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赋
2022-08-15梁晓声
/梁晓声
我曾写过些短文,或记某事,或忆某人,大抵并非虚构。好比拾一片叶子夹在书中,目的不在于做书签,而在于长久保存住它。我皆可讲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为什么在一片落叶之中偏偏拾起某一片。它们常使我感到,生活原本处处有温馨。
当年我刚大学毕业分配到北影时,体质很弱,又瘦又憔悴。肝脏病、胃溃疡、心动过速和严重的神经衰弱,使我终日无精打采,心情沮丧。友人们劝我必须加强身体锻炼,我自己也这么认为。于是每天清晨跑步。但可能是祛病心切,结果反而适得其反。
又有友人建议我学太极拳。我问,跟谁学?
他说:“咱们北影院墙外的小树林里,不是有许多天天在那儿打太极拳的老人?”
于是我每天清晨再跑步,开始光顾那一片小树林。那里,杮树的叶子很美,正值夏末秋初季节,它们的主体依然是绿色的,但分明的,已由翠绿变得墨绿了。那一种墨绿,绿得庄重,绿得深沉。它们的边缘,却已变黄了。黄得鲜艳,黄得烂漫,宛若镀金。墨绿金黄的一枚叶子,简直就像一件小工艺品。如此这般的蔽空一片,令人赏心悦目,胸襟为之顿开,为之清爽。
在那林中徐旋缓转,轻舒猿臂,稳移鹤步的,全是老人。这使二十七八岁的我觉得自卑,觉得窘迫,觉得手足无措,怕笨拙生硬的举动,会使自己显得滑稽可笑。
我躲在林子的最边上,占据了几棵树之间的狭小空地,顾左右而暗效之。我觉得一个瘦小的老头儿最该是我的楷模。他的套数很娴熟,动作姿态极为优美。一举手一投足,好比是在舞蹈,我却很难跟上他的套数。
一天,那老头儿走向我的“绿地”。瘦小的老头儿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仿佛一阵旋风,就足以将他裹卷上天空。但他两眼炯炯有神,目光矍铄,而且透露着近乎冷峻的镇定。
他本已做完了一套。走到离我四五步远处,站定,转身,重做。
前推后抱,左五右六,很慢很慢,慢得似电影的慢镜头。我不失时机跟着学做了一遍。之后他回身笑问:“刚开始学?”我不好意思地说:“是的。看别人做得挺容易,自己真学起来却怪难的。都不想学了。”他说:“今后就跟我学吧!我天天来这儿。”“那太好了!”——我喜出望外。他上下打量我片刻,又问:“你有病?”我已将他视为师傅,如实告诉他我有些什么病。他说:“人往往有病之后,才开始珍惜身体。我自己也是。不过你那几种病,不是什么难治的病。要遵照医嘱服药,再加上坚持锻炼,我保你半年之后就会健康起来的。”
他说的这些话,别人也对我说过。我常认为是些廉价的安慰之言。但经由这位“师傅”口中说出,似别有一番说服力,另有一番真诚在内。
我诺诺连声,从内心里对他产生了恭敬。
他说:“初学乍练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你们年轻人,好像一比划起太极拳来,就自己将自己归入老人之列了似的。你跟我学,首先要克服这种心理。从明天起,我要教你一种适合于你的套数。”
我非常感激这一位素昧平生的老人对我的一份良苦用心。同是体弱人,同病相怜之情油然而生。我犹豫一阵,还是忍不住问:“老人家,那您有什么病呢?”“我嘛,”他又微笑了,以一种又淡泊又诙谐的口吻说,“我的病就大不一样了!甚至可以被医生,也被我自己认为根本就没有病了。我之所以还天天来这里,是因为除了你,还有不少人希望跟我学,希望得到我的指导呵!”
他颇得意。那是一种什么怪病?大概也就是神经失调之类的病吧?我未再冒昧问什么。
第二天我醒晚了。挣扎了半天,终于还是起了床,去到了小树林。小树林里已经没什么人了。那位老人,他居然真的在等我。我很羞愧,欲编个理由,解释几句。不待我开口,他便说:“跟我学吧!”于是他在前,我在后,做了一套与昨天完全不同的太极拳。之后,我做,他从旁观看,指点,口述套数,不厌其烦一遍一遍示范。甚至摆布我的腿臂,以达到他所要求的准确性,我做得好时他还不时鼓励几句。
分手时,他说:“练太极拳,讲究呼吸吐纳之功,清晨空气清新,有益于净化脏腑;又讲究心静、眼静、神静,到了现在这时候,满街车水马龙的,噪声大,空气污浊了,练也无益,反而对身体有害,对不对?”
他一点儿也没有批评我的意思,只不过认为,向我讲明白这些,乃是他的责任。我羞愧难当,连说“对,对”。他又说:“我这个人哪,有三种事最容易使我伤感:一是我养的花儿死了。二是我养的鱼死了。三是看到年轻人病病弱弱的,却还不注意锻炼。身体不好,于自己,于家庭,于工作和事业,于民族和国家,都无利。这不是空洞的大道理。明天见。”
他说完,就头也不回地匆匆走了。以后我特意买了个小闹钟,再也没让他等过我。一个多月后,我已动作很自信,姿势很准确了。而那老人,到树林深处,去教另一批“学生”了。
柿树的叶子,那一抹金边儿,黄得更深,更烂漫了。倘形容一个月前的叶子,如碧玉被精工巧匠镶了色彩对比赏心悦目的金黄,那么此时的叶子,仿佛每一片都是用金箔砸千锤而成。有风拂过,万千叶子抖瑟不止,金黄墨绿闪耀生辉,涌动成一片奇妙的半空彩波,令人产生诗情之思。而雨天里,乳雾笼罩之中,则更是另一番幽寂清郁了……
不久我感到小树林中缺少了什么,缺少了老人那一身褪色的紫红运动衣。一天、两天、三天,接连许多天,他一直没再来到小树林里。我向别人询问,都说认识他。只是没一个人说得出他的名字,家住哪里。
大约又过了半个月,树叶全黄了,由金黄而橘黄。那一种泛红的橘黄,证明秋之魅力足以与夏比美。树上,泛红的橘黄的叶隙间,隐约可见一个个绿果——虽长得够大了还没经霜的柿子。一场秋雨后,大部分树叶落了。我仍每天到小树林去习太极拳。我的坚持不懈,也是为着希望再见到那老人一面。
又一天,小树林里出现了一位姑娘。我的年纪最轻,她一发现我,就朝我走来:“请问,您认识一位穿紫红色运动衣,身材瘦小,以前每天来这里打太极拳的老人吗?”我说:“认识呀!他该算我师傅呢!”“我是他女儿。他嘱咐我,一定要将这个亲自交给你。这是他在床上写的画的,希望你今后也能带别人教别人。”
那是一套自己装订的太极拳图。图旁,细小而工整的毛笔字,注了行行说明。
“你父亲他怎么这么多天没来?我们都挺想他的。”“他去世了。他患的是骨癌,检查出已经晚期了。我父亲让我嘱咐你,千万不要告诉认识他的其他人。他知道有些人也患着同样的病,而对那些人而言,保持精神乐观很重要。他希望你转告其他人,就说他病彻底好了,身体很健朗,回老家住去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一时呆住了。我照那姑娘的话,照她父亲的嘱咐和希望做了。凡说认识他熟悉他的人,皆从他“康复”的“事实”里获得了极大的鼓舞、极大的信念。
如今,每当望见打太极拳的人,我便想起了那一位瘦小的穿一身褪了色的紫红运动衣的老人。我的记忆中,便又多了一片“叶子”。我写此事时,内心里油然充满了对人、对生活的温馨。正是这一点,使我的心灵获得有益滋补,使我的心灵比身体要健康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