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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三舅公

2022-08-08吴文琪

福建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舅公叔公邻居们

吴文琪

三舅公一生沉默寡言,犹如他锤下的铁件,静默中承受着生活和岁月的锻打锤炼。

我小的时候,在那座被称作大厝的院子里,和三舅公一家共同居住了几年。那是一座建于清末民初的“三进式六扇五”大宅子,宅子主人在20 世纪40 年代最后那个夏天,跟着一支溃败的军队逃亡东南海岛。新政府把老宅子分给了村里的十几户贫苦人家。三舅公和他堂哥,也就是我那位年纪轻轻就得了哮喘病的大舅公,都是在那阵儿被天上掉的馅饼砸中,做梦般地成了大厝的住户。

据我祖母讲,就在大舅公三舅公他们住进大厝没几年,一场大火把我祖父的两间祖屋烧成灰烬,一生“土里耙土里斡”的祖父,无力“重建家园”。眼看一家人就要流落村头,祖母的亲大哥、我的大舅公,“盘船过车”上省城,找到那户不久前从大厝举家迁往省城投亲的人家,一番软磨硬泡,求得对方把大厝“一进”西侧的前后两间房和“过水”的一间厨房,典租给我祖父。就这样,祖父一家人才免于流离失所,得以在大厝落了脚。这一住就是小二十年,我的父亲母亲在大厝里结了婚,我兄妹三个相继出生在这里。一直到20 世纪的70 年代初,父亲拼凑了点钱,在宅基地上盖了三间土墙瓦房,一家人才从大厝搬了出来。

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那时候我和三舅公打交道并不多。记忆里,他两三个月才回家待几天。就是这几天,也很少搭理人。迎面碰到,喊他“三舅公”,他要么瞪你一眼,要么“嗯”上一声。倒是我那位三舅婆,每日里叽里呱啦,夹杂着浓重的湖北腔说着我们听不太懂的本地话。背地里,我们兄妹几个都喊她“两家声妗嫲”。

就在我们搬家那年的初夏,突然有一天,三舅公拖了一大板车的废铜烂铁出现在院门口,扯着嗓子喊他大儿子:“依汉,出来帮忙……”父子俩折腾两三个时辰,才把车上的东西都卸到西“撇舍”。这个西“撇舍”,当时政府分房时没有明确归谁,开始一直闲置,后来被三舅婆围起来堆放杂物。邻居们没计较,慢慢地就归他们家使用了。

三舅公这次回来后竟然不走了。在“过水”里憋了几天后,带着依汉在西“撇舍”大兴土木——“结炉”竖“铁镦”,凿墙安烟囱……那天,大厝里年龄最大的铨铨叔公,来到西“撇舍”东瞅瞅西瞅瞅,抽完一袋烟后问:“铿弟,你这是要在院子里开打铁店吗?”三舅公翻眼瞪着铨铨叔公,“嗯,一家人要吃饭。”铨铨叔公说:“那你也应该和大家商量商量。”三舅公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商量什么,一家子你们养?”一句话,噎得铨铨叔公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怅怅然扭头回家。

三舅公的打铁店在那个夏天里开张了。清晨,三舅公喊起三舅婆和依汉,三舅婆负责点火“拔炉”拉风箱,依汉给他打下手……依汉那时只比我大五六岁,早就辍学在家,或许是三舅公的遗传基因特别强大,跟着父亲没练上几天,就能把一把大锤子抡得有模有样。依汉之下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上着小学。一家子大小五张嘴,就这样靠着三舅公的打铁店,一日三餐勉强有了着落。

院子里开着打铁店,可苦了那些邻居们。从早到晚,叮叮当当、乒乒乓乓,铁锤铁镦的撞击声,敲得你烦躁不安。焦煤燃烧的气味,在院墙内四处飘荡,呛得你咽干舌燥。随风起舞的煤灰,撒落在餐桌、床铺,还有你刚刚晾晒出来的衣物上……整个夏季,忍无可忍的邻居们几次想找三舅公理论,后来都被铨铨叔公和大舅公给劝了下来。想想也是,就三舅公那脾气,铨铨叔公说话都不顶用,大舅公喘成那样都得忍着,何论他人?没想到,过了那个夏天,大家竟然开始接受和习惯了铁锤铁镦的“交响曲”,习惯了焦煤呛鼻的气味和无处不在的煤灰……对邻居们的愤懑,三舅公其实心知肚明,但一想到自己一夜之间失业,除了打铁身无所长,一家人要吃饭,哪里顾得上邻居们的感受?好在后来他也尽力做了一些补救,时不时地让三舅婆给邻居们送一把镰刀或者锅铲什么的……就这样,他们家和邻居们的关系才得以慢慢地改善。

我真正有机会走近三舅公,是在打铁店开张一年后的那年夏天,我上初中后的第一个暑假。那时候,我的祖父母、父母加我三兄妹,七口人靠着父亲一个公社干部的工资生活,还要还建房子欠下的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母亲对我说:“你也长大了,想接着读书,放假找点事做,能赚两片子交学费也好。”刚好那阵子祖母老往大厝跑,知道三舅公有意找一个小工“拔炉”,好让三舅婆腾出时间操持三餐。就这样,暑假第三天,我就在打铁店里做了小工。十三岁的我,早上五点起床,急急忙忙扒拉几口“番薯粥”后赶去点火,一直要到傍晚才收工,中间“两家声妗嫲”会替换一会儿,让我回家吃午餐。说实话,大热天的“烤”着火炉拉风箱,伴着一天说不上几句话的三舅公,那日子可真够煎熬人。但也正是那段日子,让我有机会了解三舅公颇为曲折的人生经历……

三舅公从小父母早亡,是伯父收养了他。因为个性执拗,和几个堂兄难以相处,经常离家不归,靠着村里东家半条“番薯”西家几口剩汤地过着日子。早早便开始四处流浪,十四岁那年流落到邻县一个叫魁岐的地方,被一个铁匠收留。先是在铁铺拉风箱,后来做学徒抡大锤,熬了三年多脱了学徒坯正式“出艺”。恰在此时,一支扛着青天白日旗的队伍路过魁岐,挨家挨户抓“壮丁”。昧了良心的铁匠师傅,私下里花了几块大洋收买带队长官,硬是把三舅公充数顶替,让自家儿子躲过了“兵灾”。

刚满十七岁的三舅公,懵里懵懂地跟着队伍辗转福州、南平一带,后进入江西、湖北境内。说是抗日打鬼子,其实鬼子面也没见着几回。终于挨到小鬼子投降,队伍撤到长江边一个镇子上驻防。那是三舅公有生以来过得最风光的一段日子。镇上居民把他们当作“英雄”供着,还有胆子大的姑娘们,三五成群结伴来到驻地,瞅着大兵们指指点点……三舅公那会儿虽然因为做了几年铁匠,腰背不是特别挺拔,但毕竟正当青春年华,经历过战火淬炼,加上中士班长大小算个“官”,很快就被我后来的三舅婆给看上了眼。正当他俩三天两头卿卿我我时,上峰突然一声令下,队伍要再上战场,掉转枪口“剿共”。当时三舅公怎么都想不明白,昨天还兄弟联手打鬼子,今天怎么就反目成仇?他虽然弄不明白这“主义”那“主义”,但让他将枪口对准曾经一起打鬼子的人,他扣不下扳机,况且现在还有一个姑娘让他日夜牵挂着……于是,战事开始没多久,他瞅准一个月黑风高之夜,逃之夭夭了。

逃出驻地和心爱的姑娘会合后,迅速赶往附近一个小站,爬上一列南下的货车……靠着三舅公当兵几年攒下的几块大洋和路上打短工支撑,两个人风餐露宿,九死一生,朝着三舅公认定的家的方向,颠沛逃亡……其间,三舅婆又是流产,又是得寒症,差点就把小命丢在路上。

待到他们幽魂似的飘回福州一带,时间过去了快两年。三舅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带着三舅婆来魁岐找当年的铁匠师傅,意图索要补偿。没想到,老铁匠在三年前就已经暴病身亡,铁铺也关门了。

知道他的来意,铁匠儿子一脸愧疚地实话相告,因为学艺不精,撑不起门面,父亲死后自己把铁铺关了,进了亲戚的一间船厂,专门打制那种造木船用的铁钉,干点粗活养家糊口,根本没能力给什么补偿。他像以前一样喊三舅公师兄:“凭师兄的手艺,我倒是能保举你也进厂里打铁钉,就怕师兄不愿意屈就。”

三舅公无奈之下只能在船厂落了脚,就近租了间房安家……后来,风雨飘摇的旧政府很快垮了台,新政府成立后接着开展土改运动,给穷苦人家分田分地分房屋。得到消息的三舅公,立马带着三舅婆赶回乡里。虽然当时依汉三兄妹还没出生,但两口子还是在大厝里分到了两间“过水”房和村口一亩多水田地。

一夜间做梦般有房有地,三舅公感慨万千,为自己当初选择逃离战场而万般庆幸。在家待了小半个月,他把家和地都交给三舅婆打理,自己急匆匆回了船厂,借口厂里活紧,其实他是懒得侍弄田地。

凭着精湛手艺和沉稳做人,三舅公在船厂的日子过得还算舒心。政府在推动公私合营时,还聘他为厂里的技工师傅……安稳日子延续到20 世纪70 年代初,突然间出现了变故。因过去的经历,三舅公被开除出厂。一开始他还怀疑是铁匠儿子害他,后来获悉铁匠儿子因为保举他进厂也被罢免车间副主任,得了个留厂察看……

见师兄遭遇如此境况,铁匠儿子虽心有戚戚却也无能为力。那天,他找了辆破板车,把自家旧铁铺里的铁镦、风箱、大小锤子,还有一堆废铜烂铁,全都搬上车。拉着三舅公的手哽咽许久,说:“师兄,这些拉回去,家里结个炉……别浪费了你的好手艺,一家人好歹混口饭吃。”那一刻,沮丧万分的三舅公突然间觉得有一股温热堵住心口……

那个夏天之后,接着的几个寒暑假我都在铁铺里打工。用母亲的话说,“每天几角也是钱。”而在我看来,关于三舅公的故事要比那几角钱更有吸引力。我依然负责“拔炉”,偶尔趁他不在,也会缠着依汉让我抡上几锤过把瘾,可每次被他看见就会立马被喊停:“你不是这块料。”

打铁店刚开张那段日子,生意冷清得很。锄头、铧铲、镰刀,铁勺、锅铲、锤子……这些铁家伙耐用,置上一件能用好几年。虽然三舅公技艺独到,裁切、锻打,锤炼、淬火,每道工序都炉火纯青,造出来的锄头、铧铲厚薄适中,用起来顺溜不卷刃,镰刀、铁勺、锅铲更是精巧别致,手感特别舒服……但这些都得用过有了比较才能感受得到。那段时间,多亏那个铁匠儿子,私下牵线帮他接了邻县社办小船厂的铁钉单子,虽然利润微薄,但总算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计。

惨淡经营年把后,三舅公的名气才慢慢开始响亮。那些錾着“铿”字的锄头、铧铲和镰刀,在周边乡村有了名声,铁勺、锅铲的销路也慢慢打开。

不管生意好坏,三舅公一如既往地不爱说话,干活时专注到旁若无人。平日里客户上门,都由依汉应付,他都懒得搭理。慢慢地,那些五里八乡来的人,热脸碰了冷屁股,都说他仗着手艺好看不起人。即使本乡本土,也有不少人觉得他性格怪僻,难以相处。

真正为三舅公挽回一些口碑的是他的另一手独门绝技。当时那个年代,老人过世都是土葬,做一口棺木装了,摆祖厅供上几“七”后抬上山埋了。做棺木这个行当尊崇死者为大,称棺木为“寿板”。寿板的底板为“地”,盖板为“天”,边上的四块板叫作“墙”。“地”“墙”拼接用的是老祖宗传下的卯榫工艺,最后盖上“天”板时,除了卯榫还要加上四根钢钉,称作“寿钉”。在当时,只要是打铁店,都会打寿钉,形状也相差无几。唯独三舅公,据说是当年驻防长江边那会儿,从当地一家老字号铁铺里“偷”得了一门手艺。他造的寿钉,一出现就在那个行当里得到认同和推崇。粗看大同小异,细看会发现,他造的寿钉在距钉尖一寸处长出两个分叉,钉尖成箭头状。被认同的正是多出的这两个分叉,说是多出两个倒钩钉进去后难以被撬出,使寿板更加牢固,百年千年都不会遭盗墓者撬棺。

当然,手艺独到并不足以收获什么口碑。寿钉这种物件,毕竟是死了人才用。打铁店也有忌讳,平日里不会提前备好,都是待有人上门要了才现打现造。每到此时,有如鬼使神差,三舅公会一改平日里的孤僻冷漠,让座、递烟、端茶,然后神情专注挥锤打造……他还自定一条规矩,他造寿钉不收费——他说自己从小“没娘伯没娘奶”,是乡里长辈们东一口西一口喂大的。如今长辈们走了,他能孝敬上几根寿钉,这是他莫大的福分,哪能收钱呢?这事让乡亲们颇为触动,感受到了三舅公孤僻冷漠之外的情义和温暖……

为铨铨叔公造寿钉,算是他铁匠生涯的收山之作。那天,生病倒床的三舅公,听说铨铨叔公辞世,回光返照般撑着下床……依汉见父亲摇摇晃晃站不稳,说:“让我来吧!”他开始不同意,无奈实在挥不动锤子,只好让依汉搬了张竹椅子到铁镦边,坐在那比比画画做起了“场外指导”……到最后一道工序——“淬火”时,他无论如何都要自己动手,哆哆嗦嗦起身,嘴里反复念叨着“铨铨哥”,双手颤抖着握钳,从炉火中夹起通红的寿钉,缓缓浸入水池……“吱”,升腾的水雾中只见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早已是涕泪俱下。

三舅公是在“非典”疫情肆虐的那年夏天走的。那时,我正在县城的一个镇上主事,负责指挥抗疫,没有参加葬礼。正是在那年的年初,县里推广殡葬改革,所有逝者全面进行火化。接到依汉电话时,我心里“咯噔”一下,身怀做寿钉独门手艺的三舅公,没想到自己走的时候却用不上寿钉了。

事后知道,葬礼那天下了场大雨,邻居和村里的一些人送三舅公上山。依汉抱着骨灰盒,脸上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湿漉漉一片。在三舅婆撕心裂肺的哭喊中,依汉把骨灰盒安放进墓穴,然后掏出一个红绸缎布包,小心翼翼打开,虔诚地把四根寿钉摆放在骨灰盒的四个角边,抹了一把脸,仰头喊道:“爹,我把寿钉给你安好了,你放心睡吧。”说罢号啕大哭……原来三舅公早在收山之前就不避忌讳,为自己打造好了一副寿钉。临走之前知道改火化了,憋闷了好几天,万般无奈下他把儿子叫到床前,交代一定要用寿钉护住骨灰盒,让他“睡”得安心。

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我有机会回老家都会到大厝那边看看健在的邻居们。每次经过西“撇舍”,仿佛都能看见三舅公弯腰弓背挥锤的身影,耳边也会传来铁锤敲击铁镦的叮叮当当声,铿锵而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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