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员”字

李福员

（长春教育学院，吉林长春 130000）

“员”由实词变成类词缀，是一步步语法化的过程。语法化指的是语法范畴和语法成分产生和形成的过程或现象，典型的语法化现象是语言中意义实在的词语或结构式变成无实在意义、 仅表语法功能的语法成分，也就是中国传统语言学所指的“实词虚化”。如果把这个概念扩大，我们也可以说一个不太虚的语法成分变成更虚语法成分的过程也是语法化。“员”本身是有实际意义的，最终虚化为类词缀，是实词虚化，即典型的语法化现象。下面我们先对“员”的历史演变过程进行考察。

1 历史考察

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

——《孟子·离娄上·第二章》

员者常转，窾者主浮，自然之势也。

——《淮南子·原道》

员径八尺，合盖隆起，形似酒尊。

——《张衡传》

绳者，所以绳万物也；准者，所以准万物也；规者，所以员万物也。……矩不正，不可以为方；规不正，不可以为员。

——《淮南子·时则训》

东汉时，许慎解释“员”为“物数也，从贝，口声。”“木曰枚，竹曰个，丝曰总，贝曰员。”徐锴曰：“古以贝为货，故数之。”许慎之所以没有正确分析出“员”的本义，是因为在形体演变中，小篆字形与甲骨文“”和金文“” 相比发生了较大变化，由于误将“”写作了“”，于是“员”被写作“”，许慎的《说文解字》是依据小篆分析字形的，因而得出了“物数”的意义。

从“圆形”到“物数”，尽管都是实词，但意义的虚实还是有差别的。“圆形” 具有一定的空间意义，我们在现实世界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但“物数”就比较抽象了，是人们约定俗成的，并没有固定的形体。

后来由“物数”的意义引申出“人员的数额、官员的定额”之义，如《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中的“今少一人，愿君即以遂备员而行矣”中的“员”就是此义。在汉代和魏晋南北朝时期，“员”的主要词义就是“官员的定额”。姬培培（2019）认为中古时期“员”独立充当句法功能的能力更强，但是“员”还未出现单独指人的用法[1]。也就是说这个时期的“员”还是含有数量义的，没有成为表人的名词。

到了唐代，“员”开始表示人，既可以指官员，也可以用来指非官员。“官员”这个词也开始频繁使用。

台阁多官员，无地寄一足。

——《全唐诗》

今官员极多，用人甚少，有一人身上乃兼数职，为是国无人也？

——《隋书》

御史台、刑部、大理寺官员，遇有公事推勘详断时，宜与免朝参，兼不得私行人事。

——《唐文拾遗》

由“人员的数额”这个义项很容易虚化为量词，意为“位、个”，一般用于武将，如《三国演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中“再拨一员上将，相助你去。”有时候也可以用于官员，韩愈在《江西观察使韦公墓志铭》中写道：“故事，使外国者，常赐州县官十员，使以名上，以便其私，号私觌官。”此时，“员”就成了一个名量词，起修饰限定的作用，虽然仍然是实词，但与表“物数”的名词相比，已经失去了体词的指称性，“员”进一步虚化。

到了清代，“员”表示某种人的用法已很常见，但“人员”的意义还没有完全褪去，有了向词缀转化的趋势。在这个时期的作品中，能找到很多例子：

况且随带的那些司员，又都是些精明强干久经审案的能员，那消几日，早问出许多赃款来。

——《儿女英雄传》

诸海龙君，皆专员来贺，争折简招驸马饮。

——《聊斋志异》

文七爷是随员，只得穿了衣帽，到统领船上请安禀见。

——《官场现形记》

你幸儿遇见的是我，倘若是个精明强干的委员，这月饼案子才了，砒霜案子又该闹得天翻地覆了。

——《老残游记》

清代，表示人的“员”大量使用，为类词缀的产生创造了条件。“员”能成为类词缀，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员”在词语中位置的逐渐固定，即语素的定位。马庆株(1995)曾说过：“词缀分布特征是定位性，不定位的不是词缀。”[2]上文例句中的“司员”“能员”“专员”“随员”“委员”等词，“员”的位置固定，表示某类人，已经很像我们现在的类词缀了。有学者根据统计和研究认为：元明之前，“员+×”结构式的数量高于“×+员”结构式的数量；元明以来，“×+员”结构式的频率高于“员+×”；至清代，“×+员”结构式的数量占有绝对优势，这说明“员”已实现定位性，主要出现在复合词的后置位置，为“员”的类词缀化奠定了基础。一直以来，定位性都是确定词缀很重要的一个标准，根据词缀的位置，我们可以分为前缀和后缀，随着“员”位置的固定，我们基本可以判断它是一个类后缀。

“员”成为类词缀还有很重要的一个条件就是要具备一定的能产性。1949年之后，为了体现各行业间的平等，很多职业都改成了以“员”结尾的词：警卫员、陪审员、飞行员、辅导员、播音员、服务员、运动员、炊事员、观察员、业务员、代理员、饲养员、解说员、守门员、管理员、特派员、指导员、编辑员、演员等。除了职业外，它还可以表示某个群体的成员或者某一类人，如团员、党员、社员、组员、少先队员、伤员。只要意义上能搭配，都可以进入“×+员”的组合。曾立英抽取了《语法信息词典》 中三字词的末尾语素，然后按出现频率列出了前11 个语素，“员”的使用频率排在第7 位，前6 个语素分别为“子、性、机、器、学、人”。由此可见，“员”的能产性是很强的[3]。

语言的类推机制也为“×+员”的发展提供了潜在的语言材料。最初，“员”小范围地使用在表官员的领域，清代，虽然“员”的使用范围有所扩大，但仍然局限在与官府有关的一些人员上。新中国成立后，这一藩篱被打破，“×+员”被类推到其他领域，可以表示各种行业。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类推在“员”的虚化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

2 “员”在现代汉语中的用法

上文我们提到，“员”虚化为了类词缀，但是类词缀只是它的一个义项，它还有其他用法。现代汉语词典中，“员”有三个义项：①指工作或学习的人。②指团体或组织中的成员。③量词，用于武将。关于义项①和义项②的词性，词典没有标注，根据词典的举例，把它们认定为类词缀似乎更合理，但是除了类词缀的用法，它还能不能作为词根构词呢，关于义项③，词典的解释是用于武将，这个用法一般存在于古代汉语中，现代汉语中的“员”是否还能作量词，类词缀“员”有什么特点呢？带着这几个问题，我们研究了“一员”的使用情况，总结了类词缀“员”的特点。

2.1 “一员”的词性

在整理语料的过程中，我们发现现代汉语中“一员”的使用频率很高，“员”前面是量词“一”，从形式上看似乎符合义项③，是个量词，但是随着研究的深入，我们发现它不是量词。下面将从用法和组合两个方面分析它的词性。

查找了2014 到2018年人民日报的语料，通过语料的分析，我们发现绝大多数的“一员”都出现在“是……一员”“成为……（的/中的）一员”“作为……（的/中的）一员”这三种句式中。“一员”前面一般要加“的”，当“的”省略时，“一员”前面往往会有定语，如：

习近平总书记外交思想科学回答了中国作为国际社会重要一员 推动建设什么样的世界、构建什么样的国际关系……

——《人民日报》2017年01月14日

关于“一员”的具体使用情况，统计见表1。

表1 《人民日报》中“一员”使用情况统计

表1中统计了3年的语料，发现三种句式的使用占总数的比例远远超过50%，2014、2016 和2017年占比分别为：95.83%、80.79%、82.41%。如果把以上三种句式统一为一个，即“是/成为/作为……（的）一员”，在这个句式中，“一员”作宾语，而数量短语作宾语是很少见的，不可能出现如此大量的语料，所以这里的“一员”看作名词性更为合理。

如果“员”是一个量词，必然是能跟数词进行组合的，但是“员”只能跟数词“一”组合，不能与其他数词组合成数量短语。我们在语料搜索的过程中，发现了“四员、五员”的用例，但是这个“员”是名词，不是量词。例如：

上任半年时间，欧阳震几乎没有一刻闲着。他把自己形容成“五员”：治安员、安全员、宣传员、服务员、联络员。

——《人民日报》2017年3月27日

综上，无论从用法上，还是与其他词的组合上，“一员”都不可能是数量结构，看作名词性更合理。这个“员”应该是由“成员”一词省略而来，受“员”量词用法的影响，跟“一”组合之后，表示某个群体的成员，或者某个整体的一部分。

下面我们来看看历史上“员”的量词用法和现代汉语中的“一员”有什么不同。

在古代汉语中，“员”可以跟数量词进行组合，而且它的使用范围也不仅限于武将，使用频率也比较高。张桂梅曾总结过“员”的量词用法：“员”魏晋始成为量人量词，唐代发展成熟，称量范围扩大，使用数量增加，感情色彩确定为中性，宋元明三代“员”的搭配对象进一步扩大，清代是“员”用法的定型期，此时，“员” 的称量对象由兼量官员和将领转为主要量将领，和现代汉语中“员”的用法基本一致了[4]。宋元明时期的“员”搭配对象较广，兼量官员和将领。在《宋史》中可以看到不少“员”作为量词的例句：

宣赞不过三五人，熙宁间，通事舍人十三员……今舍人一百八员，祗候七十六员，看班四员，内免职者二百三员，由宦侍恩幸以求财，朱勔父子卖尤多，富商豪子往往得之。

十三年，兵事稍宁，始建太学，置祭酒、司业各一员，博士三员，正、录各一员，养士七百人：上舍生三十员，内舍生百员，外舍生五百七十员……俄又诏三年一试，增至千员，中选者皆给绫纸赞词以宠之。

于时天下久平，吏员冗溢，节度使至八十余员，留后、观察下及遥郡刺史多至数千员，学士、待制中外百五十员。

由例句我们可以看到，宋代的“员”作为一个量词，可以用于各种官职，也可以用于学生。与其组合的量词可以是表个位的数词，也可以是几十、几百的数词。

现代汉语中的“员”显然已经失去了与量词组合的能力，因此量词的用法也消失了。

在现代汉语中，多数数量短语是用在名词之前的，但是“员”组成的数量短语多后置，这也正解释了为什么现代汉语中，“一员”一般都处于句尾。

2.2 类词缀“员”的特点

类词缀“员”和其他后缀一样，也是一个构词成分，但它又不像“子” “头” “老”，它的意义还没有完全消失，它还具有“……的人”的意义，“×+员”整体表示某个群体、某种身份或者职业。李华对类词缀的界定是： 类后缀是正处在由实语素向虚语素变化过程中的语素，虽然产生了虚化，但它无论是概念义还是附属义都残留有源词的痕迹[5]。“员”是由实词虚化过来的，在虚化之前表示“……的人”，后来这个词汇意义泛化，和其他成分的组合面扩大，才逐渐成了类词缀，但是它原来的词汇意义并没有完全消失，在使用中一直都留有痕迹。

类词缀“员”还有一个典型特点，作后缀时不读轻声。真正的后缀（如子、老、头）做构词成分时，语音都要弱化，很多都要读轻声，但类词缀“员”的语音弱化现象并不明显，而是读原调。

由上面的词我们可以看到“×+员”以三音节为主，这与真正的词缀是有区别的，如后缀“头”，组成的词“看头”“石头”“木头”“想头”“苦头”“劲头”等显然多是双音节的。“员”就比较自由了，它不仅可以粘着在单音节的字上，也能粘着在双音节词语后面，还可以附着在三音节以至多音节的词语上。如少先队员、共产党员、卫生清洁员……

以上是所有类词缀共有的特点，下面我们将介绍“员”不同于其他类词缀的特点。

“员”构成的派生词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了适应当时社会的需要，体现了时代性。例如，我们现在很少听到“教员”，代替它的是“教师”，我们也不再说“炊事员”，而说“厨师”。旧词消亡的同时，新词也在产生。随着一些新行业的出现，类词缀“员”与其他语素组合成了新词，如快递员、外卖员、电投员、程序员、金融指导员、代跑员、送餐员、网格员……这表明类词缀“员”仍具有鲜活性。吕叔湘先生曾说过：“关于语缀还有一点可以提一下的是能产和不能产的分别，说得通俗点就是活和死的分别。有些语缀是活的，能产生新词的，例如‘第’可以加在任何数词的前边，‘者、们、性、化’等都可以用来造新词。相反，像‘初、老、子、然’等就是死的，不能产生新词。”[6]“员”之所以具有能产性，是由它的意义决定的，“员”表示职业或者某一类人，新的职业一直在产生，那它就会一直具有生命力。

类词缀具有类化作用，类化作用是指类词缀可以决定整个词组合的语法功能的范畴，具有标示词性的作用。马庆株先生曾把类后缀分为了动词的类后缀，如“化”；名词的类后缀，如“性”，很明显，“员”是名词类的，是表人的。“员”作为一个类词缀，构成的词是名词性的，但是它前置成分的词性主要为动词，“×+员”中“×”的词性占比为：名词性33.96%，动词性63.52%，形容词性1.89%，其他0.63%[7]。陈述性的动词加上类词缀“员”之后，具有了指称性。以“饲养员”为例，“饲养”为动词，是喂养动物的意思，加上类词缀“员”以后，就变成了名词，表示喂养动物的人，词义和词性都发生了变化。

从上古到现代汉语，“员”从名词到量词，再到类词缀，词性变化的同时，词义也在变化。“员”的量词用法仅存在于古代汉语中，在现代汉语中，“员”常作为类词缀构成派生词，也可以作为词根语素和“一”组合成“一员”来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