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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理之间:社区治理中的女性参与*
——以基层妇女议事会为例

2022-08-02彭善民张易为

妇女研究论丛 2022年4期
关键词:土布议事会议题

彭善民 张易为

(1.2.上海大学 社会学院,上海 200444)

一、问题的提出

妇女参与社会治理是促成性别平等观念落实的重要议题,同时也是实现国家治理现代化转型的必要条件。现有研究关注妇女参与社区治理的现实情境,从城乡差异出发进行了广泛而深入的探索。聚焦于农村妇女群体的研究建立在一个普遍共识上,即农村妇女在村庄治理中处于边缘位置,在公共事务上也鲜有发声[1]。在传统性别观念的影响下,农村妇女往往被排除在治理决策的范围之外。2000年第二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显示,农村干部中女性人数仅占2.5%[2](PP 235-236)。2010年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显示,妇女干部在参与比例上有所上升,但仍远低于男性,其在农村政治决策中的影响力也微乎其微[3](P 286)。基于这一现实背景,已有研究从自上而下的制度设计[1]、社会工作介入[4][5]、主体意识[6]培育等维度,对农村妇女如何实现公共参与进行了富有意义的探讨,旨在通过“私”领域向“公”领域的过渡,转变妇女在农村政治和社会领域中的弱势地位。

相较于对农村妇女的公共参与议题进行的大量讨论,有关城市社区妇女的公共参与问题较少受到学界的关注。既有研究发现,城市社区是女性高度参与的空间,城市社区中的决策者、参与者、服务使用者均以女性为主[7][8][9]。围绕城市社区妇女开展的研究试图回答“缘何城市妇女群体与社区保持着高度的契合性”这一更具现实性的问题,并衍生出两种具有代表性的观点。

其一,性别气质论。该观点认为,城市妇女在社区公共参与中容易发挥自身性别优势[10],因此她们更乐于参与社区事务,并且在社区事务中占据主导位置。城市社区是陌生人社会的缩影,由于理性利益取代伦理关系成为维护社会秩序的价值基础,城市居民间缺乏情感联系,彼此的疏离感加剧了邻里间矛盾的发生。女性具备的亲和力、沟通能力和建立关系能力可以弥补城市社区缺失的情感联系,拥有这类柔性气质使得城市社区妇女在公共参与中脱颖而出[10],以共情、细心、耐心、暖心、热心为特征的女性优势被描述为解决当前社区治理困境的有效途径[11]。

其二,性别区隔论。该观点认为,社区妇女依靠柔性气质可以参与到特定的社区文娱活动、志愿服务、培训等非正式活动中,同时占据参与人数上的优势,但这并不代表她们在制度化的社区事务中获得了话语权[12]。相反,由于性别化的行为与特定情境中的性别规范和期望相一致,女性的柔性气质也就成为权力机制得以运行的关键组成部分[13]。一项研究调查了新冠肺炎疫情前后社区参与中的性别隔离现象,发现疫情下的社区治理打破了社区参与的性别隔离,而当回归常态后,妇女再次成为社区工作的主力军,并且承担着家庭的再生产任务[14]。

上述观点对理解城市社区中妇女的高参与现象提供了深刻的理论洞见,却也存在一定的局限。首先,无论是性别气质论还是性别区隔论,都建立在对妇女公共参与问题的二元认知上。性别气质论强调了社区参与中女性情感上的优势,性别区隔论侧重女性在社区参与中的局限性,某种程度上也不否定女性情感上的优势,但不看好这种情感优势最终在理性的制度空间里能取得真正的突破。其次,二者缺乏动态性视角,难以解释现实情境的复杂性。李洁指出,有关妇女问题的讨论既不能脱离其特定的社会情境,也需要关注她们自身的主体策略与应对方式[15],二者往往相互关联,同时处于动态的变化过程之中。伴随国家治理现代化转型过程,城市社区的治理模式发生着转变,城市社区妇女获得了能力提升与主体意识觉醒的可能,其在社区参与的形式、参与事务类型以及参与中的主体性表达等方面亦发生深刻变化。

本研究以S市C社区妇联开展的妇女议事会项目为例,旨在探讨在治理现代化转型的背景下女性参与城市社区治理的过程机制。具体而言,女性在参与基层妇女议事会这一社区治理制度创新实践中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制度规范与个体情感如何相互作用,共同影响城市女性的社区参与。由于项目周期与妇女议事会实际运作进展所限,本文未能展现社区妇女实现公共参与的全过程,仅涉及妇女议事会建立前期的团队建设过程。

二、“情”“理”互动:一个基本的分析框架

长期以来,社区研究中有关“情”与“理”的讨论建立在公私领域二元划分的逻辑上,其中,“情”与私领域相关,意指非正式空间中产生的人情世故和人际关系[16],代表着感性、情感与日常;“理”则与公领域关联,是社区正式空间中的法则与规则,因此被赋予理性、规则与秩序的象征含义[17]。从“情”与“理”的关系入手,女性的社区参与路径被描述为从私领域迈向公领域的单向过程时,其实质展现了对“情”的排斥与对“理”追崇。

然而,伴随着研究的不断推进,有关“情”与“理”的讨论也发生着转变。越来越多的研究注意到,情理逻辑是正式逻辑与非正式逻辑相互作用的结果[17],而社区正式空间与非正式空间共同构成了社区参与的连续体。因此,本文认为,理解情理逻辑需要秉持一种互动的视角,既不能将其割裂地看作单一空间的产物,也需要注意到二者对彼此产生的影响。同时,伴随社区情境与主体策略的转变,“情”与“理”的关系也不断地发生着变化。

从情理互动的视角出发,有关“情”的讨论旨在重构原先尚未得到充分重视、未被纳入讨论的日常叙事,发掘女性的主体性与能动性[18],同时构建起与正式空间的关联性,这一概念包含着情感关系和人情道理的双重含义[19]。近年来,不乏有作品从日常叙事出发来探讨女性主体性的能动生成[20](P 264)[21](P 16)。这类研究指出,日常生活叙事转变了情理逻辑的对立状态,将其视为相互依存、相互包容、互有侧重的融合关系。同时,研究的日常生活转向使其不受特定框架制约,得以展露不同群体的多样性与复杂性。

相较于“情”而言,“理”所代表的法理与规则一贯受到研究者的重视,以规则主导的社区公共参与具有更高的规范性和合法性基础,是对公共参与形式的一种发展与超越,而规则的详细程度和规则执行的有效程度则决定了公共参与的实际效果[22]。不过,规则的建立与发展过程中包含着非正式空间中的“情”的运作逻辑。杨善华和柳莉在阐述日常生活政治化时发现,日常生活空间中的互动与聊天构建了妇女公共表达的渠道,同时酝酿着对社区正式空间而言具有重大影响的公共舆论[23]。

综上所述,本文认为,在社区治理情境中,“情”与“理”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存在,二者共同形塑各类社区事件的建构。同时,伴随着社区情境与主体行动的变化,情理关系同样发生着转变。

三、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的研究方法为个案研究法。不同于以代表性为基础的假设检验,个案研究建立在对具体案例的“深描”上,旨在发掘现实情境中生发的运作机制,在广度与深度上和外在于情境的各类因素建立关联性[24],使得一般化的理论或某类社会现象在具体情境中呈现[25]。简言之,个案研究方法提供了一种“见微知著”的研究路径。

本研究使用的经验材料源于研究者自2020年5-11月对S市C社区妇女议事会项目开展的调研。该项目是全国妇联推行的妇女议事会的地方性实践之一,旨在引导和带动社区妇女参与公共事务讨论、管理与决策,推动解决涉及妇女群众最关心、最直接、最现实的利益问题和实际困难。C社区是一处位于市郊的经济适用房社区,近年来由于在楼道治理中表现突出,与政府保持着良好关系,使得C社区拥有较为丰富的活动资源,而无论是作为社区居委会的协助者还是社区活动的参与者,社区妇女都占据着绝对的人数优势,这些在社区中积极参与的妇女随后被社区居委会选定为妇女议事会第一批议事会成员。值得注意的是,在最初的13人名单中,为了增加团队的异质性和多样性,同时考虑到妇女议事会的成员应具备一定的代表性,居委会又从参与其他社区活动和事务的积极分子中发掘出2名女性成员。可以说,最初设定的13人名单带有一定理想化色彩,但在实际参与中,部分被列入名单的成员未参与议事讨论,也有非名单之列的社区妇女积极参与讨论。事实上,每次议事会讨论都有15-20人左右参与,主要的参与者相对固定(主要参与者的基本信息见表1)。由于人员的流动性,妇女议事会成员名单在初次确立后未进行变更,因此导致部分积极参与者未能纳入名单之列,在表1职务中有所标示。

表1 妇女议事会主要参与者的基本信息

在方法论上,本研究受女性主义影响,主张重现妇女的具身性经验,关注社区中不同空间与场景的转换对女性产生的影响。王宇和左停的研究发现,妇女在不同空间中的表现大相径庭,相较于被划归为男性所属的空间与社区正式空间,她们在非正式场合中更为活跃[26]。女性主义认为,传统社会科学的知识模式和方法论建立在男性中心的基础上,女性作为主体的行动与经验遭到无视[27](PP 4-7)。为了重构传统分析范式所描述的消极和刻板化的女性形象,展现女性兼具能动性与积极性的行动,女性主义研究开始聚焦于微观的生活空间,以正向、积极的方式看待女性在日常生活空间中的情感交流与互动。从这个意义出发,对“日常生活”的关注成为研究构建女性主体性的重要理论依据,而女性经验与其在生活空间中的能动表现进一步丰富了社区治理研究的讨论。

本文的经验资料源于观察记录、田野笔记及田野访谈。在为期半年的调研中,研究者往返于C社区开展的活动与议事现场,记录现场的互动、交流与冲突,同时记录社区妇女在日常生活空间中的“闲聊”时间,这些非正式空间中的互动可以反映出议事会成员间的关系,哪些成员在交谈、交谈了些什么,同时有助于发现议事会内部的成员权力结构,以及互动模式的转变。

田野笔记是贯穿整个研究的又一重要的资料搜集方法。根据劳伦斯·纽曼(W.Lawrence Neuman)的论述,本文采用两类记录形式:一类是随笔记录,即在妇女议事会的议事与活动现场记录下的一些重要信息及产生的灵感;另一类是直接观察笔记,是离开田野后迅速记录的详细笔记以及后续的补充[28](PP 463-466)。在访谈部分则使用无结构的、无既定方向的访谈,不设问题,以受访对象的主观感受为依据,鼓励受访对象诉说其认为重要的问题、对具体事件的看法及期待的做法等。同时,将参与者作为主体,保证社区妇女在不受研究者自身价值导向的牵引下自由发声。

四、“情”“理”分行:“团队”中的情感分化与决策收缩

(一)“团队”建立中的情感分化

在自上而下开展的社区项目中,行政动员是推动项目运作、保障项目实施的关键举措,其中地方政府作为动员主体,依靠行政指令进行动员,具有强制性、时效性和单向性的特点[29]。不过,既有研究指出,政府的强力动员是项目得以成功的部分原因,除此之外,社区中存在的一股由居民组成的自下而上的力量是又一关键原因,他们既“能够”同时也“自愿”参与社区建设[30]。由于受性别区隔影响,社区妇女较少获得参与制度化的社区事务的机会,成为社区公共讨论中缺失的力量。在C社区,妇女议事会通过成立由社区妇女组成的议事团队,旨在打破社区的性别区隔。然而,伴随性别区隔机制消失,社区妇女内部仍然存在差异性与进一步分化的情况。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和琳达·尼科尔森(Linda Nicholson)指出,统一的女性性别身份概念忽略了群体内部多元和复杂建构的社会身份概念,性别仅是许多类别中的一种,还需要关注阶级、种族、年龄以及性别倾向等因素[31]。在C社区,妇女议事会的13人名单由居委会拟定,除了两名社区干部外,其余11位成员均为常年活跃于社区的积极分子,其中一部分妇女是社区活动的组织者与参与者,同时也是各类兴趣团体的主要成员,彼此之间保持着良好的联系,她们组成了议事会中的“小团体”。而另外一部分妇女则相对缺乏联系,各自活跃在楼道管理、志愿服务以及其他社区事务中,成为议事会中的“原子个体”。不同的参与经历在妇女议事会成员间形成了天然的情感界限,不过,职务与参与活动上的差异并非导致“小团体”与“原子个体”形成的决定性因素,更为关键的是“小团体”基于“年龄”与“地域”的筛选机制建构起了情感认同,进一步强化了与其他个体的情感界限,甚至营造了对立情绪。一方面,退休在家的老年妇女是社区活动的主要参与者,在活动的安排上也更符合老年人的“胃口”。年龄上的相似拉近了她们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共性话题。另一方面,在议事会的开展中,老年妇女往往习惯运用本地方言,而不会说和听不懂本地方言的成员则被排除在讨论之外。正因如此,在妇女议事会的早期运作过程中,议事会成员间不同的情感基础带来了表现上的差异,同时也展现着明显的情感界限。

1.议题设定中的表现差异

妇女议事会是围绕具体议题展开的系列讨论,“所议何事”是摆在妇女议事会面前的首要问题。C社区妇女议事会就议题的设定展开了两次讨论,这一过程中展现了成员间不同的情感联系带来的表现差异,并且可能进一步引发议事会中的区隔现象。

在初次议题讨论中,彼此之间已经建立良好关系的“小团体”成员掌握着讨论主导权。美琴阿姨建议将议题设为“妇女之家的空间改造”,她认为原先的“妇女之家”空间太小,很多活动都不能开展,因此想要在居委会门口另外开辟一块空地,作为成员议事、聊天的场所。张姐则表达了想要开展更多高质量社区活动的意愿,并希望将其作为议题进行讨论。用她的话来说:“这么多年换来换去就这么些活动,不如外面那些机构来得好。人家是专业的呀!”这些彼此相熟的成员间的交流与互动支撑起了整个讨论过程,她们倾向于在“台面”上表达自己的观点,并且以玩笑的形式表述出彼此所提方案的不合理性。美琴阿姨的提案受到张姐的质疑,她颇为戏谑地说:“有了更大的会场,搞个亭子,到时候可以再把那些老头叫过来,那‘阵仗’就大了。”

相较之下,另一部分成员由于彼此间缺乏联系,与其他议事会成员仅打过照面或是有过为数不多的工作往来,未有多少交流,她们在讨论阶段沉默寡言,仅仅在私下沟通时表述着彼此的看法。这种表现的差异性源于议事会成员在不同社区事务上的参与经历。C社区在社区活动的日程安排上赋予了居民较大的选择空间,居民可以根据自己的兴趣爱好与需求开展活动,并在社区中招募活动参与人员。因此,社区活动的参与形式更容易聚集具有相同兴趣爱好的社区妇女,她们长期活跃于社区活动与兴趣小组的经历使得她们更容易凝聚为具有情感联系的“小团体”,同时她们也获得了更多自主性的决策空间,也更乐于表达自己的需求。而其他参与楼道管理、志愿服务的议事会成员则缺乏决策环境,她们在日常事务中往往扮演着居委会协助者的角色,并较少被赋予行动的自主权。

值得注意的是,部分议事会成员间保持的情感联系不仅仅会造成讨论中成员的差异表现,同时也可能带来进一步的以情感为界限的区隔现象。在一次由作为项目执行方的区社工协会组织的集体学习课程中,C社区派出的参与人员包括两名社工和六名议事会成员。在参与名额受限的情况下,C社区居委采取了“通知”形式来解决“谁来参与集体学习”的问题,消息由督导通知到项目对接人小朱,小朱把消息告知社区妇联主席、同时也是妇女议事会成员的李阿姨,再由她通知其他参与人员。然而,此时的妇女议事会团队仅仅作为框架存在,而无内部的实际交流,也未建立线上的群聊,李阿姨选择性地通知了平日关系较好的几名议事会成员。因此,参与者限定为以李阿姨为首的“小团体”,而并不包括其他议事会成员。

集中学习的氛围融洽而轻松。居委会书记未到场,其他“不熟悉”的议事会成员也未能参与,仅有两名年轻社工随行,这样的氛围正是她们最为熟悉的。彼此关系熟络的“小团体”很快就开启了一系列闲聊话题,以李阿姨为首的“小团体”成员在长期相处中养成了“接茬”的默契,美琴阿姨顺势接过李阿姨的话题,将议题引向相亲。美琴阿姨知道李阿姨为了自家尚未结婚的女儿“操碎了心”,这成了李阿姨平日里最为苦恼的烦心事。当集体讨论进入议题的设想阶段,有了闲聊时关于婚恋的讨论,美琴阿姨率先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即为社区大龄青年安排“相亲”活动,这一方案得到了在场成员的大力赞赏。

相较于先前讨论中涉及的议题大多语焉不详的情况,“大龄青年相亲”这一议题具有更高的可行性,也更契合在场成员的需求与兴趣,因此,在现场讨论中得到了广泛支持,黄阿姨甚至将其描述为一种善行,是会“积德”的。然而,这一仅仅局限在“小团体”成员内部的讨论并未能获得其他议事会成员的认可,同时也造成了议事会成员内部的持续分化。

2.建“群”过程的情感界限

网络“圈子文化”是现实资源和交往对象在虚拟空间中的呈现,由此形成了同学群、同事群、闺蜜群等不同类型的网络群聊[32]。作为一种集体生活的社会表征,不同类型的网络群按照亲密程度和功能进行划分时,它既可以投射密切的现实关系,在互动和表达中反映出“真实”的基调[33],也可以表现为较少的互动和情感投入。

在一次妇女议事会上,社工小朱建议大家可以现场建“群”(微信群),将所有参与议事会的成员都拉入群聊。这一提议被李阿姨和美琴阿姨否定了,对她们而言,建立新“群”意味着需要接收更多消息,而不同群聊的消息发布者往往是社区居委会。出于这个原因,她们不愿意建立新的群聊。然而,当社工小朱提议将议事会成员悉数拉进已有的活动“群”时,却依然遭到否定。李阿姨认为,原有的活动“群”大多建立多年,群成员是建立多年关系的同伴,虽然由于疫情原因活动暂时无法继续开展,但在疫情结束后还会组织。作为解决方案,李阿姨建议,可以把新的成员拉入“妇女之家”的群聊。

李阿姨的表述反映了她对不同网络群聊的界定,李阿姨不愿意将不相熟的人拉入开展多年的“编织群”,却又希望把议事会成员纳入“妇女之家”的群聊中,即便这一群聊在人员和组织功能上和妇女议事会并非完全重叠。在李阿姨看来,编织活动不仅是出于兴趣开展的活动,在长达几年的时间里,“编织群”已经成为她们情感表达的重要场所,她们不仅仅会在群聊中通知活动信息,也会分享日常生活中的趣闻轶事。然而,妇女议事会并不具备这一情感要素,议事会团队是居委会“拼凑”而成,这进一步使得成员间的关系复杂化,成员难以在短时间内建立起团队凝聚力。正因如此,作为“小团体”领袖的李阿姨在是否建群的决议上占据了较大的话语权。在李阿姨的表述中,情感联系的紧密程度是建群与否的关键所在,她更倾向于将妇女议事会的“群”视为以“活动通知”为主、缺乏情感交流的群聊。在这里,妇女议事会的“群”仅仅被赋予工具属性,相较之下,她极力反对把“编制群”替换掉。

有关“群”的讨论显示出议事会成员内部存在的情感界限,当“小团体”成员占据讨论的话语权时,议事会中还存在着彼此关系并不密切的个体,她们被排除在“群体”的范畴外,也未能参与到讨论中,她们的边缘性表现在她们通常处于零散、无组织的“原子化”状态[6]。

(二)决策收缩与行政化

妇女议事会旨在通过赋予社区较高的自主权来提升社区妇女参与议事讨论的能力。这一自主权体现在议题设定与成员决议两个方面:在议题设定上,社区既可以在现有行政工作的基础上开展议事讨论,也可以另辟蹊径选取其他兴趣话题;在成员决议上,社区居委需要让渡决策权,社工小朱在妇女议事会前期讨论中担任引导者和主持人的角色,同时,专业的社工督导负责全程跟踪项目进展,保障具体的决议由议事会成员讨论后产出。然而,在实际运作中,议事会成员之间存在的情感界限明显影响了议事讨论的成效,从妇女议事会的讨论到“小团体”内部决议再到居委会的最终决定,议题的决策权不断收缩。

从初次议事会的讨论到随后的集体学习课程,“小团体”间建立的情感基础帮助她们在议事会讨论中获得了主导权,而其他议事会成员则由于相处时间较短、彼此联系较少等原因而处于讨论的边缘位置。然而,“小团体”成员间相似的社区参与经历使得她们在需求上建立了共识,这进一步限制了她们对彼此提出的议题进行质疑。在缺乏讨论的情况下,美琴阿姨提出的“空间改造”方案与张姐提出的活动需求受到了来自居委会方的强烈反驳,她们一方面觉得提出的方案与妇女议事会毫无关联,并且缺乏具体的方向;另一方面认为,在缺乏经费支持的情况下,这些议题都缺乏可行性。

在居委会看来,议题只有匹配当前的社区核心工作,才能获得进一步的推进,同时这也是减少不必要的风险的最为稳妥的做法。作为政府的准行政派出机构,居委会承担着组织、管理、服务、动员等多项任务[34]。除居民工作外,居委会还需要完成各项上级部署任务以及负责各类台账的整理与编辑,考虑项目运作需要投入的人力、物力,避免潜在风险的发生。在这个意义上,居委会希望妇女议事会成员提供清晰明确、潜在风险小、符合目前工作的方案。因此,当项目启动两个多月而议题迟迟没能决定时,议事会成员的集体讨论成为“耗时又无效”的选择,居委迅速接管了议事会的决策权,议题的制定转而成为居委会内部的讨论。

在居民区书记与社工小朱的协商下,“打造美丽楼道”成为议事会的备选议题。“美丽楼道”是C社区近些年重点开展的项目,各楼道根据居民需求进行主题楼道打造,目前已成功打造出卡通题材、水墨画等不同特色的主题楼道,并计划将试点进一步推广到其他楼栋。对议题的修改,社工小朱既有自己的“私心”,又表现得相当无奈,她表示“每周的时间安排都很紧凑,也就今天在社区,其余四天都需要参加各个培训,是真的没时间”。

既要参与源源不断的培训,又要完成上级部署的任务,接受来自各方的考核,这意味着小朱不能在妇女议事会项目上投入过多精力,压力让小朱产生了退而求其次的想法。具体来说,这种想法建立在对“质量”的把控上。能够按时完成任务,保障“量”的完成是最基本的,然后才是如何提升“质”。对小朱来说,议题更换为“打造美丽楼道”无疑减轻了她的工作量,原本这一项目就是她所负责的,比起花费额外精力寻找议题,现在妇女议事会的开展将二者合为一体是再好不过的选择,用她的话来说,那是“省力又省心”。

不过,“打造美丽楼道”的提案也被否决了,取而代之的是“土布社区”的方案,做出决定的是居民区王书记。“土布项目”是区妇联购买、配送的活动,由专业的第三方机构提供详细的策划方案和人力,教授议事会成员制作各类土布制品。王书记希望结合“土布项目”打造一支社区的土布团队,进而实现“土布社区”的最终目标。从“打造美丽楼道”到建设“土布社区”,整个决议的最终达成反映了书记的私人考量。一方面,书记对“土布”情有独钟,先前社区开展过“土布旗袍队”的活动,每套旗袍都是找专业匠人定制的,售价不菲;另一方面,配送项目可以借助专业组织提供的现成服务,既节约了妇女议事会项目的开支,也减少了社区的工作量。书记的拍板既有出于爱好的考虑,也有出于缓解基层社工压力的隐性考虑以及“同一战线”的默契配合。最终议题的决策权又重新回到居委会内部,长期耕耘在基层的书记明白手下的社工需要处理大量的行政任务、培训任务以及各类居民服务,而配送服务可以使社工“省力又省心”。

五、以“理”生“情”:议事团队的合作与发展

伴随着议题的确立,妇女议事会成员需要往返于议事讨论与活动现场。相较于抽象议题的讨论,“土布活动”为妇女议事会成员提供了她们熟悉的社区参与形式。不过,“土布活动”在妇女议事会中仅仅扮演着辅助角色,妇女议事会旨在借助“土布活动”的开展来促进议事会成员讨论与决策的能力,以此保障议事会成员拥有足够的能力实现建设“土布社区”的目标。在议事会的推进中,在对无序状态的反思和提升合作效率的双重需求下,C社区妇女议事会开始讨论规则的建立和职责的分配。同时,对于边缘化的议事会成员而言,以职责分配为契机,通过主动承担、人情互动等策略加入议事讨论中,成为被“认可”的成员。随着“理”与“情”两方面的深入,议事会逐渐从“无序”到“有序”,从“小团体”与边缘个体相互割裂的状态逐渐形成具有社群感的团体[4]。

(一)打破情感界限:以规则主导的团队合作

1.议事会运作中的矛盾与冲突

议事会的运作过程是动态性的。在实现组织目标的过程中,规则与合作的缺失使得妇女议事会处于“无序”状态,催生了一系列矛盾与冲突。在这一过程中,议事会成员的利益受损加速了关于规则与合作机制的讨论日程。

第一,个体实践与团队目标的冲突。“土布活动”由第三方组织指导开展。较之以往的烘焙、插花等社区活动,“土布活动”服务于妇女议事会的组织目标,该活动涉及较为复杂的制作流程和较多的零散物件,需要按照多个步骤将不同样式和形状的土布进行裁剪、拼接、缝纫。活动的复杂性旨在激发议事会成员间的合作与互动的意识。然而,在初次活动中,参与者仍然遵循原先参与活动时的习惯,选择自己独立完成作品,名义上的“土布团队”实际上呈现“各自为战”的状态。面对复杂的制作流程,现场参与者中有不少年龄较大的成员,她们制作耗时更长、进度不一,这些状况使得现场的授课老师很难控制整体的节奏。此外,不少参与者带着自己的孙辈参与,小孩在玩耍嬉戏时将各类器具和材料混合在一起,进一步加剧了现场的混乱。最为关键的是,活动现场的混乱状况影响了参与者最为看重的成品产出。在活动后的反思中,社工小沈认为:“居民都在意能得到的东西,活动有产出、有成品,大家的积极性就高,也乐于参与,哪怕是插个花,也会拍个照片,觉得自己的花漂亮。”而“土布活动”的混乱状况则影响了她们的实际利益,每个参与者切实感受到的混乱状况引发了寻求转变的共鸣,这段经历使得议事会成员的目光被拉回到对“团队合作”的讨论上。

第二,“小团体”与边缘群体的矛盾激化。游离于“小团体”外的议事会成员徐阿姨是议事会的积极参与者,然而她却未能获得活动的参与资格,徐阿姨将之理解为自己的“关系”不够硬,不是妇女议事会的核心成员。徐阿姨的抱怨源于议事会开展中的两个问题。其一,在妇女议事会开展之初拟定的核心成员并未全都积极参与议事会的讨论,而像徐阿姨这类积极参与议事的成员却不在名单之列。其二,在参与活动时,第三方机构根据预算配比只准备了15份材料,却有20名成员报名参与,由于一部分议事会成员将活动内容发布在其他群聊中,导致实际参与的部分成员是与议事会成员关系密切的社区居民,而非议事会成员。根据以往活动报名的规则,参与名单按报名先后顺序进行筛选。前后事件的偶然联系让徐阿姨产生了“因为我不是核心成员,所以我没能参加”的想法。

徐阿姨的话反映了部分议事会成员试图将自己的关系网络扩展到议事会运作中的“私心”,议事会中的“小团体”往往是积极参与各类社区事务的社区居民,也因此有着较为庞大的人脉。对她们而言,与其和并不熟悉的其他议事会成员重新建立联系,不如直接将自己的关系纳入进来。因此,一些边缘群体时常被排除在活动之外。根据徐阿姨的讲述,活动开展后的一次议事会仅有12人到场,未出席的议事会成员中,一部分因为集体旅游而未能到场,另外一部分则是对活动的设置感到不满,她们大多和徐阿姨一样是议事会中的“边缘”角色,她们积极参与议事讨论,却没能获得参与活动的资格。“议”与“行”的分离不仅使她们对活动现场的突发状况缺乏了解,无法参与讨论,更加深了她们本来就有的“陌生人”的感受:即便身处同一场讨论,却似乎与自己毫无关系。

2.规则与合作机制的建立

在C社区妇女议事会的推进过程中,对规则的关注源起于议事会发展的现实需求以及议事会成员基于私情的“违规”行为,并在社工小朱的引导下展开了进一步的讨论。实际上,每次议事会活动进行中,督导与社工小朱会根据议事会遇到的问题进行汇总,并逐条罗列在黑板上,由议事会成员进行投票选择下次议事会召开的议题。由于建立在妇女议事会成员广泛理解的基础上,议题逐渐深化和聚焦,从“如何打造土布社区”、“如何建设一支土布团队”到“如何让土布工坊持续开展”,在外部力量的协助下,妇女议事会开启了规则的探讨。

规则的建立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从理论上来说,规则可以保障团体成员的权利不受损害,增强议事会的规范性、认同性和合法性[22],起到维系组织稳定的形塑作用。在C社区妇女议事会的推进过程中,有关规则的讨论源于议事会发展的现实需求以及议事会成员的“违规”行为。在下落到具体情境时,妇女议事会不仅需要考虑刚性规则,还需要将“情”纳入考量,以达到“合情合理”的终极目标[35]。在这个意义上,规则同时包含着“理”与“情”的双重维度,这与居委提到的“开会”中的规则截然不同,后者往往仅是行政约束,长期以来作为居委会开展社区事务的主要手段。在“开会”的模式下,居民作为社区事务的参与者缺乏表达意见与参与讨论的能力。正如王书记所说:“以前她们习惯开会,说要讨论点问题都不想来,一说开会就都来了,一直都是我们在上面讲,她们在下面听。”

议事会运作前期,组织内部尚未生成规则秩序,仅仅依靠区社工协会给出的四条参与原则(1)四条参与原则包括遵守时间、相互聆听、围绕主题、尊重差异,每次议事会开展前都会由社工强调这些参与原则。,而没有根据社区自身情况制定的具体规则,因此无法避免讨论过程中出现无序的状况,更何况C社区的议题始终围绕着“土布社区”开展,在议题与活动中来回切换的形式更是加强了议事会对规则的依赖。

渠敬东认为,制度孕育于具体风俗与人心之中,如何择选制度、依据何种文化习俗选择、不同地区的选择又有何种差异,这些问题具有彼时彼地的限定性,不应被视作理所当然的产物[36]。在C社区,无规则的运作模式降低了议事效率,加剧了“小团体”与其他议事会成员间的隔阂,C社区妇女议事会反思以往的无序化运作,探讨如何实现规则治理。

规则制定分为两个模块:一是围绕议事会的规范化建设展开;二是针对目前的议题而开展的关于土布制作中人员分工的讨论。在第一个模块的讨论中,徐阿姨的经历使得议事会优先将“议事成员权利的维护”置于讨论的最优先地位。“议”与“行”需要保持统一性,议事会成员在相关配套活动的参与上应当拥有同等的参与权利,并且获得优先参与的名额。同时,议事会需要抑制“人情”越界的发生。

在活动分工与合作机制的讨论上,李阿姨提出流水线操作的方案:“我觉得我们可以采用流水线的方式,我们原先做的时候东西容易拿乱,时间也掌握不好,如果一个人负责一个部分,做完交给下一个人,那就能保证不会乱。那些会剪的,就让她去剪,那些缝得好看的,就让她们负责缝纫。”在她看来,各司其职、各取所长的方式可以使活动有序开展,并且不会发生成品的品质差异。基于团队合作的想法首次出现在议事会的讨论中。议事会成员意识到,合作是实现预先设定的组织目标的必要手段。在后续的实际操作中,“流水线”的运作模式造成了活动参与者的阶段性空闲。据黄阿姨描述:“之前的安排有问题,你说剪个布安排四个人,剪完后面几组人没事干,就在那聊天。等她们剪好给下一批人的时候,她们就可以休息了,就觉得自己的任务结束了,那她们就可以走了。我们几个是负责收尾工作的,做到后面所有东西都给我们几个,做的东西又多,时间还长。”另外,未设置各个环节的具体人员安排,反而遵循“先到先得”的原则,使得参与成员优先选择较为容易的环节(如裁剪),而在考验技术的“缝纫”环节上总是“后来者遭殃”。结合遇到的这些合作问题,议事会商议在不改变每个环节人数安排的基础上,增加实际的灵活性,已完成工作的人员可以调配到其他环节进行协助。在环节的人员安排上,不再采用“先到先得”的模式,而是根据不同人员的特长和优势进行安排。美琴阿姨提议,将每周三下午一点作为团队自我管理时间,讨论制作材料所需清单、明确制作的物件以及成员具体安排。

从C社区的经验来看,规则与合作机制是以明文规定的形式强调了议事会的整体性,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原先无序状态下议事会中“小团体”的“人情滥用”状况,促进了议事会成员间的交流。

(二)人情互动:边缘成员的行动策略

组织规则的建立在打破议事会成员的情感壁垒上发挥着正向、积极的作用,而合作模式进一步激活了议事会成员之间的互动。与此同时,在非正式的空间中,看似不起眼的日常生活中的互动、聊天是社区妇女进行公共表达的重要渠道[23],这一非正式参与的空间为边缘成员提供了使用“情”这一策略的可能,从而使实践的“微观权力”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改变”关系格局的能力[37]。

作为最先一批参与议事会的成员,同时也是居委会“钦点”的核心成员,小陈最初因为“外来媳妇”的身份标签而受到议事会中以李阿姨为代表的“小团体”的排斥。加之议事会的讨论过程中,成员往往用本地方言进行交流,语言的障碍成为一道天然的壁垒,将以李阿姨为代表的“小团体”与小陈区隔开来。在李阿姨看来,小陈每次的发言都显得“不合时宜”,不懂看眼色,有点“拎不清”。

李阿姨作为“小团体”的领袖,能够调动团体成员参与到议事会中,但她的态度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其他成员的融入。李阿姨不看好小陈,认为她不能按她们心中“出色”的标准做事,并将这一影响刻板化,持续投射到小陈身上,以符合对其预设的形象。相较之下,议事会开展中途加入的另外一名年轻女性引起了她们的兴趣(2)该女生仅参与了一次议事会讨论,当时恰逢她在家赋闲,之后她找到了工作,不再参与议事会的讨论。。在讨论结束后,该女生用带来的材料教授议事会成员制作DIY发夹,受到阿姨们的欢迎。阿姨们的热络表现与先前任务分配时对小陈主动承担任务后的“嘲讽”态度形成鲜明对比,李阿姨和美琴阿姨特别“叮嘱”小陈,让她好好做事,不要做了几天就不做了。对于这种显见的差别对待,社工小朱认为,并不能完全表明阿姨们的偏爱,她们是在“试试水”,看看新来的小姑娘人怎么样,做事怎么样。在这个过程中,小陈并非没有察觉到阿姨们对她的态度,但她也有着自己的考量:“也不只是议事会,在楼道还有一些活动里也能感受到一些。平时她们几个阿姨妈妈都会约着旅游、活动,但我参加的比较少,因为要照顾小孩什么的。但是你们不也说了嘛,议事会需要一些年轻人站出来,整个议事会也就我年龄最小了,而且我也想要参加一些活动。”

转变发生在议事会规则的讨论中,社工小朱提议将由她负责的“主持人”和“引导者”的角色交由议事会成员完成,进一步扩大议事会成员的主导作用。然而,面对从未接触过的职责,大多数议事会成员陷入了“积极却又被动”的复杂状况中。从理想状态下,议题的选择、商议和决策过程本应作为整体运作,但在实际操作中,议题的选择被单独分割出来,妇女议事会成员既希望议事会可以持续,带来新的议题讨论,又希望在议事会议题的选择和主持引导上可以由他人负责,这一现象增加了她们对居委会的依赖。因此,小朱试图让议事会成员主动承担这部分职责。小朱提出意见后并没有成员主动响应,反而纷纷推辞“能力不足”。一阵沉寂后,小陈表示愿意尝试召集和引导工作,这无疑减轻了议事会中其他成员对任务可能落在自己头上的担忧。在此后议事会和相关活动的开展上,小陈的活跃表现逐渐获得了部分议事会成员的好感。在议事会中的活跃不仅是小陈努力获取信任的过程,同样也成为小陈展露自己、表现自己的重要场所。随着交流的逐渐深入和团队作业的共同完成,在一次次的沟通中,小陈“外来媳妇”的标签被慢慢抹去,有些成员为了方便小陈理解,在交流时刻意选择说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小团体”存在的合理性受到质疑,原先牢不可破的壁垒开始瓦解,为议事会中边缘群体的融入提供了条件。与此同时,“年龄”的差异也不再是阻碍,年轻意味着想法上的创新,使妇女议事会成员有机会接触新鲜事物。就像朱阿姨在讨论时提到的:“要有个带头人,得是你们这种年纪轻的,我们期盼着你们来。我们本来岁数也大了,很多事情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但你们不一样,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你们接触的也比较多,能想到很多我们根本想不到的活动、游戏之类的。我们也很乐意接触这些新鲜的东西。”

另外,这种“情”的策略体现在议事会前后的等待时间以及各类场所中的偶然碰面上。议事会成员在长期参与社区事务的过程中形成了一个共同默契——宁可早到不愿迟到,往往活动开始前半小时就有成员陆续到达会场。这些“等待”的时间并非无意义的空隙,而是一个动态的、开放的、蕴含着可能性的空间[20](P 264)。时常可以在等待的时候听到成员间互相畅谈着生活琐事,有时仅仅是一个传言就可以引发一场激烈讨论。在这里,小陈使用的策略来源于自己作为“女人”“母亲”“妻子”“儿媳”的身份,这些身份关联着其他妇女议事会成员的共有记忆和体验,构成了她们交谈的话题。与此同时,由于大多数议事会成员都是老年妇女,偶然会带着自己的孙辈参与议事会,小陈总是可以抓住这些时机,或是给小孩一些零食,或是分发自己做的小手工制品。

小陈融入议事会的过程诠释了“情”的作用。“情”的策略还包括恻隐之心,小陈通过不断努力、表现的方式烘托了情感氛围。在与李阿姨和其他议事会成员的互动过程中,小陈试图贴近、契合核心团体中的“集体表象”(一种特定群体共享的意义世界),以获得合情性。在这一过程中,李阿姨对小陈的刻板印象较深,策略未能实现理想效果。但小陈作为行动者传递的符码被旁观者接受并传播,舆论力量和议事会成员在道德上的共情也就得以产生,其诉求和行动也就具有了合情性,互动对象就得承受一定的情感和道德压力,边缘个体的权力由此产生[37]。在正式空间与非正式空间的互动作用下,小陈将边缘化的劣势处境转换为积极、可供利用的行动策略,实现了对团队的融入。小陈的经历仅仅是一个个例,但这些发生在私人或是非正式场合中的微小叙事却也勾勒出“弱者的权力”——一种未言说却真实存在的权力[38](P 19)。

六、以“情”推“理”:迈向公共性的组织发展

伴随议事会的持续运作,“情”与“理”的关系发生着转变。当妇女议事会逐渐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团体时,议事会的运作不再依赖规则的刚性约束,“情”成为联系彼此的纽带,以“情”构建的关系将妇女议事会推向“公共性”的讨论。“公共性”是以个人为基础,以超越利己主义为旨趣的[39]。从社区参与的角度来看,“公共性”意味着人们从自身利益出发,在矛盾基础上实现趋同与共识,从而共同参与对社区问题的讨论,实现从私人化向公众转化的过程[40]。在迈向公共性过程中,妇女议事会逐渐成为具有延展性与创造性的公共空间。

(一)创造性空间的生成

受限于政府的资金支持,项目的开展往往呈现出阶段式的特点。当配送服务撤出社区时,议事会也随之遇到发展瓶颈。不论是继续开展“土布活动”,还是在其他议题的讨论和执行中,资金是议事会得以继续开展的基本保障。另外,在议题的设定上,依托“土布活动”的开展,议事会围绕活动中遇到的困难展开循序渐进的讨论,在不断“试误”中补全了团队建设中的不足。但是,依托配送服务展开的议题也终将会因服务的停止而终止,妇女议事会的持续性运作不能仅仅依靠配送活动的支撑。

面对配送服务的撤出,议事会成员希望将土布团队持续运作下去,并试图在现有资源中寻找可供利用的资金源。在众多的方案被一一推翻后,张姐发表意见:“大不了和楼道打造的时候一样,起初900块钱也不够用,后来大家看到实际效果了,都是自己出钱,按照自己喜欢的风格打造的。我们议事会实在不行,也自己出钱,把活动办起来。”张姐认为,既然是自己喜欢的活动,花点钱也在情理之中,况且也不是什么巨大的开销。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按照目前议事会活动开展的速度,制作的土布用品该如何处理?社工小朱建议成立一个类似于“慈善超市”的组织,销售团队制作的土布制品,用赚到的钱继续开展活动,由此可以形成良性的循环。小朱的建议激发了成员的创造力,方案不仅受到认可,还得到了进一步的完善,以及伴随各种幻想一同迸发出来。

陈姐:到时候卖得太好,都来不及卖,那我们不是要赚大钱了?

李阿姨:到时候你儿子结婚要用的钱都够了。(现场一片大笑)

美琴阿姨:我现在有一些想法,网络上看到卖的那种商品价格都很贵的,以后我们也可以做个土布手工的商店,就放在“拼多多”上卖。(田野资料:20201016)

议事会所提供的沟通渠道和对活动的兴趣是她们乐于参与的主要原因。在议事现场,不少议事会成员挎着精心制作的土布包包,佩戴着各类土布发饰。当被问起这些物件从哪里来时,她们纷纷展示自己的劳动成果,这种举止行为的表现已无需过多言语的修饰。因此,她们希望延续这一议题,在资金问题上,显然她们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钱没有,大不了就自己贴。在设想中可能会成为运作难题的资金问题,反而在“自己贴钱”这一最坏打算下生成出更大的想象和创造空间。结合“线下+线上”模式,她们期待着土布团队可以获得成功,能为议事会的活动开展翻开新的篇章。

此外,从决定“土布活动”开展时制作的物件,到商讨具体规章秩序,议事会给予团队以自决的空间。从意见的提出到最后的落实,议事会成员看到自己提出的意见得到采纳,便对议事投入了更大的热情。从前“不敢乱说话,怕说错话,怕坍台”的个人状态发生转变,在“说说看,说错了又没事”的团体鼓励下,越来越多成员敢于表达自己的意见。团队运作的成功经历赋予了议事会成员自信心,而土布制品的不断产出又进一步提升了议事会成员对妇女议事会未来的期待,议事会成员表达着探索其他议题的愿望。

(二)指向“我们”的行动

在议事会的制度设想中,纳入多元化的群体、扩大女性在社区中的声音是其主要发展目标之一,而这一目标的实现有赖于议事会自身的吸引力度,尤其是议题的多样性。“土布活动”的开展有效促使“原子化”的个人主体向具有情感与价值认同的社群主体迈进[4],主体的转变又反过来加速了议事会的运作。

首先,妇女议事会形成了情感交流平台。参与的个体汇聚成整体,议事会成为情感沟通的集体空间,进而嵌入成员的日常生活之中。由此,议题不再受限于“前台”表征下的有限议题,而是可以扩散到成员的生活,渗透到各类细枝末节的矛盾纠纷之中。换句话说,原先设定的议题受限于项目周期,最后沦为社区居委会的职责,因此在选题上存在与生活的割裂,而作为“团队”的社群主体的出现使议事会在职能性组织的标签上又被赋予了情感性。在这个意义上,议事会成员可以社区居民的身份参与其中,她们在社区中生活,感受着社区的变化及存在的问题,并将这类体验传递到议事会中,形成了“生活”与“项目”的连接。由此,身处议事会的成员改变了先前参与社区事务时以“工作、任务”为导向的沟通模式,转而迈向了以“关系”为纽带构建起来的团体模式。这一转变预示着议事会成员的交流不再限于议事会的事务,而是进一步扩散蔓延到议事会外的日常生活之中。诉说自己的故事,聊聊发生的琐事,再到成员之间有事时的互帮互助。在不断互动中,议事会成员共同构建了集体空间,生发出支撑彼此的情感力量。

其次,在参与议事会的过程中,议事成员所代表的某一群体利益得到考虑。伴随议事会参与主体的多元化,议事会成员背后都可能代表着一个特定群体,或是“全职妈妈”,或是“独居老人”,她们意见的表达使得议事会能够覆盖到更广泛的群体的权利,使“我”的行动扩展到“我们”的行动。

议事会中最为年长的张老师的表述正是反映背后的“我们”的最好证明:“我们社区里像我一样独自一个人居住的老人不少,有些老人出行不太方便。对这样的群体,我们应该建一个群,在群里有什么事情及时交流,因为现在年纪上去了,有些时候会发生些什么问题也都不好说,每天一句早安和晚安也能确保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张老师八十多岁了,独居让她联想到与她有相同经历的群体。她的身体硬朗,也经常参与社区活动,她的发声代表了一个缺乏发声渠道的群体。正如她所说:“有些年纪大的干不动,一些80、90岁的老年人,实在是有心无力。”黄阿姨表述了另外一种“我们”,她说:“我退休后的十年时间都一直在家,之前不好意思去居委会主动报名参加活动,就一直在家闲着。后来,我被‘挖掘’出来了,参与活动也多了,如果没有人找我的话,我也不会出来。”

议事会成员不同的背景,使其展现出不同群体的真实样貌。在议事会的持续发展中,议事会成员的日常生活和更为急切紧迫的社区问题被纳入讨论的视野中。在“我”的背后有“我们”的身影。扩大议题范围,解决“我们”的问题,将是议事会高质量与可持续发展的方向。

七、结论与讨论

女性的公共参与是性别平等和社会进步的标志,也是社会治理创新的重要源泉。近年来全国妇联在推行的妇女议事会是践行性别平等和推动女性参与社区治理的重要机制。本文基于对S市C社区妇女议事会中女性参与过程的系统梳理发现,城市社区妇女从熟悉的社区活动转向陌生的社区公共事务的经历,是女性主体性不断发展的过程,也是一个在“情”与“理”之间不断平衡的动态过程。

在妇女议事会运作初期,议事会项目“自上而下”的动员属性意味着议事会成员的选定上并非遵循“自发、自愿”的组织模式,而是由居委会按照原先社区妇联执委名单确立的。议事会的建立并非意味着新的团队力量的出现。在议事会中,良好的情感联系为部分议事会成员建立“小团体”提供了可能;而另外一部分成员则因较少参与社区活动,或是负责不同的社区事务而缺乏联系,成为议事会中的“原子个体”。议事会成员间的情感界限使得议事讨论难以产出预期成效,进而导致决策权不断收缩,最终重新回到社区居委会的掌握中。在这一过程中,“情”与“理”并未实现真正交融,而是以各自的逻辑运作。

伴随议事会的运作推行,“情”与“理”的关系发生着变化,议事会的“无序”状态造成了议事会成员的利益受损,有关组织规则与合作模式的讨论被认为可以有效限制“情”的滥用,同时提高议事会的产出效率,它以明文规定的形式强调了议事会的整体性。“理”的逻辑占据上风,主导着议事会的发展,也促成对“小团体”的治理。从“理”的讨论出发,边缘群体不断发挥着自身的能动性,她们通过非正式空间的日常生活策略,以及在正式空间中积极承担工作,实践着自身的“微观权力”,主动改变着议事会成员内部的关系网络,一定程度上初步形成了基于新规则共识的情感共同体或团队。

伴随新情感共同体或团队的发展,“理”的逻辑逐渐让位于“情”,议事会不再需要依靠正式规则的约束,“情”成为联系议事会成员的纽带,以“情”建构的关系将议事会推向“公共性”的发展。在融洽的氛围中,议题逐渐向其他领域拓展,每个议事会成员背后都代表了一群“我们”的存在,实现从“我”到“我们”的延伸,也是议题深入日常的最好体现。经由“我们”的共同努力,推进了女性在社区治理中的公共参与。

妇女议事会个案呈现的情理分行、以理生情、以情推理、情理交融的过程,揭示了社区治理中女性参与的特点。本文据此建构的情理互动视角亦对既有观点形成某种回应。情理互动论显示,性别气质论强调“情”的优势,有时也会成为劣势,诸如“小团体”的出现。“理”可以治理“情”和发展“情”,而新的情感共同体会推动女性达至社区“理”的层面,一定程度上促进社区妇女主动参与到公共事务的讨论中,进而打破了社区参与中的性别区隔。为此,也可以说情理互动论是气质论和区隔论基础上的整合创新。不过,需要注意的是,本文尽管采取日常生活视角来看待社区妇女积极、能动的面向,但是,这一积极属性在性别不平等和性等级等结构性制约下仍然是在有限的空间与条件下才会出现的[21](P 16)。

情理互动视角一方面反映了女性参与的特点,另一方面也植根于本土化情境。妇女议事会落地的基层社区充满了“情”与“理”的张力。在本土化情境中,规则的有效治理建立在“情”的基础上,“情”为社区妇女持续性的参与提供了保障。何雪松认为,有别于西方国家对理性、规则的重视,中国国家治理建立在“情本位”的基础上,情感是立国与社会建设的基础[41]。下落到社区,“情”构成了理解社区妇女行为的基本面向,为她们提供了富有成效的行动路径。实践中“自上而下”式地推动社区妇女公共参与,易忽视“情”的功能。立基于理性的规则与制度,在缺乏“情”的支撑下,反而诱发了故意不守规、不参与等不端行为的出现[41]。与此同时,通过自发的“情”建立起的特殊信任关系,靠着“特殊对待”区分出圈里与圈外[42]。因此,身处情理交融的本土情境,女性在社区的公共参与互动更需情理之间的平衡。妇女议事会自组织的运作与发展,既是情理互动的结果,又是女性参与社区治理情理平衡的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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