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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钟

2022-08-06吴佳骏

环球人文地理 2022年6期
关键词:敲钟洋槐小街

在小街数以百计的木门中,有一扇门与众不同——这不同就在于当其余的门或爬满了藤蔓,或拆卸了门框,或新装了铁锁,或永久地闭合了的时候,唯独这扇门还常开着,迎送着晨曦和落日,守候着曙光和晚霞,见证着日月和季候。

无论天晴还是下雨,这扇门都会在每天早晨七点钟准时开启——门开启时那熟悉的吱嘎声,很像忠于职守的门神发出的一声叹息,划过小街空寂而灰暗的上空。

门开启后,会先从里面飘出一股呛人的蓝色烟雾,继而将飘出一阵让人揪心的咳嗽声,接着便会走出来一个面容清癯,头发花白,长着一双罗圈腿的矮小老人。他左手拿着一根长长的烟竿,右手拿着一把断柄的铁锤,朝小街尽头那座已经坍塌的戏台走去。他摇摇摆摆地走几步,就拿起烟竿抽一口烟。每抽一口烟,都会发出长时间的咳嗽。他早就习惯了。自从他年轻时担任小街上的敲钟人那天起,他的咳嗽声便跟他敲出的钟声一样,没有止歇过。大家都知道,他的咳嗽是挂在他身体内的另一口钟——那口钟不用敲,它自己就会响——比那口挂在洋槐树上的铁钟还要响。

那个时候,小街上还很热闹。人们只要听见他敲的铁钟一响,不管是在吃饭、洗衣、睡觉,还是在乘凉、搓澡、做爱,都会匆匆赶到戏台前的坝子集中——学习文件、布置春耕、接受凌辱、观看批斗、犒赏劳模、欣赏歌舞……他敲出的钟声既是春汛也是激流,既是长歌也是短歌,既是福音也是噩耗……故住在小街上的人们都在这钟声里活着。有人爱他,也有人恨他——他也在人们的爱恨之间感受着光阴的流逝、祸福的轮转、命运的吉凶。

有一日,天色晦暗而澄明,他带着一夜没睡好觉的浮肿之眼,踱步到戏台旁敲响了铁钟。在敲钟之前,他在洋槐树下走来走去,站立不安。他几次举起手中的锤子,欲向铁钟砸去,又几次放下锤子,望着铁钟发呆——那是他敲钟以来心情最犹豫、沉重和糟糕的一次。他深深地明白,他那重重的锤子一旦砸下去,铁钟就会像往常一样惊醒小街上的所有人。这些人将会如蜂群或蝶群般拥向戏台,观看一出对他来说或许会痛苦终生、遗憾终生、忏悔终生的好戏——他要亲自用钟声将有罪的老父亲送上戏台,让台下的人指指戳戳,骂骂咧咧,甚至掷石子、泼凉水、扔烂菜叶。他不愿意敲响那口钟,可他又不得不敲响那口钟。就这么挣扎和徘徊好一阵之后,他还是决然而用力地将那口铁钟敲响了。他第一次从那低沉的钟声里听出了死亡的气息。他没有在戏台前久留,神色慌张地挤过如水般拥向戏台的人群,摇晃着身子快速地朝自己家里走。他走得越快,身子就晃荡得越厉害。他在摇晃中看到自己父亲被人绑了双手,低着头与他擦肩而过。他们彼此都没有说一句话,他也不敢正视自己的父亲,他的目光躲闪、游离。他像一个做了亏心事而逃窜的犯人一样跑回家,将门死死地关住,放声痛哭起来。足足有一个星期时间,他都没有走出过那扇房门。他发誓永不再去敲那口铁钟——他怕钟声一响,他父亲的魂魄就会喊疼。

然而,历史和记忆都极易被忘却。

没过多久,他就从关闭着的门里走了出来,像一个囚徒从监狱里走出来,或一个赎罪的人从忏悔室里走出来。他走出来后,手里依然紧紧地握着那把锤子——他热爱上了敲钟,也迷恋上了敲钟。要是隔几天钟声不响,他就会吃不下饭,喝不下水,睡不着觉。小街上的耄耋老人和三岁小孩都知道,当他用钟声送走自己的父亲后,他对做任何事都不再感到内疚和惶恐,对生死也已经麻木。

后来,时代变化,年岁也不同了,小街上的人们再也不需要听他敲出的钟声。有好心人建议将那挂在洋槐树上的生锈铁钟取下来,甚至连树也砍掉,可他死活不让。谁若是敢去碰那口钟,他就要用锤子砸谁的头。

人们看到他那疯狂的病态模样,都忍不住摇头和叹气。

渐渐地,没有人乐意再去关心这个过时的敲钟人,正如没有人再愿意去关心那段过往的历史。大家唯一感兴趣的事情,是如何从这条居住了几十年的小街搬出去,他们不想再继续住在这条破败、潮湿和阴暗的街巷上。

短短三年或五年时间不到,这条小街就空了。每一户从这条小街撤离的人都曾奉劝过敲钟人,让他也赶紧搬走,带上他敲了一辈子的那口铁钟。可他对别人的劝告置若罔闻,仍是每天早晚都要去敲响那口钟。

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又咳嗽着,举锤子的手缓慢而吃力。他知道再不会有人去听他敲出的钟声,但他还是要敲。他现在只敲给树听,敲给鸟听,敲给自己听。最主要的是,敲给他那含冤死去的父亲听。他每回敲钟的时候,表情都很肃穆,带着深深的惋惜。他把每一次钟声都视为一次绝响。

他和他敲过的那口铁钟,都是光阴的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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