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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谬问题的提出及意义

2022-08-08胡延接

西部学刊 2022年14期
关键词:奥古斯丁个体性意志

胡延接 仝 欣

荒谬是人类永恒的感受,就像无处安放的哈姆莱特,是荒谬永恒的形象。古往今来,无论是古希腊悲剧、游吟诗歌还是当代好莱坞电影,我们总能从别人荒谬的人生引起共鸣,看到自己某种处境。但就我们个人来说,荒谬的宏大叙述却是不多见的,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遇到哈姆莱特的痛苦,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和荒谬打交道。

一、荒谬感和荒谬问题

荒谬问题和荒谬感不是一回事,荒谬问题的形成经历了漫长的过程,是在西方哲学史的发展背景下才得以实现的。我们平时说的荒谬就是荒谬感,荒谬感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一个小女孩上楼去看望她的姑妈,偶然间,她突然想到她所经历的一切都会流逝掉,最后什么也没有剩下,她的姑妈,这个房间,包括她自己……这个小女孩没有哲学教育的背景,但她已经开始对未知的荒谬领域有了感性的体验了。荒谬感的产生,触碰到了哲学最深邃的根源。日常生活中习以为常的场景,突然变形了,超出了我们思考范围的极限,在某个瞬间给我们带来非比寻常的惊讶。在这一刻,你不得不认同你自己生活的荒谬性。

在荒谬中,我们感到自己不能为自己作主,用海德格尔的话说,人和世界的关系,是“现成在手状态”,这个习惯的世界突然陌生了,不再令我们适应了。一个正在平步青云的人,人生顺利,志得意满,和世界的关系游刃有余,当下是不会意识到荒谬的。只有那些带着裂痕在生活的人们,荒谬造成的裂痕割断了憧憬,就像破碎的玻璃,现实的残骸依旧在,却无法弥补,荒谬感就会呼之欲出,随时与我们不期而遇,如南唐后主李煜,“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就是这种荒谬感的真实写照。假如我们此刻就是这样荒谬的人们,我们会发现,自我和世界充满了对立,但是我们那颗已经无法弥补的心,还不是“心如死灰”的心,它依然是那颗充满了愿望的跳动之心。这种时候的感觉,就是荒谬感;有了荒谬感,我们才会有反思意识,才会反思荒谬,才会产生荒谬问题。

二、荒谬问题起因的探究

荒谬问题的产生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形而上学的反思。

在纯真和充满生命力的古希腊,荒谬问题与哲学绝缘。荒谬思想在古希腊被称为“诡辩”,突破了哲学所能理解的界限。在古希腊人眼中,荒谬即命运。命运不是思考的对象,造化弄人,是不讲道理的。古希腊人用“悲剧”展示荒谬。爱琴海边的先哲们认为,宇宙是合理的,是“天地的和谐”,如果宇宙是和谐的,荒谬就不是问题。在他们看来,在百业待兴的文明开端,最迫切的任务是要寻找到宇宙背后不变的存在,找到万物的原因,不在场的本质。古希腊有一条谚语,叫“拯救现象”,现象是变动易逝的,是假象,是悖论。这些都是希腊人看到的荒谬,但看到荒谬,并不意味着要去揭示荒谬问题,因为他们更相信这个荒谬的世界背后隐藏着一个本质的世界,现象需要被本质拯救。

对形而上学的反思,是伴随着形而上学实质性的衰落开始的。面对以上问题,人们不禁怀疑起当初单纯的初衷:我们越是用合理性描述和解释这个世界,这个世界越是不合理,违背期待。本质是独立的吗?上帝可以证明吗?我思故我在吗?人们不停怀疑,但怀疑之后又迅速着手重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了。18世纪的康德在整理和批判传统形而上学的遗产时,感慨地说:“有一个时期形而上学曾经号称一切科学的女王。……但时代变了,风尚变了,现在对它只有无情的轻蔑;这位年迈的贵夫人备受谴责,惨遭遗弃……”[1]柏拉图时代,形而上学是开拓者,是进取心,持征服姿态;康德则接近它的末期,这时形而上学备受质疑,在溃退,淹没在一泻千里的反抗与颠覆运动中。康德去世半个世纪后,在反抗理性主义的时代洪流中,理性的阴霾被拨开了,本质的被迷梦惊醒了,形而上学的巴别塔轰然倒塌,荒谬问题才脱颖而出,堂而皇之登上了哲学殿堂。

产生荒谬问题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信仰的主观经验因素。

在预定和谐的宇宙里面,总会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用卑微的口吻提醒我们世界是荒谬的,但在古典世界里,这些声音太微弱了,荒谬问题不可能动摇人类对自我的确信,面对荒谬,我们相信我们总会找到一个安顿灵魂的最终归宿。人的一生,蜉蝣般短暂,还要充当命运的傀儡,没有一点意义;那么相信永生,渴望依附,相信灵魂不死,也就可以理解了——世界是冷漠的,信仰便是这“无情世界的感情”[2]。一位父亲临终前嘱咐自己的儿子不要砍掉房前的小桃树,如果儿子深爱他的父亲,小桃树就不会被砍掉。以理性的眼光审视,对临终遗言的服从是荒谬的,这个父亲肯定不会知道小桃树是否被砍掉了,但儿子遵守的恰恰就是荒谬的逻辑,他用这种方式表示他“相信”他的父亲还活着。“惟其荒谬,我才相信”。这是最实际的超验情感,却也是孕育一切神秘主义的深厚土壤。

信仰之爱是神秘的,是最纯粹的,倘若我们谴责信仰的愚昧和荒谬,这恰恰是对它的最高褒奖,反过来又只能证明我们的贫乏和肤浅。德尔图良说过:“上帝之子死了,这是完全可信的,因为这是荒谬的。他被埋葬又复活了,这一事实是确实的,因为它是不可能的。”[3]在他看来,理性是一个有限的器皿,而上帝的奥秘是汪洋大海,我们不能因为有限的器皿盛不下大海,就指责大海的广阔。用有限的理性去理解无限的上帝奥秘,结果一定是荒谬的。我们不得不承认,如果抛开固有的成见,德尔图良的偏激言辞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看清了理性与信仰的绝对悖论,他死死攫住这个悖论,就像死死攫住一把钥匙,他用这把钥匙为我们开启了一扇荒谬之门,旋即又从身后将门关闭。而我们似乎只模糊地记住了这位古怪的看门人咆哮的样子,却遗忘了他咆哮的内容。

三、荒谬问题产生的前提——个体性和自由性

人的个体性与自由性构成了荒谬问题的两个基本前提,这两个前提最早就是由奥古斯丁引入西方哲学史的。奥古斯丁生活在公元四五世纪之交,是荒谬问题史上一位极其重要的人物。

个体性是荒谬问题的一个前提。没有我之为我,没有个体性所建立的意义世界,荒谬问题是不能想象的。

当代西方学术界的主流派认为,是奥古斯丁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的希腊哲学思维方式①。这个评价很高,理由又何在呢?很简单,因为奥古斯丁改变了西方人追问自身的方式。古希腊人关注的是自然和现实,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问题是“人是什么”,奥古斯丁不是在问“人是什么”,他的问题是“我是谁”。奥古斯丁更多的是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内化于我们自身的感性因素,一种主观经验,内在的焦虑[4]。“我是谁”在古希腊人那里是看不到的,“人是什么”的问题是人在宇宙中的地位问题,这是一个类的问题,没有个人的存在,只有世界和人的基本关系。而“我是谁”的问题,它的重要意义在于:当人对一切客观信仰均深感失望,认为所有事物都是值得怀疑的,人只有回归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回到宁静的内心,获得客观世界中无法寻觅到的立足点。而此番“心灵奥德赛”的回归之旅就是从“我是谁”开始的。“我是谁”不是身份之问,不是人的功能性追问,而是终极之问。对于终极之问的回答,要跨过那扇荒谬之门,回到信仰世界里寻找。奥古斯丁就是始终怀着一股炙热的超验情感,这股炙热的情感迫使奥古斯丁不得不回归到孤独的自我,而这种回归又强化了他的信仰。当奥古斯丁把主观经验的因素带进我们的视野,“世界”的帷幕消失了,我只是我,我只面对我自己,我只和自己的内心交流。

自由性是荒谬问题的另一个前提。

奥古斯丁的时代,古典世界正令人忧伤地崩溃在他面前,但诸多理论难关仍然尚待攻破,这其中就包括了恶的起源问题。如果上帝全知、全能、全善,人性中的恶从何而来?这个问题是30岁前的奥古斯丁痛苦的源泉,在这个问题上,奥古斯丁巧妙地把恶的问题转移到了人的原罪上。原罪,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性重新被规定。这个时候,奥古斯丁拿出了他的法宝,他用自由意志说来重新规定了人性。人的意志一开始就是与自由选择联系在一起的,这是个前提性条件[5]。那么又是谁赋予人类这个前提?是上帝。上帝的完美与仁慈赋予了人自由意志,但人不了解它,滥用了自己的自由意志,人类祖先亚当的堕落就是人类自由意志堕落的开始,堕落之后的自由意志背弃了上帝意志,是趋向于恶的,因为这种背弃,我们骨子里都带有恶的基因,奥古斯丁称之为“原罪”。我们从诞生就犯了罪,是渴望救赎的,但我们自身无法产生拯救的力量,拯救的力量只能来自上帝的恩典。

人的个体性与自由性构成了荒谬问题的两个基本前提。在奥古斯丁的思想体系中,个体性与自由性,二者的关系又是一体两面、相辅相成的——没有我之为我,自由意志是盲目的;而没有自由意志,我之为我又是空洞的。从这些依然璀璨夺目的思想后面,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寻觅到启蒙精神和存在主义流动的暗影。15个世纪以来,从安瑟尔谟和托马斯·阿奎那,一直到当代的维特根斯坦,奥古斯丁的影响都是精致而深邃的②。在帕斯卡尔的时代,荒谬问题兀自作为西方哲学史上一个非主流的传统,但从奥古斯丁到帕斯卡尔,荒谬问题已经逐渐构成西方哲学史上一个重要问题,在黑格尔之后借着存在主义的东风粉墨登场[6]。

四、荒谬问题的提出及意义

荒谬问题,就其实质而言,包含两个方面:一方面是荒谬感的萌生,另一方面则是寻找拯救之道,二者密不可分。倘若只有这密不可分的两部分,当然也还构不成荒谬问题的全部,荒谬问题的提出至少还要具备以下两个条件:一是荒谬感真正进入到哲学视野;二是所寻找的拯救之道必须建立在对荒谬感的肯定之上。前者和我们在上文所述的荒谬问题提出的第二个原因是同步的,而后者则关系到我们所说的荒谬问题提出的第一个原因。

荒谬感从自我意识之中萌生出来,当我意识到我自己,这个我是有理性和规划的,而当我准备把自己纳入到理性的轨道中的同时,世界变形了,意识到我自己的那个我也真实地体验到自我的荒谬性。有了荒谬感,只是问题的开始,寻找到一个拯救自己的途径才是荒谬问题最终的落脚点。诚然,我们还可以采取逃避的方式来对待荒谬感,但那不是真正的拯救之道,因为逃避固然可以暂时缓解荒谬感,但是与荒谬问题却无甚益处,甚至说荒谬问题反而更严重了。因为如果我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来自超验领域的拯救之道和用自杀的方式回避荒谬问题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处,自杀是以彻底了却自我意识的方式,和荒谬同归于尽,那么神秘主义不仅否定了自我意识,还否定了他人意识,在此基础上,整个人类的理性都被否定了[7]。

荒谬问题最大的难题在于拯救之道,最大的魅力也在于拯救之道。尼采曾说:任何苦难都无法,而且永远无法让我对我所认识的生活作伪证。如果我们把生活的意义全部设定在现实生活之中,为什么要到超验领域去冒险?但问题反过来,我们义无反顾地去信仰,去超验的领域冒险,正是因为我们无法把生活的意义全部设定在现实生活中。这就是拯救的悖论。也许,对于像我们这种遵循基本的实事求是原则生活的人而言,如何将生活的意义全部设定在现实生活之中,才是拯救之道最大的难题?

荒谬的生存处境就是我们的现实生存处境,只要我们意识到世界是荒谬的,意识到一切价值都需要重估,我们的选择就会有根本不同,因为我们已经做了一项更高意义上的选择,即“对选择的选择”。如果世界是荒谬的,那么我们就可以选择那些足以定义我们此生的选择,也正是因为这样,“对选择的选择”才具有更高意义上的价值。我们制定的各项计划也会遵循这种更高意义上的选择,如我们注定要过的生活。如果你没有意识到世界是荒谬的,这些选择反而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这些选择都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别人为你勾画了蓝图,你只要完成这个蓝图就可以了。但是,如果你正视这个荒谬的世界,不回避它的荒谬性,你的选择反而是有意义的,因为你的“选择的选择”赋予了这些选择以意义,即使你的选择最后和别人的选择没有什么两样,这两种选择还是天壤之别。归根到底,你的选择是属于你的,和别人都没有关系,是你通过“选择的选择”定义了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通过一种貌似的选择成为了一个“常人”[8]。

即使我们知道拯救之道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悖论,可是我们还是希望人生能更有意义,否则就白来世界上走一遭。古人有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所谓“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但是这个标准太高,我们一般人做不到。生命总是有限的,人总是会死,真正的拯救之道应该是超越个体生命的荒谬感,荒谬问题才会得到彻底解决。一滴水,很容易蒸发,很容易干涸,干涸之后便什么也没有了。那么如何不让一滴水干涸?把这滴水融到大海中。雷锋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而为人民服务是无限的,我们要把有限的生命投身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当中去。”雷锋的这句话并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这句话充分解决了拯救之道的悖论。

从“我思故我在”到“我荒谬故我在”是一次认识上的提升,从“我荒谬故我在”到“我荒谬故世界在”又是一次认识的升华,也为荒谬问题的解决提供了最有可能的一条实现路径。拯救之道就蕴藏在这里,因为恰恰是“选择的选择”让那些撇开了单纯功利目的的神圣事业成为可能。正因为是“选择的选择”,一个人,做出舍生取义的选择就好理解了,虽千万人吾往矣也好理解了;一个政党,把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作为自己的初心使命也好理解了。世界是荒谬的,我们只有把全部的意义定义到更高更神圣的事业上,才能最大可能去克服荒谬感给个体带来的恐慌与不安。我荒谬,故世界在。

注 释:

①参见A.DIHLE,The Theory of Will in Classical Antiquity,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2.

②参见ANDREW KNOWLES and PACHOMIOS PENKETT,Augstine and His World,Oxford:Lion Hudson plc,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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