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代变革中绽放
——丁玲的北京往事
2022-08-02冯雷
丁玲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女作家之一,在20世纪50年代更是名重一时。在丁玲82年的人生中,将近四分之一的时间是在北京度过的,特别是许多重要的转折,都发生在北京。1980年12月,复出不久的丁玲专门以《北京》为题写了一篇短文,追忆了自己的北京往事。后海南岸大翔凤胡同3 号挂着“丁玲故居”的牌子,但其实丁玲从未在这里住过。偌大的北京城,该去哪里寻找丁玲的踪迹呢?
1924年夏,20 岁的丁玲从上海来到北京。初来乍到,丁玲的经历和今天的“北漂”们似乎没有什么不同。在三年半的时间里,她先后在辟才胡同、西山碧云寺附近、银闸胡同、槐树胡同、景山东街等处住过,光辟才胡同和银闸胡同便搬进搬出至少两回。今天是银闸公寓,明天是孟家大院,后天又住进汉园公寓,可谓居无定所,生活非常动荡。沈从文在文章当中曾描述过丁玲当时的居住条件:“看到那房子里一切皆同我们住处差不多,床是硬木板子的床,地是湿湿的发霉发臭的地,墙上有许多破破烂烂的报纸,窗纸上画了许多人头。”这与沈从文的“窄而霉小斋”几乎没什么不同。
在新的环境中,丁玲结识了不少新朋友,特别是胡也频和冯雪峰,后来前者成为她永志纪念的烈士亡夫,后者则成为她用一生去怀念的革命战友。从地理位置来看,除西山以外,丁玲的几处住所离北京大学都不太远,丁玲到北京来也的确是为了投考大学的,“我毫无兴味地学着数理化,希望考上大学,回过头来当一个正式的学生。我又寂寞地学习绘画,希望美术能使我翻滚的心得到平静”。然而考试失败了,丁玲一度萌生过到法国留学的念头,还曾通过洪深、田汉涉足影剧界,收到稿费后又幻想着到日本去留学。可这些努力到头来全都铩羽而归。“我怎么办呢?……我的生活道路,我将何以为生呢?……我实在苦闷极了。”1927年秋,在北京沙滩的汉园公寓里,丁玲开始写小说。先是处女作《梦珂》,紧接着是让她声名鹊起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包括离开北京之后创作的《暑假中》和《阿毛姑娘》,连续4 篇都经叶圣陶之手发表在《小说月报》的头条,“一出台就挂头牌”。
不应忽略的是,丁玲在早期的这4 部小说里一再慨叹“无拘无束”,这再鲜明不过地提示了她当时的心态。此外,丁玲从上海北上进京,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背景,那就是她在瞿秋白和好友王剑虹的爱情中沦为了“零余者”,但很快王剑虹病故,瞿秋白南下广州开会,此后与杨之华结合。或许在丁玲看来,瞿于王已经“变情”,于她自己而言则不啻于一场无人察觉所以尴尬难言的“情变”。丁玲对瞿、王之恋的态度非常耐人寻味。在她的《梦珂》《莎菲女士的日记》《暑假中》等小说里,人们总是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她自己以及瞿、王的影子。借助丁玲的生活经历和思想轨迹似乎更容易看出,她早期的这几部小说都是围绕着对美满爱情和理想生活的寻求而展开的,是她对自己生活、理想的梳理与思考。正是在北京,丁玲从一个不自觉的文学青年蜕变为自觉的文坛新秀。
1928年2月,丁玲离开北京南下,几番周折之后在上海安顿下来。1932年,在“左联”遭受重创的情况下,她同田汉等一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33年5月,丁玲被国民党秘密绑架并押往南京。借助历史的视角,我们知道这次遭禁堪称丁玲一生命运的渊薮,为这段无人可为之佐证的失踪,她日后付出了极其沉重的代价。为了找到党组织,1936年5月,丁玲在沈从文的帮助下秘密潜入北平找到宗帽胡同3 号李达的家里。李达是中国最早的一批共产党员,他同丁玲是故交,十多年前在上海时就认识。1932年,李达开始在北平的中国大学等校执教。丁玲猜想李达周围或许会有党组织的线索。
宗帽胡同位于长安街复兴门南侧,现在已经没有了,倒是李达任教的中国大学旧址还在,就在西单北边大木仓胡同的郑王府,离宗帽胡同不算太远。郑亲王是清朝世袭罔替的八大铁帽子王之一,当年王府内自然是引池叠石、碧梧垂柳。1925年,亲王后人把王府抵给中国大学做校舍,同年9月至1926年5月,鲁迅也曾在中国大学兼职授课。1925年“女师大风潮”期间,刘和珍、许广平等被校长杨荫榆开除,志在“驱羊(杨)”的学生们正是在宗帽胡同内租下房舍继续学习,鲁迅等人还特意去看望并义务讲课,以示支持。就是在这里,刘和珍给鲁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此后几经辗转,丁玲找到了曹靖华,托他给鲁迅写信,代为同党组织联络。而此番涉险进京,正证明了丁玲是在逆境甚至是绝境当中坚定地选择了马克思主义和共产党。20年代的北京送走了一位忧郁、感伤的女作家,30年代的北平迎来了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
1949年6月,丁玲随着胜利的大军再度进入北平。最初是住在东总布胡同22 号全国文联、作协机关院内,与沙可夫、萧三为邻。院子在路北,一共两进,前面是办公室和工作人员宿舍,后面是一座二层的小洋楼,设施很好,丁玲他们住在二楼。但由于人多嘈杂,影响写作,1951年春天,丁玲又搬到了隆福寺南边的多福巷16 号。院子是“一所典型的方方正正的住家四合院”,“房屋粉刷一新,红色的柱子,房檐;绿色的窗棂,门框。北屋前边的两畦花散发着诱人的芬芳,南屋前边东面的一棵梨树枝繁叶茂,西面的葡萄架上爬满了枝藤,结着一串串还没有成熟的绿色的葡萄”。正房作为丁玲的书房和客厅,西耳房是厨房和暖气锅炉房,东耳房给孩子住,西厢房是卧室,东厢房主要做餐厅,南屋供勤务员和女工居住。可惜的是,“大跃进”期间修建华侨大厦时,多福巷的这一处房子也随之拆除了。
1954年,丁玲与来访的作家刘白羽等在多福巷寓所合影。右起:刘白羽、白朗、丁玲、陈明、吴印咸
陈明去北大荒前与丁玲在多福巷寓所留影
丁玲在多福巷可以说是人生中最顺心、最辉煌、最意气风发的一段时光。20世纪50年代初,丁玲被委以一系列文艺界的要职,牵头筹办“中央文学研究所”,她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获得了斯大林文艺奖金二等奖。多福巷里经常高朋满座,稿费收入不菲的丁玲出手也很慷慨。这一时期丁玲的文章大多都是在各个场合的演讲、发言和为新书作序,“赫赫烜烜,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只是50年代文艺界频繁的批判运动很快波及到丁玲,且愈演愈烈。山西作家马烽坚决要回太原,1955年秋把后海南岸大翔凤胡同的房子平价卖给了丁玲,丁玲夫妇在那里安置亲戚、堆放杂物,直到他们1958年6月告别北京也没有住过一天。待到80年代初他们归来想要住进去的时候却发现,院子里住进了好几户人家,已经变成了个大杂院,只好作罢。许多介绍都言之凿凿地把这个院子当作是丁玲故居,严格说来是不对的。随着待遇的落实,1979年10月,丁玲住进了木樨地的部长楼。
作为一位享有盛誉的大作家、高级领导干部,丁玲晚年历经20 多年的磨难,所以复出之后,许多人都期待着她的委屈、牢骚与控诉。可重获新生之后,丁玲的许多表态却完全出乎这些人的意料。丁玲真的不可理喻、跟不上时代了吗?恐怕非也。复出之后,最耗费丁玲心力的要数《中国》杂志的创办。这份刊物原是为老作家们量身打造的,意在解决老作家发稿难的问题,但实际上采用了许多青年作者的作品,诸如朦胧派诗人以及贾平凹、铁凝、残雪、周梅森、遇罗锦、廖亦武,等等。可见丁玲不但慧眼识人,而且文学思想显然一点也不陈旧、一点也不保守。
丁玲晚年在木樨地寓所
丁玲的心结恐怕就在于,她只有用更加坚定的立场来自证忠诚。理解了这一点或许就可以理解丁玲50年代以来的许多言行,就可以理解何以耄耋之年的丁玲听到中组部作出《为丁玲同志恢复名誉的通知》时,竟激动地说:“我可以死了!”诚如李陀所言,丁玲不简单,丁玲不容易!
注释:
[1]丁玲:《北京》,《丁玲全集》第六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98 页。
[2]沈从文:《记胡也频》,《沈从文全集》第十三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7 页。
[3]参见丁玲:《悼雪峰》,《丁玲全集》第六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4 页。
[4][5]丁玲:《鲁迅先生于我》,《丁玲全集》第六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7—108 页,第109—110 页。
[6]丁玲:《答〈开卷〉记者问》,《丁玲全集》第八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3 页。
[7]参见赵乃基:《郑王府与中国大学》,《京华古迹寻踪》,北京燕山出版社1996年版。
[8]参见《鲁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85 页。
[9]蒋祖林、李灵源:《我的母亲丁玲》,辽宁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6—97 页。
[10]沈从文:《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沈从文全集》第二十七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47 页。
[11]丁玲:《党给了我新的生命》,《丁玲全集》第六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8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