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人(组诗)

山 子

打枣的人

枣是一群淘气的孩子

爬上一棵树的高处，等着挨打

打枣的人，心里有数，手上有分寸

他不会打坏自己家的孩子

打枣的人，心是善良的

有更淘气的孩子，打一竿子

就钻进草窠里躲起来

他就随他们躲躲藏藏

找不到石头，他就找一个有坡的地方

斜躺在草地上。像一只羊

陶醉在青青的草香中

看白云从脚下飘过

牧羊的人，生活是单调的

他的眼里除了白，就是绿

绿眼珠里，也飘着朵朵白云

天的蓝，是被他经常忽略的颜色

扫落叶的人

他手里的竿子，白天能够到太阳

夜晚能够到月亮。用力一打

还能把满天的星星

打落一地

打着打着，打枣的人

也成了一个快乐的孩子

牧羊的人

他从没有把羊群和白云联想到一起

每天把羊群赶上山坡

他就坐在一块朝阳的石头上

看远天的白云

季节一到

落叶也和候鸟一样

纷纷飞离树的枝头

扫落叶的人，用扫帚

驱赶着蹦蹦跳跳，忘记回家的鸟儿

一条秋天的路，他要从头扫到尾

还需要把那些活蹦乱跳的叶子

装进袋子里。夕阳下

他仿佛看见几十年前的乡下

红红火火的炉灶

母亲用烧火棍，挑起火焰

树叶，在火中活蹦乱跳

和今天一样。他还仿佛看见了

故乡傍晚的炊烟，高过所有树木

扫落叶的人，听见袋子里发出的声音

和翻书的声音非常相似

又如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声

他知道，那是他身体里的骨头

与骨头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翻地瓜的人

这是我小时候的事

那时的我，像只刚出蛋壳的鸡

土里刨食

那时许多的人

春天翻弄土地，秋天也翻弄土地

土地里深藏着珍贵的食粮

物质的，比如地瓜

还有精神上的，比如

中国古老的文字

从土里翻出地瓜，擦去泥土

落出深红鲜嫩的肉身

咬上一口，香脆

像汉字一样响亮，字字珠玑

饥饿的岁月里

我在一块地瓜地里不停地翻找

我是那个翻地瓜的人

一锹一锹，逼得田鼠无处藏身

垂钓的人

其实，钓鱼是很无聊的事

一个无聊的人，等一条无聊的鱼

许多无聊的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垂钓的人，手指间夹只烟

已灭多时，成为他第六根手指

他的倒影在水面上，一次次

被鱼咬去一角

浮标在水里微微浮动

他的目光单调地在浮标上漂着

他从不吃鱼。钓鱼，只是喜欢

有时，他把钓上来的鱼

放回水里，心里非常舒服

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善事

钓没钓到鱼，对于

一个垂钓的人来说不重要

重要的是打发掉了一天无聊的时间

当然，多数垂钓的人是有企图的

他们想钓到又多又大的鱼

鱼，就是因为贪婪才丢掉性命的

蹲墙根的人

冬天，在乡下

蹲墙根儿的人村村有

不是一个人，是两个或者更多

他们是些没有墙靠就活不下去的人

他们蹲在一堵土墙的根儿下

风吹，土末就落下来

他们的后背处一层干土末

像从土里刚刚钻出来一样

蹲墙根儿的人，都是

一些在墙上开花的人

某一天墙倒了

黄土就会把他们埋在下面

我所遇见的人

我所遇见的人

有多少，记不清了

记住的除了应该记住的人

还有就是不应该忘记的人

他们都是给我带来疼痛的人

疼痛和痛苦有区别

疼痛和哀伤也有区别

疼痛一次，深爱一次

应该感谢，我所遇见的每一个人

包括背后捅我一刀的人

让我学会转身，让我学会奔跑

而有时，敌人就站在对面

我所遇见的人

都是值得我感谢的人

爱我的人使我越来越软弱

恨我的人使我越来越坚强

我所合过影的人

翻开相册，合过影的人

很多，有的人

名字忘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有的人，名字记得，却早已成陌路

有的人离开了，还站在原来的位置上

身后的风景已褪色

荒草已淹没了脚下小路

风停了，衣角还在飘动

我所合过影的人

不是站在我的左边就是站在我的右边

如果多人合影，也有站在

我的前面或者后面的

我们曾一起齐声喊过——茄子

在同一片季节里相遇

那时，我们是多么纯洁干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