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心就是禅
——少木森禅意诗解读
2022-08-08傅翔
傅翔
在大学期间,我曾经粗浅地研究过禅,对禅产生过浓厚的兴趣。在我印象里,禅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东西,甚至不是东西。它介于可言说与不可言说之间,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也可以不是任何东西。
我们知道禅的本意是祭天,是指盛大的祭典。引申出来,便是无穷无尽的玄秘指向和含义。有人说,禅是一种基于“静”的行为,是人类锻炼思维、生发智慧的生活方式;也有人说,禅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之中,并不一定有人真的可以达到。
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惠能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从五祖弘忍两大高徒的偈语中,我们对禅又能做出怎样的解读?
如果说禅的最高境界在于自由与自在,那么,我们人之为人的终极目标又在哪里?人活着难道就是为了无欲无求、物我两忘吗?王阳明说,“此心不动”,说的不就是摆脱一切外在与自身欲望的束缚,从而达到心如止水的自在与空明的境界!佛经说,无求,不“著相”,“四大皆空”,不都是这个意思吗?作为一个凡人、俗人,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们活得如此物质、如此功利。我想问,禅可谈吗?我们配吗?在唐代,“诗佛”王维尚且达不到,我们又能怎样?
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维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又说,“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刘长卿也说,“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这与其说是禅,还不如说是一种意境,是一种禅意,一种诗心。这最多也是一种微弱的禅意,瞬间的禅意,时空的禅意,诗性的禅意,正如少木森所说的,用禅眼观物,以诗心生活,若能如此,足矣!
少木森在《渡头》中这样说:
远行的人远在秋雨里了
就像一只鸟雀飞去
渡头的船依旧忙碌
争渡 如同鸟雀竞飞
却是 一道永恒的风景
也许 希望有人注视你的背影
也许 期待有人在你的脚印里
辨认你所走的方向
你的心情 因此而凄美
然而过去的历史早已忘却
一只鸟飞回渡头
是不是原先远去的那一只
难道 你有心体察过
渡头本来就是一个意象,这个意象在古诗词里早已为人所熟悉。渡头是一种选择,是去是留,是渡还是不渡,全因为一条河的流动与船的运行而成,选择因此存在变幻莫测的不确定性。此岸与彼岸,那绝对是不同的两种心境,因此古人才赋予了渡口如此深邃的哲思与伤感。“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孤帆远影碧空尽,此地空余黄鹤楼”,此种浩叹多与此有密切关联。
渡头同样也是驿站,是送别的一扇窗,所以,“远行的人远在秋雨里了/就像一只鸟雀飞去”,诗人在此用一句简洁的话就把这一切带过,从而自然引向了另一个更新的角度:回望。在此,诗意又有了新一层的递进与延伸。诗人看见了“远去的人”心中的不舍与不甘,他“希望有人注视你的背影进行”,“期待有人在你的脚印里/辨认你所走的方向”。然而,这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恋,因为在忙忙碌碌的渡头里,谁也不会在意来来往往的人群,更不会有人在意那偶尔飞回渡头的小鸟“是不是原先远去的那一只”。在此,诗人似乎是有一点悲戚,但又更像是在安慰自己。正如诗人所记: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一个人能算是什么呢?不就是和一只鸟雀一样吗?飞去了飞来了,谁那么在意它呢?谁非得认出那一只是哪一只吗?至此,诗意得到了升华,人生有了彻悟与禅意。《金刚经》言:应无所住。真意即在此,不为名利所束缚,不为外在的物象所牵累,一心追寻心灵的自由与自在。
同样,在《雨声》中,少木森也听到了这种自在的声音:
一掬清趣 几柄衰荷
醉过一些诗名
是否 醉过一尾池鱼
雨声听了千年 长长短短
终是零落之音 盈池
听雨时 最好读些听雨的诗
让一种虚拟的深远暖意 渗透
我们的生命和形只影单的灵魂
听雨 以一种温柔的孤独
醉人 如一樽风月
如果我们都醉了
谁还抱紧许多忧伤的诗句 呵护
我们彼此隐藏心底的一些什么
如我们 呵护这一塘碧荷的残影
时代来到今天,我们不得不说:听雨的人是奢侈的。当全世界只剩下了雨声,只剩下了一池秋水,几柄残荷,一个形只影单的人,那真是一种无以复加的凄美!
诗人以一种温柔的孤独与孤芳自赏的姿态站在我们面前,让我们回味了那遥远而古老的意象。只有雨声,只有凄冷,只有衰残,正如古诗里“雨打芭蕉”那孤寂清冷的意象,还有那“巴山夜雨涨秋池”的思念与孤独。
在雨声里,诗人触摸到了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部分,也怀抱了最忧伤的心情,他醉了,因为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与大自然。这是多么奢侈的一种享受啊!所以诗人注定要醉了,甚至还要“醉过一尾池鱼”。这正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活在今天的诗人还能以如此聪慧的耳朵感受到大自然最敏感的神经,无论如何也称得上一种禅的意境。
诗人不仅在雨声中听到了禅意,也在秋葵中读出了人的渴望。在《渴望》中他写道:
没有生命会终止渴望 而渴望
几时如秋凉 一点点
萧萧回旋在风中
最是这晚秋天气 忽闻
一片落叶弄声 是渴望
在寻找从春天走过时
那出发的地点么
一株秋葵算不算一个渴望
为哪一种心情消瘦在晚秋
低眉时 只觉不止这一株
应是一株一株 又一株又一株
渴望生长渴望开花渴望结果
渴望 生命的最后辉煌
一滴水的干涸 会让秋葵死亡么
一朵花的灿烂 会让秋葵再生么
风萧萧 渴望萧萧在晚秋
一株秋葵 开得纯粹 凋得纯粹
纯纯粹粹一株草 我渴望拒绝
在守望秋葵时 萌生
什么寻找家园的 渴望
或者 什么心灵的驿动
一株秋葵 纯纯粹粹的一株草
在晚秋风中 与渴望何关
渴望是一种心情,特别是在压抑的瞬间,诗人渴望着一切。看见秋葵,他看见的是它的渴望,它“渴望生长渴望开花渴望结果∕渴望生命的最后辉煌”。当这一切在某一天都不可能时,或者当晚秋来临时,它便渴望“开得纯粹 凋得纯粹”“渴望拒绝”,特别是“在守望秋葵时∕萌生∕什么寻找家园的 渴望 或者∕什么心灵的驿动”。显然,诗人在这里复述的是一个人的渴望,他的一生的渴望。渴望就是欲念,是人生的追求与欲望。当辉煌的渴望慢慢消退,随着萧萧的秋风来到中晚年,他便有了一种全新的思索与追求。他渴望着拒绝,渴望纯粹,渴望心灵的休憩与家园。不用说,这正是人生的写照,是我们人之为人的欲望的写真。当我们的欲望成为一种理想与事业的代名词时,我们注定看到的都是渴望。
然而,渴望的不是秋葵,更不是一株草,而是人的意念与欲望。所以,诗人说:“一株秋葵 纯纯粹粹的一株草∕在晚秋风中 与渴望何关。”这就是禅,正如禅宗里非常著名的“心动还是幡动”的公案一样,在禅看来,幡并没有动,动的是人心。同样,在这首诗里,一株秋葵是纯粹的,它只是草而已,与欲望无关。当人在草上看见了欲望,那何尝不是人的欲念呢?
同样,在《过去》这首短诗中,我们找到了诗人心中极纯净的诗心与禅意:
掌灯——已不是盛大仪式
随手一按 一屋子光明
就是这么朴素
我就在灯下读书
读到 有人在风声里掌灯
那可是一幕盛大的风光
被留在过去
诗人开灯夜读,读到“有人在风声里掌灯”,就是这样一幕“盛大的风光”,令诗人想起了过去,也想到了今天。一切已是时过境迁,过去那“盛大仪式”“被留在过去”,如今早已是“随手一按”,就会带来“一屋子光明”,虽然“就是这么朴素”,但在字里行间,更多的是诗人的无奈与感叹!诗意明了,可技巧却是如此娴熟!短短几句写尽了人情世相的转折与况味。
诗意从古(掌灯)开始,古是怀念,写今(开灯)是实,开灯是当下的现实,但诗人却在当下读到了古时的物事——掌灯,诗意又从今到古,并再生感慨,感叹那一幕盛大的风光被留在了过去。诗意的回环与转折极尽自然巧妙,从而让我们在时间面前自然驻足。诗人写的是掌灯一事,看似简单,却充满了思辨与禅意,其中缘由全在于诗人的巧妙处理。
这首短诗的精妙之处在于它并不停留在怀念的情感,而是让这种情感处在开灯夜读之中,不仅开灯(行动)时有怀想,而且读书时也在怀想。书中正好“有人在风声里掌灯”,这是巧合吗?显然不是,而是诗人独具匠心的体现,时空的交错因此呈现出一种复杂的心理图景。与其说这是一种技巧,不如说是一种禅意的境界。因为禅无处不在,特别是在我们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之中,掌灯就是禅。
禅眼观物,诗心生活,少木森心中的净土与禅意,皆在他笔下空灵而玄妙的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