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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曲》:思念是一种染痛的美

2022-08-10北京曹雅欣

金秋 2022年4期
关键词:黛玉红豆宝玉

文/北京·曹雅欣

《红豆曲》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宝玉受邀参加一场友人的饮宴,同桌人有蒋玉菡、薛蟠、冯紫英、云儿等人。席间,心性高雅的宝玉认为滥饮无趣,提议行新令,于是他率先垂范,在酒令中唱了一支即兴填词的曲子,便是这首《红豆曲》。他敏捷的才思、漂亮的行文,引来大家齐声喝彩。所以这首《红豆曲》,曹雪芹安排贾宝玉在无意中唱出了隐藏的心声,也在顺手间写出了未来的命运。

这支小曲既然只是宝玉完成行酒令的一部分,便没有什么正式题目,1987年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将其作为插曲,提炼出了《红豆曲》的歌名,直接点出了相思的主题,进一步明确了贾宝玉的表达。

可见,在那场笑语欢声的饮宴之上,相思,却是萦绕在宝玉心底里挥之不去的情愫。

就像纳兰词里写的“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两处销魂、两地望穿秋水的寂寞。所以宝玉唱出的,是天下相思,也是自我写照:

哪怕是“玉粒金莼”也食之无味、难以下咽,如鲠在喉的是那放不下、忘不了的思愁;哪怕是“菱花镜里”照出的珠环翠绕也只是憔悴面孔、瘦削身躯,衣带渐宽的是那扯不断、停不了的牵念。这就是歌里唱的“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哪怕是身处在《红豆曲》所唱的奢华生活里,对于身处思念中的人来说,无论生活的质量好坏,生命的质地都是寂寞。

对面相思

歌曲名叫《红豆曲》,是因为红豆代表相思,而这个概念又是通过王维的一首五言诗《相思》深入人心的。“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所以红豆又名“相思子”。王维在他的诗尾寄诉说,“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王维这样的寄望于对方,是在相别中还尚存着相聚的希望,而宝玉在他的歌曲开篇就唱,“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血泪不尽、红豆独抛,这是一种思到无望的悲剧意识牢牢占据着心间。

只是不免要令人疑惑,唱《红豆曲》时的宝玉,正与黛玉同住在大观园里,朝夕相见,而年少时的两个人,更是同寝同食,如影随形,那么此时未曾面临诀别与思苦的宝玉,又何以作相思之音呢?

虽然尚未经久不见,但是爱情,就是这样一种时时刻刻的牵挂,即使是面对面,也还是觉得不够亲近,恨不得把对方揉入自己心怀里,才能放下牵肠挂肚。所以有陕北民歌就火辣辣地唱道:“墙头上跑马还嫌低,面对面坐着还想你。”可见,爱到了骨子里,无论是天家公子还是农家妹子,都是一样地放不下。有一种红豆,遍植海内与天涯,同种在有情人血泪缠绵的甜蜜伤口里。

在《红楼梦》的描写中,宝玉对红色有一种特别的偏爱。他在大观园中居住的院落叫做“怡红院”,他在海棠诗社里的别号叫做“怡红公子”,他平日爱穿戴红色的衣饰,他唱的这首《红豆曲》,大约就是他命中注定的生命色调,注定要用杜鹃啼血般的浓烈相思浸染生命。

而黛玉,在前世是灵河岸旁的一棵绛珠仙草,绛色就是红色,那仙草上的一抹绛色、一颗红珠,如何不像是一粒相思的红豆?宝玉初见黛玉就觉得眼热面熟、似有前缘,殊不知,绛珠仙子下凡为黛玉追随宝玉而来,也正是那相思红豆随之落入凡尘,落入了宝玉的眼内心间。

宝玉对红色的记忆,似乎正是源于前尘往事中,他作为赤瑕宫的神瑛侍者日日为绛珠仙草浇灌雨露时印在灵魂里的印象。从那时起,这一抹绛红的色泽便成为了他天天悬心的牵挂,要关心,要照拂,从前世到今生。

所以宝玉开口就唱《红豆曲》一诉思念也并不为奇,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幽幽潜藏在心怀深处的思念,不是从这一世对林黛玉开始的,而是从上一世对绛珠仙草开始的。这份相思,早随着他曾经每天给绛珠草浇灌雨露的行为而化为了一种习惯,习惯地去念起某一个需要他牵肠挂肚的红色身影。

似谶似真

唱《红豆曲》时的宝玉,即使再婉转深情,也还是唱过就罢,继续游乐,他万万不会想到,这一首命中注定的《红豆曲》,并非是他此刻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泛泛之作,终有一日,这曲子要成为他自己的诗谶,成为他命运的预示。

歌里唱“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这样花满春光的景色,正是林黛玉写《桃花行》的时节。在《桃花行》里,黛玉写过“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那时节正桃之夭夭,人也正是灼灼好颜色,生活似乎在朝着一个粉红色的梦进发。然而,就像黛玉所住的潇湘馆曾经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幽美,让宝玉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午后的闲散时光,有朝一日却要萧索成宝玉独自来时而伊人不在的“落叶萧萧,寒烟漠漠”。而宝玉记忆中,那个会在春柳春花的画楼中写花歌花、葬花吟花的女子,也终将有一日要沦落为“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思而不见。

歌里又唱,“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曾经,在一个淅淅沥沥飘着秋雨的夜晚,宝玉不放心黛玉,临睡前也要再去探视一回。进入潇湘馆,他刚好就读着了黛玉初初制成的一首《秋窗风雨夕》,那掬着一捧秋意的句子,让宝玉顿感冷艳惊人,只看一遍就当即背熟了。那时,黛玉亲手递上了一盏小灯,伴随宝玉回到怡红院安寝,昏黄的光晕在雨里暖着他进入梦乡。可是这份温馨的风雨黄昏后、纱窗倩影下,却会成为日后他最是睡不稳的由头,回忆太暖,现世太冷,思而不寐。

在年年的春回中对伊人思而不见,在回回的风雨里独自思而不寐,“忘不了新愁与旧愁”,于是歌里又唱“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这是在讲彻夜难眠、辗转悱恻时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愁思。《红豆曲》虽只是短短一支小调,然而宝玉用生命唱出的思念,却将是让他等尽一生也再盼不到那希望里的天明、再等不回那爱情中的晴朗。

所以,这愁思“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遮不住的青山,是遮不住的想念。青山的永恒、绿水的长流,反衬出了人情世事的无常,所以古往今来的人们在誓言里总是要以山水为誓,会说“山无陵,江水为竭……乃敢与君绝”,会说“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会说海枯石烂、海誓山盟。山水的永恒力量,给了人追求天荒地老的期待。然而,最深的一种绝望也是由山水萌发的,那就是看着世间依旧青山隐隐、绿水悠悠,奈何身边伊人渺渺、誓已随风。

亦痛亦美

相思是一种染痛的美,但如果思念里只有痛,那么思念就不会获得历代诗词文赋如此多的咏叹,就不会让世世代代的人都无可避免地陷入其中又享受其中。相思本苦,然而是向善的爱,把这种苦演绎成了妙不可言,使之成为在爱情中所占分量极重的一种美学意象。

世上一切事物,如果没有冷热的对应表现,那么也就不够丰满。这就是:想要达到美,需要体会痛;又在体会痛的过程里,同时收获了美。

就像《红楼梦》中总在展现的一种冷热对照的、用颜色对比来表达出的生命观感——在书里有几次都点出了“白雪红梅式”的美学意象:

一次是薛宝琴雪中玉立于大观园,大雪银砌四面,红梅点缀其后,贾母赞叹着一定要画下此景;

一次是雪日纵酒,宝玉向妙玉讨得一束红梅,姐妹们赏看红梅,在香寒中写红梅花诗;

再一次,就是最终已然剃度出家的宝玉,在雪地里披着大红斗篷向贾政遥遥叩首,叩别他的父亲和以往的红尘生命。

这三次“白雪红梅式”的美学意象,一回是欣赏美,一回是寻找美,一回是告别美。红与白象征着热烈与清冷的冲撞,正是热闹与荒凉的最大对照。

而相思,就如同是惨白的距离中那殷殷一点的红梅盛放,以热情点燃着漫长苦寂的等待岁月。

相思这份痛,本可以让人发疯发狂、成魔成灰,但如果能够以善意之心、理智之心、艺术之心,对待好这种痛楚的感觉,就会转化为值得守护的爱情了。

宝玉、黛玉以诗寄相思、以曲唱相思,就是在用美的智慧和艺术,守护、升华他们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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