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 暑
2022-08-02王啸峰
王啸峰
他放下笔,拿起纸,端详着散着墨香的几个字:岁月与河流。字体饱满,他很满意。五年前动笔写这个长篇,今年稻谷丰收的时节,终于完成了。他用毛笔写下书名,钤下自己的印章。纪念第一个长篇小说的诞生。说来很惭愧,他快七十岁了,一辈子舞文弄墨,才完成长篇小说处女作。
“那是毕生心愿啊!”他安慰自己。抬头看看窗外的桂花树、石榴树,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绿。房子的另一面,有几片小菜地,他提醒自己不要忘记傍晚为蔬菜浇水,已经好多天没走出屋子了。不过,现在,他放松下来,泡了一壶绿茶,打开电脑,浏览一遍刚写完的长篇。他没细看内容,只是把缩放比例调到50%,326个电子页面,两三秒钟换一页,短短十几分钟,便从岁月的起点流到了终点。那些乌黑的,像蚂蚁一样的文字,熬尽他心血。每一个人物、场景、对话,都在他胸中酝酿、修改很多次。每个字都是他孕育出来的孩子。他清楚,这是自己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长篇。他无所顾忌地把一生积累的所有素材、感悟和遗憾倾泻而出。写作时,常处于亢奋、癫狂状态。黑夜或者白昼,对他来说并不是个问题。天黑了又白,白了又黑,他想不起来睡觉了没,吃饭了没。原来在城里,女儿史明明还请了一个阿姨,每天上门搞卫生,做一顿饭。五年前,他把城里的房子卖了,在长江边上租了一个农民房子,再也没人来打扰他。
处暑(许静 绘)
他文化水平其实并不高。在应该上学读书的年龄,插队下了乡。恢复高考后,他以二十六七岁的年龄参加了两次考试,却都没有考取。回城之后,被安排在手表厂工作,他对精密仪器产生了兴趣,经过努力自学,成为行业的计量行家。业余时间,他给厂里写新闻报道,给报纸副刊写散文,给计量杂志写专业文章。写作给他带来了生活和工作的两个重大变化。一位局里的女宣传干事景津看中了他,后来成为他妻子。市报社扩编办晚报、商报,把他招了进去。
326个电子页面翻完,他突然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刚刚轻松的心情被恐惧代替:谱写完了生命乐章,今后的日子怕是再也无意义了。景津常跟他说:“你老是写豆腐干文章,怎么就写不出交响乐来呢?”茫茫人海,看上去平淡平静,每个人却都尝到内中的血雨腥风。每次,他都想跟景津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构思鸿篇巨制。但是,我真的还没有准备好。”突然有一天,他觉得可以了,就义无反顾地开始建设这项人生最重要的工程。
他转回头,望见简易书架上一排黑皮软抄本。每年一本日记,从踏进报社大门起,直到退休,连续记了三十年。写《岁月与河流》时,每当脑子里隐约有所触动,便连忙翻阅那些黑本子。经常地,他看着简短记录着的事件,一些细节立刻浮现出来,就像昨天刚发生的,可日期却表明,时间已过去了十几年。日记内容大多记工作,工作中又以会议最多。重要的会议,他记了领导讲话的重点。大多数会议,他都只记一个会议标题。工作之外,记得最多的是读书。进报社后,他被分在商报跑工。他阅读了好多经济学的书,像《资本论》《博弈论》《国富论》《微观经济学》等,都在黑本子上记下一些经典名言。当然,每次发表自己的文章(除新闻外),也要记一笔,注明报刊日期、版面。排在这之后的,才是他的日常生活。他习惯用春秋笔法,往往一两句话把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标过。比如:“上午,支部会做检讨。”“女儿中考。骑车送她,大雨。”“竞聘主编落选,喝了白酒。”那些句子背后,都是一个大事件。隐藏在黑本子里的,是他的生命暗语。他把它们挑出来,排了整整五张A4纸。
他把A4纸贴在墙上,从头读到尾,他发现一生中的不如意远远大于得意,痛苦远胜于快乐。《岁月与河流》故事的走向也就显现出来了。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攀登很困难,往下掉落却很容易。副总编,成为他职业最高峰。为此,他努力了十年。而四十五岁竞聘总编失败后,一连串的溃败开始。被调去印刷厂做副厂长、史明明高考失利、卖掉房子投资股市、正高职称评选未果、印刷厂业绩滑坡被问责等。但这些都不是他人生的谷底。最痛苦的莫过于景津的离去。那刻骨铭心的日子里的一页,被他撕去了。
他永远无法忘记景津被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还对他微笑。是的,像胆囊切除这样的小手术,中午就能完成。他通过关系找到了这个著名医院外科手术的“一把刀”。每次胆囊炎发作,景津都疼痛难忍。他和景津都希望通过手术彻底解决问题。他在手术室外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他找到院长也没用。手术室谁都进不去。下午开始,他狂躁不安,不祥预感充斥脑子。他尽量往好的方面想,想山山水水、神话传说,在心里拜托东西方各路神仙保佑。手术室的门终于在晚上打开,“一把刀”走过来对他说,一切都很顺利。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定。但是,他没见到景津。“一把刀”的助手说病人被送去了重症监护室。他脑袋“轰”地一声炸开。开掉个胆囊说什么都不至于送去重症监护室啊。他在外面探头探脑,动用所有关系问询。没多久,听到医生叫景津家属。他奔过去,接到手上的却是一张死亡通知书。他拒绝签字,叫嚷着要“一把刀”出来解释清楚,愤怒地咒骂着。但是,他内心知道,现实就这样残酷地摆在了面前,已经无法改变。
一开始,《岁月与河流》的定位是描写他这一代人的命运,写着写着,自然而然聚焦到自己和家庭上。成为一部半自传体的作品。也正因为如此,如何处理好现实与文学作品之间的关系,被他摆到了最重要的位置上考量。写作困顿时,他坐到长江边的石头上,看奔涌向东的潮流,听惊涛拍岸的声响,不知不觉中,一天过去了,一夜过去了。郁结在心头的愁苦、悔恨,渐渐消解开来。没有人敌得过时间,一切都是自然的安排,人并不能改变什么。既然不能改变什么,那么就没必要这么顶真了。女主角的命运,被他安排了好多遍,最终,他没有按照景津的真实事件写。他用了一种手法:小舟从此逝,沧海寄余生。
中午的太阳特别耀眼。他走出房门,知了还在杨柳树上不停地叫着。不远处的江面上,一艘货轮正缓缓驶过。他走了几步,脚下软软的,气有点喘。身体毕竟越来越老化,衰败是必然的。还好,他挺过了最困难的日子。最后成稿的日子里,他几乎不出门,渴了喝点瓶装水,饿了啃几口保质期很长的超市面包。这也是一个人独处的好处,没人来管、来烦。女儿想管,可她工作越来越繁杂,还要照顾孩子,实在管不过来。史明明没进好大学,只念了一个大专。毕业时,他想办法把女儿安排在了报社工作。文凭不过硬,只能做辅助工作。看着记者们整天奔东跑西,她却只能在电脑前打字、排版,还要上三班。渐渐地,心态变成中年妇女的样子。她嘴里,别人都是有问题的。次数多了,连他也觉得那些同事和善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不真诚的心。景津看出了问题,多次跟他说,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赶快让女儿结婚。婚结了,外孙子也很快诞生。忙碌的生活让史明明怨言少了很多。但是,他和景津又觉出另一种不好。小两口几乎什么都不管,把他家当成食堂、托儿所。景津住院期间,外孙子幼儿园接送,仍由他负责。在女儿女婿身上,他读出了“精致利己主义者”几个字。他们都是独生子女,父母在家庭中一切以他们为中心。在学校、单位里,他们善于察言观色,以维持最有利于自身的境况。他们最容易抛弃,或者说遗忘的,是传统文化的精髓:诚信、善良。他知道已经无法改变他们,只有选择自我逃避。
景津去世后,他跟史明明长谈一次。报社多媒体、融媒体化后,以前打字排版工作自然面临淘汰,史明明已成为报社网站的编辑。各大网站经常引用由她编辑制作的文章、视频,工作靠前、工作量增大,也在悄悄改变着史明明。谈话时,他播放卡朋特兄妹歌曲作为背景音乐。他说,,(《离你很近》《昨日重现》《世界之巅》)等,都是景津当年最喜爱的歌,她还喜欢戴上随身听跟唱。哪怕是歌曲前奏响起,他都能瞬间想起当初与景津在一起的场景。
“你妈欣赏卡伦歌中流露出来的忧伤。她一直认为,伴随生活的总是淡淡的忧伤。所以,她一生优雅,做事留有余地。”
“可妈妈留给我的却是无尽的悲伤。”
“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甚至残酷。不过,既然生活在继续,我们就要面对。”
“官司都打了这么几年了,还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结论。我们要真相,难道就这么难吗?”
退休之后,他还一直被这件事拖着,觉得精疲力竭。“你妈生前经常笑我,做了一辈子文字工作,却拿不出一部像样的作品。现在,我已经是秋风里的蟋蟀,我要用好最后的时间,尽力鸣唱。要知道,这是我一生最大的梦想。”
史明明站起身,调大音响音量。
(天上没有一朵云,太阳照在我的眼里,如果这是一个梦,我也不会感到惊讶。)
卡伦的歌声流淌而出,这是他熟悉的旋律。他告诉史明明,卖掉房子的钱,全都留给外孙子。他用退休金在长江边的村庄里租个房子住。
“好的文学作品,都与河流有关。”他自信地告诉史明明。
出汗后,他才发现自己还套了一件夹克衫。脱去外套,他缓步走到江边。初秋的江水泛着奇特的淡绿色,星星点点的反光使他眯起双眼。可他还是小心翼翼地走到江水漫上来的浅滩,掏出那张写着“岁月与河流”的纸,默默念着景津的名字,放入江中,那张纸浮在水面,一曲一折地向江中飘去。渐渐地,他眼里产生光晕,各种颜色跳起了舞。