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男”“糊涂学”“隐秘的角落”及关于栏目的一点题外话
——评紫旗《一鸣》《秋池》
2022-08-15刘小波
□文/刘小波
紫旗的《一鸣》《秋池》两篇小说,是具有互文性的两个文本。作者通过父亲和儿子两种视角,分别叙述了一段紧张的父子关系和母子关系,侧面描写了一种窘迫的中年生活状态。《一鸣》以父亲的视角书写一个中年男人的遭际,故事开始的时候前妻已经故去,而改了姓氏的女儿来和他摊牌,父女关系的紧张拉满了悬念感,回忆慢慢上演。而现在,他有了新的家庭,并且有了自己的儿子,可那种生活的仓皇之感仍然挥之不去。这不是愧疚,不是反省,也没有太强烈的负罪感,只是一种生活无望、人间不值得的无奈之感,是糊里糊涂的生活哲学。《秋池》与前一则故事相互关联,以儿子的视角书写父(母)子关系,形成回环和复沓,侧重点落在母子关系上,同时增加了《一鸣》中女儿今虞的某种“醒悟”以及秋池的“逃离”。当然,归结起来,仍是中年人所面临的窘迫生活,是“中年危机”的另一种表达。《一鸣》中出现了“糊涂”“隐秘”等字眼,而这些正是小说的题眼,“凤凰男”则是借用一句时髦用语,描写主人公的现实境遇及其背后的社会根源。《秋池》的叙述视角转向了儿子秋池,叙述上也相对平和,但是这种叙述的补充,依旧是在强化这种生活的窘迫。
“凤凰男”
借用当下的流行语,覃一鸣是一个“凤凰男”形象,虽然自身很努力,但是其出身已经设置了诸多限制。“凤凰男”面临一个十分现实的问题,当他们进入城市生活圈,极易在生活习惯和观念上与伴侣产生冲突。覃一鸣努力考上师专,跳出农门,虽然在向家人看来,这是十分普通的,但是于他而言,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再回到覃家这边,因为覃一鸣跳出了农门,成了家庭的荣耀,同时也肩负着整个家庭的责任。只是这副担子越来越沉,每个人都向他索取,而他也无力处理好每一层关系,所以日子过得一团糟,与前妻离婚,与女儿反目,和现在的妻子也缺乏信任,而这样的生活仍在继续。
整个小说书写的其实就是一件事情,家庭如何破碎的、人伦关系是如何失和的。这是一地鸡毛式的书写,不管是恋爱、未婚先孕、打胎、是结婚、产女,还是离婚、争吵、女儿抚养问题,都没有跳出家庭的范畴。夫妻关系的破灭,父女关系的破灭,面对新建家庭时如何谨小慎微。小说也写出了一种门第的差距,将其归结为一切问题的源头。在小说中,覃一鸣的婚姻矛盾其实集中在一种观念的差异中,放大了来看,就是出身的问题,是城乡差异的问题。到了《秋池》中,这种观念上的差异开始影响到下一代人,可以说是父辈通过自己的意志强加来操控子辈。不过,秋池的逃离似乎预示着两代人命运的不同,这也是某种希望之所在。
小说书写家庭生活中的各种人际人伦关系,以覃一鸣为轴心,写他与父母的关系、他与两任妻子的关系、他与岳父一家的关系、他与女儿的关系。侧重点在婚姻关系上,作家花了大量的篇幅书写两人的交往过程,确切地说是一步步接近利用对方的过程,甚至写到了男性为了立足城市而对女性的依附和利用,如果从结果倒推会有这样的结论:一旦达到目的,立即现出原形,演绎了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这不仅仅是“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问题,而是在利益的交换中没有达成一致,所有的关系最终演变为赤裸裸的利益交换,最后的悲剧不可避免。当然,这仅仅是从“凤凰男”这一预设前提所作出的推论,不过小说确实也有一些暗示。搬家时的一堆“书”在作品开篇出现,是小说重要的道具和意象,但是整个小说读下来,似乎和书本代表的文化、知识没有太大关系,反而是一种托词、一个跳板。在小说里,覃一鸣为了讨女生欢心,多次卖弄学识,多次出现了这种带有矫情的知识卖弄,其实已经暗含讽刺。这些举动,究竟是聪明,还是糊涂?在《秋池》中,一鸣出场的次数不算太多,但他的这一身份并没有太大改观,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出身,他不得不选择一种“糊涂”的生存哲学。
“糊涂学”
作家很认真地在讨论生活的真相问题,但是却每每和“糊涂”交织在一起。《一鸣》中提到了《忍学·糊涂学》这本书,这是向家父女都曾研读过的书籍,这样的生存哲学可能是处理问题的一种方式,但更有可能成为引发系列矛盾的缘由。覃一鸣对待生活的态度就是如此,婚后的生活并不如意,而他的生活态度似乎也发生了扭转,得过且过,了无希望,缺少一种反抗,就连对生活的基本思考都很鲜见,表达了一种心灵最深处的绝望。这种生活,完全是一种糊里糊涂的状态。《一鸣》写一段失败的婚姻,书写了一个“现实主义”的爱情悲剧。所有人都很务实,都有着生活基本生存的压力,围绕在夫妻之间、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争执矛盾构成了作品的全部,在父亲眼中,女儿“是一团主体由麻烦构成的障碍物”,父女之间“除了要钱……他能对她产生什么真正血浓于水的感情呢?”而这样的生活延续到新的家庭生活,妻子见不得旧物,知晓了丈夫见前妻会因此生气,会大吵一架,或是再次毫无征兆地离家而去。应对的方式是什么呢,就是糊涂,正如《秋池》中舅舅所言:“重组家庭要过得好,一定要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正是糊涂哲学的表现,此时的覃一鸣,对妻子、对家庭、对生活的忍耐正是如此。
“糊涂学”有多重深意可发掘。生活本就是一笔糊涂账,看似每一件事都微不足道,但合围起来,拥有无穷的力量。生活朝着既定的方向前行,但是一件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最后磨灭了所有人的心智,就连亲人间的关系也走向陌路,生活的真相卑微而残酷。《一鸣》中,所有悲剧的源头、所有的矛盾焦点似乎都在生育问题上,对向小园来讲,追寻自己的爱情是美好的,但是生育的焦虑、孩子的夭折,其后生育的女孩与婆家的需求不符,让她一步步走向偏执,说到底,是无法与自己相处,没有了自我,有的只是无尽地迎合他者。对覃一鸣而言,不能做出正确的调和,无法处理生活的糊涂账,逃避策略明显失败,让生活愈发“糊涂”。庸常的生活就是压垮一个人的那根稻草。生活了无生气,各种举动就不针对生活本身,无非在努力寻找生活的刺激罢了。
在某种意义上,《一鸣》有一种仇父的苗头,女儿覃今虞长大后对父亲的态度决绝干脆,或许是对糊涂的不满?但是叙述的笔墨更多地在父亲身上,试图进行一种反思性书写,这并没有什么改变,最后小说只能在敷衍着现任妻子中草草结束。这种带有仇父色彩的书写,是在探讨一种隐秘的人性吗?虽然女儿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来对父亲进行斥责,但是并没有表达出一种理性的反思,也许心智还不健全,没有深究悲剧的原因,缺乏的是一种反思性。当然,这种记恨在女儿那里和父母婚后命运的不同有关,父亲覃一鸣可以组建新的家庭,并且有了儿子,而母亲则一直独身,直至病逝。这样的话,作品就显得仅仅是在传递一种悲伤,这种对生活的描述是真相,还是作家所愿意相信的真相?生活的真相与难得糊涂形成了一个颇有意味的悖论,尤其是,糊涂之后呢?再次想起了鲁迅关于铁屋子的隐喻,实际情形却是,生活需要保持清醒,认清了它的本质,仍要继续。好在《秋池》主要聚焦下一代的生活,逃离成了关键词,这种摆脱束缚的尝试,可能预示着某种新的生活态度和方式。同时,秋池与今虞的相遇和谈话,又在某种意义上解构了《一鸣》中的危险关系。
“隐秘的角落”
紫旗的这两个小说尝试探讨生活的真相问题,从这种多视角出发明显是为了更为全面、客观地观察生活,更多的还是对隐秘世界的窥探。《一鸣》是对谭一鸣隐秘世界的窥探,每个人的内心都是一个深渊,深不可测。小说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覃一鸣的心理描写,是内心世界的深度开掘,这种叙述,比单纯描述现实世界更有震撼力。比如他对死亡的恐惧和各种想象,对自己慌乱半生的回忆,对生活的各种算计等等,都是自己内心的展示,半遮半掩中却也和盘托出。《秋池》同样如此,在儿子的视角中,不同的人的行为和心迹暴露得更为明显,这种互文叙述中,无论是生活的真相还是隐秘的内心,都无处可藏。
除了覃一鸣,小说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秘角落,前妻因为年少时为父母分忧,让弟弟早起,结果弟弟跑去游泳溺水而亡,这让她对家庭对父母怀着极大的愧疚。覃一鸣的岳父岳母则对这个“配不上”自己女儿的女婿有着各种偏见,拙劣的表演时时流露出本性,这是他们的隐秘史界。而覃一鸣的父母所秉持的旧观念也有着更多私心的加持,最后的反省反而显得可笑。现在的妻子几乎没有出场,但是几个短暂的片段已经勾勒出了她的大致形象,而她的隐秘内心也在覃一鸣的猜忌中有了轮廓。如果联系起《秋池》中儿子秋池视角的话,她的形象就变得十分清晰了。女儿覃的形象也十分复杂,最后成为一个十分“绝情”的人,对父亲及这边的亲人都十分冷酷,她的隐秘词或许就是上文提及的“仇父”。
虽然《一鸣》全篇只有覃一鸣的视角,但是隐含在辛酸生活背后的,是每一个人的施压,是每一个人的固执,生活无望而又无解。以他为中心,带出了其他的人。比如在新建家庭的书写上,并没有写出具体的家庭背景,但是生活仿佛没有多少改观,依然了无生气,充满猜疑,这样的写作,似乎有点残酷。《秋池》也是如此,小说记录了子辈与父辈之间的一段生活,琐碎的生活中并不常有波澜,浮在面上的生活并不是作家最关心的,而是进入人的内心,试图挖掘出更为隐秘的东西。《一鸣》写父女关系,《秋池》写父子关系,异曲同工,最终构建了一个失败者父亲形象。《一鸣》和《秋池》两个小说具有一种老成的味道,带着问题的写作,提出了生活中的各种问题、隐秘内心世界的问题以及为何写作的问题。生活的表象并没有迷惑住每一个人,在庸常的生活中,作家看到了人的多面性与人性的多样性。当然,小说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无法更多展开。
《秋池》中的叙述者秋池始终有一种无法摆脱的影响焦虑,这种影响的焦虑具有多重指向,或是原生家庭这种生活中的,或是文学本身的。父亲的影响深远,无法摆脱。子辈从小受到父亲的影响,这种影响的焦虑一直伴随着她的生活,而这其实也是青年写作本身的一种隐喻,涉及文学上的传承问题。如果联系起作家的身份,或许也是自身写作的某种映射。除了对生活真相的揭露,作家还在努力寻找写作的真谛,作品有一种元思索的成分在里面。
如果严苛一点,紫旗的这两个小说多少有些平淡,甚至有点乏味。比如叙述上絮叨、琐碎、拉杂,主题上稀松平常,两个故事都没有跳出家庭伦理关系的范畴。在结构布局上稍显失衡,又如《秋池》中设置的巧合也显得有些生硬。最为重要的是,似乎缺少一种青年写作的锐气和灵气。当然,这也是一种“审美疲劳”。一年来,该栏目推出了四位作家,四位青年作家的写作放在一起来看,优点可圈可点,缺陷也显而易见,并且存在的问题也比较相似。青年写作,或许面临最大的问题便是为何写作这一根本问题,而非简单的如何写作的问题。从另外的角度而言,年轻的作家们在写作起步阶段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是一把双刃剑。当然,这些作品都是起步阶段的练笔之作,且都是短篇,短篇小说不是不能有更为宏大的选题,只是相对篇幅受限。
栏目整体阅读下来,有几句题外话放在这个收束的评论中。近年来,文学界对青年写作问题的关注程度空前加大,出于各种目的,对青年作家们的关注、扶持、推介、奖励和期待都有所提升。比较明显的是文学各界对青年写作的物质刺激更大了,无论是稿费版税的提高,还是各种报刊的青年栏目的专门设置,抑或是文学评奖、文学扶持项目对青年作家的倾斜,都体现出了这一点。文学界对青年的扶持是一以贯之的。近几年的90后及更年轻的写作者成为各个文学机构竞相追逐的“香饽饽”,报刊媒体相关栏目设置层出不穷,各种“星火计划”“新人计划”“新势力”“新力量”“新青年”不一而足。甚至不少文学奖项、扶持计划、签约作家的章程中都明文规定了,同等条件下要向青年作家倾斜,不少扶持计划还直接划定一道年龄红线。纵观种种关于青年作家的扶持计划,物质的刺激明显大过了精神引导,物质的扶持可能只是培养文学继承者的一个方面,精神的引导或许更为重要。在作家们成长的关键时期,良好的文学观的形成对其今后的创作有很大影响,伟大的人格才能诞生伟大的作品,不少青年扶持计划带有明显的功利色彩,如果太过急功近利,会迅速消磨掉青年的写作才华,让其醉心于各种物质欲望诱惑中而忘记文学的初衷,忘记自己所从事的伟大精神事业。除了这种直接的物质刺激,文学界还给青年作家们制造了不少“隐形”的物质福利。当下的青年作家们和背后的推手们有着说不尽的关系,一方面青年作家们太依赖推手了,另一方面推手也需要他们。
文学作为特殊的文化生产,对其进行相应的物质扶持很有必要,但是更重要的事情可能还在于,必须遵循文艺发展的基本规律,用作品说话,而不是用年龄红线的方式来进行作家的区分。针对当下青年写作来讲,在具体的扶持中一些基本的规律要认真遵循,比如认真对待他们自己的圈子问题,文学界长期以来基本忽视了属于他们的文学生态圈,又比如文学作品的发文机制问题,需要打开一种公开透明的投稿和发表通道,对他们作品进行认真审读,公平对待,而非设置栏目后仅限于刊物和编辑的认知约稿,唯名家推荐、媒体炒作的红人乃至“文二代”马首是瞻,抢占时下活跃的青年写手,让他们疲于应约,粗制滥造,也让对青年作家的过分倚重使得文学的“造星”成为“饭圈”乱象之一种。当然,这些具体的问题都需要放在一定的语境中去考量和实践,但是,对青年作家的精神引导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的。当下青年写作所拥有的资源太丰沛了,如何取舍、如何把控是一个较为严峻的问题。对青年作家的扶持,或许应该从对文学的基本认知开始,建立起对文学的虔诚,而非一种“急功近利”型的功利灌输,他们才有真正的未来。另外,种种文学机制的完善才能彻底打开青年创作的通道,也才能真正激发青年创作的活力,赢得文学真正的未来。青年写作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关乎文学的未来,而对青年作家的各种扶持政策和项目,也需要更加健全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