锥子没再说话,低着头吸溜吸溜喝茶。他似乎对苦丁茶有点兴趣,我给他续了水。我有意打岔,问些村子里别的事儿。胡锥子那张木头刻出的、僵硬的脸庞开始活泛起来,他没再追问大海的话题。那一天,是我们老哥俩一辈子说话最多的一次。我觉得胡锥子不像乡邻们嘴皮子上数落的那个七八成人,他就是反应迟钝了些,其实很厚道很本分,也怪可怜的。快六点的时候,我和老伴都留他吃晚饭。胡锥子坚持走了,我能看出他的不自在。临走,我把那盒刚打开的苦丁茶塞在他手里,他再三推辞,拧不过我收了。他的手在抖动,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瞬间升起一团水雾。
我万万没想到,胡锥子这个老糊涂还真的去找大海了。
那天正好是中秋节,阴沉了快一个月的天空,终于放晴。日头似乎早已绷不住激动的心情,从东边的地平线上一跃而起,倏忽间将金灿灿的霞光泼洒在茫茫土塬上。天空蓝得像漂洗过一样,让人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我提了把扫帚,院里院外扎扎实实地打扫了一遍。收拾干净了院落,回到屋里,洗漱的时候,我顺便照了照镜子,发现我竟然比那个萧瑟发霉的秋天还要潦草。我想这可能与糟糕的天气有关系,更与那段时间我刚刚从学校领导岗位上退下来有关系。再想想胡锥子的境况,我整天窝在被窝里给自己找不舒坦,纯属于吃饱了没事干。人活一辈子,大多数时候是糊涂的。有些道理,只有在经历的瞬间,才能明白。中秋是个传统节日,我把自己收拾利落了,在湾里转悠一圈,心情大好。乡邻们迎上来的笑脸,真实而温暖,让人心里安稳。
先于暮色,一盘皓月早早就挂在繁星点点的天空。晚饭时,老伴炒了几个菜,她也显得欢喜。我盘腿坐到炕桌边,准备喝几口。酒是我珍藏了多年的老酒,刚一打开,就听得隐隐约约有人喊门。这人是有口福的,正好对饮几杯。我念叨着,披了衣服出去。来人是胡锥子的老伴。月色下,她单薄的身子戳在门口的核桃树下,黑黢黢的。她的腰比胡锥子弯得更厉害,像一只立起来的虾。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一种不好的预兆。
胡锥子的老伴并不怎么着急,她慢腾腾地问我:“大兄弟,海生他爸来过吗?”
“没有啊!”
“老东西不见了。”胡锥子的老伴嘴里咕哝着,“死哪去了呢?”
“不见了?”我急切地问。
“中午就没回来吃饭,我以为串门子混饱肚子了。晚上还不见人影,我才过来问问。前几天,我看他老往你家跑。”
“那快到别人家问问?”
“湾里能去的人家,我都问遍了。老东西,一整天都没见人影儿,不会跑了吧?”胡锥子的老伴像是对着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昨晚,我蒸了一大笼馒头,刚才发现瓦盆里空空的,没了。”
我心里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怪不得,我在村子里转了大半个下午,一直没有见到胡锥子的影子。按他自己的话说,他患了心急病,老觉得那颗心急慌慌的,压都压不住,要从身体里跳出来。因此,他是个在家里待不住也坐不稳当的人,除了农忙下地劳动外,闲余时间,不管天冷天热,吹风下雨,他都会从家门到村口,从村口到家门,来来回回地转腾。走累了,就撑开马扎,坐下来抽一锅子老旱烟,歇歇腿再走。风雨无阻。有时候,夜里心急得难受,就在门前的场院里转圈儿,往天亮转。这个老东西,说到底还真是一根筋,把我糊弄他的话当真了。
我心里一阵慌乱,指着村子东边,对胡锥子老伴说:“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他肯定……肯定是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