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抑”转“扬”背后的三个深层原因
2022-08-08朱慧杨兆君
朱慧 杨兆君
摘 要 阿长赠《山海经》时文章笔调由“抑”转“扬”的变化,是《阿长与<山海经>》一文中的关键转折。本文通过联读散文集《朝花夕拾》中的其他文章,从成长中绘图“嗜好”的启蒙和发展、反思中对儿童教育的批判与认同、回望间个体记忆的“幻化”与再造三个方面阐述此处转折产生的原因,在整部作品集的视野中赋予《阿长与<山海经>》更深广的意义。
关键词 鲁迅 整本书阅读 《朝花夕拾》 《阿长与〈山海经〉》 由“抑”转“扬”
《阿长与〈山海经〉》是入选统编初中语文教材的鲁迅名篇,也是散文集《朝花夕拾》十篇文章中的一例。文章在写到阿长为小鲁迅买来《山海经》的事情时,叙述的笔调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先前直言对这位勉强称得上称职的保姆的不耐烦、厌恶,此处急转为真诚的敬意和赞扬,微微戏谑和淡淡嘲讽也随之消解,乃至文末处产生浓厚的怀念与抒情。准确把握文中此处情感转折的原因,是深入认识阿长形象和阿长对鲁迅意义的关键。若仅局限于单篇文本内部解读该关键问题过于单薄,将《阿长与〈山海经〉》中产生从“抑”到“扬”突转的问题,放置到整部散文集《朝花夕拾》的视野之中,着眼“整”字联读其他文章,在互文解意中能更为深入地挖掘到转折背后的三个深层原因。
如果只是将鲁迅对阿长的情感转折完全归因于小鲁迅对一本喜好之书的获得,或儿童好奇心的简单满足,是不够准确的。这不足以构成小鲁迅千方百计地去得到这本书的理由,也不能有力地解释他拿到《山海经》时“似乎遇着一个霹雳,全身都震悚起来”[1]的狂喜,甚至长大后的鲁迅明知这是一部“十分粗拙”的书,却依旧将其视为“最为心爱的宝书”。《山海经》对小鲁迅的吸引力无疑是巨大的,那么小鲁迅对此书的执念之处到底是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是,《山海经》是一部关于绘图的书,令小鲁迅最为着迷的是书中的“绘图”而不是其他,这在文本中有迹可循。小鲁迅在远房叔祖的宅子内只阅读《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等有画图的书,最爱看画了许多图的《花镜》,儿童对图画的偏爱和小鲁迅的兴趣可见一斑,后远房叔祖惹起我对画有很多奇特人兽的《山海经》的渴望。可见绘图才是小鲁迅对此书的真正兴趣所在。那么为何这本图画书让小鲁迅如此钟情?竟到了颠覆对阿长的情感的地步。解惑这一深层疑问不仅要从单篇文本出发,更要勾连《朝花夕拾》中小鲁迅绘图“嗜好”的成长线索。
放眼整本《朝花夕拾》,能梳理出一条鲁迅绘图“嗜好”的发展轨迹。小鲁迅最先所得的图画本子是《二十四孝图》,他在读前十分期待,阅读时却因其僵硬虚假而万分扫兴。但到《阿长与〈山海经〉》一文中儿时《山海经》等绘图读物启发小鲁迅的艺术兴趣,并正面陶冶其绘画情志。《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所记小鲁迅在三味书屋学习时,就用“荆川纸”细细地描摹图像,竟形成一大本《西游记》和《荡寇志》的绣像,这俨然是兴趣发展中长期主动实践并沉淀的过程,直至《无常》一文中小鲁迅对《玉历钞传》上“活无常”画像的丰富想象和生动描述,表明他已然能够自觉地关注并评析日常所见的图画。最后,成年鲁迅在《后记》中以个人的绘画审美评点各类插画,并一一提出修正意见,鲁迅的绘画“嗜好”此时已经成熟。在《朝花夕拾》整本书的关照下,我们能看到“绘画”是鲁迅的人生意趣,绘画爱好的启蒙、发展、成熟的过程贯穿了小鲁迅到大鲁迅的成长史,成为他认识世界的窗口和自我完善的方式。纵观鲁迅先生的一生,绘画也是他除语言艺术外用力最多、成就最高的艺术活动。
在鲁迅绘画兴趣发展的脉络中,审视阿长买来《山海经》的行为,更能体会其对小鲁迅绘画兴趣启蒙的重要意义。阿长此举让小鲁迅在阅读画有神异世界的《山海经》中,见识了与现实迥异的、想象力丰富的传说世界,既是对儿童好奇天性的满足,也是小鲁迅对现实世界的理解和返回过程,因此“我”获得了与《二十四孝图》之类截然不同的读画体验,发现了绘画艺术的魅力与真正喜爱的绘图样式,同时点燃了鲁迅追求绘画爱好的激情,文中写道:“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版的《尔雅音图》《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2]《山海经》实在太具启发性,极大地鼓舞了儿时的鲁迅积极发展绘图兴趣。可以说,阿长在鲁迅绘画“嗜好”的终生活动中,主动给予其《山海经》这样一个关键启蒙点,小到使小鲁迅获得兴趣发展中的高峰体验,大到赋予鲁迅追求生命另一种意义的可能,为其人生增添了深刻的价值。我们可以认为,这是《阿长与〈山海经〉》中产生情感拐点的重要原因。
《朝花夕拾》不仅是鲁迅的成长史和求学史,也是鲁迅以成年视角通过自述孩童时期的经历,批判非人性化的儿童教育、反思儿童教育应有之义的思想发展史。鲁迅的儿时回忆中充斥着大量儿童教育的反例,大致可分为三类:《五猖会》中父亲忽视“我”作为儿童渴望参加五猖会的急切心理,寿镜吾先生回避并怒目“我”对“怪哉虫”的求知发问,以及三味书屋灌输式的教学方式,都体现成人世界对儿童心理的误读和漠视;蒙学教材《二十四孝图》里“老莱娱亲”“郭巨埋儿”折射出封建孝道的虚伪及其对人性的摧残,阿长执意遵行的迷信礼节也令“我”反感厌倦,衍太太要求“我”遵照某种礼制对着垂死的父亲高声喊叫,此类是封建礼教、礼节、思想对孩童心灵的束缚和毒害;最后一类则是“大人”自身恶劣行径对儿童造成的极重负面影响,以心术不正、卑鄙下流、两面三刀的衍太太为代表,鲁迅对其深恶痛绝。上述是鲁迅在整本书中所批评的儿童教育,归根到底就是一点,即以权威专制控制儿童的身心,剥夺儿童主体自由纯真的天性,这完全扭曲了兒童教育的真谛和本义。
鲁迅认为父母与子女间是平等的, “对于子女, 义务思想须加多, 而权利思想却大可切实核减, 以准备改作幼者本位的道德”[3]。在整部散文集中不难发现,鲁迅犀利地嘲讽《二十四孝图》中罔顾儿童生命、天性的孝子事件,深刻地反思《鉴略》、制艺和试帖诗之类把孩子当作木头人的封建教育书籍。在当时很多儿童读物与儿童身心健康发展完全相悖的情况下,《山海经》一书归还孩子天真、解放孩子天性,着实可贵,鲁迅对此类“以儿童为本位”的书籍是大为认同的。将这本宝书送给“我”的不是别人,正是长妈妈,她为还是孩童的鲁迅买来心心念念的奇书《山海经》,相较于《朝花夕拾》中鲁迅儿童时期经受的大部分教育,长妈妈为“我”这个孩童的个性发展创造了条件,实在是整部散文集中难得的正面教育之举。
再将长妈妈与《阿长与〈山海经〉》中的“别人”进行对比,就更能理解鲁迅情感急转的原因。小鲁迅曾竭尽所能地想要买到《山海经》,但“问别人呢,谁也不肯告诉我”[4],买《山海经》更是“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5],重复出现的“别人”一词值得深思。联系整本书中小鲁迅生活的人际环境,可推测这里的“别人”可能是同为孩童的同窗、大家长父亲、和善的母亲、板正枯燥的寿镜吾先生、甚至是玩弄儿童的衍太太等,除去不能做的人,那些在小鲁迅多番恳求下却“不肯告诉我”“不肯做”的人,鲁迅是暗含深深的不满和批评的,这些大人不愿回应孩童的苦苦诉求,以居高临下的姿态漠视儿童真切的需要。
在“别人”的衬托下,阿长为“我”送来《山海经》的小小教育行为就显得弥足珍贵。这位“我”未曾抱有希望的、很是讨厌的保姆却以平等的态度正视作为儿童的“我”,她不像“别人”那般对“我”的需求毫不关注、敷衍推脱,而是设身处地地体贴“我”内心强烈的渴求,体察我的“心理”,或许她所做的只是不经意间的行为,却给予“我”探索兴趣、自我成长的天地,让“我”能舒展地成长,这俨然是长妈妈儿童教育的“壮举”,也是整本书中多次被提及的长妈妈最高光的时刻。此时鲁迅毫不犹豫地肯定并褒扬阿长具有“伟大的神力”,对她萌发了最为真诚的敬意。基于大鲁迅对阿长儿童教育行为的认同与赞赏,他的笔触就此产生了转折,先前与阿长之间隐隐对抗的隔阂便彻底消失了。
鲁迅在其作品中经常表达对中国底层人性的批判,流露“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愤懑与悲哀。而《阿长与〈山海经〉》中的阿长尽管有非议人事、爱告小状、粗俗迷信、愚昧无知的缺点,但鲁迅并没有严肃尖锐地批判其身上的“农民性”,反而以诙谐的语调进行调侃,甚至在文章末段表达对这位保姆的怀念与祝愿。其实,回忆性散文集《朝花夕拾》中鲁迅笔下的绝大部分人物,除去毫无优点的衍太太外,在鲁迅对记忆的回望中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暖色,连古板无趣的寿镜吾先生,在拗头读书的时候也显得格外可爱动人,这与鲁迅基于回忆视角创作整本散文集运用的艺术手法有直接关系。
《小引》里写道“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荒芜的文章。”[6]将记忆材料进行“幻化”,可以理解为鲁迅在创作散文集时出于一定的考量,对记忆材料进行加工处理的再造过程。有学者也指出:“《朝花夕拾》是鲁迅先生回忆自己过去生活的散文,既有浓浓的苦涩,也有丝丝的甜美,其中的一部分正面形象,融入了鲁迅对他所坚持的‘最理想的人性’形象的塑造。”[7]这于鲁迅对阿长形象的塑造有所印证。鲁迅在《自言自语》里提到:“啊! 我的老乳母,你并无恶意,却教我犯了大错,扰乱我父亲的死亡。”[8]这在《朝花夕拾》内分明是《父亲的病》一篇中,衍太太怂恿“我”在父亲死前高声叫喊令父亲不得安宁的过失,就阿长保姆的身份和《自言自语》中更为真切的直述而言,这“对于父亲最大的错处”[9]是鲁迅在阿长的诱导下所犯较为可信,但鲁迅却将之转移到衍太太身上,阿长的形象从而得以“美化”。无独有偶,同样是回忆性写人散文的《藤野先生》,鲁迅也有意隐去藤野先生就是那位多次劝说“我”另寻住处、帮了倒忙的先生的事实,而将叙述重点放在表现其“伟大”性格的事件上。整本书层面“幻化”手法的运用,可以为作者对阿长从“贬”转“褒”的突转提供一定的解释,这正是散文集整体创作和语调的回响。
在对艺术形象“幻化”和再造的背后,是中年鲁迅回忆儿童时期经历时自我情感的个性化表达,还原了儿时孩童的生活感受与体验,又倾注了中年感慨、自省及些许宽慰的情绪。回忆性视角在时空距离中产生情感再视的可能,这位连书名都未识得的底层保姆为她的雇主寻得他人都无能为力的《山海经》,可以想象其中几番周折,也可体察其中朴拙的爱护。这童年时期所受的诚挚关爱,对中年时期的彷徨的鲁迅何尝不是一种安慰和激励?尽管她不懂得民间礼节的缘由和缺陷,但却真诚地相信只要“我”遵行就可避灾获福,在成年鲁迅的视阈中,何尝不透露着底层的纯善?书中那位貌似仅是恪守教职、认真负责、关爱学生的藤野先生何以在鲁迅眼中“伟大”?或许是他回首不甚满意的求学经历和弱国子民的屈辱的过往间,这位先生曾给予少年真诚的教导和超越性的尊重。在充满个体记忆、弥散个人情绪的《朝花夕拾》中,鲁迅以回望的姿态书写那些曾给予他善待与爱意的人,笔端自然地流露内心的温情。或许通过对记忆的“幻化”和再造,能实现“记忆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10]的情感目的。
在整本书视野下,探究《阿长与〈山海经〉》一文中阿长形象由“抑”转“扬”的深层原因,可以让我们读到不少从单篇文章中较难读出的新元素,深化了我们对鲁迅童年成长经历、终生兴趣发展、儿童教育思想的理解,也深掘到《朝花夕拾》基于回忆视角个性化创作的特点及背后的情感因素,在作品集的内部关联和整体统照中,抵达对单篇散文更具高度和广度的理解,以期对名篇《阿长与〈山海经〉》和名著《朝花夕拾》的教学有所助力。
[1]鲁迅.朝花夕拾[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17.
[2]鲁迅.朝花夕拾[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17.
[3]鲁迅.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A].鲁迅全集(第一卷)[Z].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32.
[4]鲁迅.朝花夕拾[M].北京:中國文联出版社,2017:17.
[5]鲁迅.朝花夕拾[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17.
[6]鲁迅.朝花夕拾[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3-4.
[7]崔绍怀.《朝花夕拾》与鲁迅“最理想的人性”思想[J].文艺争鸣,2017(7):176.
[8]鲁迅.鲁迅全集·第8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19.
[9]鲁迅.朝花夕拾[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45.
[10]鲁迅.朝花夕拾[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4.[作者通联:朱 慧,杭州师范大学经亨颐学院教师教育学院;杨兆君,杭州师范大学经亨颐学院教师教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