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堆:“悟性的陶醉”
2022-08-08逄春阶
□ 逄春阶
黎 青/图
壬寅年六月十六日,都下午四点半了,天气还闷热得有些喘不动气,我和文友们来到四川省广汉三星堆考古科普传播基地和三星堆博物馆参观。面对一件件出土的超出我想象的青铜器、陶器、玉器、石器等,我想起了古巴著名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Alejo Carpentier,1904—1980)评价魔幻写实主义作家的话:“只有神奇的事物才是美的!”
导游对我说,每天有一万人来这里,要不是疫情防控因素,人还会更多。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冒着酷暑,都被三星堆的梦幻、魔幻、玄幻的“美”所吸引。吸引力,来自神奇。这种神奇,部分地改变了我对古人甚至对时空的认知。地底下还埋藏着多少秘密?人的潜力到底有多大?还有哪些潜能在沉睡?人类文明的源头在哪里?我们从源头上能汲取到什么?
我有缘在广汉的雒城边上,结识了三星堆研究学者陈立基。这位77岁的老人,曾任广汉市作协主席。自1983 年起,陈立基开始三星堆文学的探寻,发表作品数百万字,有小说集《三星堆的故事》、散文集《趣说三星堆》《悦读三星堆》等。2003 年1 月,陈立基与广汉市作协同仁自筹资金创办《三星堆文学》杂志,为宣传三星堆文化、探索古蜀文明搭建起广阔的平台。陈立基说:“三星堆坐落在北纬30 度线上。也许是巧合,地球上最高峰珠穆朗玛峰和最深海沟马里亚纳海沟就在这条线上。长江、尼罗河、幼发拉底河,以及金字塔、撒哈拉大沙漠、百慕大三角、良渚遗址、神农架等都处于这条神秘线附近,给世界留下了众多谜团。三星堆古蜀人创作了辉煌的文化,却又神秘地消失了,消失的原因大概有大洪水、大瘟疫、大地震、政权更迭、战争和民族迁徙等,现在它又神秘地出现,携带着一大堆千古之谜。”
1986 年,三星堆1、2 号祭祀坑被系统性地发掘,沉睡数千年的古蜀文明浮出地面,一新天下耳目。当时,陈立基正在为留校电大做准备,培训班的老师叮嘱他,三星堆文化值得高度关注。陈立基牢记叮嘱,目光始终不离开三星堆。随着三星堆遗址发掘进程不断推进,纵目面具、青铜神树、青铜兽面、太阳形器等独特的器物渐渐面世,陈立基欲罢不能,沉浸其中。在寻找资料过程中,他遇到一些问题。三星堆出土文物不同于其他地区,其他地区出土器物特征往往有迹可循,但在三星堆遗址发掘过程中,无论出土多么精美的青铜玉器,都没有发现文字记载。当时外界对三星堆遗址的解读资料也非常少,苦于资料受限,陈立基只能四处借来古籍进行研读。其间,一些专家、学者有关三星堆遗址的有趣故事,便成为陈立基以后创作三星堆主题文学的素材。
陈立基对我说,越研究越觉得三星堆神秘,越研究越觉得三星堆魅力无穷。正如诗人里尔克的一首诗所写的,这颗星,犹如“教区边沿上的最后一所房舍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使教区居民观念中的教区范围大大地扩展了”。在广汉,不是一颗星,而是“三星堆”!
甲骨文中的“蜀”字,是一条有着大眼睛的虫子,眼睛部分极为突出。巧合的是,三星堆出土的众多青铜人像,眼睛部分无一不让人印象深刻。如巨大的青铜纵目面具,宽138 厘米,高65 厘米,一对龙眉宽约7 厘米,眉尖上挑的龙眉下,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眼球从狭长的眼眶中柱状外凸,凸出眼眶长达16 厘米。这对纵目像望远镜、像探照灯一样,能看到什么景象?古蜀人眼里的世界是个什么轮廓?能看多深、多远?盯着这纵目,我想到了毕加索的画作,还想到了超现实主义画家萨尔瓦多·达利和他的由弗洛伊德所揭示的个人梦境与幻觉的杰作。
三星堆博物馆的镇馆之宝——青铜神树,通高3.96 米,使用了套铸、铆铸、嵌铸等工艺。在那个没有焊接的蛮荒年代,先人们是如何把工艺做得如此精细?神树上九只鸟栩栩如生,还有盘在树上的蛇身。古人的想象力如此丰富、奇特,我们的先人要接通天地人,把人无法把握的能量归之于上天,归之于神。陈立基说,这些伟大而神奇的发现,颠覆了全世界对华夏文明起源时代的固有认知,3000至5000 年前的世界,也许并不是我们所认知的封闭的世界,在当时的华夏大地上,除了有位于中原地区的殷墟文明、位于浙江的良渚文明、位于湖北黄陂的盘龙城文化,还有位于四川盆地的三星堆文明。长江流域和黄河流域同属于中华文明的母体,那不是一个狭窄封闭的时代,而是一个文明遍地开花、星斗遍布的绚烂时代。
除了青铜神树上的鸟,我还看到展品中有一种陶制的舀水勺子。勺子前端呈碗形,碗壁上连着一个手柄,手柄顶端刻有鸟头,鸟喙略弯呈钩状。专家说,这种器物是在祭祀时用的,被称作鸟头把勺。看着这些,我想,三星堆里的好多器物,都跟鸟有关,鸟的元素是不是在昭示着古人有飞翔的强烈愿望?只有人类才具有动物所不具备的、能够表达复杂思想的能力,用鸟的意象,让虚构和想象在宇宙间飞翔。
诞生在四川江油的大诗人李白,在1300 多年前就对古代蜀国发出这样的感叹:“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陈立基先生在《探秘三星堆》中说:“三星堆有个文物叫龙形柱器,龙形柱器上的龙头颇似现在的龙头,但龙头上长着一对大盘羊羊角和山羊胡须,大盘羊羊角暗示了什么?这种盘羊羊角和而今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盘羊羊角酷似。隐隐昭示着一个秘密。清凌凌的鸭子河由三星堆西北向东流过,鸭子河又名湔江,古河道与‘鱼凫田于湔’的湔山相连。《蜀王本纪》记载:‘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文物、历史记载与李白诗句“同框”,这不应该仅仅是巧合吧?
几乎所有的游客,都来不及惊叹,掏出手机在忙着拍照,我也未能免俗,我也在拍。可是,当我离开三星堆时,突然感觉,我不过是走马观花,我什么都想看,结果什么也没看好。其实是贪心使然,贪心干扰了我对三星堆的理解和感悟。
另外,我没有提前做功课,懵懵懂懂地进来,懵懵懂懂地出去,我浪费了一次很好的学习机会。必须清醒,对三星堆的拜谒是一项高级的审美活动,需要精心准备才能完成,当然还有你必要的文化修养。日本有位著名作家在观赏希腊雅典卫城废墟时,发出这样的惊叹:“那种想象的喜悦,不是所谓的空想的诗,而是悟性的陶醉。”“悟性的陶醉”这五个字,一下子揳进了我脑海。在三星堆,我还没达到这个境界,我只是看到了表层,是浮光掠影。我甚至连“三星堆”地名的由来都没弄清楚。陈立基先生说,传说三星堆是玉皇大帝从天上撒下的三把土,其实据考证,此处是高大的夯土城墙经过数千年岁月剥蚀,城墙中间残断后留下的三堆土。三星堆所处的历史时期,距今约为2800 年到4500 年,正值夏商周时期。
讲解员对我说,三星堆遗址约3.6 平方公里,我看到的不足千分之二。放眼望去,周围是碧绿的稻田,这里一切都是安静的。我想到了一个字——“昧”。昧者,眼睛不明,无知也。我们对世界的理解还是太肤浅,太表象化了。“昧”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冒犯、冒昧,我们对宇宙、对大自然的规律性认识,还没有足够的敬畏之心,于是出现了糊涂、昏聩的“昧瞽”之象。
离开三星堆,我带着一大堆问号。忍不住,我发了个微信圈,附上了几幅我拍的照片,我的推荐语是:“人太渺小了,渺小到有点自大;人太无知了,无知到有点狂妄。猥琐着,混沌着,走出三星堆博物馆,仿佛做了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