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支配自己
——沈从文的胡同传奇
2022-08-02冯雷
1934年,沈从文去乡18年、重返湘西之际就悲哀地发现家乡处处显出社会变革的痕迹,尤其是在精神层面上“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事实上,“湘西世界”的美好更在于文学表现当中的人情美、人性美。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对于沈从文而言,“湘西”也只是存在于想象和追忆当中吧——现实中沈从文“凤凰话也不会说”,“完全是四川腔”。在86年的漫长人生中,沈从文有49年是在北京度过的。北京见证了沈从文一生的起起伏伏、苦辣酸甜,更见证了沈从文从“乡下人”到“大作家”的人生传奇。
1923年8月下旬的一天,沈从文带着一卷简单的行李和七元六角钱来到北京,走出正阳门火车站之后,一位车夫把他拉到西河沿街的一家小旅馆。三天之后,表弟黄村生又帮他搬到位于“前门附近不远杨梅竹斜街酉西会馆一个窄小房间里”。想当初,陈独秀第一次进京也是落脚在西河沿。这里原来位于前门护城河的南岸,今天站在胡同里朝东望去,巍峨的正阳门依然遥遥可见。向东出了西河沿街,沿着煤市街往南走,经过几个路口右手边就是杨梅竹斜街了。胡同深处路北的61 号院就是当年的酉西会馆。据沈从文描述,“会馆约大小二十个房间,除了经常住些上湘西十三县在京任职低级公务员之外,总有一半空着”。不难想象,会馆里虽然凡事都有个照料,但周围毕竟都是同乡,而非志趣相投的同道,所以转过年来,沈从文又搬到了沙滩附近银闸胡同的公寓里。这里离北京大学更近,周围有好多和沈从文一样的年轻学生,沈从文陆续认识了刘梦苇、冯至、蹇先艾、胡也频、丁玲等一大帮年轻人。沈从文的住所名为公寓房间,实际上是由储煤间临时开窗改造而成,“既湿且霉”,“仅可容膝安身”,沈从文名之为“窄而霉小斋”。这个名字随着沈从文迁徙而沿用,直到他“文革”后搬进楼房里为止。这段时间,沈从文写了大量具有自叙传色彩的小说,从中不难看出他的生活非常不易。这样的光景,沈从文也并非没有动摇过。他自己也曾说,“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即在地方凭借宗族关系和家庭威望做几任小官,娶妻生子。然而早年的行伍生涯让沈从文看饱、看厌了杀戮,再加之生活中一系列偶然事件以及对新文化书报的阅读,这些促使他思考生命的意义,最终决定挣脱命运的公式,做一个“自由人”、“独立人”,“看看我自己来支配一下自己,比让命运来处置得更合理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沈从文是抱着做“学生”的梦想来北京的。所以“北京”也就不仅仅是一个空间存在,而是一个超级能指,是一种被赋魅的政治承诺和文化承诺。
1928年1月,沈从文随着南移的出版业一起迁居上海、武汉,其间曾短暂地回京借住在燕京大学达园教师宿舍。几个月后,他应杨振声之邀赴青岛大学任教。直到1933年七八月间,沈从文才重回北平。他先是暂住在西城西斜街55 号甲杨振声家里,紧接着很快就付定买下西城府右街达子营28 号院。
1913年,以中南海为中心面南背北,西侧的街道由灰厂夹道改为府右街。而达子营早已淹没在城市的拆迁改造中了。沈从文在达子营28 号院住了4年,这4年可以说是沈从文最为安定、顺遂的一段时光。在这个小院里,沈从文终于迎娶了张兆和。新婚之后,沈从文接手《大公报·文艺副刊》,他的家成为北平重要的文学据点。不久,好友巴金从上海赶来看望沈从文夫妇,沈从文把自己的书房腾给巴金住。住在沈家的两三个月里,巴金写完了《爱情三部曲》中的《雷》以及《电》的一部分。而沈从文则在院内一枣一槐的树荫下,交叉写完了《边城》和《记丁玲女士》,达子营28 号院见证了沈从文创作巅峰期的到来。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33年至1934年间,沈从文在这里完成了《文学者的态度》《论“海派”》等一系列文章,从而拉开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京派”与“海派”之争的大幕,最终连鲁迅也介入到这场论战中来。
达子营28 号院是沈从文的福地,短短4年时间里,《边城》《湘行散记》《从文自传》《沫沫集》等一批重要作品相继问世,除主持《大公报·文艺副刊》外,沈从文还参与发起了《水星》和《文学杂志》等,并被林语堂聘为《人间世》的特约撰稿人,沈从文成为北平乃至全国文坛举足轻重的人物。此外,沈从文还“晋升”为两个儿子的父亲。然而,战争却打断了原本顺畅、美妙的生活节奏。1937年7月18日左右,沈从文躲进德胜门内国祥胡同的那王府后院暂避兵燹。7月28日,北平沦陷。8月11日晚,沈从文接到国民政府教育部的秘密通知,第二天一早随北大、清华的教师匆匆撤离了北平。
1933年,巴金(左一)、沈岳萌(左二)、沈从文(左三)、张兆和(左四)、张充和(右一)摄于北平达子营28号院
抗日战争胜利后,伴随着西南联大的解散和回迁,沈从文于1946年8月27日返回北平,开始了“后半生”的生活。返回北平后,沈从文任北京大学教授,同时还在辅仁大学兼课。同年年底,沈从文搬进沙滩中老胡同的北京大学宿舍居住。中老胡同和西老胡同连成一个九十度的拐弯,中老胡同东口正对着北大红楼,西老胡同的北口正冲着京师大学堂的旧址。当初,沈从文和朱光潜、冯至、闻家驷、马大猷等30 多人一起住在32 号院。院子原是光绪的瑾妃买给娘家的,“三个三层的四合院,花园、假山和一百多间青砖瓦舍,在北平沦陷期间统统被日军霸占。从抗战胜利的1946年(应为1945年——编者)到院系调整的1952年间,这里是老北大的宿舍区之一”。如今那里变化很大,都是小宅门的民居,现在的32 号院想必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宿儒聚集的宿舍了。
1949年8月,沈从文的人事关系由北大转入中国历史博物馆。1950年3月初,沈从文被安排到鼓楼附近的拈花寺,参加了10 个月的政治学习,东面不远处恰好是他当年曾经短暂住过的国祥胡同。以往,人们似乎更加关注沈从文后半生不得志的一面,但实际上,沈从文不但顺利参加了第二次、第三次全国文代会,并且在1956年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1960年周扬还曾邀请沈从文接替老舍担任北京市文联主席,但被沈从文拒绝了。
1952年,在沈从文赴四川参加“土改”期间,沈家被迫迁出中老胡同,搬到北新桥附近的交道口大头条胡同暂住。1953年,沈从文在东堂子胡同分得了三间房子的宿舍,房子面积很小,一家人挤在一起,睡觉都难得安定,尤其房子与院子里的男女厕所相邻,均为茅坑式,沈从文自嘲住处是“二茅轩”。虽然条件较差,但总算有了安定住处。可“文革”开始后,沈从文又被强迫腾出两间房。1969年秋冬之际,沈从文夫妇拖着病老之躯先后被下放到咸宁“五七干校”,1972年2月返回北京后发现,那间唯一的“横可走三步、纵可走六七步”的小房子也被别人占用了。同年夏天,中国作协看情况实在太过艰难,在小羊宜宾胡同分给张兆和两间房,约19 平米,距离东堂子胡同宿舍约两里地。此后6年多的时间里,张兆和带着两个孙女住在东边的小羊宜宾胡同,沈从文每日中午赶来吃饭,然后再带上两顿饭,穿过赵堂子胡同返回西边的东堂子胡同。这样食在东边住在西边成了他每天的固定动作。1978年3月,沈从文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在胡乔木的帮助下,几经周折,1980年,沈从文终于分得并勉强接受了一套并不理想的小三居,就在新侨饭店背后。房子在五楼,因为临街,噪音很大,沈从文夫妇常感到精神疲惫。这几处我也都去看过,胡同还在,但房子似乎都已经拆掉了。
沈从文曾住过的东堂子胡同51 号住宅
1974年,沈从文在小羊宜宾胡同3 号中国作家协会宿舍前留影
仅就个人居住条件而言,沈从文的后半生的确有些动荡、狼狈。在这样的环境中,同辈作家中能取得类似成就的却几乎无出其右。通常人们所熟知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不过是他诸多文物研究成果中的一小部分。1974年,他曾向领导汇报自己已经“拿下”的领域,包括绸缎史、家具发展史、前期山水画史、陶瓷加工艺术史、漆工艺发展史、扇子和灯的应用史、金石加工艺术史、三千年来马的应用和装备进展史、乐舞杂伎演出的发展资料,等等。如此环境,如此成果,怎能不让人肃然起敬!2002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沈从文全集》,煌煌32 卷,其中有5 卷是物质文化史研究。沈从文胡同传奇的终篇虽然涩重却也足够辉煌,让人深受震撼与鼓舞。或许这正是“传奇”的本色吧。
注释:
[1]沈从文:《长河·题记》,《沈从文全集》第十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 页。
[2]王亚蓉编:《沈从文晚年口述》,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6 页。
[3]沈从文:《无从毕业的学校》,《沈从文全集》第二十七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08 页。
[4]沈从文:《二十年代的中国新文学》,《沈从文全集》第十二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75 页。
[5]沈从文:《忆翔鹤》,《沈从文全集》第十二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52 页。
[6][7]沈从文:《从文自传》,《沈从文全集》第十三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 页,第364 页。
[8]参见巴金:《〈爱情三部曲〉总序》,《巴金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25 页。
[9]陈洁:《中老胡同32 号的出版旧事》,《中华读书报》2011年7月27日,第14 版。
[10]张新颖:《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42 页。
[11]参见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一九四九年后中国文坛纪实》,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8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