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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胡适的另一面
——评席云舒《胡适考论》

2022-08-13北京周冉冉许碧涵

名作欣赏 2022年22期
关键词:胡适英文图书馆

北京 周冉冉 许碧涵

20 世纪80 年代以来,各种胡适著作和胡适研究论著层出不穷。从1986 年台北远流版《胡适作品集》(37 册)、1994 年黄山书社版《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42 卷)、1998 年北大版《胡适文集》(12 册)、2001 年安徽教育版《胡适日记全编》(8 册)、2003 年安徽教育版《胡适全集》(44 卷),到2018 年台北“中研院”版《胡适全集》的陆续出版,不断地为学界提供新的材料;耿云志先生的《胡适研究论稿》《胡适新论》《胡适研究十论》、周质平先生的《光焰不熄:胡适思想与现代中国》、欧阳哲生先生的《自由主义之累:胡适思想之现代阐释》《探寻胡适的精神世界》等研究论著,都是胡适研究领域绕不过去的著作。这些史料和论著的陆续出版,也在不断刷新人们对胡适思想的认识。

但迄今为止,学界对胡适思想的研究,绝大部分都是建立在胡适的中文论著基础上的。而胡适一生有超过25 年在美国学习、工作和生活的经历:1910—1917 年,他先后在康奈尔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留学;1937—1946 年,他赴美从事外交工作,1942 年卸任驻美大使后继续在美从事学术研究;1949—1958 年,他在美国过寓公生活,仍在从事学术工作。此外,他还多次短期赴美、英、法、德、爱尔兰、加拿大、日本,在这些国家发表过大量英文论著和演讲;在国内,他也发表过近百篇英文文章。

1995 年,台北远流出版公司出版了周质平先生主编的《胡适英文文存》(3 册),共收文147 篇(部);2001 年,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又出版了周质平先生主编的《胡适未刊英文遗稿》,共收文66 篇。周质平先生是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教授、著名胡适研究专家,他整理出版的这些英文论著后来绝大部分都被收进了安徽教育版《胡适全集》第35—39 卷。可是,由于语言的障碍,这些英文论著长期以来未能被国内学界充分利用。更重要的是,胡适还有大量英文论著散落在世界各地的报刊上,或被遗忘在国内外多家档案馆、图书馆里,数十年来几乎无人问津,直到北京语言大学的席云舒教授把它们一一发掘出来。

席云舒从2011 年确定博士论文选题开始,就着手搜集胡适英文佚文,经过多年的考证和查找,他总共收获了150 余篇散落在世界各地报刊上的胡适英文佚文,以及80 余篇从未发表过的胡适英文著作手稿,使胡适英文论著篇目增加了将近一倍,其中还不包括胡适中文英译的文章。此外,他还收集到未被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和台北“中央研究院”胡适纪念馆收藏的数百封胡适未刊中英文书信、两万余份海内外英文报刊对胡适的报道。如果说周质平先生是整理出版胡适英文论著的第一人,那么可以说席云舒就是搜集整理胡适英文文献的集大成者。如此大宗新材料的发现,注定胡适思想的另一面——英文世界的一面——将被打开。

商务印书馆2021 年出版的席云舒《胡适考论》一书,则刚刚掀开了胡适英文世界的一角。该书甫一出版便广受好评,先后入选第22 届“深圳读书月”全国百种好书,商务印书馆年度好书学术类前十名,《光明日报》“光明书榜”、腾讯“华文好书榜”前十名,出版后10 个月就第二次印刷……在学术书籍出版普遍要靠自费的今天,对于一本纯粹的学术著作而言,这也许要算是一个奇迹。

2017 年,曾任《中华读书报》记者、现为北京理工大学副教授的陈洁博士对席云舒和周质平先生做过一个学术访谈《功不唐捐:席云舒的胡适研究》,该访谈也被作为附录收入《胡适考论》一书。席云舒在这篇访谈里介绍,最早收集胡适英文论著的是美国人Eugene L.Delafield。1942 年胡适卸任驻美大使后住在纽约,跟Delafield 成为邻居。Delafield 生于1908 年,比胡适小17 岁,2001 年才去世。他是一位善本书商,胡适经常请他代购书籍。Delafield 知道胡适是刚刚卸任的中国驻美大使,也知道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学者,于是他看到报刊上登载有胡适的文章,就把它收集起来。后来胡适也知道Delafield 在收集他的文章,就经常把登载自己文章的报刊送给他。据周质平先生讲,Delafield 还动过帮胡适编英文文集的念头,但最终没有编成。

1957 年胡适六十五岁生日之前,中国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要出一期“庆祝胡适先生六十五岁论文集”,就委托当时在美国国会图书馆工作的袁同礼编一份“胡适西文著作目录”,袁同礼曾担任过北平图书馆馆长,是图书编目领域的专家,他就去找Delafield 帮忙,二人合编了第一份“胡适西文著作目录”,共收了83 篇文章,这个目录刊登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二十八本上,当然这份目录收录的篇目很不全。1962 年胡适去世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又要出一期“故院长胡适先生纪念论文集”,“西文著作目录”目录还是由Delafield 和袁同礼合编,这次共收录了237 篇文章,其中包括两部英文专著和26 篇胡适中文英译的文章,这份目录刊登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三十四本上。

20 世纪90 年代初,周质平先生曾经拜访过Delafield,其时Delafield 年事已高,也早就放弃了帮胡适编英文文集的念头,于是他就把自己收藏的载有胡适英文文章的报刊送给了周先生。在此基础上,周先生又根据Delafield 和袁同礼编的“胡适西文著作目录”,进一步搜集胡适的英文文章,虽然“西文著作目录”记载的篇目远未收集齐全,但在当时条件下,周质平先生已经付出了巨大努力,有些文章是通过传真,从欧洲、加拿大传到普林斯顿的,根据这批材料,他主编了《胡适英文文存》(3 册)。后来周先生又在台北“中央研究院”胡适纪念馆陶英惠主任的帮助下,将该馆收藏的一部分英文文章整理成《胡适未刊英文遗稿》出版。

席云舒在访谈中说,他只是在周质平先生的基础上做了一些查漏补缺的工作。实际上,他所做的工作,难度却并不亚于周先生,甚至还要更大。因为他对胡适的英文论著,几乎做到了“竭泽而渔”。

有三个方面值得一记:第一,Delafield 和袁同礼“胡适西文著作目录”中记载的篇目,除第171条因出处记载有误、经多方查考无果外,其他所有篇目均已被席云舒一网打尽,但其中也有个别篇目是报刊记者对胡适的采访报道,不能算作胡适的文章。第二,在“西文著作目录”之外,席云舒还找到了近百篇胡适生前发表在国内外报刊上的英文佚文,其中绝大部分都没有任何文献记载,也未被任何胡适文集收录,都是他“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一篇一篇发掘出来的。第三,胡适1949 年离开中国大陆之前的手稿,多收藏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1949 年以后的手稿,多收藏在中国台北“中央研究院”胡适纪念馆,其中包括70 余篇未刊英文手稿,在席云舒看来,这些材料都是最容易找到的;比较不容易查找的是,美国、英国、日本等国家的大学图书馆或公共图书馆、档案馆里,都藏有大量名人档案,有的是学者,有的是编辑,他们去世后,家属把他们的档案捐给了这些图书馆或档案馆,不少人物都跟胡适有通信往来,胡适有时也会把文章寄给他们,在这些人物档案里,席云舒也找到了数百封胡适的佚信和多篇未刊手稿。

关于搜集这些英文佚文的难度,席云舒讲过两个故事。第一个故事,“胡适西文著作目录”第166 条记载:“Cultural Rebirth in China.Speech before Pan-Pacific Club,May 13,1927.In:Trans-Pacific,Vol.14,No.20,May 14,1927,p.13.”胡颂平的《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和耿云志先生的《胡适年谱》都说这是1927 年春胡适在美国的演讲,但席云舒在美国多家图书馆网站检索,都没找到Trans-Pacific 这份杂志。他推算胡适这次旅美的行程,1927 年4 月12 日胡适离美回国途中,曾在日本逗留了23 天,那么这会不会是胡适在日本的演讲?席云舒就去日本的图书馆网站查找,最终在日本国会图书馆找到了这份杂志。可是当他写信给日本国会图书馆请求复印这篇文章时,却被告知由于年代久远,杂志保存不善,只能看清题目,正文已经完全看不清了。眼看唯一的线索又要中断,席云舒没有放弃,他想起多年以前李欧梵先生曾告诉他,美国哈佛大学赖世和日本研究中心藏有大量日本的文献,于是就委托朋友去哈佛查找,最终在哈佛Widener 图书馆找到了这期杂志。Trans-Pacific 是日本的一份英文周刊,据这篇文章前面的记者介绍,可知该文是1927 年5 月6 日胡适在东京泛太平洋俱乐部的演讲。

第二个故事,1922 年5 月24 日胡适日记中说:“我想将来把我的英文演说论文等集在一块付印……已成者,有这几天做的两篇,以及The National Language of China,The Literary Revolution,Intellectual China in 1919。”后面两篇《胡适英文文存》《胡适全集》均有收录,唯独The National Language of China 一文,不仅各种文集里找不到,Delafield 和袁同礼的目录也无记载。胡适日记仅提到了这个题目,并未交代文章发表在何时何处。后来席云舒请朱闻宇博士翻译胡适有关“中国的文艺复兴”的几篇文章,有一条注释引起了朱闻宇博士的注意:“The National Language of China,in a volume published by the American University Club of Shanghai.”但这个注释很模糊,只是说The National Language of China 这篇文章刊登在上海美国大学联合会的一份出版物里,既未标明出版物名称,也未交代出版时间。席云舒就通过“BALIS 北京地区高校图书馆文献资源保障体系”和“CALIS 联合目录公共检索系统”去逐一检索上海美国大学联合会的各种出版物,最终在1923 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一本演讲集里找到了这篇文章,国家图书馆和清华大学图书馆有藏本。

这些有文献记载的文章都还不算难找,最难找的是没有任何文献记载的文章。十年前,很多大型数据库的建设还不够完善,Hathitrust 数字图书馆、WorldCat 图书馆检索系统等,当时能检索到的胡适文章极其有限;只有ProQuest、JSTOR 等少数报纸、期刊数据库可用。部分能借助数据库检索到的文章,只要去国图数字阅览室就可以下载;不能通过数据库检索的,席云舒就只能在国外的大学图书馆网站做拉网式检索,这部分所占比重最大。美国的大学图书馆馆藏文献目录数字化比较早,也比较完备,但并非每一种报刊各大学图书馆都有收藏。他先后检索了康奈尔大学、哥伦比亚大学、普林斯顿大学、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等数十家大学图书馆网站,找到上万条胡适英文文章目录。然而从不同图书馆检索出来的书刊目录,绝大部分都是重复的,因为重要的书刊各家图书馆都会有藏本,但少数地方性的、发行量不大的报刊,就只有个别图书馆才能找到,他必须一一进行比较、甄别,剔除掉大量重复的篇目,有时核对了数百条目录,才能偶有所得。这个工作如同大海捞针,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毅力才能坚持下来。席云舒为此付出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才得到近百篇胡适英文佚文的详细信息。他委托在美国访学的朋友帮忙申请原文传递,或直接去相关图书馆查找、扫描,最终获得了这些文章的PDF 版。近年来,Wordcat、Hathitrust、Internet Archive 等数据库的建设已日益完备,但席云舒搜集的胡适英文文章仍远远超过这些数据库所能查找到的篇目。

周质平先生曾这样评价席云舒所做的工作:“这个工作我觉得非常了不起,了不起!需要花很多时间去做,只有做过的人才知道里面的甘苦。席云舒博士花了很大的工夫,对胡适英文著作做了全面的整理,搜集之全、整理之细致,可以说前所未有。他搜集的文章数量比我当年搜集到的要多得多,里面很多文章Delafield 的目录里都没有,他对胡适早期英文著作的搜集贡献也非常大,譬如《中国留美学生月报》里面的文章,等等,把这些文章搜集起来很不容易。我想这是应该大大加以发扬的,应该让大家知道席云舒博士的努力。”

2016 年,席云舒以“胡适英文散佚文献的考证、整理、翻译与研究”为题申请了一项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021 年结项,鉴定等级为“优秀”,三位匿名评审专家在鉴定意见里都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其中一位鉴定专家评价说:“本研究成果是迄今有关胡适英文著作在文献收集方面最为完整、增补缺佚数量最多的胡适英文文集……对更为完整地辑录呈现胡适的全部著述,该研究成果无疑提供了在英文著述方面的一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贡献。”另一位鉴定专家则认为:“本课题收集的胡适英文文章和演讲等文献,不能说已经一网打尽,但可以说,在目前的胡适研究界,本课题所达到的收集全面程度,是很难超越的高峰。”

这些英文佚文的发现,给席云舒的胡适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材料。他2013 年完成的博士论文《胡适“中国的文艺复兴”思想研究》就是建立在这些材料基础上的。席云舒通过对胡适英文论著的梳理,发现胡适在英文中讲得最多的题目就是“中国的文艺复兴”。1923 年,胡适写了第一篇题为The Chinese Renaissance 的文章,到他1962 年去世,根据他留下的文章、日记和年谱记载,这个题目他曾讲过50 余次,留下的论文和手稿多达30 余篇,其中长篇演讲就有1933 年芝加哥大学“哈斯克讲座”的六次演讲The Chinese Renaissance(《中国的文艺复兴》)、1946 年康奈尔大学“马圣格讲座”的六次演讲The Intellectual Renaissance in Modern China(《中国近世的理智再生》),以及1956 年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十次演讲Chinese Renaissance from One Thousand A.D.to the Present Day(《近千年来的中国文艺复兴运动》)。1933 年“哈斯克讲座”的六次演讲,次年由芝加哥大学出版社出版,是胡适生前出版的第二本英文专著;1957 年由唐德刚帮他录制的《胡适口述自传》中,也有近半篇幅谈的是他为“中国的文艺复兴”所做的工作。席云舒认为,“中国的文艺复兴”可以看作胡适思想的一个总纲,同时也是他为中国思想文化现代化开出的一整套方案,特别是其中有关中国思想史分期的论述,可以说是胡适思想的精华所在。席云舒以此为题的博士论文,2016 年被台北“中央研究院”胡适纪念馆评为首届海峡两岸“胡适奖学金”一等奖。

在《胡适考论》一书里,有两篇文章涉及“中国的文艺复兴”,一篇是席云舒2014 年发表在《文艺研究》上的《胡适“中国的文艺复兴”思想初探》,另一篇是他2016 年在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的演讲《胡适“中国的文艺复兴”思想研究》。

学界对胡适“中国的文艺复兴”思想并非没有研究,但此前的研究都是建立在各种常见文献基础上的,主要依据是1934 年出版的那本英文专著以及之前的几篇文章。美国学者格里德(Jerome B.Grieder,中文名贾祖麟)写过一本书,书名就叫《胡适与中国的文艺复兴——中国革命中的自由主义(1917—1937)》,然而他却认为,与欧洲的文艺复兴相比,胡适思想更接近于启蒙运动。舒衡哲(Vera Schwarcz)的《中国的启蒙运动——知识分子与五四遗产》一书,虽然并非专门以胡适作为研究对象,但她也把包括胡适在内的从“五四”到20 世纪30 年代的中国思想文化运动都称为“中国的启蒙运动”。而余英时先生则认为,胡适思想既不是文艺复兴也不是启蒙运动,胡适把自己的思想说成是“中国的文艺复兴”仅仅是一种“比附”。格里德和余英时先生都是杨联陞的学生,杨联陞又是胡适晚年指定的遗嘱执行人。格里德和余英时先生的观点是否受杨联陞的影响,我们不得而知,但他们显然都没有读过胡适1942 年以后对“中国的文艺复兴”的系统论述。欧阳哲生教授的《中国的文艺复兴——胡适以中国文化为题材的英文作品解析》一文,主要讨论的是胡适英文著作中对中国文化的论述,直接谈论胡适“中国的文艺复兴”思想的内容并不多。

席云舒认为,我们应该从1942 年以后胡适有关“中国的文艺复兴”的系统论述中来理解他的这一思想。胡适早年对“中国的文艺复兴”的论述,并非不准确,但不够全面、不够系统,研究者也往往只是从中寻章摘句,因此容易使人产生误解。席云舒注意到,1942 年9 月胡适卸任驻美大使职务后,10月就在杂志上发表了一篇Chinese Thought(《中国的思想》),他在这篇文章开头就说:“为方便起见,中国思想史可分为三个主要时期。公元前的一千年为上古时期。中古时期是佛教、道教这类中古宗教的时代,占据着公元纪年后的一千年时间。近世是中国理智再生的时代,可以追溯到10世纪大规模的刊印书籍,和11、12 世纪新儒家学派的兴起,并一直延续到我们这个时代。每个时期都占了将近一千年。”这是胡适首次提出中国思想史的分期问题,在此之前的论著里未见过类似的论述,但在此之后,同样的观点又以相近的表述出现在1946 年康奈尔大学的六次演讲The Intellectual Renaissance in Modern China、同年的另一篇题为Chinese Thought 的文章,以及1956 年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十次演讲Chinese Renaissance from One Thousand A.D.to the Present Day 手稿中,成为胡适50 岁以后有关“中国的文艺复兴”论述中的一个主要观点。

胡适的中国思想史论述内容非常丰富,本文无法展开详细讨论,姑且转述席云舒的概括。胡适认为:一、从先秦的《诗经》和诸子百家时代至西汉,是中国本土思想的原生时期,也是一个人文主义、理智主义和自由精神勃发的时期,《诗经》中的“国风”表现的是世俗的人文主义思想情感,诸子学说崇尚理智,百家争鸣则体现了一种自由争鸣的精神;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儒教确立为国教,开启了“政教合一”的进程,但这个时期仍是先秦本土文化的延续。二、从东汉至宋初,是以舶来的印度佛教和模仿佛教成立的本土道教为代表的“中古宗教时期”,也是世俗情感、理性精神和自由精神被压抑、被禁锢的时期,佛教被统治阶级信仰,被民众崇拜,到南北朝时期,整个社会陷入了宗教的狂热,人们的怀疑精神、批判精神、思想独立的精神几乎丧失殆尽;唐代虽然出现了短暂的人文主义、理智主义的复归,但整个唐代仍然是一个佛教盛行的时代。三、唐代后期印刷术的发明,宋代大规模刊印书籍,带来了中国本土思想的复苏,以程朱理学的出现为开端,中国思想史进入了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程朱理学一方面吸收了中古佛教、道教的思想资源,建立了它的哲学思想体系,一方面通过对佛教的批判,最终取代了佛教的地位;与此同时,宋词等文学作品中世俗情感的再生、儒家思想内部的争论,都意味着人文主义、理智主义、自由精神的复苏。但程朱理学很快又被定为一尊,“礼教”又成了套在人们脖子上的新枷锁,因此明清两代知识界又出现了对程朱理学的怀疑与反抗,大量戏曲、小说等文学作品也以对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的歌颂来表达这种反抗。

但宋代以来的“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都是不自觉的,缺乏知识界的自觉倡导,缺乏民众的参与,因此都没有取得成功。汉代把先秦古书里记载的古代书面语确立为朝廷发布政令和太学教育的官方语言,也就是“文言”,“文言”从被确立为朝廷的官方语言之初就已与民众的口语相脱节,但它被汉代以来的太学选举制度和隋代以后的科举制度保存并延续下来,“文言”是必须经过专门学习才能掌握的、主要用于书面表达的第二语言,没有经过专门学习的人是掌握不了这种语言的,因此读书就成了少数人的专利。尽管每个时代都有口语的文学,但在大多数时期,这些口语文学都是没有地位的,只有用文言书写的文章、书籍才能得到朝廷和文人士大夫阶层的认可,而口语文学则往往要等到数百年以后,当它们重新以“文言”的面目出现时,才又被文人士大夫阶层模仿。这种口语与书面语的脱节,是宗教和思想信仰之外的另一个禁锢人们的世俗情感与理性精神的重要因素。要使整个社会的人文情感、理性精神、自由精神得到全面再生,要使经过清代考证学发展起来的科学精神得到新生,就要打破文言的枷锁。因此,胡适通过倡导“文学革命”和“白话文运动”,把千百年来一直被视为不登大雅之堂的没文化的口语文学确立为文学的正宗,把老百姓的口语确立为我们的国语,从而引导我们的文学和思想文化走向现代化。

胡适的哲学史研究、思想史研究、佛教史研究、白话文学史研究、古典白话小说考证,都属于“整理国故”,而“整理国故”是为了找出中国思想文化的发展规律。席云舒认为,人文主义、理智主义、自由精神和科学精神,就是胡适所揭示的中国思想史发展动因,当它们获得解放,社会就会取得长足进步,当它们被禁锢,社会就会止步不前。“中国的文艺复兴”的这一思想内涵,跟欧洲的文艺复兴是一致的,如果格里德和余英时先生读过胡适1942 年以后的相关文章和演讲,定会产生不同的看法。胡适对中国思想史发展规律和原理的精辟论述,我们在其他哲学史、思想史著作中尚未能够读到。当然,发现中国思想史的发展原理,目的是要根据这个原理,引导中国思想文化走向现代化,“文学革命”和“白话文运动”就是要把“中国的文艺复兴运动”从不自觉阶段转变为自觉阶段。席云舒通过胡适英文佚文中关于“中国的文艺复兴”的系统论述,揭示了胡适思想不为人知的一面,当然也是最重要、最根本的一面,这是他对胡适研究的重要贡献之一。

在《胡适考论》里,席云舒还讨论了“胡适的哲学方法论及其来源”。胡适早年把他从杜威那里学来的实验主义方法归纳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到了晚年,他又结合中国传统的考证学方法、赫胥黎的存疑主义方法,对杜威的实验主义方法进行了发展,提出“循果以推因”的历史的方法和“制因以求果”的实验的方法,二者的共同特征就是做“有证据的探讨”。他对中国思想史发展规律的论述,就是运用“循果以推因”的历史的方法,而对“文学革命”和“白话文运动”的倡导,运用的则是“制因以求果”的实验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看,“整理国故”和“文学革命”并不是矛盾的,相反,它们恰恰是前后一致的,它们共同构成了胡适“中国的文艺复兴”思想的整体。

结语

席云舒在《胡适考论》中,还通过胡适在康奈尔大学的选修课程及成绩单,考证了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收藏的18 篇胡适课业论文手稿的写作时间,探讨了近年来学界引起较大争议的“胡适与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问题”,均不乏可圈可点之处。胡适英文文献中还有很多值得研究的问题,如胡适留学时期接受的哲学、文学教育及其思想的形成,胡适任驻美大使期间的数百场演讲对于中国抗战和中美文化交流的意义等。席云舒翻译了多篇胡适早期的哲学、文学论文,并以一译一论的方式展开研究,这些文章都是首次发现、首次翻译,不仅史料价值极高,而且可以帮助我们解决许多聚讼不休的问题,译文和论文都将收入他的另一本文集《胡适译论》,该文集也即将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他还依托刚刚结项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主编了一套《胡适英文文集》(12 册),这套文集的出版,必将成为胡适研究界的一件盛事,让我们共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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