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证文坛风云
——现代知识分子故居变迁中的“北京文学地图”
2022-08-02冯雷
北京城内的现代知识分子故居是我这些年最感兴趣的研究方向。之所以会关注这个话题,最初是因为在备课的过程中阅读资料,发现了线索,进而引起了好奇。说起来是11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因为要讲沈从文,在备课的过程中读了凌宇的《沈从文传》,其中提到沈从文20世纪20年代到北京来,他住过的酉西会馆“位于前门外杨梅竹斜街”,“会馆向西走……就到了琉璃厂”,“向东走20 分钟,就是北京的著名的繁华闹市之一的前门大街”。第二次是因为要讲萧军,所以重读了《八月的乡村》,我从图书馆借到的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的版本。在“重版前记”的落款处,萧军写道:“北京银锭桥西海北楼——‘蜗蜗’居寓所。”
琉璃厂、前门大街以及银锭桥所在的后海一带,都是北京繁华热闹的地方。我自然去过,而且不止一次,却从来没有注意到附近还有沈从文、萧军的故居。完全出于好奇心的驱使,我再次去了一趟,专门去找一找他们的故居。
沈从文住过的酉西会馆找起来并不费劲,只是没有想到,想象中的故居在现实中居然是一个大杂院。而且当时杨梅竹斜街还没有整修,胡同空中错杂的电线如同蜘蛛网一般,胡同两边有些房屋已经非常残破,我没有想到进入21世纪已经十余年了,胡同距离天安门如此之近,却仍然如此杂芜。萧军的“蜗蜗”居寓所找起来费了不少工夫,我在后海北沿和鸦儿胡同一带来来回回转了好几趟也没有找到,但是却意外地找到了田间故居。在最后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忽然看到不远处有一座小楼和我之前在网上看到的图片中的建筑很像,于是又绕了一大圈,穿堂过院来到小楼近前,仔细对照了一番,确定这就是我要找的萧军故居。但小楼的样子实在让我吃了一惊:门窗没有一扇是完整的,东侧的外墙已经颓圮,屋顶也漏了几处。我绕着房子转了几圈,很想进去一探究竟,但实在是担心房子轰然倒塌,将我掩埋。这座萧军故居不但没有被列为文物保护单位,而且如此残破不堪、岌岌可危,实在是让我大跌眼镜。那么,其他知识分子的故居,位于哪里、现状如何?当年又曾见证、铭记了什么故事?由此,我开始有意识地查找资料,寻访故居。
这些年寻访下来,一个直观的感受是:即便放眼世界,北京也是一座不可多得的历史文化名城。北京的建城史至少可以追溯到三千多年前蓟城的修建。在漫长的历史上,北京一直是北方的军事重镇和贸易中心。1153年,金朝改燕京为中都,北京开始了作为全国性政治、文化中心的历史。北京的建设和发展见证、伴随、影响了整个中国的近代演变和现代转型。特别凭借文化中心的优越地位,北京吸引了大量的文化精英汇聚于斯。
上图:中国现代文学馆藏萧军书签(本文作者摄于2022年2月26日)
下图:萧军“蜗蜗”居寓所(本文作者摄于2011年3月20日 )
近现代以来,中国的文学活动主要集中在北京、上海、南京、武汉、广州、重庆、桂林、香港等城市,其中北京无疑是最为重要和特殊的。不同立场、不同背景、不同信仰的知识分子在北京彼此砥砺、争鸣,直接肇始了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和新文学的发生,其影响于今尤甚。他们在北京生活、创作,留下了许多珍贵的文学遗迹,除了故居之外,还包括与之相关的院落、胡同、会馆、学校、书局、报馆、寺庙、酒肆、商铺、公园以及剧场等(墓葬大多不是他们主动参与的,所以暂不考察和讨论)。这些文学遗迹不仅关乎他们的生活,而且同他们的心态和创作,同文坛风云的变幻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年人们热衷于谈史料,而这些文学遗迹理应被视为特殊的实物史料。这样看来,北京还是一座不可多得的史料富矿。
史料对于现当代文学研究与教学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但由于研究对象的特殊性,长期以来,文学研究中史料工作的重点都在刊物、书信、档案、手稿以及晚近拓展到的广告、日历等文本、文档方面,而对胡同、故居等实物史料则不大关注。这导致现代文学史在涉及一些重要的地点信息时显得非常含糊。比如包括不少传记甚至是年谱在内的资料,在描述知识分子的行迹时往往以北京、上海等所在城市的名字一笔带过。又如《新青年》和文学研究会,都是现代文学史的基础知识点,然而当年《新青年》的编辑部在哪里?文学研究会又是在哪里成立的?这些问题,文学史教材一般也都不作交代,这就好比引用文献但却不注明出处一样。再如沈从文初进京城,先住在会馆,不久又搬到北京大学的学生公寓,他居住的会馆和公寓分别在什么地方?除了描述生平之外,他的迁居还能否说明其他问题?进而言之,北京的城市格局与现代文学的发生和社会变革之间有什么对应关系?如果仅仅讨论作品的话,那这些问题恐怕都难于进入视野。如果说古典文学研究因为年代久远,无法考订文学遗迹的准确位置的话,那么现代文学的发生离今不过百年,不少文学遗迹是可以考证清楚的。而且,将文学遗迹具体到街道门牌、准确定位到某个胡同、某个院子,在我看来,不是一种“把简单的事情弄复杂”的考证,这不仅关乎文学史研究的史学品格,并且关乎对城市文化的认识和开发。
2015年,孙甘露、陈思和等组织召开了上海文学博物馆总体规划专家论证会。与会学者、专家一致表示应当建立一座属于上海的城市文学博物馆,加强对知识分子故居的保护。此后,相关工程动态不断见诸报端,引人关注。其实对于上海、北京这样的文学大都会来讲,许多街道都承载着鲜为人知的历史记忆,是远非一座博物馆所能容纳、呈现得了的。
北京的知识分子故居等文学遗迹,无论是规模数量还是历史意义在全国范围来看可能都是首屈一指的。谈起北京的地标建筑,人们大多首先会想到故宫、天坛、颐和园、恭王府、明十三陵等,这些古代帝王的遗迹突显了北京“时历千祀,朝更六代”的独特历史。此外,鸟巢、水立方、新央视大楼、国家大剧院以及首钢滑雪大跳台等新兴地标也颇受人关注,这些建筑凸显了当代北京的现代气息和创新精神。不过这两类地标共同强调的实际还是北京的政治中心地位。然而,现代文学时期的、具有市民色彩的许多文化遗迹却并未受到足够的重视。
20世纪50年代以来,北京城的范围不断扩大,但其核心区域仍然以明代以来修建的品字形的北京城为主,与现代文学相关的遗迹、旧址也大多集中在这个范围里。北京原宣武区有许多明清时期的会馆,康有为曾暂住在南海会馆,鲁迅、孙福熙、许钦文住绍兴会馆,沈从文住酉西会馆,林海音住晋江会馆……作为新文化运动和京派文学的策源地,许多文人、学者都曾在北京住过较长的时间,比如蔡元培、老舍、冰心、徐志摩、沈从文及《新青年》同人,等等。郁达夫、萧红、巴金等托足于此的时间虽然短暂,可他们在北京期间的行迹也都可以查找得到。和他们关系密切的大学、书局、杂志社、图书馆、报馆等旧址则是近现代文化史上最为重要的实物见证。从最初的京师大学堂,到之后的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辅仁大学、中法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等,中国第一批现代大学半数集中在北京。京师图书馆、松坡图书馆、京华印书局、北新书局等这些官办、民办的文化机构,是梁启超、鲁迅等人的日常生活重要而又有趣的延伸。《京报》《晨报》等报纸则记载了邵飘萍等知识分子在新闻、出版方面付出的历史性努力。其中京报馆目前尚存,位于西城区魏染胡同。今日北京城里许多商铺、学校、机构的楹联、牌匾也都出自这些文人之手。著名者如郭沫若手书的“故宫博物院”、老舍的亲属胡絜青题写的“白塔寺药店”“北京满文书院”和舒乙题写的“护国寺小吃”,等等。
故居、旧址、墨迹等文学遗迹都是文化地标建设可资利用的宝贵资源。它们散落在北京城各地,特别是知识分子们各自独特、丰富的人生经历更为拓展这些遗迹的人文魅力、提升北京文化地标的品格提供了无尽的可能。游历其中不啻于徜徉在博物馆、画廊中,由此可以说北京城本身就是一座庞大的文学博物馆。总体来看,在宣武门内外和北京大学周边形成了两个具有相当规模的文学遗迹群。
由于河道走向等自然地理因素,明清时期从陆路进京一般都要经过广安门,过了广安门则进入宣南一带。这里距离贡院不远,同时临近大栅栏、琉璃厂和骡马市大街,繁华热闹,很适宜于远道而来进京赶考的考生暂且落脚,以接纳同籍乡党为主的会馆大多也集中在宣南一带。现在保存下来的比较重要的会馆有比如康有为住过的南海会馆、梁启超住过的新会会馆、谭嗣同住过的浏阳会馆、鲁迅住过的绍兴会馆、沈从文住过的酉西会馆等。19世纪五六十年代,现代报业率先在东南沿海和长江中下游城市兴起。甲午战争之后,国内矛盾急速激化,国内报业掀起高潮。以康有为、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派知识分子非常重视通过报纸来广联人才,开通风气。而北京早期的报馆也主要集中在宣武门一带。1895年8月17日,北京第一份中国人自主创办的报纸《万国公报》正是在宣武门外的后孙公园诞生的。之后,《晨报》《京报》等报纸的诞生地也大多集中在这附近。其中,位于魏染胡同30 号的京报馆和位于虎坊桥十字路口西北角的京华印书局便是当年报业勃兴、现代知识分子公共空间逐渐形成的见证。
文学革命的爆发同北京大学的建立和转型密切相关。北京大学的前身京师大学堂位于地安门内马神庙和嘉公主府内,如今旧址尚存。1912年,京师大学堂更名为北京大学。1917年,蔡元培任北大校长之后开始广罗人才。陈独秀、胡适、李大钊以及周氏兄弟相继加盟北大,许多青年学生也纷纷报考北大。这样,北大周边留下了许多知识分子故居。蔡元培故居位于东堂子胡同西口75 号,陈独秀旧居位于箭杆胡同20 号。胡适先是和诸多“卯字号名人”一起住在北大校内,后来为了避免打扰,相继在北大附近的竹竿胡同、缎库胡同、钟鼓胡同、陟山门街暂住过。徐志摩生年稍晚,他1915年考入北大预科,1923年应聘为北大英文系教授,先后入住的锡拉胡同、腊库胡同和米粮库胡同都离北大不太远。
北大红楼(本文作者摄于2006年9月23日)
宣南一带和北大周边的文学遗迹群实际上提示了20世纪初北京城内两个重要的思想策源地:宣南一带报业的勃兴促成了现代知识分子公共空间的形成,而北大则聚拢了思想革新的火种。两个策源地彼此呼应、相辅相成,共同拉开了现代文学的历史大幕。由此,几代文人、学者相继汇聚在北京,他们在北京求学、创作、授课、交际、游乐、婚娶、消费,从而留下了遍布北京的文学遗迹,以至于想要完整、全面地描述、呈现这些遗迹显得困难重重。以重要的公共场所——比如中山公园、北海公园、北大红楼等——为核心,将他们的行踪“并联”在一起固然不失为一种思路,只不过不同的遗迹承载的意义并不平均。比如鲁迅在北京看房的过程中曾去过许多胡同,但也仅仅是去过而已。只关注到北大红楼,而菠萝仓胡同、贵人关一句不提,不免有挂一漏万之感。所以姑且还是以代表性知识分子的故居及其搬迁为主要锚点来作“串联”式的考察。所谓“代表性”主要是考虑到陈独秀、李大钊、鲁迅是较早进京的知识分子,他们是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推手,是现代思想的重要源头;老舍是“京味儿”文学的鼻祖,是北京不可替代的文学名片;沈从文、丁玲是20世纪20年代初受到“五四”影响而进京的一代,或许在他们心目中,北京不仅是文学中心,更意味着“光明”与“进步”;艾青是作为知名作家和革命胜利者进入北京的,自此之后,文坛半壁江山汇聚在北京;汪曾祺进京的时间其实不算晚,但是作为文坛新人,他没有享受过独门小院,很早就被安排住进楼房。在他之后,随着政策落实和条件改善,越来越多的知识分子搬出校园,住进高楼。在楼群之中再去指认故居,意义就大打折扣了。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汪曾祺可谓是“北京文学地图”的最后一章。
注释:
[1]凌宇:《沈从文传》,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年版,第182—184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